呂茜
[摘? 要] 嚴歌苓是享譽世界文壇的美籍華人女作家,她自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就對動物題材情有獨鐘,動物在她的小說中是不可忽視的,承擔多種敘事功能。她以動物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借助特殊的動物視角表現(xiàn)人類世界,以人類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來展現(xiàn)人性,使用動物意象象征人類的欲望。此外,動物還是其小說中的重要角色,它們作為生命主體的存在價值得以彰顯。嚴歌苓在塑造動物時不僅關注動物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還注重表現(xiàn)其本能與生活習性,做到了藝術加工的同時又不脫離實際。她將關切的目光放到動物、人類以及自然的命運上,在批判的同時尋找人類與動物和諧相處的路徑。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敘事展現(xiàn)出作者獨特的敘事風格,蘊含了豐富的思想文化內涵,對于反思現(xiàn)代文明,維護生態(tài)平衡具有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 嚴歌苓? 動物敘事? 生態(tài)批評? 敘事功能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95-04
一、引言
在科技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動物與人類的關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動物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以及存在的意義都需要被重新審視與探討,這也是21世紀動物題材的文學作品在圖書市場熱度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從早期的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中神奇的草原生靈,到短篇小說《愛犬顆韌》①中憨厚可愛的愛犬“顆韌”,再到短篇小說《黑影》中高貴自由的黑貓“黑影”,嚴歌苓刻畫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動物形象,在其他非動物題材的小說中,她也花費大量筆墨去塑造形形色色的動物。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敘事承載著豐富的思想文化內涵,對人性的揭露與質詢,對動物的同情與觀照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中動物、人類、自然三者關系的審視,共同組成嚴歌苓小說中文化反思的一部分。研究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敘事,有助于深入了解嚴歌苓的小說創(chuàng)作,對現(xiàn)代人類反思自己的生存處境,探索人類與動物的相處模式具有現(xiàn)實意義。
就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而言,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早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動物敘述視角的藝術價值也得到發(fā)掘,學者劉艷認為嚴歌苓對限知視角敘事的探索,以及成功的視角越界敘述為“動物敘述”的寫作實踐提供了寶貴經驗[1]。遺憾的是,研究者在系統(tǒng)梳理中國當代動物敘事的發(fā)展歷程時,很少將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敘事納入其中。只有少數(shù)研究者將嚴歌苓的動物題材小說《愛犬顆韌》看作當代動物敘事作品的一分子,如陳佳冀肯定嚴歌苓以顆韌的悲慘經歷諷刺低劣的人性,由此論證新世紀動物敘事對人性的深度挖掘[2]。
雖然嚴歌苓小說中有關動物的寫作正逐步進入研究者的視野,但是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動物形象、動物所承載的生態(tài)價值以及動物敘述視角上,小說中動物承擔的其他敘事功能以及具有的藝術價值、文化價值都有待進一步發(fā)掘。此外,研究者選擇的對象大多集中在《雌性的草地》《愛犬顆韌》《黑影》等以動物為主角的小說上,其他小說中的動物敘事并沒有受到足夠重視。因此,系統(tǒng)完整地梳理研究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敘事,深入挖掘嚴歌苓小說中動物敘事的藝術價值以及文化價值,對于深入了解嚴歌苓的小說創(chuàng)作、豐富當代動物敘事的研究成果具有重要意義。
二、對動物敘事功能的探索
嚴歌苓的小說中存在著這樣一群動物,它們不是故事的主角,在小說中的身份各異,或是一個次要人物的寵物,或是隨處可見的牲畜,又或是人物偶然遇到的一個動物。這些動物自身的屬性以及價值并不明顯,但這不意味著它們的存在毫無必要,深入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同那些作為主要角色的動物一樣,在小說中承擔著多種敘事功能。
動物視角指的是敘述者采用動物的感知去觀察事件,在嚴歌苓的中長篇小說中,人類敘述者往往突然采用動物視角進行敘述,這種動物視角是“一次性”的,實際上可以被全知視角或固定人物的限知視角代替?!兜诰艂€寡婦》中,王葡萄發(fā)現(xiàn)第二天清晨即將被屠宰的老驢在磨棚里面圍著磨道走,她明白這是老驢在向她證明它還有存在的價值,她默默地抱住老驢的脖子,“老驢覺著她熱乎乎的眼淚流進它的皮毛里”[3]。此處以驢的視角而非王葡萄或其他人物的視角書寫眼淚,更能顯出眼淚的真實性。嚴歌苓以其書寫證明了,恰當?shù)厥褂脛游镆暯悄苁骨楦斜磉_更為真摯自然,達到人類視角無法匹敵的敘事效果。
嚴歌苓早期短篇小說中存在著一類沒有姓名,并且出場不久就死亡的動物,如《我不是精靈》中的小狗、《愛犬顆韌》中的小母狗以及《扮演者》中的小白貓等,作者并沒有對這些動物進行細致的外貌描寫與心理描寫,也沒有讓它們承擔敘述視角之類的敘事功能。從表面上看,這些動物僅僅是為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而存在,但它們的功能并非僅限于此,作者賦予了它們善良的品格與脆弱的生命,當人類對它們友好時,這些動物就會傾其所有回報人類;當人類對它們粗暴時,它們不會生出反抗的心思,反而受到嚴重傷害甚至死去。這樣純良的生物是透視復雜人性的一面鏡子,人物對待它們的態(tài)度反映出人物性格,人物形象在動物與人類的互動之中被構建起來。
除了沒有姓名的動物外,嚴歌苓還塑造了一群擁有姓名且形象較為鮮明的動物。這些動物對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也有重要的推動作用,但它們不是作為一個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對象存在,而是被賦予了一定的象征意義來象征人或者人類社會。如《初夏的卡通》以寵物狗露絲和彼得的感情線隱喻兩只狗的主人艾米莉與羅杰忠貞卻又悲劇的愛情;《青檸檬色的鳥》中,八哥杰米充當著人物關系的黏合劑,曾經在關鍵時刻開口,修復了人物之間脆弱的關系,但它始終不能彌補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年齡差距、種族差異以及物種隔閡,八哥杰米在小說中象征著人類之間無法跨越的隔閡,以及人類向往但無法獲得的幸福。
三、對動物生存處境的觀照
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與短篇小說《愛犬顆韌》《黑影》中的動物是小說中的重要角色,它們形象的復雜生動程度遠超其他小說中的動物形象。在塑造這些具有個性的動物時,嚴歌苓觀照著它們的成長經歷、個體命運以及生存境況。這些動物彼此之間的差異,以及在不同階段呈現(xiàn)出的不同特征,都反映了嚴歌苓對于動物的認知變化。
《雌性的草地》創(chuàng)作于1989年,作者以20世紀70年代的“女子牧馬班”事跡為素材,書寫了逃犯小點兒與在草原上放牧軍馬的女知青們的故事。小說中,狼經常以邪惡的形象出現(xiàn),既保留了現(xiàn)實動物所具有的習性,又帶有人類特征。這種混雜性在殺死老狗姆姆孩子的母狼身上最為明顯,當老狗姆姆在母狼面前作弄小狼時,母狼內心的想法是:“一個圓滿的惡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絕。它的孩子是無辜的,它們尚未染上噬血的惡習,它們還沒來得及作惡?!盵4]母狼視捕獵為惡習,視自己的家庭為惡棍家庭,并為自己的孩子申訴,這顯然是人類才會有的心路歷程。《雌性的草地》中,狼并非全是邪惡之物,作者還塑造了憨巴與金眼這兩只被當作狗養(yǎng)大的狼,憨巴選擇回歸狼群成為狼王,結果被曾經的主人殘酷地穿起來掛在柞樹上,金眼堅持以狗的身份生存著,拼盡全力為尋找小孩布布奔波,結果卻被誤會吃掉小孩死在槍下?!洞菩缘牟莸亍分校髡呖此茖⒗嵌ㄐ詾樨撁娼巧?,但在書寫它們時又不乏同情,但無論批判還是同情,這些都是作者基于人類倫理觀所下的價值判斷,狼本身的生存價值并沒有得到體現(xiàn)。
小說《愛犬顆韌》中,嚴歌苓對于動物形象的塑造又有所不同。小說講述了藏獒顆韌在失去所有至親后被文工團士兵收養(yǎng),與士兵們結下深厚情誼,但最終還是被人類殺死的悲劇故事。顆韌身上具有強烈的悲劇色彩,它的一生與文藝兵們緊緊相連,不斷地為士兵們奉獻所有,而士兵們卻一直忽視它的情感需求。從小說情節(jié)來看,這是一部感人的動物題材小說,然而實際上,這部小說的藝術價值遠不止于此。作者結合行為描寫呈現(xiàn)動物簡單的心理活動,如當顆韌發(fā)現(xiàn)士兵們將它的兄弟姐妹殺死后,“它把尾巴輕輕夾進后腿,傷心而不信任地朝那只手眨一下眼”[5]。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避免了將動物思維過于擬人化,使得動物的形象無比鮮活。作者還經常將士兵們的心理活動與顆韌的心理活動交織在一起,當顆韌因為人類的所作所為感到痛苦時,戲弄顆韌的士兵們則是“而我們卻毫不懂它”[5],人類心理與動物心理交錯的寫作手法不僅寫出了人類與動物之間認知的差異性,還凸顯了作者的寫作意圖,表現(xiàn)出作者對動物尊嚴的重視。小說中,狗的形象特征依然是忠誠、勇敢且寬厚的,但作者并沒有將這種忠誠視作狗的天性,而是從狗的立場陳述動物的痛苦,強調狗也有自己的尊嚴,這意味著作者認可狗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狗的生命有其存在的價值,狗的尊嚴也需要得到人類的尊重。
《黑影》講述了一個悲劇故事:“文革”時期與外公生活在一起的小女孩穗子遇到一只黑貓,后來穗子與黑貓成為伙伴,但是黑貓最終因為叼走了其他人類的食物被虐待致死。小說中,黑影不是一只普通的野貓,它屬于一個世世代代都是野貓的家族,作者在小說中展現(xiàn)了與寵物市場截然不同的血統(tǒng)判斷標準,野貓血統(tǒng)被作者形容成高貴的、純粹的,家貓的血統(tǒng)則被定性為雜質。黑影始終拒絕被馴服,始終不信任人類,在人類看來這或許是忘恩負義的,但穗子和外公都感動于黑影的“不變節(jié)”。繼《雌性的草地》之后,嚴歌苓再次書寫野生動物,卻將它們的生存環(huán)境由草地變成鄉(xiāng)鎮(zhèn)。與此同時,作者同樣以高貴、華麗這種人性化的詞語去評價動物,但所稱贊的對象不再是那些符合人類道德判斷標準的品質,而變成了動物的自然屬性。從《雌性的草地》到《黑影》,動物敘事的變化反映了作者越來越關注動物本身,從動物的立場出發(fā)去思考動物在不同環(huán)境下的生存狀況,充分發(fā)掘動物的存在價值。
四、對動物與人類關系的思考
在動物為主角的小說中,嚴歌苓書寫動物的同時也書寫人或人與動物的關系;在動物是次要甚至無足輕重角色的小說中,作者寫動物實則是為了表現(xiàn)人;在部分沒有動物出場的小說中,人物也會被作者動物化。這種動物化并不是指作者以動物的外貌特征來形容人的外貌,而是人物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行為以及思維向動物“退化”?!缎☆櫰G傳》中,顧艷在遭遇襲擊時,“她引長脖子,鼓起小腹,像一只美麗的母狼那樣長嘯,叫得腦子一片空白,接著心里也空空蕩蕩,她整個生命漸漸化為這嘶鳴的頻率聲波”[6]。小顧本能的長嘯似乎是一種退化現(xiàn)象,這種退化能夠嚇跑不懷好意的人,但是從“所有的不貞和不潔都被震蕩一凈”[6]這句話來看,作者肯定甚至渲染了這種本能的力量。嚴歌苓小說中的動物化并不是人變成具體的動物,它是人類在被剝去文明的外衣后,顯露出的繁衍、群居、求生的生物本性,這種本性外化之后與動物性極其相似。嚴歌苓將小說人物動物化,以此呼喚人類原始本性的回歸,表達對現(xiàn)代人類精神危機的擔憂與反思。
嚴歌苓筆下的動物與人有著極其緊密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意味著動物對人類有著重要意義,而人類的行為也影響著動物的命運,甚至二者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嚴歌苓意識到人類與動物有著無法割舍的關系,所以她從未書寫過沒有人類出場的動物故事,即使故事發(fā)生在草地,小說關注的重點也是草地上人類、動物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蛾懛秆勺R》中,作者多次描寫西北大草地的宏觀景色,如小說引子的第一段就寫道:“無垠的綠色起伏連綿,形成了綠色大漠,千古一貫地荒著,荒得豐美仙靈,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風呵護經它苛刻挑剔過的花草樹木,群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還報更迭的生命?!盵7]在宏觀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中,作者交代了動植物都是大自然生態(tài)圈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緊接著,被押送到草地的犯人們登場了。人類為了自己的生存需求,濫捕濫食野生動物,無止境地開發(fā)自然環(huán)境,這種放縱的貪欲打破了草地長久以來的美好與和諧,最終由于人類的過度壓榨,整個草地迅速地枯竭,數(shù)年之后草地上的生物們陷入饑荒。人類與動物本來同處于一條生物鏈,但是由于人類只顧自身的利益,肆意傷害動物,以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代價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最終自己也嘗到了苦果。如果人類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尊重動物的天性,擔負起維持生態(tài)平衡的責任,作者在小說中展現(xiàn)出的思想與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一些主張契合。在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生態(tài)環(huán)境逐漸惡化的今天,作者的觀點對于現(xiàn)代人類探尋合理的生存之道具有現(xiàn)實意義。
嚴歌苓筆下大部分的動物都無法逃脫悲慘結局,人類與動物存在著很深的隔閡,在動物與人類的相處之中,一直是人類辜負動物更多。嚴歌苓潛意識里或許認為人類不可能與動物和諧相處,她對動物的未來抱有悲觀的態(tài)度,然其小說中的人物與動物也曾有過短暫的和諧時光?!逗谟啊分?,野貓黑影被穗子與外公真誠的態(tài)度打動,成了他們的伙伴;《小姨多鶴》中,黑狗先是被多鶴的孩子張二孩珍愛,后來又與衰老孤獨的朱小環(huán)形影相伴。這些人物身上有著最根本的共同點,就是他們在與動物相處時,不認為人類是萬物的主宰,而是將動物當作有思想、有情感的生命,他們偶爾也會做出違背動物意志的行為,但是他們樸素的善良已經足夠改善動物的生存環(huán)境,可以避免許多動物的悲劇。除了有著關愛動物意識的人類可以和動物建立友好關系,雌性生物之間也曾多次達成短暫的和解。《雌性的草地》中,雄性與雌性動物之間、人類與動物之間都有著復雜且深刻的隔閡,但是雌性所共有的母性與原始情欲超越了這些隔閡,將生物的心靈連接起來,它讓男性被感化,讓女性與雌性動物互相理解,讓雌性動物與雌性動物化解怨恨。在作者的理解中,雌性生物們生來就有互相溝通理解的基礎,它不是人類文明教化的結果,而是一種原始的、強大的力量。但是這種雌性本能基本上只有在生物陷入痛苦絕望的境地時才能被激發(fā),因此它常常無法挽回悲劇。
面對人類與動物的未來,嚴歌苓并非一味地批判,而是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希望最終落到了人性中樸素的善良以及雌性生物共有的本能上。這些有關人類生存處境的反思,對動物與人類關系的思考,以及對動物與人類和諧相處路徑的探索,彰顯著嚴歌苓小說的獨特文化意義。
注釋
① 《士兵與狗》首版于三民書局1996年1月版的小說集《倒淌河》,該短篇小說后改名為《愛犬顆勒》,于2003年刊登在《十月》雜志第五期,在2005年時又以《愛犬顆韌》之名被收錄進《穗子物語》短篇小說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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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嚴歌苓.穗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7] 嚴歌苓.陸犯焉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