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司馬相如獻《大人賦》,漢武帝讀后“飄飄有凌云之氣”,“凌云”已成歷史上人生際遇與文章才氣的代詞。考察相如獻賦本事,兼括武帝耽方士之術與相如居官清冷的不遇情懷,而后世以“凌云氣”或“凌云筆”擬寫人生與文才,形成了該說由讀者到作者、由仙氣到文氣的變遷。回歸歷史,從制度來看,相如賦之所以能驚動漢主,既與武帝好賦有關,也與當時的獻賦制關聯(lián);從文人情懷來看,其中“奴顏”與“風骨”隱含著歷代士大夫的無限甘苦?;貧w賦體,以相如賦為代表的“凌云氣”與以徐寅賦為代表的“錦繡堆”,又呈現(xiàn)出漢大賦與唐律賦創(chuàng)作的不同審美,從而成就了一段文學史的佳話。
關鍵詞:《大人賦》;凌云說;讀者與作者;仙氣與文氣;賦體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4.0609
收稿日期:2023-11-25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辭賦藝術文獻整理與研究”(17ZDA249)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許結,男,安徽桐城人,三江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特聘教授,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E-mail: xujie2801@163.com。
“凌云”一詞與文學的關聯(lián),源自西漢賦家司馬相如呈獻《大人賦》給漢武帝,武帝讀賦之后大為喜悅,而“飄飄有凌云之氣”。所謂“凌云”是讀者的感受,但在后世的傳承與詮釋過程中,或追溯以“凌云筆”回歸于作者相如,或以“凌云氣”擬狀文采斐然而光耀時代的篇章。如果從文學史的意義來看“凌云”說,其中既有相如創(chuàng)作《大人賦》的本事及影響,又有讀者在接受過程中復雜心態(tài)的融織,從而使這一詞語由讀者回歸作者的變遷時,既增殖了人生的意涵,又形成了多重的變奏。
一 《大人賦》本事意涵
有關《大人賦》的創(chuàng)作,據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轉述相如本人“自敘”,有較詳細的記述: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天子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賦》。其辭曰:
……
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056-3063頁?!?/p>
文中所言“天子既美子虛之事”,指的是相如曾經因作于梁王菟園期間的《子虛賦》受到漢武帝賞識,以及相如入宮廷后再獻“天子游獵之賦”(或即《上林賦》)驚動漢主的故事,而連接這篇《大人賦》正構成“誦賦而驚漢主”【陳子良《祭司馬相如文》,董誥等編《全唐文》卷134,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4頁。】的“三驚”史實【詳參:許結《誦賦而驚漢主——司馬相如與漢宮廷賦考述》,《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第128-134頁?!?。蘇東坡《夢作司馬相如求畫贊并序》有贊語謂:“長卿有意,慕藺之勇。言還故鄉(xiāng),閭里是聳。景星鳳凰,以見為寵?;突腿x,可使趙重。”【《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00頁。】歷述相如人生得意之事,而用“煌煌三賦”收束,以張揚其義。至于這篇被后世稱為“凌云之賦”的作品,“凌云”二字原始本義是作為讀者的漢主的“凌云”感受,倘若要辨析接受與賦予對象的轉變,應當首先了解該賦寫作的意圖以及作者獻納的時境。
相如獻賦的緣由,是“見上好仙道”,喻指武帝迷戀于方士求仙之術,故作此賦以“諷”。如賦中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之間【“列仙之傳”,《漢書·司馬相如傳》作“列仙之儒”。顏師古注:“儒,柔也,術士之稱也,凡有道術皆為儒。今流俗書本作傳字,非也,后人所改耳?!彼抉R貞《史記索引》則認為:“傳者,謂相傳以列仙居山澤間,音持全反。小顏及劉氏并作‘儒。儒,柔也,術士之稱,非?!眳⒁姡喊喙獭稘h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592頁;司馬遷《史記》,第3056頁。】,“形容甚臞”,這顯然與武帝朝堂氣象不侔,也與他曾呈獻的“天子游獵之賦”之“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頁。】的態(tài)勢不侔,可謂有另一番書寫的意圖?!洞笕速x》的作年,或謂元朔四年(前125),或謂元狩五年(前118)【關于《大人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參見:龍文玲《司馬相如〈上林賦〉、〈大人賦〉作年考辨》,《江漢論壇》2007年第2期,第98-101頁。】,殊無定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這期間漢武帝已迷戀于方士之術,好仙道,求長生,尤其是立壽宮神君而獨尊“太一”(也作“泰壹”)之神,不僅鞏固了他在地域疆土上的王者霸業(yè)野心,也騁放出他在天庭虛無縹緲的長生幻想。因此,解讀《大人賦》就必須聯(lián)系到武帝迷戀方士、耽于方術而好仙道的作為。據漢史記載,武帝親政后改制,內容包括明堂、朝聘、巡狩、封神、歷法、服色等方面,同時也試圖構建適應大一統(tǒng)帝國的新宗教制度??疾煳涞鬯⑿伦诮痰闹匾赶?,最重要的是由“廟祭”(祭祖神)到“郊祭”(祭天神)的變化。例如,當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郊事對》中有答廷尉張湯問云:“所聞古者天子之禮,莫重于郊。郊常以正月上辛者,所以先百神而最居前。禮,三年喪,不祭其先而不敢廢郊。郊重于宗廟,天尊于人也。” 【《春秋繁露》,張世亮、鐘肇鵬、周桂鈿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66頁?!克浴肮耪咛熳又Y”,實為當朝托古改制建立新宗教的一種方式。所以在具體的“天子禮”的建構中,武帝一朝的祭神之法還向兩方面衍化。一方面是由雜神到尊神。比如,武帝在元光元年某夜就寢于上林苑的“蹏氏觀”,為的是求“神君”。據說神君是長陵地區(qū)的一位普通女子,因“子死悲哀”,死后常顯靈,當地人建祠祭祀,以祈福祛災。武帝的外祖母平原君臧兒,非常信奉“神君”,武帝母親王太后將其引入宮內祭祀,武帝特意建臺造廟,尊其神位。這是他早期雜神信仰的例證。迨至方士謬忌進方,武帝開始專奉“太一”尊神,并鑄造大鼎,作“雍郊禮”,祭祀于“甘泉宮”。另一方面是由四方神到統(tǒng)一神?!妒酚洝ば⑽浔炯o》記述武帝于元光元年到岐山雍縣南祭祀“五帝神”【《史記》張守節(jié)《正義》:“五帝,五天帝也。《國語》云‘蒼帝靈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矩,黑帝葉光紀,黃帝含樞紐。《尚書帝命驗》云‘蒼帝名靈威仰,赤帝名文祖,黃帝名神斗,白帝名顯紀,黑帝名玄矩?!眳⒁姡核抉R遷《史記》,第456頁。】,這與《史記·封神書》記載武帝曾廣泛祭祀“楚巫”、“梁巫”、“晉巫”、“秦巫”、“荊巫”、“九天巫”、“河巫”、“南山巫”等地域群神相類。所不同的是,武帝在秦朝祭祀四神的基礎上拓展為五帝神,卻更重方士的“太一之方”,以尊神象征集權。
奉“天神”是為了尊“人王”,作為宗法君主制的強力施行者,武帝新宗教的制訂與其“神”思相關,但卻離不開“身”體力行,只有“身”的長生,才能獲得“神”的永駐,于是在行使政治改革、軍事行動的同時,他又走上了一條祈求長生不老的游仙之路。據《史記·孝武本紀》載,他“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司馬遷《史記》,第451頁?!?,以致身邊多方士而沉迷于方術。而武帝身邊的方士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參與國家祭祀大典,為武帝宣揚國家新宗教的,如謬忌、公孫卿、公玉帶;一類是專為武帝求仙長生服務的,如李少君、齊少翁、欒大。如果設定相如上《大人賦》是在元狩五年,在這之前圍繞武帝的方術活動已極為盛行。按照《史記》的記載,繼元光初武帝祭祀“神君”后,他耽于方術活動異常頻繁,如:
是時而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上,上尊之。
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也,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矣。
亳人薄誘忌奏祠泰一方……令祠官領之如其方,而祠于忌泰一壇旁。
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
樂成侯上書言欒大……于是上使先驗小方……
汾陰巫錦為民祠魏脽后土營旁,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舅抉R遷《史記》,第453、455、456、458、462、464頁?!?/p>
雖然武帝也常因揭穿方士的騙術而嚴刑懲治,但其迷戀于方士的“仙道”卻為時甚久。相如上《大人賦》諫言武帝好“仙道”,屬于武帝求仙之路的早期,但是武帝強烈的求仙欲望卻令其擔憂。區(qū)別而論,針對武帝身邊的兩類方士的作為,如參與國家宗教大典的,與相如的思想并無齟齬,換句話說,他是不反對國家新宗教的建立,否則也不會在臨終時寫下了那篇《封禪文》【參見:許結《司馬相如文論與武帝朝政治》,《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第174-184頁。】。他所反對的應該是漢武帝沉湎方術仙道而日益滋生的為祈求長生的虛幻愿景。如《大人賦》中對西王母的描寫:
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舅抉R遷《史記》,第3060頁。】
對此寫法,宋人倪思認為該賦文“至西王母數語,使人意消,何神仙之足言”【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于亦時整理,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63頁?!?。我們不妨對照一下《漢孝武故事》中有關西王母七月七日會見漢武帝的情節(jié):西王母與武帝相約七夕相會,武帝在承華殿等候,忽見青鳥“從西方來”。東方朔告訴武帝,今晚西王母必來。于是武帝設帳焚香,至夜半王母乘紫車,“玉女夾馭”、“二青鳥夾侍”而至,武帝拜迎,“延母坐,請不死之藥”。王母說:“太上之藥,有中華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漿;其次藥,有五云之漿,風實云子,玄霜絳雪?!钡蛭涞邸坝纳卸唷?,所以不能給此藥。于是王母拿出七枚仙桃,自吃兩枚,給武帝五枚。武帝食后,將桃核留下。王母問其原因,武帝回答留待栽種。王母笑著說:“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蔽涞垩恿敉跄傅轿甯欤跄鸽x去,武帝惆悵良久?!具@一故事在傳說班固撰寫的《漢武帝內傳》和晉人張華的《博物志》中,有同類的記載。參見: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7頁?!窟@是小說家編撰的故事,但武帝約見西王母,為了長生而求“不死之藥”是明顯的。對比武帝夜會西王母頗為溫馨的場面,相如賦中描寫的西王母則面容丑陋,對應《大人賦》中最后六句有關“至道”的描寫,更是對這“太虛幻境”(仙道)的嘲弄,所以姚鼐評論說:“長卿則謂帝若果能為仙人,即居此無聞無見無友之地,亦胡樂乎此邪?”【姚鼐《古文辭類纂·大人賦》按語,參見:姚鼐選纂《古文辭類纂》,北京市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182頁?!窟@虛無縹緲且混淆視聽的仙境,絕“非帝王之仙意”,“大人”孤獨寂寞地在空無世界里的存在,表達的只有對求仙態(tài)度的否定。
考察相如上《大人賦》,是在其經歷較大轉折之后。從他早歲因《子虛賦》受寵于武帝,獻“天子游獵之賦”而為郎官,到以中郎將身份兩度出使西南,成為他人生從政的巔峰時期,可是在回京后因“受金”而“失官”,雖不久復召為郎,然在“病”與“仕”之間度過了一段郁郁寡歡的日子?!妒酚洝繁緜鬏d述“相如拜為孝文園令”,漢代任命官員稱拜或除(拜除),拜含敬意,一般屬初任,相如拜為孝文園令,既是初任,也表示有擢升的意義。所謂“園令”,是“陵園令”的簡稱,而“文園令”就是掌守護漢文帝陵園的官,負責案行掃除。據《后漢書·百官志二》的記載:“先帝陵,每陵園令各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守陵園,案行掃除?!薄舅抉R彪《后漢書志》,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574頁。】漢文帝劉恒死后安葬的地方稱作灞陵(今西安灞橋區(qū)毛窯院村旁邊的山上),因靠近灞河而得名。在灞陵附近,還有兩座皇家墳墓,一是文帝母親薄太后,一是他的妻子竇皇后。相如為文園令,秩祿六百石,與他第二次出使西南時領銜“中郎將”相等,但與其長期伴隨皇帝身邊做一個無職無位的“郎”官,畢竟算是一位獨當一職的朝廷命官了。但作為守墓人,其工作的性質清冷寂寞,可想而知。正因如此,或有考證“大人”以窺探相如賦義者,如萬光治《司馬相如〈大人賦〉獻疑》一文,就引述《孟子·告子》“從其大體為大人”【焦循《孟子正義》,沈文倬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92頁?!?、《史記·高祖本紀》引劉邦語“始大人常以臣無賴”【司馬遷《史記》,第387頁?!康炔煌Q謂,認為西漢以前稱帝王為“帝”、“王”、“天子”,稱國君為“大王”等,沒有以“大人”稱帝王的,這一稱謂始于晉唐時期,如陸機《演連珠》之三“大人基命,不擢才于后土”【《陸機集》,金濤聲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1頁。】;《新唐書·陳子昂傳》載子昂論為政之要謂“凡大人初制天下,必有兇亂叛逆之人為我驅除,以明天誅”【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075頁?!康取U歉鶕@一點,其結論是“大人”應是指“得道之人”?!救f光治《帝王之思,抑文人之思——司馬相如〈大人賦〉獻疑》,萬光治《漢賦通論》(增訂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華齡出版社2004年版,第256-271頁?!恐劣谙嗳鐬楹紊洗速x,則歸于“士不遇”的主旨。與此說法相對應的還有相如《長門賦》的寫作。據《漢書·東方朔傳》記載,爰叔以“顧城廟遠無宿宮”【班固《漢書》,第2853頁。】,勸竇太主與董偃將長門園獻給武帝。所言“顧城廟”即文帝廟,又據《水經注》引《史記音義》注“在霸陵縣,有故亭,即《郡國志》所謂長門亭”【酈道元撰、陳橋驛校釋《水經注校釋》,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9頁。】,可知孝文園與長門園(長門宮)相近。在《長門賦》中,充斥了諸如“枯槁”、“獨居”、“離宮”、“薄具”、“哀號”、“孤跱”、“空堂”、“清夜”、“頹思”、“彷徨”、“偃蹇”、“自悲”等詞語,作者雖假托賦意為廢后陳阿嬌言,但其凄清冷寞之狀,亦可與《大人賦》天宮寂寥的情境參讀。
有關《大人賦》的寫作,《西京雜記》卷三有則記述:“相如將獻賦,未知所為。夢一黃衣翁謂之曰:‘可為《大人賦》。遂作《大人賦》,言神仙之事以獻之。賜錦四匹。”【葛洪《西京雜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1頁。】這一說法頗具神話色彩。而在西漢賦史上,相如和揚雄并稱“揚馬”,相如賦以“凌云”而聞名,揚雄作品卻以“吐鳳”以踵武?!段骶╇s記》曾有“雄著《太玄經》,夢吐鳳凰,集《玄》之上”【葛洪《西京雜記》,第12頁。】之說,后人因此附會而成“揚雄作《甘泉賦》,夢吐白鳳” 【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六“乘槎入漢”條論及“事多有兩處并載”云:“《金樓子》‘揚雄作《甘泉賦》,夢吐白鳳,《西京雜記》‘揚雄著《太玄》,夢吐白鳳。”按:今存《金樓子》無此言,此說或是附會《西京雜記》所載而成。參見:徐應秋《玉芝堂談薈》,《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3冊,第140頁?!浚谑菗P雄《甘泉賦》的“吐鳳”與相如的《大人賦》的“凌云”,有了合璧之美。其實《大人賦》被后世稱為“凌云”賦,是由漢武帝對這篇賦的接受而得來,而當以“凌云”與“吐鳳”并美相如、揚雄賦時,這期間已發(fā)生了由讀者的感受轉變?yōu)樽髡叩膭?chuàng)造。由于這一轉變,也決定了“凌云”從方術仙氣轉向辭賦文氣,從而使這一詞語進入文學史的批評視域。
二 從仙氣到文氣
相如獻《大人賦》時自謂“臣嘗為”,證明在獻賦武帝之前就有成稿(至少是草稿),只因武帝關心他的賦作,且此賦恰恰適合于諷勸武帝“好仙道”,所以“請具而奏之”,于是“遂就”即完成全稿,獻呈武帝??墒谦I賦贏得的閱讀效果是“天子大說(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一則說“乃遂就《大人賦》”,一則又說“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參見:司馬遷《史記》,第3056、3063頁。按:漢代賦與頌經?;シQ,如王褒的《洞簫賦》又稱《洞簫頌》,劉歆的《甘泉頌》亦稱《甘泉賦》。】。武帝何以讀此賦后會有周游天地間生飄飄然而凌云的感覺,這又當落實到相如《大人賦》的文本。針對其賦旨,前人頗有疑慮。自《史記》本傳記述相如以為“此非帝王之仙意”,已奠定了賦諷武帝“好仙道”的基調。繼此,漢人多據此以立論,如《漢書·揚雄傳》記述:
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景喙獭稘h書》,第3575頁?!?/p>
這說明《大人賦》主旨在“諷”。值得注意的是,揚雄以“賦”為“諷”,結果是賦勸不止,導致他悔賦而“輟不復為”,其“諷”的賦作專指《大人》,并不兼涉相如早期的《上林》諸作,這里面實際內含了相如賦風的轉移與賦風的變化。繼揚雄之后,王充在《論衡·譴告》中也認為:
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氣。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楊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实鄄挥X,為之不止。長卿之賦如言仙無實效,子云之頌言奢有害?!緞⑴嗡臁墩摵饧狻罚腥A書局1957年版,第298頁?!?/p>
這又將長卿與子云并稱,雖斥責其“無實效”與“有害”,但卻能反證他對《大人》賦旨之“諷”的肯定認知。由此可見,無論是主“諷”或主“勸”,揚雄與王充對漢賦的質疑都是專指,而《大人賦》作為揚雄“欲諷反諛”從而“悔賦”的對象,關鍵在賦諷仙道卻反而充斥“仙氣”的原因,武帝的“凌云”恰是對賦中仙氣的接受和感動。于此著眼,《大人賦》又成為辭賦中著力于天際游行描寫的重要篇章。
辭賦描寫天際游行,屈原《離騷》已多抒發(fā),在相如之后如張衡《思玄賦》中主人公的星際穿行也是典型,而與相如《大人賦》相關神游交集的主要作品是《楚辭·遠游》。綜合前人見解,《大人賦》與《遠游》存在三種關系:一是《遠游》為屈原作,相如《大人賦》模仿《遠游》而成;二是早于相如的佚名作家作《遠游》,《大人賦》模仿《遠游》而作;三是《大人賦》早于《遠游》產生,《遠游》非屈原作,而是模仿或改寫了《大人賦》以成篇。由于《遠游》收于《楚辭》中,自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明確提出“《遠游》者,屈原之所作也”的觀點,后世多認為《大人賦》擬效《遠游》,如宋人龔頤正說“司馬長卿《大人賦》全用屈平《遠游》中語”【龔頤正《芥隱筆記》“古人作文皆有依仿”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2冊,第498頁?!?,清人劉熙載《賦概》也說“長卿《大人賦》出于《遠游》”【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0頁?!?。胡濬源、吳汝綸則明確質疑屈原作《遠游》,近人胡小石《〈遠游〉疏證》進而認為:“今細校此篇十之五、六皆離合《離騷》文句而成(《九章·惜誦》亦類此)。其馀則或采之《九歌》、《天問》、《九章》、《大人賦》、《七諫》、《哀時命》、《山海經》及老、莊、淮南諸書。又其詞旨恢詭,多涉神仙。(《九辯》末‘愿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一節(jié),亦頗相類,惟彼文結語曰‘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則與超無為鄰太初者異趣矣。)疑偽托當出漢武之世?!薄局軇壮蹙帯逗∈氖氛搮病?,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6頁?!縿⒂罎肚x通箋·敘論》中的《屈子學術第三》進而認為“惟《遠游》一篇,有道家高舉之意,不類屈子之言。且全文因襲騷辭文句,至三之一。其為后人所作,殆無可疑”【劉永濟《屈賦通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敘論》,第12頁?!?。相反,認為屈原作《遠游》者亦多,比如姜亮夫述《遠游》“蓋涉三事:思想則雜道與陰陽;趣向則近神仙隱逸;指陳則備天文。夫三事者,正屈子本之世習,染之時好者也”【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52頁?!俊_@種因描寫“仙道”而呈現(xiàn)出的“仙氣”,構成這兩篇作品的雷同,似應與相如對《楚辭》非常熟悉相關。據《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載淮南王劉安事:“(武帝)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每宴見,談說得失及方技賦頌,昏莫然后罷?!薄景喙獭稘h書》,第2145頁?!靠芍獎采稀峨x騷傳》時,相如正是武帝身邊近侍,所以無論《大人賦》與《遠游》關系如何,相如作品對《楚辭》的擬效,是顯而易見的。
問題是相如賦為何要描繪“仙道”?欲“諷”則又如揚雄說的“覽者已過”,指武帝看后并不注意賦“旨”,僅僅沉迷于賦“文”以助長他的“仙道”神游。而作為一篇獨立的作品,使獻賦對象讀后何以“凌云”?姚鼐《古文辭類纂》選錄《大人賦》且比較《遠游》時評說:“《遠游》先訪求中國仙人之居,乃上至天帝之宮,又下周覽天地之間,自于微閭以下,分東、西、南、北四段。此賦自‘橫厲飛泉以正東以下,分東、南、西、北四段,而求仙人之居,意即載其間?!薄疽ω具x纂《古文辭類纂》,第1182頁?!科湟杂涡蟹轿环侄?,試圖說明古人對天界秩序的認知。其實賦寫仙界產生的“凌云”效果,并不盡在游行路線,而更宜關注劉勰《文心雕龍·風骨》所說的“相如賦仙,氣號凌云,蔚為辭宗,乃其風力遒也”【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513頁?!俊_@里將“賦仙”與“凌云”、“辭宗”與“風力”凝合為一鑒賞整體,顯然是具有文學性表現(xiàn)的“仙氣”的呈現(xiàn)。《大人賦》描寫仙界的高潮在由西到北的一段游歷。先看賦中的西游描寫:
西望昆侖之軋沕洸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登閬風而遙集兮,亢烏騰而一止。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舅抉R遷《史記》,第3060頁。】
這段西游昆侖之墟的書寫,與屈原《離騷》中的神游相類,但其特點是直接描寫了昆侖大神“西王母”。可以說《史記》中所載《大人賦》是關于西王母的較早的描寫,也是目前所知漢代文學作品最早彰顯這一神靈形象的記錄【漢代畫像磚石上有很多“西王母”雕像,如“伏羲·女媧·西王母人物圖”(原石現(xiàn)藏北京大學漢畫研究所)、“西王母·祥瑞·人物圖”(山東棗莊出土,私人收藏)、“西王母·瑞獸圖”(原石現(xiàn)藏江蘇師范大學博物館)等,可參閱?!?。從神話學的意義來看,有關“西王母”、“戴勝”、“穴處”及“三足烏”等形象及詞匯,在《山海經》中有三處明確的記述,如《西山經》“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海內北經》“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0、306、407頁?!?。相較而言,《大人賦》中“西王母”的形象是“矐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司馬遷《史記》,第3060頁。】,其與《大荒西經》的記載最為接近,或者說其效擬的是較為原始的西王母形象。同時,身處遼遠西域的“西王母”,在《竹書記年》、《穆天子傳》中又演繹出帝舜時期西王母來朝、西周穆王往見西王母的故事。而在一些哲學撰述中,如《莊子·大宗師》中記載“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王先謙《莊子集解》,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38-39頁?!浚瑢⒕唧w形象的“西王母”與抽象的“道”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大人賦》中“西王母”的出現(xiàn),是與“漢武帝·西王母”故事(如《漢孝武故事》的記載)有關,還是得道之人的一種書寫,值得尋味,但對此仙境描寫所創(chuàng)造的“仙氣”感染了作為讀者的漢武帝,是具共時意義的。
再看賦中北游的一段描寫:
回車朅來兮,絕道不周,會食幽都。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嘰瓊華。嬐侵潯而高縱兮,紛鴻涌而上厲。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沛。馳游道而修降兮,騖遺霧而遠逝。迫區(qū)中之隘陜兮,舒節(jié)出乎北垠。遺屯騎于玄闕兮,軼先驅于寒門?!舅抉R遷《史記》,第3062頁?!?/p>
所述“幽都”(西北方地名)、“北垠”(北極之地)、“寒門”(北極之門)均為傳說中的極北之地。而作者的賦文以“乘虛無而上假兮,超無友而獨存”【司馬遷《史記》,第3062頁?!渴帐磉_的也是一種仙游的至極境界??边M而論,賦家以此為行游之終結以標示到達“極地”,倘結合漢武帝信奉“太一”尊神以及設置神廟和相關祭祀活動,草蛇灰線,亦有蛛絲馬跡。武帝讀賦文(“覽者已過”)而美其詞意,是一方面,而賦中的描寫正暗合他(武帝)的宗教思想趣味,這或許才是其被后人詬病之“誤讀”的真實意義。
相如賦是反對武帝所好的“仙道”,卻反而給了皇帝“凌云”的感覺,究其因,又在于賦中對仙界的描寫,是“覽者已過”的接受,這里又蘊涵了賦作審美的合理性?;氐健傲柙啤辟x的創(chuàng)作文本,我們可以看到相如三“驚”漢主的系列是由諸侯賦(《子虛賦》)到天子賦(《天子游獵賦》)再到游仙賦(《大人賦》),而其文本也是由自謂“未足觀”(《子虛賦》)到“推天子”之苑囿(《上林賦》)之可觀,再到令天子飄若“凌云”的《大人賦》,盡管論家皆有“因以諷諫”說,但其描寫確實表現(xiàn)出宏大的氣象。這篇《大人賦》的創(chuàng)作,正因相如說“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所以賦中不可避免地盡力書寫“帝王之仙意”,于是開篇謂“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司馬遷《史記》,第3056頁。】,視域極其宏闊而空靈,而繼謂“大人”之仙游,陣容豪華,扈蹕如云,其遍歷名山大川,遇仙姝,采靈物,餐飲芳香,隨觀萬象,可謂極盡描繪之能事。如賦中寫“垂絳幡之素霓兮,載云氣而上浮”,“邪絕少陽而登太陰兮,與真人乎相求”,“屯余車其萬乘兮,綷云蓋而樹華旗”,“遍覽八纮而觀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西望昆侖之軋沕洸忽兮,直徑馳乎三?!?,以及賦末之收束所描繪的“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假兮,超無有而獨存”【以上引文參見:司馬遷《史記》,第3056-3062頁?!?,完全從物態(tài)的刻畫上升到一種氣象的營構。唐代李德?!段恼抡摗放u沈約“獨以音韻為切,重輕為難,語雖甚工,旨則未遠”,以倡導為文“鼓氣以勢壯”【李德?!段恼抡摗罚独畹略N募9{》第3冊,傅璇琮、周建國校箋,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802頁。】,移之評析漢大賦(氣壯)與魏晉以后小賦(韻切)的變遷,也可以佐證相如賦的“凌云”之意。
于是“凌云”作為相如賦提供給讀者(武帝)的一種感受,在歷史的傳播與演繹中卻轉向了主體創(chuàng)作的“凌云筆”,“凌云”的仙氣已轉換為作者的“文氣”。如江淹《別賦》稱“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云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39頁。】,已用“凌云”稱“賦”。到唐人筆下這種說法更多,如李白自詡“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 【李白《贈張相鎬二首》(其二),李白撰、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13頁?!?,杜甫概括庾信的文學生涯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一),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98頁?!?,“凌云筆”成為公認的品評文學之士的褒獎之辭。宋以后對“凌云筆”的接受情況雖增復雜,但基本仍在比喻文才的領域。例如李新贊譽吳使君“閉門教草三千牘,傳來舊物凌云筆”【李新《送吳使君》,李新《跨鰲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4冊,第447頁?!?,王安中自謙不才“喜沾魚藻惠,許賦柏梁詩。愧乏凌云筆,徒傾向日葵”【王安中《宣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睿謨殿賞橘曲燕詩并序》,王安中《初寮集》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7冊,第13頁?!?,或他譽,或自謙,取意基本是相同的。由于相如獻賦與其政治才能與人生抱負有關,這也成為后人追慕的方向,成為傳播的新義。例如華鎮(zhèn)在《贈溫幕張子常有詩見懷用韻因成五篇》中感嘆張子常有輔佐君王的才能,卻身處清幽云“如何漢殿凌云筆,肯賦寒山水石幽”【華鎮(zhèn)《云溪居士集》卷1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9冊,第408頁。】;劉克莊《賀新郎·九日》感慨志不我酬、時不我待云“少年自負凌云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鄬S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劉克莊著、辛更儒校注《劉克莊集箋?!肪?90,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363頁?!浚砸浴柏摿柙啤倍锌蔚氖б馀c人生的坎坷。在“凌云氣”的延續(xù)過程中,人們對“凌云筆”的態(tài)度大同小異,例如元好問論詩反對陳詞濫調謂“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無復見前賢??v橫正有凌云筆,俯仰隨人亦可憐”【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二一),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詩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4頁。】,方回在《讀方處士墓志挽詩題其后閻集賢承旨文趙翰直書傳學士序》中追思其人其文說“登金競奮凌云筆,埋玉如□墊雨巾”【方回《桐江續(xù)集》卷2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3冊,第555頁?!?,或評詩,或抒懷,都是借相如酒杯,澆自家心中塊壘。只是對“凌云筆”的接受,又有溢出詩文的藝術感受,如增添了書畫的新意涵。如論書法則有余廷燦《湘中詩》所稱“北海凌云筆,摩挲性所耽。二張猶可折,三絕更誰參。追琢經唐代,琳瑯照斗南。深檐難蓋覆,鱗甲露煙嵐”【余廷燦《湘中詩》,鄧顯鶴編纂《沅湘耆舊集》,歐陽楠點校,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270頁?!?;論繪畫如羅聘的“問誰更有凌云筆,偷將炎歐一片凉”【羅聘《著老書堂觀吳仲圭墨竹卷》,曹惠民、陳伉主編《揚州八怪全書》第4卷,中國言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0頁?!?;伊秉綬的《黃癭瓢先生》“那能持作凌云筆,幻出癭瓢老畫師”【伊秉綬《留春草堂詩鈔》卷5,《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3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頁?!康取V劣凇傲柙啤蓖佄飸B(tài),也產生出形似的聯(lián)想,如明人李曩在游玩壽山時為山峰奇秀所動,將高聳入云的山峰比作“凌云筆”,謂“雙澗橋西五老峰,分明朵朵翠芙蓉;半空絕壁開金象,一道飛泉噴玉龍。怪石坐來斜聽鳥,曲欄憑處倒看松;平生自倚凌云筆,不愧山僧飯后鐘”【李曩《壽山》,吳世和、吳漢能選注《金華山水詩選》,浙江攝影出版社1990年版,第215頁。】;清人吳嵩梁的《艮泉》中“愿磨翠壁三千丈,橫掃凌云筆一枝”【吳嵩梁《香蘇山館詩集》卷11,《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50頁?!吭娋洌鄬⑸n翠的千仞壁立想象成手中的筆,因山巔的“上與浮云齊”,渴求磨煉出的“下筆如有神”的氣象。
三 人生際遇的雙重詮釋
“凌云筆”成為典故被后世反復言說,本原基于對相如《大人賦》的認知,而落實到各個時代及各人的身份處境,又演繹出諸多另番的滋味,且出現(xiàn)了“凌云筆”范疇位移的現(xiàn)象。其中所隱含的歷史文化記憶,也呈現(xiàn)諸多的面向。例如從原型的多面性來看,呈現(xiàn)的是“得意”與“失意”的交錯;從相如作為賦圣的流傳,又有著“賦名”與“人名”的互為;從后世文人的交游來看,其中寄托了“相親”與“相惜”的情感;從象物的隱喻角度,又有著“形似”與“同氣”的關聯(lián)。如果我們從“凌云筆”接受的視域判析后人對相如人生所喻示的價值,又兼及制度與情懷。
從制度來看,相如賦之所以能驚動漢主,既與武帝好賦有關,也與當時的獻賦制度密切關聯(lián)。班固《兩都賦序》記述“武宣之世……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時時間作”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1頁?!浚稘h書·藝文志》著錄“凡詩賦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班固《漢書》,第1755頁?!俊H绱吮姸嗟淖髌?,既承載了相如賦的寫作,自然也包括《大人賦》的“凌云”效果。唐代以后“凌云筆”的接受與日俱增,當與科舉制度的推波助瀾有關,是科舉考賦而“賦”為人所重視使然。由于科舉試賦,使眾多的文人士子關注“賦體”,并致力于賦文的寫作。正因如此,漢大賦在文章史上的巨大成就,漢代獻賦制度對文士的吸引,尤其是司馬相如賦創(chuàng)作的典型性與代表性,引發(fā)了文人士子的關注、欽羨與追仿。據《新唐書·選舉志上》記載,唐高宗調露二年考試“雜文”有“賦”一門:“先是,進士試詩、賦及時務策五道,明經策三道。建中二年,中書舍人趙贊權知貢舉,乃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皆試策三道。”【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1168頁?!克未m然考賦的氣格與唐人有別,但仍承襲唐制,《宋史·選舉一·科目上》載:“神宗始罷諸科,而分經義、詩賦以取士,其后遵行,未之有改?!薄胺策M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薄久撁摰取端问贰?,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604頁?!坷^唐宋以后,元明兩朝雖中斷了闈場考試律賦,然元中葉以后恢復考“古賦”,作為賦體的沿襲,科舉制度似未斷絕。到了清代,賦文寫作因于制度而興盛更為突出,其在沿襲前代的律賦之外,還增添了試古賦的科目,而且在生員考試、學政視學、書院課習、翰林院館閣考試等層面均有賦體的需求??荚嚧龠M了文人競相作賦的風潮,雖然這些“應試之作”的程文難有卓越篇章,但為備考競相取法前代優(yōu)秀作品,相如賦的經典化實與此相關。同樣,講究詩賦文章的濃厚風氣與氛圍,是鴻辭麗賦誕生的土壤。作賦需要才情與學問,“凌云筆”本事就賦予了這一典故“才情”與“文筆”的意蘊。
從文人情懷來看,“奴顏”與“風骨”隱含著歷代士大夫的無限甘苦。文人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技藝,他們或經恩幸之途,或經科舉之路,躋身士大夫的群體,但身為人臣既想“致君堯舜上”,禆益國家,有所作為,又常尋討君王歡心,乃至奴顏婢膝。從相如等人的仕宦歷程而言,作賦乃是漢代文人通過選拔,并得到君王持久喜愛的一條途徑,他又是深得皇帝歡心的典型人物,這也使他的人生不僅為士大夫文人津津樂道,其作品又往往成為眾人仰望的榜樣。在“凌云筆”本事中就有相如作賦得到漢武帝賞識的積極樂觀之義,這與后世士大夫的才智得以見用的情景與心境是十分近似的。學以致用與曲學阿世的文士品質的兩端,諸多士人則在兩難之間選擇與徘徊,且深陷于人生的苦悶之中。他們主觀上愿意為君主政權服務,以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但是又希望自己的基本人格能夠得到應有的尊重?!傲柙啤北揪褪歉叩付磺模傲柙啤庇质羌拍?,滲透著悲傷的色彩?!傲柙乒P”在后世用于表達“君臣際會”失敗的現(xiàn)象,又嘗與相如“稱病閑居”的心靈應契。唐人李翱曾經感慨:“仁義與文章,生乎內者也,吾知其有也,吾能求而充之者也。吾何懼而不為哉!”【李翱撰,郝潤華、杜學林校注《李翱文集校注》,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25頁?!坑捎谛挠袘嵟c不甘,郁結于心的苦悶與拂袖而去的無奈,往往托諸筆端。而在“凌云”本事中,相如作賦諷諫,但由于武帝個人原因與漢大賦“勸百諷一”的局限,君王總是不能體會相如的題中之旨;相如又自視甚高、深知自己胸懷護國之才,卻不得重用。這也決定了后世士子接受“凌云筆”時常有的“得意”與“失意”的交錯內蘊,并成為人生際遇的雙重詮釋。
由“凌云”而形成的非凡的“文筆”(凌云筆)與飄逸的“文氣”(凌云氣),并由此所引起的后世強烈的回響,一則具有驕然傲世的超越,所謂“賦要凌云,文如翻水”【洪希文《踏莎行》,洪希文《續(xù)軒渠集》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5冊,第140頁?!浚傲柙乒P”成為文人創(chuàng)作的圭臬;一則又兼呈“士不遇”的索然人生,所謂“縱橫正有凌云筆,俯仰隨人亦可憐”【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二一),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詩編年校注》,第64頁?!?。當然,從后世的接受來看,“凌云”的取向多元,有的釋義是文學稟賦,有的擬狀作創(chuàng)作想象,有的指翰墨丹青,有的指神來之筆,甚至也包括政治才情、君臣際會等。但追溯其發(fā)端,則集中在賦才,如王旭《雨夜同趙君寶賦》“相如空有凌云筆,誰解黃金買賦看”【王旭《蘭軒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2冊,第782頁。】,即指向相如賦。盡管考述本事,“凌云”的不是相如,是武帝,或許謂武帝讀相如賦受其鼓舞或感染而有“凌云”意,但接受者與創(chuàng)作者意旨的距離甚或差錯,卻是不可忽略的現(xiàn)象。這里有兩點值得思考:第一點是相如“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這最初的創(chuàng)意是什么?應在“見上好仙道”之前;第二點是相如賦中描寫的主旨是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臞”,如此憔悴,這里喻示什么?而落實到相如上《大人賦》時,在他出使西南回京“失官”、閑居、復召為郎,又拜“文園令”這一人生起伏不定的階段,如果向前推測他作此賦初稿時,應該恰是“失官”后的這一時段?;叵胱约喝葹槔?,兩次使蜀,再回首當年“過橋題柱”時的志向,即使復召為郎官,也還不過是初入仕“以貲為郎”的待遇。相如對官場的失望和對那“倡優(yōu)蓄之”的文臣生涯厭倦,是不可避免的情緒,其中潛藏著“士·不遇”的幽怨,和“不遇·士”的超脫。在《大人賦》的描寫中,游仙如游世,憔悴的游世之人比擬天庭諸游仙之神,作者寫其寂寞荒冷是有所寓意的。例如該賦是最初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態(tài)描寫西王母,所構形象則是“皬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所以賦中感嘆:“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薄舅抉R遷《史記》,第3060頁。】以自身“不遇”遭際的幽冷,轉向對天際描寫的荒寞,以諷喻帝王“長生”的荒謬,也是合理的推想。而與之不同,西王母形象在漢賦中的再次出現(xiàn),則見于揚雄的《甘泉賦》:“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壽兮,屏玉女而卻宓妃。玉女亡所眺其清矑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薄臼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14頁?!科浣栌梦魍跄斧I壽武帝的故事,以諷諫當朝皇帝(漢成帝),如李善注所說的“言既臻西極,故想王母而上壽,乃悟好色之敗德,故屏除玉女而及宓妃,亦以此微諫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14頁?!?。揚雄雖然是有微諫“成帝”的用心,但他描寫的西王母已改變相如賦中的“皬然白首”形貌,而成為一位無與倫比的美人,這也導致后來學者的質疑,如清人黃承吉《夢陔堂文說·論揚雄〈河東〉〈校獵〉〈長楊〉〈逐貧〉〈太玄〉諸賦第七》說是逢迎成帝后妃趙飛燕、合德姊妹,“所謂言偽而辨以逢君”【黃承吉《夢陔堂文說》,《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03冊,第271頁?!?。然而對比《大人賦》與《甘泉賦》中西王母形象的變化,其一“丑”一“美”,雖然與此形象的歷史變遷相關,但也應考慮與作者的心境不同有所聯(lián)系【有關論述詳見:許結《論揚雄賦學的建德觀》,《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第46-55頁。】。相如賦既然是寫“大人”游于仙道,卻將仙道的主神“西王母”視為天庭荒寞的代表,這恰如《莊子》“真人”游于世間,其“形容甚臞”或是對現(xiàn)實境遇的反思,是“士不遇”情懷的另類反映。
從漢初至清末近兩千年的時間跨度中,“凌云筆”或“凌云氣”從《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本事的各個元素生發(fā)開來,在不同的元素上各有側重。因各種接受所強調內容的不同,“凌云筆”的指針便轉向了多維的角度。相如的賦形成的閱讀效果,或轉換為相如賦才,是具有“凌云筆”的原始意義。而由此義又引申出諸多意向。其一,文學的稟賦。該義強調的是本事中《大人賦》的藝術效果這一元素,褪去“司馬相如”的主人公角色,跳脫到“賦”之外的各種文學的廣闊天地,“凌云筆”在許多友朋贈答之作和悼亡碑銘中,被用來歌功頌德,彰顯被褒揚者的創(chuàng)作技藝。其二,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明代詩人顧清在《和師邵春日登慈恩寺鏡光閣及歸途即事》中說“健想凌云筆,奇觀隱世壺”【顧清《東江家藏集》卷1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1冊,第457頁?!浚延孟嗳缭凇洞笕速x》中的大膽想象與宏觀視角,把眼前的鏡光閣想象作日常的器物。其三,比喻政治才情。相如的入世抱負與輔佐人主的能力在這一范疇中被放大,這既源于本事中《大人賦》的創(chuàng)作動機以及相如的人生志向,又與其獻賦的諷諫功用及自抒情懷大相徑庭,或者說是一種接受的錯位。其四,君臣際會中的失意。由于“景帝不好辭賦”,相如郁郁不得志,而當武帝驚贊其賦,相如卻得意而不得志,因為終不見重用,而且作賦諷勸既不被理解與采納,反而產生“欲諷反諛”的相反效果,在失落的心境中,“稱病閑居”成為他明智的選擇或人生的宿命【詳見:劉澤《司馬相如本事研究》,南京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0頁。】。正是基于相如的不得志的生平,與前面涉及的文學稟賦、濟世策略與躊躇之志的接受特性,“凌云”也就蘊涵了際遇明主的快意與坎壈。換言之,“凌云”作為相如賦產生的一種文化符號,無論喻示得意還是失意,都產生在相如厭倦仕途之后,是自棄,或是自守,《大人賦》中透露出的縱橫排闔與寂寞寒涼,或許也能轉換成為他人生過程中的某種隱喻,而深深地嵌入文學史的流變中。
四 回歸賦體:凌云氣與錦繡堆
“凌云”一詞由漢武帝讀相如《大人賦》的感受漸漸被文士轉化成“凌云筆”或“凌云氣”的術語,泛化為文士的文才,審美主體已由讀者轉向作者。但由于這一詞語的泛化,仍根源于“賦”體的創(chuàng)作,因此在文學史上也形成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體現(xiàn)于辭賦寫作領域又成為一種固定的創(chuàng)作風格,并與唐代律賦創(chuàng)作的“錦繡堆”構成對應的批評話題。
考察“錦繡堆”的原典,出自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硎d:
謝廷浩,閩人也。大順中,頗以辭賦著名,與徐寅不相上下,時號“錦繡堆”?!就醵ū!短妻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4頁?!?/p>
謝氏與徐寅皆閩(福建)人,為同時辭賦家,賦風相近,但因謝賦不存,以致在賦史上多以“錦繡堆”擬狀徐寅的賦,其名號亦漸歸之。如浦銑《歷代賦話續(xù)集》卷六引劉后村《徐先輩集序》云:
唐人最重公(徐寅)賦,目為“錦繡堆”。日本諸國至以金書《人生幾何》、《御溝水》、《斬蛇劍》等篇為屏幛?!酒帚娭涡挛?、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30頁?!?/p>
此言徐寅的《人生幾何》等賦作在海外的影響,可證“錦繡堆”喻賦的褒賞之意。然則以“錦繡堆”稱徐賦,又與司馬相如“凌云賦”具有遙協(xié)的雙重意蘊:一是以“錦繡”說賦,源自《西京雜記》中“相如曰”所謂“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葛洪《西京雜記》,第12頁?!?;二是相如“凌云”賦“驚”漢主,有君臣際遇內涵,于是徐寅“錦繡”賦也被涂抹了際遇色彩。對此,蘇軾的《東坡志林》有則記載:
徐寅,唐末號能賦。謁朱全忠,誤犯其諱。全忠色變……寅欲遁去,恐不得脫,乃作《過太原賦》以獻,其略曰:“千金漢將,感精魄以神交;一眼胡奴,望英風而膽落?!比掖笙玻z絹五百匹?!尽短K軾文集》,孔凡禮點校,第2586頁?!?/p>
賦的前句寫朱全忠,后句“一眼胡奴”指李克用。對此本事,浦銑《歷代賦話》又引述“后村跋語”,以為“徐先輩唐末擢第,不肯仕朱梁(朱全忠即后之梁太祖朱溫),歸死于莆。其墓只書‘唐徐先輩,與朱文公書‘晉處士陶潛何異?”據此以質疑蘇氏“《志林》語恐不足信”【浦銑著,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第230頁?!?。盡管徐寅獻賦的歷史真實性有人質疑,但從宋人的記述中,其以賦贖“過”而邀“賞”,實與徐寅賦在當時的影響力有關。根據歷史記載,徐寅為唐昭宗乾寧二年進士,其賦作因辭藻華美、音韻鏗鏘,以致家家傳書,“長安紙價為高者三日”【鄭方坤《全閩詩話》,陳節(jié)、劉大治點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頁?!?。由此可見,徐寅與相如雖生異代,賦重當時,卻是相同的。只是值得注意,《史記》載相如“凌云”賦使?jié)h主“大悅”,是武帝讀其全篇后的感動與迷狂,而《東坡志林》載徐寅賦令朱溫“大喜”,聚焦點則在賦中某句,這或許正是從賦史視域看“凌云筆”與“錦繡堆”其間變遷的一大關捩點。
如果說“凌云”賦的詞章偏重在繁類成艷,才情偏重在呈示氣象,則“錦繡”賦的詞章著力點卻在具體的雕鐫,才情更多用于技法。相如賦與徐寅賦堪稱此兩翼的創(chuàng)作典型。徐寅賦作雖然也頗具思想性,如對末世政治的諷喻,其《寒賦》仿效宋玉《風賦》,以“戰(zhàn)士之寒”、“農者之寒”、“儒者之寒”構篇,譏嘲大王的“寡人今日之寒”;又如對末世人生的傷感,如李調元《雨村賦話》卷九引《偶雋》謂“晚唐士人作律賦,多以古事為題,寓悲傷之旨,如吳融、徐寅諸人是也”【李調元《賦話》,《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94頁。】。但觀其賦作形式,多為律體,論其藝術,其膾炙人口者多為“秀句”。如其名篇《斬蛇劍賦》寫漢史,開篇所言“磨霜礪雪”數語,已“全從字面取巧”【李調元《賦話》,第28頁?!浚溟g論理,如謂“得非秦毒之奢,化為長蛇,漢德之儉,變?yōu)樯駝?。奢以儉陷,蛇以劍斬”,對仗工穩(wěn),立意警策。又如《御溝水賦》,秀句尤多,如“縈紫閣之千峰,清辭玉洞;瀉銀河之一派,冷入瑰宮”,“涵暮景于瓊殿,倒晴光于絳闕”,“青蕪濯翠兮宵雨霽,紅杏飄英兮春日晚”,“時時翡翠隨波,飛穿禁柳;往往鴛鴦逐浪,銜出宮花”,可謂精心雕琢,滿目琳瑯。至于抒發(fā)感慨,如《人生幾何賦》寫楚霸王與孟嘗君“七十戰(zhàn)爭如虎豹,竟刎烏江;三千賓客若鴛鴻,難尋珠履”,又寫六代風華之凋謝,有云“香閣之羅紈未脫,別已承恩;春風之桃李方開,早聞移主”,其中凄愴情懷則由凄美語詞加以表現(xiàn),隱秀趣味也蘊涵于句法營構間。當然,徐寅賦作的遣詞造句,多刻意鍛煉,如其《鮫人室賦》謂“儲晶蓄素,刮銀兔之秋光;矗浪凝波,刷金烏之晝彩”,“瓊窗而鰲頂均岫,綺棟而壺中借云”,“露洗霜融,涵虛湛空”【上引徐寅諸賦,皆見:徐寅《徐正字詩賦》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4冊,第289-291頁。】,句雕字琢,因匠氣而損匠心。這正是“錦繡堆”之評的雙面刃,褒貶均存其間。
從文學的創(chuàng)作共性來看,“凌云氣”重在對才情與想象的贊許,“錦繡堆”重在對華麗辭藻的評說,不限于詩文或辭賦,然落實于具體作品,相如《大人賦》的游仙題材與徐寅《斬蛇劍》等賦的歷史題材,卻是兩者受到不同評價的一大原因。當然,我這里想補充說明的是,以相如賦與徐寅賦為標識,將“凌云”與“錦繡”歸之賦域,顯然又與漢大賦與唐律賦的“體類”差異有關。對比而論,就其創(chuàng)作方式有所呈示的是如下兩點。
首先,詞章之表達不同。賦是修辭的藝術,這是任何賦體(散體、駢體、律體等)所共有的,然而漢大賦的詞章在“繁類成艷”,寄托于全篇的宏大書寫,相如的《子虛》、《上林》、《大人》諸賦無不如此。這也是漢代作為宮廷言語侍從的賦家寫作鋪陳大賦的共同特征,即以詞章構建氣象。隨著社會的變遷,魏晉以降在野文人賦的興起,陸機《文賦》有關“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秀句、字眼【《陸機集》,第3頁?!?,漸成包括辭賦創(chuàng)作的審美標準,尤其是唐代興起的律賦進入闈場作考功之用,考試官“入眼青”的秀句更加得到賞鑒,如李程《日五色賦》因“德動天鑒,祥開日華”的發(fā)端“警策”而得高選【參見:王定?!短妻浴罚?49頁。】,就是典型的例證。賦家秀句的積疊,自然形成了“錦繡堆”。
其次,才學的彰顯不同。劉熙載《賦概》所稱“賦兼才學”【劉熙載《藝概》,第101頁。】,是賦家的稟賦,也是賦體的特性,觀才學也成為賦學批評的一大要點。然比較而言,班固論相如賦的“多識博物,有可觀采”【班固《漢書》,第4255頁?!?,是對賦呈博物(繁類)而見才學的籠統(tǒng)評述,漢大賦的才學最突出的就是“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35頁?!?。不同的是,唐宋批評家對律賦尤其是闈場律賦之才學的認知,恰恰是在細微的描寫,如趙璘《因話錄》卷三評裴度《鑄劍戟為農器賦》中“驅域中盡歸力穡,示天下不復用兵”數語,以為“晉公以文儒作相”之“異日之事”的先兆“氣概”【趙璘《因話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84、85頁?!?。又如鄭起潛《聲律關鍵》論宋人闈場律賦的“琢句”,以為“前輩一聯(lián)兩句,便見器識”【鄭起潛《聲律關鍵》,王冠輯《賦話廣聚》第1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頁?!?。這種對詞語的重視構成的“錦繡堆”,恰與對篇章重視而構成宏整氣象的“凌云氣”相對應,形成漢、唐盛世辭賦創(chuàng)作的兩大現(xiàn)象或審美趣味。
由此,我們又可以推演賦史上的兩大創(chuàng)作重鎮(zhèn),一是漢大賦,一是唐律賦,前者重氣象,后者重技法,二者的法式和風格均不相同。概括而言,“凌云氣”的詞章與才學的展現(xiàn)在于篇法,內涵有物、有序的義法,“錦繡堆”之于詞章與才學,多呈現(xiàn)于句式,側重在宣示技法。這也是相如賦作為漢大賦代表的風貌及品格所在,同樣也從一個側面宣示了“凌云”一詞在文學史發(fā)展過程中“變”與“不變”的價值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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