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中國古代建筑的相關(guān)理念分析《阿房宮賦》的諷喻藝術(shù)。中國古代傳統(tǒng)建筑主要有“大壯”和“卑宮室”這兩種主流觀念，而阿房宮作為古代的建筑，它的建筑特點便體現(xiàn)著這兩種建筑觀念的交織關(guān)聯(lián)。杜牧在文中所展現(xiàn)出的借古喻今的思路，就是希望君王能夠戒“大壯”的思想，秉持“卑宮室”的思維，做到“愛民”。

［關(guān)鍵詞］建筑角度；《阿房宮賦》；借古喻今；諷喻藝術(shù)

［作者簡介］高婷（1990），女，貴州省銅仁第一中學，一級教師，從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4""""""""""""""" ［文獻標志碼］A

《阿房宮賦》一直是高中語文教材中非常重要的一篇課文，在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下冊第八單元。本單元的單元提示中明確提出教學要圍繞“傾聽理性的聲音”這一核心任務(wù)展開。理性的聲音需要理性地表達，需要觀點鮮明，言必有據(jù)，運用合適的論述方法。而對于杜牧的《阿房宮賦》，它的理性之光則在立足現(xiàn)實、體物寫志的基礎(chǔ)上，借古喻今、評說盛衰。要探究并理解作者具體的觀點以及他的理性思維，須抓住文本本身的特點。文本最大的特點就是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鋪排描寫阿房宮這座建筑的特點，雖夸張，卻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建筑的風貌，尤其是成為眾多研究中國古代建筑的重要資料，故而本文將從中國古代傳統(tǒng)建筑角度分析阿房宮的特點，進而欣賞其借古喻今的諷喻藝術(shù)。

一、寫作背景分析

杜牧所處的時代是唐王朝從盛極一時轉(zhuǎn)為衰敗之際?！疤凭醋诶钫渴鶜q繼位，善于擊球，喜手搏，往往深夜捕狐，與宦官嬉戲終日，貪好聲色，大興土木，游宴無度，不視朝政，求訪異人，希望獲得長生不老的靈藥。杜牧面對如此黑暗現(xiàn)實，敏銳預(yù)感到唐王朝的危險局勢，心有所感，寫就此賦?！保?］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啟》中說道：“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作者寫此文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希望君王能夠勤政為民，勵精圖治，針對此時君王大興土木以享受這一事實進行有力的勸諫，這就是杜牧在本文所呈現(xiàn)的獨特藝術(shù)。在我國歷史上，能直言規(guī)勸國君缺失的諍臣，不乏少數(shù)，比如統(tǒng)編版語文教科書必修下《諫太宗十思疏》以“犯顏直諫”聞名的魏征。但敢于犯顏直諫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故而借古喻今、以史為鑒，就成了大多數(shù)文人委婉勸諫君王的另外一種選擇，比如蘇洵的《六國論》。

何為借古喻今？其指的是假借古人古事比喻現(xiàn)實中的今人今事。主要用委婉的言辭表達某種認識和旨意，對在上者進行暗示、勸勉或者指責，希冀其能遵道得路。那么，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是如何進行“借古喻今”的？他又希望唐王朝統(tǒng)治者遵何道？要實現(xiàn)借古喻今需抓住一個前提，即古今之間具有某種共同點或者相似點，這樣才能在聯(lián)系中達到勸誡的效果。根據(jù)寫作背景介紹不難得知，杜牧抓住了唐敬宗大興土木以及興建的用途這一事實，聯(lián)系到秦朝修建阿房宮及其用途的這一歷史事件，并在文章中一字不提唐敬宗要興建的宮殿，而是鋪排描寫阿房宮的特點及用途，最后評說秦王朝的盛衰變化，以此引起唐朝統(tǒng)治者的警示。全文一字不著對唐敬宗的批評與勸諫，但處處都在提醒君王：宮室建筑關(guān)乎民生，并關(guān)乎國運。這就是杜牧巧妙的諷喻藝術(shù)。

二、具體勸諫思路

首先，作者在文章第一段大肆鋪排對阿房宮的描寫，讀者除了關(guān)注其中涉及的文學手法及效果以外，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字里行間作者所呈現(xiàn)的勸諫藝術(shù)，這是課文要完成的單元任務(wù)：傾聽理性的聲音。要聽到杜牧的理性之聲，就必須關(guān)注他文字背后的勸諫之聲?！傲醍叄暮Ｒ?，蜀山兀，阿房出?！遍_頭四句，四個短句急促有力，有鏗鏘無比、難有阻擋之勢，既突出了當時形勢的急劇變化，也能看到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后的縱心溢志。但這并不是作者對秦始皇功績的夸贊，而是暗藏對其的批評。從梁思成的《中國建筑的特征》這篇課文可知，中國的古代建筑主要以“木”為主要材料，“幾千年下來，木建筑已變成中國建筑的同義詞?！保?］從“蜀山?！币痪淇梢钥闯鲂藿ò⒎繉m所耗費的木材極其繁多，甚至要斷絕后代的基業(yè)。“伐木丁丁，構(gòu)木為巢”是人之常情，但以農(nóng)業(yè)作為生產(chǎn)基礎(chǔ)的中國古代，一般平民百姓都以自己的能力和經(jīng)驗進行儲材計劃，“儲上木以待良工”［2］。即一個平民打算籌建一幢房子，始于木材的幼苗，然后灌溉成木，這期間可能要十年，甚至二十年。面對這漫長的儲材方式，中國百姓往往是父輩就已預(yù)先為自己的兒孫種下良木，并把這寶貴的經(jīng)驗一代一代傳承下去。“伐木不自其本，必復(fù)生”（《國語·晉語》），根本不移，薪火相傳。然“蜀山?！敝械摹柏！弊?，體現(xiàn)了杜牧對秦始皇的否定，根據(jù)寫作目的，也可得出作者已在向唐敬宗暗示秦始皇不顧萬民、不顧子孫薪火的暴政之舉。

修建一座宮殿須耗費如此多的木材，不惜砍光整個蜀山，這是因為阿房宮過于龐大。故而從“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一直到“一日之內(nèi)，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具體展現(xiàn)了阿房宮的“大”“壯”的特點。雖鋪排時夸張揚厲，但展現(xiàn)了阿房宮體量之大、空間開闊、包山納河、法天象地的特點。秦始皇為什么要建造這么“大壯”的建筑？《易·系辭下》記載：“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蓋取諸大壯?！薄按髩眩呵抡鹕稀保?］，乾為天，震為雷，取象的是雷在天空轟鳴，其勢剛健能動，威猛壯觀，以示天子之尊。蕭何曾說：“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3］101駱賓王詩云：“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由此可知，“大壯”是古代建筑的主流觀念之一。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中，古人希望尤其是與帝王相關(guān)的宮殿、陵墓、園囿，常以宏大、崇高、壯闊為美，并以種種恐怖猙獰的獸面裝飾，有隱喻雷霆萬鈞的大壯之勢。

“發(fā)展到春秋時代，地方勢力競相追求雄偉的建筑形象，采取倚臺逐層建房的方法以取得宏大的外觀?！保ā吨袊蟀倏迫珪そㄖ怼罚?］26據(jù)此，就不難理解“廊腰縵回”“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矗不知其幾千萬落”，甚至“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所展現(xiàn)阿房宮的闊大特點?！耙信_逐層”的建造方法，不僅讓后世看到阿房宮規(guī)模之龐大，更看到耗費之無度。杜牧雖然沒有提及修建宮殿所耗費的物資人力情況，但這不難想象。僅以材料的采集來說：木石的深山采伐、遠程搬運、磚瓦的掏土合泥，做坯焙燒，都是極其繁重的勞動，甚至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深山采伐可能是“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役疲交集，死者大半”［3］92；要將屬于長江流域的蜀地木材運輸?shù)近S河流域的咸陽，其中要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等困難和艱辛可想而知?？梢姟笆裆截！边@一句是我們從建筑角度理解本文的突破口。對于本文的賞析也絕不是僅體會杜牧創(chuàng)作賦的寫作藝術(shù)，而更應(yīng)該結(jié)合他寫作此文的目的，真正理解他寫此文的內(nèi)在情感。

其次，在第一段的含蓄勸諫之后，作者立馬寫秦朝統(tǒng)治者修建阿房宮的用途，除卻前面介紹的要通過建筑來顯示天子之尊外，主要就是集齊六國美女、收藏天下珠寶，供君王享樂。根據(jù)《史記·李斯列傳》記載，二世的說法是先帝因為咸陽宮廷狹小，所以興建阿房宮，但他又說：“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秦二世這種以天下奉一人的心意，十分明了。這種做法，可見君王的昏庸無道，天下百姓的困境。緊接著，作者在第三段也直接發(fā)表評價：“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痹谂星爻y(tǒng)治者剝削之細、使用之浪費無度之后，作者進一步用建筑的部分構(gòu)造與百姓的生計進行鋪排對比，進一步強化宮室建筑與民生息息相關(guān)?！爸笔侵绷⒊惺芙ㄖ喜恐亓康臉?gòu)件，按照趙廣超的說法：“屋的主人并非我們，而是柱。柱之言主也，屋之主也。”［2］64杜牧將其與南畝的農(nóng)夫進行對比，而每一個農(nóng)夫又是千千萬萬個家庭的一家之主，是無數(shù)個家庭的頂梁柱，而這些人卻被徭役征來為君王修建享樂的宮殿，由此可見作者潛藏的批判與勸諫。同樣，將屋頂上直接負荷瓦片的“椽”與機上工女進行比較、“釘頭”與庾中粟粒、“直欄橫檻”與九土城郭、“管弦嘔啞”與市人言語等進行比較，都指向秦朝統(tǒng)治者修建阿房宮，不顧天下的生死，給天下萬民帶來的苦難。粟粒關(guān)乎生計、城郭關(guān)乎安居、言語關(guān)乎樂業(yè)，而這一切都不在秦朝統(tǒng)治者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也是作者對唐朝統(tǒng)治者的提醒。

在中文里，無論是“家國”還是“國家”，都體現(xiàn)著“國”與“家”關(guān)系密切，家國同構(gòu)，“筑城以衛(wèi)國，做郭以守民”［2］137。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把這份修建宮殿的心用到筑城守國之上，讓百姓安居樂業(yè)。但秦王朝統(tǒng)治者并非如此，而是窮奢盡意，這種不顧萬民生死的做法也必然招來沸騰的民怨。故而“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睂τ诎⒎繉m的毀滅，作者極為精練的表述既體現(xiàn)了秦王朝的暴政導(dǎo)致國迅速滅亡，也體現(xiàn)天下百姓在積壓已久的怨恨之下奮起反抗的決心。這里的短句與開頭寫其統(tǒng)一天下的那種勢頭形成鮮明對比，引人深思。

最后，作者提出對六國及秦王朝滅亡的看法，皆在于這些統(tǒng)治者沒有意識到“愛民”的重要性。正如《荀子·王制》所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敝劣谌绾螑勖?，作者雖然沒有在文章中明示，但根據(jù)全文內(nèi)容，不難看出作者的意圖，就是希望唐王朝的統(tǒng)治者不要為了個人享樂而大興土木。而這也就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另一種主流觀念——“卑宮室”。在中國古代建筑的實踐中，“卑宮室”的思想一直與“大壯”的思想糾纏著結(jié)伴前行。自春秋末年開始，在君王們追求“大壯”的建筑之風以顯赫夸耀的同時，士人們總不忘為天下深謀遠慮并頻頻進諫?！氨皩m室”的建筑觀念，也是賢人政治主流觀念的重要成果之一?！赌印まo過第六》中寫道：“圣王作為宮室，便于生，不以為觀樂也……當今之主，其為宮室則與此異矣。必厚作斂于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以為宮室臺榭曲直之望、青黃刻鏤之飾……是以其財不足待兇饑，振孤寡，故國貧而民難治也。君實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也，當為宮室不可不節(jié)?！蹦由钪粐绻詰賹m室之樂，必然導(dǎo)致政府對百姓的橫征暴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此，王公貴族都來效仿，奢靡之風形成后，對國計民生危害甚重。正因如此，墨子的觀點以改善君主與民眾的關(guān)系為基礎(chǔ)，也成為“卑宮室”思想的最基本的立足點，并逐漸得到先秦諸子的共同堅守。《論語·泰伯》中，孔子贊美大禹：“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禹得到如此高的評價也是在于他能無視自己居所簡陋，而全力從事關(guān)乎民生的水利工程，“卑宮室”一詞也正是出自這里。

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提到：古之圣人深知“一姓之福祚與萬姓之福祚是一非二”。正是因為深刻認識到“一姓與萬姓”是一體兩面，彼此禍福相連，“卑宮室”才被賦予了極大的重要性。在漢代獨尊儒術(shù)之后，“卑宮室”的思想成為限制帝王大興土木的主要依據(jù)。“先賢對于明君的贊美，首先著眼于他們宮室的簡樸；對于昏君的批評也常以其宮室奢華為證。自先秦至明清，情形大多如此?！保?］88清代學者柳詒徵曾精辟概括為：“古代帝王，以卑宮室為美，以峻宇雕墻為戒。”對于大興土木，不能因“一姓”貪圖享樂，而使“萬姓”疲敝難安。只有“萬姓”安定，才有“一姓”的長治久安，這就是杜牧在文章中所感慨的：“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fù)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而這也正是杜牧希望唐王朝統(tǒng)治者能遵從的道。

至此，全文的勸諫思路已經(jīng)非常明了，表面上是在評判秦王朝為享樂而修建阿房宮，最終導(dǎo)致亡國的歷史事件，實則是在提醒唐王朝的統(tǒng)治者不要為了“廣聲色”而大興土木，否則就會重蹈覆轍。作者在文章后面提出滅亡的原因：宮室建筑與民生、國運緊密相關(guān)。故而作為統(tǒng)治者要重視百姓，愛護百姓，才能長治久安。至于如何愛民，從本文的建筑角度出發(fā)，那就是只要時刻謹記“卑宮室”的思想即可。

雨果曾說：“建筑是凝固的史詩?！北疚闹饕獜闹袊糯ㄖ嵌确治龆拍猎阡伵琶枥L阿房宮建筑特點過程中的諷喻藝術(shù)。面對唐朝君王的驕奢淫逸，杜牧沒有言辭激烈地批判，也沒有痛心疾首地抱怨時局，而是選擇以賦的寫作之法，鋪排阿房宮的“大壯”特點，有理有據(jù)、含蓄有力地表達自己對君王的勸諫，希望其能有“卑宮室”觀念，謹記“愛民”思想。在拳拳肺腑之言中，我們既感受到了他對國家民生深切的擔憂之情，更看到了其在勸諫過程中的理性之光，這種震撼人心的勸諫藝術(shù)之美，值得我們反復(fù)欣賞。

［參 考 文 獻］

［1］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育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普通高中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語文：必修·下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290.

［2］趙廣超.不只中國木建筑［M］.北京：中華書局，2018：9.

［3］方擁.中國傳統(tǒng)建筑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