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塞爾澤的短篇小說《擲鐵餅者》講述了一個身體殘缺且處在疾病末期的病人失去希望,但仍保留一項怪異習慣的故事。小說中,對于“擲鐵餅者”身份及含義的理解一波三折,難以猜測。本文試圖采用“細讀”的方式,結合小說中的人物塑造,針對文中關于“擲鐵餅者”的相關細節(jié)進行探究性提問,關注542病房病人作為小說主要人物其內心的痛苦與掙扎,同時結合小說中采用的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的敘述,即“我”作為病人醫(yī)生的在場見證與感知,一步步揭曉“擲鐵餅者”的身份與含義,揭示敘述者如何通過敘述與542病房病人產生共情,并助其重拾被疾病奪去的尊嚴。
[關鍵詞] 《擲鐵餅者》" “細讀”" 人物塑造" 敘述視角" 共情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2-0044-04
一、“細讀”與《擲鐵餅者》
1977年,短篇小說《擲鐵餅者》首次發(fā)表在美國雜志《哈珀斯》上,彼時,其作者理查德·塞爾澤(Richard Selzer)已是耶魯大學的一名外科醫(yī)生。出生于紐約州特洛伊市的塞爾澤于1953年在奧爾巴尼醫(yī)學院獲醫(yī)學博士學位。1960年,其在耶魯大學完成外科實習和住院醫(yī)師培訓后,留任外科助理臨床教授,直至1985年退休。塞爾澤的寫作生涯始于1970年代,他的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1973年,他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外科的儀式》。塞爾澤關注醫(yī)療場景下的故事敘述,在其中,讀者經常會察覺到一個富有同情心且具有道德感的醫(yī)生敘述者,而其中的病人則形形色色。其作品對人性的洞察,對病人疾苦的體察,對人生的反思使塞爾澤榮獲了眾多獎項和榮譽,包括美國“國家雜志獎”和“醫(yī)學作家獎”等?!稊S鐵餅者》為其廣受關注的短篇小說之一,小說通過一名“醫(yī)生”的視角塑造了一位處在疾病終末期的病人由“痛苦地活著”到“死亡”的過程?!皵S鐵餅者”這一形象,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雕塑“擲鐵餅者”,雖然最初的雕塑已無處可尋,但通過后世如古羅馬時期的復刻品,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雕塑展示了運動員投擲鐵餅時的全身動作,通過肌肉與形體線條的勾勒,向人們展示了生命的蓬勃與力量,雕塑中靜與動的結合,展示了“運動員身軀里的自然生命和精神的活力”[1]。而“擲鐵餅”這一運動也成為各項田徑比賽的常見體育項目。塞爾澤短篇小說《擲鐵餅者》中的“擲鐵餅者”卻與雕塑中的形象大相徑庭。題目“擲鐵餅者”本身就帶來“誰是擲鐵餅者?”的猜測,而小說一開始對于備受疾病折磨的病人的描述則將疑問推向深處。小說的主要人物,即備受疾病折磨的病人與展示生命力量的“擲鐵餅者”有著哪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解讀此看似悖論的隱喻之時,便可借助“細讀”。
“細讀”通常被認為由新批評學派學者I. A. 瑞恰茲所提出,其本質上是一種閱讀詩歌的“具體閱讀方法”[2]。在其著作《實用批評》一書中,瑞恰茲把“細讀”定義為“closeness of reading”,其認為,在解讀詩歌的過程中,讀者往往會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誤讀,而這種誤讀是需要細致分析解讀的[3]。在瑞恰茲之后,美國文學批評家蘭瑟姆和布魯克斯相繼對“細讀”的概念進一步明確,認為“細讀”的對象可為短詩或短篇小說,在“細讀”過程中可結合提問對文本進行“細讀”,同時在“細讀”中獲取意義[4]。塞爾澤的短篇小說《擲鐵餅者》在一開始就引入一個容易引起“誤讀”的細節(jié),標題為象征了生命力量的“擲鐵餅者”,而小說一開始卻是在描述一位病人,“擲鐵餅者”的含義也變得撲朔迷離。因此,在文本解讀過程中,可借助蘭瑟姆和布魯克斯提出的“細讀”法,著眼于小說中的主要人物,542病房的病人,即敘述者眼中的“擲鐵餅者”,結合人物的塑造,通過提問式思考對“擲鐵餅者”的含義剖根問底,同時結合小說中的敘述者“醫(yī)生”的敘述視角及敘述,建立多維度共情,獲取意義。
二、人物塑造與“擲鐵餅者”之問
小說題目中的“擲鐵餅者”是誰?按照一般邏輯推理,此“擲鐵餅者”應該就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且如“擲鐵餅者”雕塑中所展示的人物形象相一致,展示了生命力與精神活力。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不難發(fā)現(xiàn),“擲鐵餅者”的含義及身份似乎更難確認,其關鍵就在小說的主要人物,542病房的病人。就小說中的人物塑造方法而言,敘事學家里蒙-凱南將其分為直接塑造法和間接塑造法兩種,而間接塑造法又囊括“行動、語言、外貌、環(huán)境”等方面[5]。短篇小說《擲鐵餅者》在敘述過程中就使用了以上多種間接塑造法塑造其主要人物,542病房的病人這一形象,而本文將通過“擲鐵餅者”之問,結合小說中的多種間接塑造人物的形式,解讀“擲鐵餅者”的身份以及含義。
小說一開始,就將人們腦海中認為的“擲鐵餅”的發(fā)生場所從運動場轉移到了醫(yī)院的病房,敘述者“我”是一名醫(yī)生,“我”經?!氨O(jiān)視我的病人”[6]。在“我”站在病房門口一動不動地觀察病人時,他們明明可以很輕松就發(fā)現(xiàn)“我”的,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抬頭看向我”。此句是對病房中形形色色的病人行動的描述,他們對于他人長時間凝視的不回應,也反應了疾病給他們帶來的絕望、痛苦與煎熬,而在這之下,其他一切對他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那542病房的病人是不是一個特例,像“擲鐵餅者”般展示著生命與精神的活力呢?小說隨后通過對此病人的外貌、其病房的環(huán)境以及敘事者“我”作為醫(yī)生與此病人的對話,對542病房的病人進行描述與塑造。
“擲鐵餅者”之問似乎在小說第二段的開始找到了答案,“從542病房的門口望去,病床上的人的皮膚看起來是古銅色的”,“藍色的眼睛和剪短的白發(fā)讓他的外表看起來健康且充滿活力”,不管是“古銅色的皮膚”還是“健康且充滿活力的外表”與“擲鐵餅者”充滿生命力的形象似乎都是一致的,至此,不免會認為542病房的病人是一個充滿活力與生命力的人,他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就是這個“擲鐵餅者”,但接下來對此病人的外貌描寫則完全推翻了以上對于此人物的印象,并證實以上僅為一種對人物的“誤讀”。實際的情況是,這位病人的身體狀況是極其糟糕的?!暗抑浪钠つw并不是曬太陽變成了古銅色”,“而是身體內部,到了疾病終末期,已經如鐵銹般腐朽了”。除了體內的病痛以外,這個病人還“是盲人”,且“沒有腿,右腿大腿中部以下沒有了,左腿則是膝蓋以下缺失”。由此可見,這是一個身體殘缺,看不見,同時身患絕癥已經接近生命盡頭的病人,而這樣的病人與“擲鐵餅者”所投射出的富有生命活力的形象是完全不符的。
在對542病房病人的身體狀況描寫完以后,敘述者又對542病房的環(huán)境展開了詳細描寫。這名病人所在的542病房與常見病房的陳設完全不同,“房間里空空如也——沒有問候卡片,沒有私藏起來的食物,沒有一天前的花束,沒有拖鞋,病房里常見的東西這里都沒有”。卡片、花束代表了人際交往中的關心、支持和祝福,私藏起來的食物則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種對美食或者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些在542病房里都是沒有的,這名病人似乎切斷了一切與他人的聯(lián)系,也切斷了自己對生活的期待。在錯綜復雜的人際社會中,此病人猶如一座漂浮在大海的孤島,他處于一種孤立的心靈之中。處于“孤立”狀態(tài)的542病房的病人,其精神狀態(tài)又如何呢?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在描述完病房環(huán)境以后,與病人產生了一段對話。而此病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可通過此段非正常對話窺探得知。對話由542病房的病人發(fā)起:“現(xiàn)在幾點了?”,“我”回答:“三點”。而后病人又問:“凌晨還是下午?”,“我”繼續(xù)答道:“下午”。通過這段對話,不難看出,病人已經喪失了對生活中白天黑夜的判斷,疾病讓他失去了健康的身體,而他的心靈也已然在一片混沌之中。接著,“我”作為醫(yī)生開展例行查房對話,詢問病人情況,并問道:“你怎么樣?”,不料病人卻反問:“你是誰?”。由此可看出,他不但已經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即使剛剛和“我”有過對話,也全然不在乎是誰回答了他的問題。對自己內心不在意,對周圍一切也不在意,542病房病人的精神世界已猶如一潭死水,絕望已激不起一點漣漪。如果說他的內心還有最后一點希望,那也是徒勞的。在幫542病房病人重新消毒包扎腿部傷口以后,“我”作為醫(yī)生再次善意詢問:“還有什么我能為您做的嗎?”,病人沉默良久,而后緩緩說道:“有,你可以幫我拿一雙鞋過來”。一雙鞋代表了病人對健康完整身體的向往,而這種希望注定要落空了,徒勞的希望落空以后,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542病房的病人作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在小說一開始似乎帶來了“擲鐵餅者”之問的答案,但隨著故事展開,可以發(fā)現(xiàn)此病人伴隨著身體的殘缺與痛苦,精神也已失去活力,陷入絕望,與“擲鐵餅者”所展示的生命與精神的活力相去甚遠。那“擲鐵餅者”到底是誰呢?“擲鐵餅者”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呢?
“擲鐵餅者”的身份之謎在隨后的故事敘述中得以揭曉。這名病人每天早上都會點一盤炒雞蛋,但他并沒有吃掉,而是將裝有炒雞蛋的盤子“放到右手掌的掌心,保持平衡。他輕輕地上下掂量,找到感覺。突然間,他將右臂盡可能地往后抽回”,裝有炒雞蛋的盤子被病人向擲鐵餅一樣甩了出去,而后爆發(fā)笑聲。護士長對此行為既厭煩,又無奈,“招人煩。他就是這樣。怪不得他的家人都不愿意來探視。他們或許和我們一樣受不了他”,“笑了,對吧?”?!皵S鐵餅者”的身份之謎得到解答之時,其含義似乎仍不可知,病人為何要將裝有炒雞蛋的盤子當做“鐵餅”向墻上扔去,并在聽到破碎聲后,放聲大笑呢?“擲鐵餅者”在這里又有何深層含義?其答案就在作為醫(yī)生的“我”的敘述中。
三、感知與共情:敘述視角與“擲鐵餅者”
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一書中,提出要將“誰看”和“誰說”區(qū)分開來,一個為“感知者”,一個為“敘述者”[7],小說《擲鐵餅者》的敘述以第一人稱敘述為主,在對542病房的病人進行直觀描述時,多采用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在此過程中,敘述者“我”和感知者“我”屬于同一主體。同時,申丹也指出,對于首次提出區(qū)分“誰看”和“誰說”的熱奈特來講,其“在區(qū)分敘述聲音與敘述眼光時,基本將后者局限于‘視覺’和‘聽覺’等感知范圍,但一個人的眼光還應涉及他/她對事物的特定看法、立場觀點或感情態(tài)度”[8]。小說中,“我”的敘述也體現(xiàn)了同時作為“感知者”對于542病房病人的痛苦和渴望尊嚴的共情。
在描寫542病房病人的身體狀況時,有這樣兩句話:“這讓他看起來像一盆盆栽,根和樹干都修剪成大樹的矮小版”,“他的殘肢,失去了腿和腳的重力,在空中翹起來,展示著自己”。敘述者“我”作為病人的醫(yī)生,將病人失去雙腿且無法自由行動的窘態(tài)比喻為一盆盆栽,看似實為不妥,但這卻是他作為在場醫(yī)生的真切感知,敘述者作為旁觀者感受到了,他描繪出的其實是542病房病人內心的感受,失去的雙腿,失去了視力,失去了健康的他,也面臨尊嚴的逝去。此處敘述與通過外貌、行動、環(huán)境、對話表現(xiàn)出的人物的絕望相呼應,體現(xiàn)了病人在此境況下內心難以承受的痛苦。同樣還有“在空中展示自己的殘肢”,敘述者同時也作為感知者,在給病人包扎雙腿的傷口時,看到了病人的殘肢,殘肢代表了創(chuàng)傷與痛苦,沒有人愿意將其在眾人面前進行展示,但在病人失去雙腿后,他已別無選擇?!拔摇弊鳛閿⑹稣咔腋兄?,見證且深刻體會了這種無奈與絕望,并通過敘述表達出來。
也正是由于這種對于542病房病人痛苦、絕望、喪失尊嚴但渴望尊嚴的見證與感知,“我”與此病人產生了強烈的共情。當“我”詢問病人的身體情況,病人不回應,“我”依然耐心對待;當護士長向“我”抱怨此病人時,“我”也并未急于表態(tài),這都是因為“我”對病人有強烈的同理心。在第一人稱敘述見證人的旁觀視角中,躺在病床上的542病房的病人“一動不動地躺著”,“盡管身體狀況不好,他依然讓人印象深刻,猶如站在傾斜甲板上的水手”,將身處疾病帶來的痛苦之中的病人比喻為無懼風浪的水手,無疑是對其向逆境和痛苦抗爭的精神的肯定。在聽到其擲盤子后的笑聲時,敘述者觀察到:“這是一種你從未聽過的聲音。這種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它能夠治愈癌癥?!薄拔摇弊鳛榕杂^者通過敘述表達對病人擲盤子的理解,擲盤子不是一種單純的情緒發(fā)泄,而是一種對死亡、對疾病的抗爭與怒吼,雖然病人已經失去了強健的體魄,但其面臨死亡時爆發(fā)出來的生命力在盤子擲出的一瞬間得以展現(xiàn),也詮釋了“擲鐵餅者”在文中的含義。這種共情在小說最后通過對542病房病人逝世后容貌的描述,實現(xiàn)最后的升華,“他仍然躺在他的床上。他的面龐放松、莊重且充滿了尊嚴”。生前,也許疾病、殘肢、痛苦看似已然剝奪了他作為人的尊嚴,但在場的“我”觀察到這些都是假象,病人直至離世都是尊嚴俱在的。敘述者對于病人面龐的觀察也體現(xiàn)了“我”對542病房病人的理解與共鳴。同時,讀者作為旁觀者,也易與采用的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產生共鳴,繼而能夠站在敘述者“我”的角度對542病房病人產生共情。
四、結語
塞爾澤作為一名臨床醫(yī)生,在文字中書寫形形色色的人在疾病面前、在痛苦中的表現(xiàn)與選擇,作為醫(yī)生的敘述者見證并敘述這些具象化的痛苦,與之同在,感知并產生共情。短篇小說《擲鐵餅者》塑造了一個身體殘缺,身處疾病終末期,在痛苦中煎熬的病人的形象,而“擲鐵餅者”這一形象,似乎在標題中就引來謎團,“誰是擲鐵餅者?”以及“擲鐵餅者的含義是什么?”等問題繼而產生,并隨小說情節(jié)的進展一波三折,而其最終答案則在作為病人醫(yī)生“我”的敘述之中。雖然失去了健康的542病房的病人已沒有了“擲鐵餅”運動員般的健碩身體,但在面對死亡與痛苦時,其如雕塑展示出的頑強的生命力是疾病不能剝奪的?!拔摇弊鳛樵趫鲆娮C者與感知者,與病人產生強烈共鳴,不僅感受到了病人的痛苦,也感受到了他向疾病抗爭的怒吼,疾病看似剝奪了他的尊嚴,但“我”作為在場旁觀者的敘述人,將其尊嚴在敘述中重新展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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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方小莉.再談聚焦[J].英語研究,2016(2).
(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張優(yōu),重慶醫(y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敘事醫(yī)學。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外語專項項目《敘事醫(yī)學在外語學科體系中的分層次應用研究》批準號:2022WYZX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