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發(fā)

《詩經(jīng)》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五百年間的詩歌三百零五篇，因此又被稱為《詩三百》，它分風、雅、頌三部分。《詩經(jīng)》中的許多詩歌貼近生活，不僅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同時也有著高超的藝術技巧，它和《楚辭》一起，構成我國文學史上無法超越的雙峰，對我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

《詩經(jīng)》中的詩歌，往往用精煉的語言刻畫人物形象，傳達豐富的情感體驗和深廣的精神世界。當我們閱讀這些詩歌的時候，仿佛走進了歷史畫卷的長廊，可以看到一幅幅生動的場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遙遠時代的詩人們用自己跳動的心，向我們訴說著兩千年前的歷史?！秶L·齊風》中的《猗嗟》，就是一首這樣的詩。我們先看這首詩：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魯莊公身材修長，眉目清秀，在宴會上舞蹈、射箭都十分出色（我國漢代以前，貴族的宴會上，有音樂，舞蹈和射箭比賽）。“展”的意思是確實，“展我甥兮”，是說魯莊公真不愧是我們齊國的好外甥。

根據(jù)《左傳》等歷史著作記載，春秋時的魯國和齊國世代通婚，齊國姜姓姑娘嫁往魯國，世代如此。魯莊公的母親文姜，就是齊襄公的妹妹，嫁給了魯莊公的父親魯桓公作夫人（春秋時，諸侯國君的正妻稱夫人）。《猗嗟》這首詩是齊國人創(chuàng)作的，因此稱魯莊公為“我們的外甥”，是很正常的。這首詩看起來是一首辭彩鮮艷的贊美詩，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是如果仔細深究，卻能發(fā)現(xiàn)沒有這么簡單。根據(jù)《毛詩序》，這首詩是諷刺魯莊公的，說他徒有美好的儀容，但不能用禮儀約束他母親。

如果單單看這首詩歌的內(nèi)容，我們看不出諷刺意味在哪里，當將這首詩和《詩經(jīng)·齊風》中其他詩歌放在一起，并且和當時齊國、魯國發(fā)生的一些歷史事件結合起來看的時候，就能發(fā)現(xiàn)，《毛詩序》說的是有道理的。我們先來看另外一首《齊風·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

魯?shù)烙惺?，齊子由歸。

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這是詩歌的第一章，用了“興”的手法，詩中用狐貍起興；“齊子”指文姜。“綏綏”，是狐貍緩慢走動的樣子；“魯?shù)馈?，是通往魯國的道路；“蕩”，廣闊；“歸”，古代指女子出嫁。詩歌說，高高的南山上，狐貍慢悠悠地游蕩。通往魯國的道路十分寬廣，齊姜就是從這條路上嫁往魯國的；既然已經(jīng)嫁到了魯國，又為何戀戀不舍呢？

這首詩是諷刺文姜和齊襄公兄妹之間曖昧關系的?！对娦颉氛f齊襄公有禽獸之行，“通乎其妹”，竟然和他的妹妹文姜亂倫通奸，詩人作詩諷刺之。這是有歷史根據(jù)的，《左傳》記載，魯桓公十八年（公元前６９４年），魯桓公帶著夫人文姜，到齊國的濼地（今山東濟南西北）和齊襄公會面。文姜與齊襄公私自約會，結果讓魯桓公知道了，桓公便斥責文姜的丑行。鬧翻以后，文姜去找齊襄公告狀，稱魯桓公說魯莊公不是自己兒子，是齊襄公的。這惹惱了齊襄公，他便動了殺機，借飲酒的機會，讓人把魯桓公暗殺了。這一年，魯莊公才十二歲，便接替他父親做了國君。由于魯莊公的懦弱和齊國勢力的強大，文姜此后更是肆無忌憚地多次出國和齊襄公會面?！洱R風·敝笱》是諷刺這事的：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云。

敝笱在梁，其魚魴笹。齊子歸止，其從如雨。

敝笱在梁，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詩歌第一章借漁梁上破敗的“敝笱”起興（笱，一種用竹篾編成的捕魚工具，像簍子，口部有倒須。魚可以進入，但不能出來），說漁梁上的破笱，不能再用來捕魚了，大小的魴魚鰥魚都從中穿過。文姜出行的時候，她的隨從像天上的云一樣前呼后擁。后邊的兩章采用復沓的手法，內(nèi)容是一樣的。

其實我國春秋時期，個人私生活的標準是相當寬松的。如《周禮》中記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笔钦f在春天容易產(chǎn)生愛情的季節(jié)，沒有成家的男男女女，私奔的時候，按規(guī)定是不受禁止的。這是和當時的婚姻制度有關的。

春秋時的禮制還規(guī)定，同姓不婚，認為同姓通婚的話，后代不會繁榮昌盛?！蹲髠鳌分姓f“男女同姓，其生不繁”，意思說如果男女同姓結婚的話，后代不能茁壯成長。因此男女婚嫁之禮，第一步是問名，就是要弄清女方的姓名?！蹲髠鳌分羞€說，在買妾的時候，要問女的姓什么，不知道姓的要靠占卜吉兇來決定，原因都在此。但是像文姜和齊襄公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同姓問題，而是亂倫，是為人所唾棄的。

《猗嗟》諷刺的就是這件事，不過這首詩相當巧妙，它是借贊揚魯莊公來進行諷刺的。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這首詩：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

“猗嗟”、“兮”，都是嘆詞，表達強烈的情感。詩歌的每一章開頭都用了“猗嗟”這個詞，并且每句詩都有“兮”，這明顯是在夸張?！扳⑧挡猓牰L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這幾句是形容魯莊公身材修長，眉目清秀，姿態(tài)美好的。詩中的“昌”意思是茂盛，“孌”、“婉”意思是體態(tài)美好，都是贊美的話?！扒哨呟勝?，射則臧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也全是對魯莊公的贊美?！扒哨呟勝狻?， 描寫魯莊公在宴會和射箭禮儀中的表現(xiàn)，說他一舉一動都十分得體、十分優(yōu)雅?！昂睢笔巧浼陌凶?，“終日射侯，不出正兮”，說魯莊公射箭射得準。這些恭維的話都很正常，但是一旦和“展我甥兮”一句聯(lián)系起來，就不好聽了。

“展我甥兮”這一句是全詩題眼，它將詩內(nèi)、詩外的內(nèi)容聯(lián)系起來，讓人們立刻就會想起齊襄公和文姜的丑事來；前面那些恭維的話，字字句句都像鋒利的鋼針，刺的人發(fā)痛，嬉笑怒罵中無情地鞭撻了齊襄公和文姜二人的禽獸丑行。

這首詩歌的妙處，一是用了“興”的手法，使整首詩如行云流水，自然成文。其次，詩歌中用了許多色彩感、質感都很強的詞，如“孌”“婉”“清”“揚”等，來描寫魯莊公的體態(tài)。這些詞將一位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體態(tài)美好的少年國君的形象活靈活現(xiàn)地刻畫了出來，使詩歌的情調顯得十分濃艷。對于一位國君來說，這樣的描寫也顯得太不莊重了。這種濃艷輕浮的情調，結合滿篇夸張意味的嘆詞，再加上“展我甥兮”一句充滿戲謔、性暗示的語句，自然引人向歪處去想。

這首詩歌最主要的藝術特征是用了反語手法。詩歌中正話反說，巧妙地將諷刺隱藏在贊美的語言之中。明明是對丑行的揭露和鞭撻，但句句都是贊美，使人聽了之后，無論怎樣的惱火，也發(fā)作不得。

這首詩歌的諷刺盡管十分辛辣，但詩人并沒有趕盡殺絕，在點明詩眼的句子后又續(xù)了下去：“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边@也是描寫魯莊公的儀容、體態(tài)、舞姿、射箭技術?！斑x”，意思是出類拔萃，說魯莊公的舞蹈和射箭技術出類拔萃，一定能夠處理好政事，不出亂子。這樣一來，在一定程度上掩飾了前邊辛辣的諷刺話語，顧全了魯莊公的顏面，體現(xiàn)詩人厚道的一面。盡管諷刺十分辛辣，但并不顯得尖酸刻薄，表現(xiàn)了我國古代人民厚重的人文精神底蘊和春秋時期溫柔敦厚的《詩》教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