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英俠
(河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3)
【藝文叢談】
《詩集傳》對賦比興藝術(shù)手法的闡述
羅英俠
(河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3)
朱熹之前的學者對“賦”的理解比較一致,對“比”、“興”的闡釋則眾說紛紜,影響了對《詩經(jīng)》本義的理解。朱熹融會前代各家之說,抓住“賦比興”的特征,在《詩集傳》中對其作了較明確的界說。該界說簡明扼要,切合詩之本義,且影響深遠,沿用至今。
朱熹;《詩集傳》;賦比興
被后人稱作“詩學之正統(tǒng),法度之準則”的“賦、比、興”[1]是《詩經(jīng)》的主要藝術(shù)手法。對《詩經(jīng)》的批注代代有大家,他們對“賦”的理解比較一致,而對“比”、“興”的理解眾說紛紜,影響了對《詩經(jīng)》本義的理解。朱熹以其理學家的思辨思想、文學家的獨特眼光對《詩經(jīng)》進行了數(shù)十年的潛心研究,其詩注與前代相比,具有鮮明的變革創(chuàng)新精神,語言明白曉暢、淺近易懂,體現(xiàn)出網(wǎng)羅古今、博采眾長、自創(chuàng)新解的訓釋特色。他又融會前代各家之說,抓住“賦比興”的特征,在《詩集傳》中對其作了較明確的界說。該界說簡明扼要,切合詩之本義,對后代學者影響深遠,并沿用至今。
“賦比興”的概念,最早見于《周禮·春官》:“大(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弊钤缫浴氨扰d”說詩的是《毛傳》(《毛詩序》把“六詩”改為“六藝”),但它只標興體,未作界說。漢代經(jīng)師鄭玄在注《周禮》時首次為“賦比興”作了界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编嵭尅百x”為“鋪”、“鋪陳”,釋“比”為“取比類以言之”,抓住了二者的特征,但釋“興”為“喻”,卻混淆了“比”與“興”的不同。他在為《毛傳》作箋時,就常采用“興者(也),喻……”的形式。唐孔穎達也采用相近的形式來申說毛鄭。
如《齊·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綏綏”一句,毛傳注曰:“興也。南山,齊南山也。崔崔,高大也。國君尊嚴如南山崔崔然,雄狐相隨,綏綏然無別,失陰陽之匹?!编嵐{:“雄狐行求匹耦于南山之上,形貌綏綏然。興者,喻襄公君之尊而為淫佚之行,其威儀可恥惡如狐?!笨资瑁骸懊詾槟仙叫酆髯詾橛?。言南山高大崔崔然,以喻國君之位尊高如山也。雄狐相隨,綏綏然雄當配雌,理亦當然也。今二雄無別,失陰陽之匹,以喻夫當配妻。今襄公兄與妹淫,亦失陰陽之匹。以襄公居尊位而失匹配,故舉淫事以責之……”
再如《小雅·蓼蕭》“蓼彼蕭斯,零露渭兮”,毛傳:“興也?!编嵐{:“興者,蕭,香物之微者,喻四海之諸侯亦國君之賤者;露者,天所以潤萬物,喻王者恩澤不為遠國則不及也。”孔疏也沿用毛鄭,以“興”為“喻”。
可見,漢唐人對“賦比興”的理解還不甚清楚,尤其是對“比”“興”的本質(zhì)特征未能加以區(qū)分,因而在下定義或解說詩義時有混同為一者。
此外,齊梁時文藝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有論述“比興”的專文:“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者也。”他揭示了“比興”用形象說詩的特點,指出了“比興”二者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比漢儒高了一籌。其后,鐘嶸在《詩品》中提出了自己的賦比興說:“文有盡而意無窮,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北彼卫钪倜傻恼f法較恰切,并多為后人輾轉(zhuǎn)引載。他定義賦比興為“敘物之言情謂之賦,情盡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為之興,物動情者也”。李說總結(jié)了劉勰、鐘嶸的一些論述,著重講三者運用時,如何通過他們來處理情和物的關(guān)系。其不足之處是還不盡科學,因為實際上“比”和“興”都有“觸物”和“索物”兩類,如“興體”有“或借眼前事物說將起”的“觸物之興”,又有“或別自將一物說起,非必有感必見于此物”的“索物之興”。[2]
雖然歷代對賦比興含義的解釋眾說紛紜,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是朱熹的解釋:“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這一解釋平實恰切,為后世所普遍接受。朱熹長期潛心于三百篇,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建立了自己的賦比興體系。與前人相比,其發(fā)展與變革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闡明了賦比興的特征,使三者界說分明
朱熹之前的學者對“賦”的理解比較一致,而對“比”、“興”的理解則莫衷一是,影響了對詩義本身的理解。朱熹對前人的論述很不滿意,他在總結(jié)前人的基礎(chǔ)上,在《詩集傳》中開宗明義,對“賦比興”作了較明確的界說。他的界說抓住了“賦比興”的特征,較以前諸說更為精確、圓通,且簡明扼要、通俗易懂,更為切合詩之本義。
朱熹的“賦比興”說主要澄清了漢唐諸儒對“比興”的模糊認識。漢唐諸儒對“興”的理解主要著眼于“喻”,因而朱熹之“興”與毛鄭之“興”的內(nèi)涵和外延并不相同,落實到三百篇中,就出現(xiàn)了下列三種情況。
1.毛詩認為是興體,朱熹認為是賦體
如《鄭·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泵珎鳎骸芭d也。”鄭箋:“興者,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jié)度。”朱注:“賦也……淫奔之女言當此之時,見其所期之人而心悅也?!?/p>
再如《召南·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毛傳:“興也……卿大夫之妻待禮而行,隨從君子?!编嵐{:“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異種同類。猶男女嘉時以禮相求呼?!敝熳ⅲ骸百x也……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獨居。感時物之變,而思君子如此,亦若周南之《卷耳》也?!?/p>
以上二詩《詩集傳》都認為是賦體,是客觀景物的描繪,而《毛傳》《鄭箋》皆以為是興體,把詩義附會到封建政治與禮教上,頗為穿鑿。朱熹的理解則貼近詩義。
2.毛詩以為是興體,朱熹認為是比體
如《唐·鴇羽》:“肅肅鴇羽,集于苞栩?!泵珎鳎骸芭d也……鴇之性不樹止?!薄耙?,其為危苦,如鴇之樹止然?!敝熳ⅲ骸氨纫病曾d之性不樹止,而今乃飛集于苞栩之上,如民之性本不便于勞苦,今乃久從征役,而不得耕田以供子職也?!?/p>
又如《邶·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泵珎鳎骸芭d也?!笨资瑁骸懊蚤g色之綠不當為衣裳,猶不正之妾不宜嬖寵,今綠兮乃為衣兮,間色之綠,今為衣而見,正色之黃反為里而隱,以興……不正之妄今蒙寵而顯,正嫡夫人反見疏而微?!敝熳ⅲ骸氨纫病g色賤而以為衣,正色貴而以為里……以比賤妄尊顯而正嫡幽微……”
此類中,盡管毛詩與朱熹對詩義的理解相同,但一認為是比,一認為是興,也正是他們對“比興”的理解差異的具體表現(xiàn)。
3.毛詩以為是興體,朱熹也認為是興體,但各自理解不同
毛詩所言之“興”仍是“喻”意,而朱熹之“興”無“比”意,還說明了“興”的具體方法。
如《陳·東門之池》首章:“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毛傳:“興也。”鄭箋:“于池中柔麻使可緝績作衣服,興者,喻賢女能柔順君子成其德教?!敝熳ⅲ骸按艘嗄信畷鲋o,蓋因其會遇之地所見之物以起興也?!?/p>
朱熹對“興”的理解比毛詩全面、深入,分析“興”在《詩經(jīng)》中的運用情況也比毛詩細致,避免了毛詩解釋興義處處有寄托、處處有美刺的穿鑿。
(二)章章標出“賦比興”,揭示三者的辯證關(guān)系
在體例上,朱熹一變毛詩,以章為出發(fā)點,標出“賦比興”,并從多方面揭示了三者的辯證關(guān)系。
“毛公述傳,獨標興體。”[3]《詩》305篇中,標出興體的有116篇。孔穎達為之解釋說:“《詩經(jīng)》多賦,在比興之先,比之與興雖同是附托外物,比顯而興隱,當先顯后隱,故比居興先也?!睹珎鳌诽匮浴d也’,為其理隱故也?!保?]孔氏把毛傳“獨標興體”,歸結(jié)為“賦在比興之先”,“比顯而興隱”,似乎不妥。
《毛傳》獨標興體且僅限于詩的首章。如《周南·桃夭》共3章每章4句,字句基本相同,重章復(fù)沓,所用藝術(shù)手法相同?!睹珎鳌穬H在第一章之首二句下標“興也”,《詩集傳》則在第三章之下均標明“興也”;《邶·谷風》共6章每章8句,所用藝術(shù)手法不盡相同,朱熹標有“比”、“賦而比”、“興”等,《毛傳》也僅在首章下標明“興也”,《毛傳》的這種標識形式只有少數(shù)例外,如《小雅·南有嘉魚》,《毛傳》在第三章下標明“興也”??追f達在首章疏中云:“此實興,不云‘興也’,《傳》文略,三章一云‘興也’,舉中明此上下,足知魚皆興也。”[5]
毛詩“獨標興體”及只標首章的形式其局限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首先,《詩經(jīng)》的表現(xiàn)手法并不僅僅是“興”,標出“賦”與“比”也是必要的,有助于對詩義的理解?!蔼殬伺d體”的原因大概是毛詩對“比”與“興”認識上的模糊,還不能十分清楚地為每章標出各種藝術(shù)手法。
其次,《詩》305篇并不都是重章復(fù)沓,只采用一種表現(xiàn)手法,對那種如《桃夭》之類重章復(fù)沓的詩篇,只標首章藝術(shù)手法是可以的,但對于大多數(shù)屬于詩句有變化,詩義有發(fā)展,使用藝術(shù)手法不一的詩篇則不適用,如《邶·谷風》。
朱熹在為賦比興作出界說的基礎(chǔ)上,把它們貫穿到三百篇中,并打破《毛傳》以篇為出發(fā)點的體例,在每章之下,標出“賦比興”,并標出了屬“賦比興”交叉運用的兼類。
賦而比:如《邶·谷風》第二章,《小雅·小弁》第八章;賦而興:《鄭·野有蔓草》一二章,《衛(wèi)·氓》第六章,《鄭·秦洧》一二章;比而興:《衛(wèi)·氓》第三章,《曹·下泉》一二三四章;興而比:《周南·漢廣》一二三章,《唐·椒聊》一二章;賦而興又比:《小雅·弁》二三章。
朱熹“分章標識”的標注方式,其優(yōu)長之處有以下兩方面。
1.對《詩經(jīng)》藝術(shù)手法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
朱熹以章為單位,“分章系以賦比興之名”比毛詩具體明晰。這種標識形式的變化并不僅僅是形式,而是基于朱熹對《詩經(jīng)》藝術(shù)手法的深入分析和重新認識,他看到了《詩經(jīng)》藝術(shù)手法的變化。
(1)“一詩多法”。朱熹分章以系之,主要是看到《詩經(jīng)》每篇的藝術(shù)手法并不是單一的,一詩有兩法,也有一詩有三法的。如《小雅·苕之華》第一二章為比,第三章為賦;《小雅·何草不黃》第一三章為興,第二章為賦?!缎⊙拧ふ隆饭?3章。其中,第四、七章為興,第九、十、十一章為比,其余為賦。
(2)“一章多法”。朱熹還認識到每章的藝術(shù)手法有兼類交叉的,如前所述,或“賦而比、賦而興”,或“興而比、比而興”,或“賦而興又比”。
2.認識到“賦比興”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
朱熹“分章以系之”,說明了“賦比興”三者的相互獨立性;指出了兼類交叉現(xiàn)象表明三者之間是相互聯(lián)系的,尤其是他看到三者在一定條件(詩境、詩義等)下可以轉(zhuǎn)化。如《召南·野有死麕》首章,朱熹標明“興也”,認為是“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但他又認為“或曰賦也。美士以白茅包其死麕而誘懷春之女”,這樣就不是“興”而是“賦”了。這也表明朱熹已認識到詩旨對藝術(shù)手法的影響,對詩旨的理解不同,對其表現(xiàn)手法的理解也就不一定相同。
總之,朱熹為“賦比興”所作的界說比前代精確簡明,對“興”的理解比前代全面,且分析“賦比興”在《詩經(jīng)》中的具體運用情況比毛詩更加細致,有助于后人清除毛詩利用“興”義穿鑿詩義的不良影響,從文學角度正確理解詩之本義,也有助于后世對詩歌創(chuàng)作形象問題的研究。
在綿延兩千多年的《詩經(jīng)》學史上,以《詩集傳》為代表的宋學《詩經(jīng)》在漢學和清代新漢學、“五四”以后的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一方面它批判繼承了漢學《詩經(jīng)》的成果,另一方面它對后代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元明清三朝的統(tǒng)治者都提倡“理學”,并把它作為官方哲學。朱熹這位理學集大成者的著作成為官方的教科書和科舉取士的準則,甚至到了“言《詩》、《易》,非朱子之傳義弗敢道也;以言《禮》,非朱子之家禮弗敢行也”的地步。[6]“惟國家以經(jīng)術(shù)取士,自《五經(jīng)》《四書》《二十一史》《通鑒》《性理》諸書而外,不列于學官,而經(jīng)書傳注,又以宋儒所訂者為準,此即古人罷黜百家,獨尊孔氏之旨?!保?]清代的漢學家,在源流上主要繼承了漢儒訓釋的傳統(tǒng),但其不盲目從古注,提出新解,則是受了宋儒的影響?,F(xiàn)代《詩》注者在先進的思想觀點指導(dǎo)下,亦采用新的方法,注意吸收漢宋各家的研究成果。
“五四”以來,受宋儒疑古精神的影響,學者對包括《詩集傳》在內(nèi)的舊注進行了無情的鞭撻。如1931年樸社出版由顧頡剛主編的《古史辨》第三冊下編,就收錄了胡適、錢玄同、鄭振鐸等人關(guān)于《詩經(jīng)》研究的5 l篇文章,欲還《詩經(jīng)》中原始戀歌的真面目。雖然其中不乏新的穿鑿,但在精神上是與朱熹一脈相承的。其后,聞一多作《風詩類鈔》,從民俗學角度證明《國風》乃里巷歌謠。于省吾1935年出版的《雙劍誃詩經(jīng)新證》,利用了豐富的金文材料,在方法上也受到了朱熹的啟發(fā)。
國外的《詩經(jīng)》研究,以高本漢為代表。他在研讀《詩經(jīng)》時遇到漢唐舊說不妥時,“在許多地方曾經(jīng)采用清儒的新見解,有時候,他也采用了朱熹的說法”。[8]朱熹的影響可謂深廣。
解放后,《詩集傳》多次再版,成為研究學習《詩經(jīng)》的重要參考書。王力、高亨等人在注釋《詩經(jīng)》時注意清除其封建禮教的塵埃,吸收了其中的合理部分。以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為例,所選編的24首中,釋詞遇到分歧而標明“依朱熹說”的就有9例,所引用各家之說,也以朱說為最。
[1][元]楊載.詩法家數(shù)[M]//[清]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
[2][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80)[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劉勰.文心雕龍·比是[M]//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324.
[4][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卷1)[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79:3.
[5][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卷10)[M].北京:中華書局,1980:419.
[6]張立文.朱熹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691.
[7][清]顧炎武.日知錄(卷18)[M]//趙儷生.日知錄導(dǎo)讀.成都:巴蜀書社,1992.
[8]丁邦新.董同龢先生語言學論文選集[M].臺北:食貨出版社,1981.
Artistic Techniques of Fu Bi Xing Elaborated in“Shi ji Zhuan”
LUO Ying-xia
(School of Humanities,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03,China)
Prior to Zhu Xi,the scholars are almost identical in the interpretations of‘Fu’,but very different in‘Bi’and‘Xing’,which affects people’s understanding the original meanings of The Book of Songs. Absorbing opinions of his previous generations,seizing the features of‘Fu Bi Xing’,Zhu Xi gives a clear definition to‘Fu Bi Xing’in“Shi ji Zhuan”.The definition is brief butmeets the originalmeaning of poetry,having a far-reaching effect,and is still in use.
Zhu Xi;“Shi ji Zhuan”;Fu Bi Xing
I207.22
A
1672-3910(2011)05-0033-04
2011-02-26
羅英俠(1963-),女,河南伊川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古典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