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學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1)
在《儒林外史》之前的長篇小說中,文學史和教科書所認知的具有諷刺成分的作品是《西游記》、《金瓶梅》,而對《醒世姻緣傳》[1](以下簡稱《醒》)的諷剌藝術(shù)則鮮有提及。事實上,《醒》在諷刺文學上的地位可能比它之前的這兩部作品更大?!段饔斡洝返闹饕L格是幽默滑稽,《金瓶梅》是細說家常時的沉醉和無所指歸的文化悲涼[2],諷刺只是它們偶爾采用的手法?!缎选返淖髡邍朗毓诺涞牡赖掠^,通篇都對世風日下的現(xiàn)實給予毫不留情的嘲諷,作品的主人公自始至終一直是被諷刺的對象。諷刺藝術(shù)在《醒世姻緣傳》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在中國諷刺小說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自 20世紀 90年代以來,學界已開始注意討論此問題。[3][4][5]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醒》在諷刺文學史上的重要性再進行探討。
就小說的敘事風格來看,《醒世姻緣傳》是一部滿溢著諷刺——喜劇藝術(shù)的作品,這是末世小說的一般特征,《金瓶梅》已肇其端,而《醒》則光大了這一敘事方法,其喜劇——諷刺如水銀瀉地,無處不在。我們可以通過對內(nèi)容的分析確認這一點。
翻開《醒》,作為“前世姻緣”晁源故事展開的基礎(chǔ),作品描寫了晁源之父晁思孝的升官經(jīng)過,同時就毫不客氣地諷刺了其間的趨炎附勢之事。第一回寫道:“武城縣的這些勢利小人聽見晁秀才選了知縣……恨不得將晁大舍的孵孚扯將出來,大家扛在肩上;又恨不得將晁大舍的屁股撅將起來,大家舔他糞門。”在夸張手法中充分揭露了這班人的丑態(tài)。
主體故事展開后,讀者更可以看到,“前后世姻緣”中的主要人物都被作者置于了諷刺的范圍之內(nèi)。前世姻緣中的晁源是一個一闊臉就變的典型,他縱容小妾,凌虐正妻,不學無術(shù),生活荒淫。作者對此人是毫無好感的,所以晁源雖不象西門慶那樣惡霸而有時也顯出可憐相,但作者仍因其本質(zhì)已經(jīng)變壞而予以無處不在的嘲諷:他生病之后醫(yī)生來給他看病,拿脈時要一本書墊肘,丫頭一找找到一本《如意君傳》,再找找到一本春宮圖——這是諷刺他荒淫;他納粟買了一個監(jiān)生名額進入儒林,作者附一首韻文《卜算子》:“平生未讀書,那識‘之’‘乎’字?藍袍冉冉入宮墻,自覺真惶愧!剛?cè)舜蟪蓪m,孔孟都回避。爭前問道是何人,因何輕來至?”——這是諷刺他無知無識;他因虐待計氏心虛,花五十兩銀子買一只據(jù)說會念佛驅(qū)邪的貓,其實是受了騙,這是嘲笑他偽善的本質(zhì);即便是父親的死,他也只圖好看,要畫師將其父親遺像畫得象城隍廟的神像,戴著幞頭,穿著大紅蟒衣,白面長須……來祭祀的官員一看扭頭就走——這是在譏諷他的虛榮越禮。至于他俗氣薰人、冒犯知書識禮的幕儐邢皋門,使其離開晁家;他不懂裝懂,將一切事體弄糟,然后騙走于其有恩的胡梁二生的錢財并將其逐出……更是在作者鞭撻之列。
巴赫金指出:“在諷刺中,形象性否定可以采用兩種形式。第一種形式——笑謔的:把否定的形象描繪成可笑的東西加以嘲諷。第二種形式——嚴肅的:把否定的現(xiàn)象描繪成討厭的、可惡的、令人反感和憤怒的東西?!盵2]《醒》對晁源的描寫顯然屬于第二種,而對后世姻緣的男主人公狄希陳的諷刺則屬于第一種。狄希陳是一個極其可笑甚至可憐的形象,他被人稱作“怕老婆的都元帥”,在成都任“經(jīng)歷” (一種官職)時聽說其妻悍婦素姐來到,立即嚇暈過去,“口中流沫,襖里流尿,不省人事……”作家甚至專設(shè)一個人物來行使嘲笑他的職能——在第 58回讓狄希陳的表弟相于廷講各種謎語、笑話、故事,其指向全在嘲諷狄希陳怕老婆,這是作家嘲諷才能在本書中的的集中體現(xiàn)。
“后世姻緣”中最重要的女性——悍婦素姐自然也是作家諷刺鞭撻的對象,對她的窮兇極惡,無惡不作,作者以種種懲罰來讓她承受:先是被相大衿子打得可憐巴巴的,又被顧大嫂假意招待,真實捏拿;后又被猴子咬去鼻子,抓瞎一只眼睛……她要瞎子用魘魔法鎮(zhèn)害丈夫,無效后她去找瞎子算帳,反被瞎子以謀殺親夫為要挾詐去許多錢財,這種種“不幸遭遇”對這個兇悍的女人正是絕好的大快人心的諷刺。其中“顧大嫂代眾降魔”一節(jié)最令人發(fā)笑:第 89回素姐誣告丈夫謀反,鄰里不肯為她作證,使其被縣大尹拶了雙手,她回家后將鄰里街坊一家家惡罵個遍,來到綽號為“蛇太君”的顧大嫂家時,顧大嫂假意并向她賠禮,在她身上左捏一下,右捏一下,捏得她滿地打滾,好不容易脫身,但口中還喃喃暗罵,被顧大嫂一句“狄大嫂,這還是不釋然,再回來待我陪禮”一句話嚇得絆了一交,跌掉一只鞋……這一節(jié)直接可以讓人笑個飽!揭露愚蠢與譴責邪惡,是諷刺領(lǐng)域的兩個中心,素姐正是作為又蠢又惡的人被展現(xiàn)、被懲罰的。
以兩世姻緣故事為中心,作品涉及了大量世情人物,他們也大都難逃劫數(shù),只要是否定性人物,無不在諷刺之列。晁思孝這個把老百姓當仇敵的貪官在離任時,沒有人要他脫靴、為他掛帳詞以示挽留。鄉(xiāng)紳為了自己的 “忠厚”形象來為他脫靴,他“腆著臉伸出腳來”,一個“腆”字就諷刺意味十足;老百姓則“有念佛的,也有念咒的”,諷刺就更加鋒利了。還有那位童山人,自命高雅,擅長丹青,結(jié)果卻不過是獻春藥的郎中,他對晁源脅肩諂笑:“晚生就如想老子娘的一般,恨不得一時間就在大爺膝下”(第 4回)。這些描寫都是對《醒》中否定性形象令人厭惡的本質(zhì)的最好揭露。
在“后世姻緣”里,被諷刺的人物同樣不在少數(shù)。在無賴秀才汪為露的葬禮上,僅有兩個學生放聲大哭。問起來,宗昭是想到這位老師昔日的劣行,致使自己遠走他鄉(xiāng),憶到了傷心之處;狄希陳是因不能與相交甚厚的妓女孫蘭姬結(jié)為連理,幾天來找不到機會渲泄傷心,現(xiàn)在終于有了機會可以大哭一場。最后人們“大笑走散,也不管什么祭儀之前了”。這樣就顯示出:汪為露之死是一次可恥的死,作家以他的祭儀以鬧劇告終來諷刺他生前的行為沒有價值,所以死后也受人輕視。此外,詐報喜錢的京花子、拋撒主人米面的廚子……各種各樣的人物都被作品一一揭露批判,作家筆鋒所向,是各色人等的人性之惡,并不局限于哪一階層。值得指出的是,“后世姻緣”的諷刺批判鋒芒并不如有的論者所說大大削弱了:除了對上述各色人等人性之惡的揭露外,作家同樣也將筆鋒指向官場的黑暗。只不過在前 20回已寫了贓官獲遷,清官受貶的事實,所以作家在第 94回索性出面直言“循良之官無法顯出善政,罷軟的東西升盡了,也升不到他們身上”的現(xiàn)實。這里有一大段帶議論的描述,是對官場黑暗的極深刻的概括,作家的不滿、憤慨與諷刺溢于言表。此外,狄希陳因為斷案收了監(jiān)生四千兩銀子,離任時被監(jiān)生率人追趕,往船上扔泥巴,也是一個諷刺性場面??傊?《醒》除少數(shù)正面人物外,從主要人物到次要人物,幾乎都是被諷刺的對象。
阿瑟波拉德認為:“諷刺總是敏銳地意識到事物怎么樣與事物該怎么樣之間的差距。”[6]巴赫金認為,諷刺并非作為一種體裁,而是作為作者對其所寫現(xiàn)實的一種獨特態(tài)度,在諷刺中現(xiàn)實作為缺憾是與作為最高現(xiàn)實的理想對立的。[1]《醒》第 23—24回作者面對著 “如淋醋一般,日薄一日的世情”,追想著往日的淳厚民風,作者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正符合了巴赫金對諷刺的定義。
目前,關(guān)于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專著有齊裕餛、陳蕙琴的《中國諷刺小說史》[7],其中第二、三章論明清寓言式諷刺小說,評述了《斬鬼傳》、《平鬼傳》、《何典》、《聊齋志異》、《西游補》、《常言道》、《鏡花緣》等作品,第四、五章明清寫實性諷刺小說,評述了《三言》及凌濛初的“遇行小說”和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完全沒有提及《醒世姻緣傳》。韓國學者吳淳邦的《清代長篇諷刺小說研究》第二章《中國諷刺小說的演變》中提到《醒》,但是將其歸入接近諷刺小說“勸誡”類小說的。作者說:“勸誡可說是與諷刺小說最接近的類型,不過還要以敏銳的理性批評精神,突破因果報應等思想范圍的局限,以及拋棄專門說教訓誡的酸腐口吻,才能寫出極佳的諷刺作品……尤其是《醒世姻緣傳》中,我們找不出諷刺小說應有的改正、革新的諷刺目的,更找不出寄托希望的理想藍圖……諷刺小說要比勸誡小說加上更多的條件,才能稱為諷刺小說?!盵8]這種對諷刺與勸誡的劃分是有很大的探討余地的,但在這一新的較為寬泛的標準下,論及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行文仍然沒有涉及到《醒》。
《醒》在諷刺小說史上受到忽視,與學術(shù)界一直遵奉魯迅先生關(guān)于古代諷刺小說的有關(guān)論述有關(guān),特別是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儒林外史》作為諷刺小說時所論之言。眾所周知,學界把這個標準概括為兩條:一是“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涉及到創(chuàng)作的題旨是否公正;二是“戚而能諧,婉而多諷”,涉及到創(chuàng)作手法的含蓄。而那些“私懷怨毒,乃逞惡言,非于世事有不平”和“詞意淺露,已同漫罵”的作品就被排斥在外了。這當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即使按照這一標準,《醒》也大體符合諷刺小說的要求。
隨著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有學者認識到,魯迅的諷刺小說觀雖為精當,卻不免過嚴,因而在撰寫諷刺小說史時提出了新的標準,這就是前文提到的齊裕餛、陳蕙琴所著《中國諷刺小說史》中的觀點:諷刺小說的性質(zhì)在于“(以)貶抑喻托或揭露的表現(xiàn)方式希望能達到改正惡行、革新社會的寫作目的;諷刺對象甚為廣泛,凡人之所作所為,只要不合理、不道德都包括在內(nèi),但諷刺對象必須值得被批評和抨擊”[7]。然而很遺憾,《醒》仍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
此外,也有論者指出:魯迅的諷刺風格觀并未一直停留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的 “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之上,而是在不斷發(fā)展完善的。前期魯迅受到儒家的“譎諫”說和“溫柔敦厚”說的影響,以“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諷刺風格觀為基準,這樣一來,自然在《儒林外史》之前之后就沒有一部小說能“足稱諷刺之書”,“是后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的了,于是也就出現(xiàn)了整個古代中國只有一部通俗諷刺小說的局面。魯迅在后期不再片面提倡婉曲含蓄,而是二者皆重,在他自己的作品中甚至更傾向于提倡和實踐辛辣直切的諷刺風格。[9]這樣來看的話,《醒》比較直接外露的諷刺格調(diào)就應該得到研究諷刺小說史的學者重視。
更重要的是,諷刺藝術(shù)在《醒》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是更甚于之前的具有諷刺藝術(shù)成分的白話小說的。一般人認為,在《儒林外史》之前,白話小說中《西游記》與《金瓶梅》的諷刺藝術(shù)是特別明顯的。然而學者也認識到,《西游記》盡管有揭露性喜劇或諷刺小說的因素,但不能說在全書中占主要地位,構(gòu)成全書基調(diào)的是其幽默滑稽意味,它在全書中是普遍的,無所不在的。因此《西游記》是一本最有趣的書。[10]這一點可以說已是學界的共識。
《金瓶梅》的諷刺因素顯然也還沒有占據(jù)小說的主要成份,沒有構(gòu)成主要基調(diào),因為它的大量篇幅是描寫西門慶的家庭生活,同時旁及了社會上上下下、三教九流。所謂“著此一家,罵盡諸色”,但西門慶一家似乎不在其中,作品對西門慶家庭生活的描寫,主要表現(xiàn)出細說家常時的沉醉和文化上無所指歸的悲涼。[11]西門慶似乎是“作者崇拜、尊敬的人物” (夏志清語),只有那各式各樣的因西門慶富有而來的幫閑、扯談、從中撈取利益,在他死后又馬上掉頭他顧的人被捎帶諷刺。所謂“《金瓶梅》是一部哀書”,正是指“其創(chuàng)作意旨或作者的命筆大意,是在寫性寫欲的表層文意之下,底蘊著悲天憫人的思考,對生命價值和生存意義的思考和哲人的悲哀”[12]。以此來看,《金瓶梅》只是人情小說中有諷刺成分作品。
在人們已認識到《金瓶梅》在諷刺小說史上的地位的今天[13][14],我們更應重視《醒》在這一體系中的地位?!缎选返闹S刺如上所述,已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要成分,占據(jù)了主導地位。若與晚清譴責小說作比較,二者都是社會面臨內(nèi)憂外困時的產(chǎn)物。盡管《醒》已有魯迅先生所指這類小說“辭氣浮露,筆無藏鋒”之弊,然而《醒》絕不是晚清譴責小說那樣片面利用小說揭發(fā)時弊、以溢惡代替諷刺、犧牲現(xiàn)實主義以表達激進思想的作品?!缎选返淖髡呶髦苌耆窍肟镎龝r代的墮落風氣,因此在大量描寫了其中的丑惡現(xiàn)象并隨時加以嘲諷的同時,作者的正面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梢哉f,《醒》是諷刺的泛濫,在之前的作品中,無論是《西游記》還是《金瓶梅》,是《三言》還是《二拍》,諷刺的藝術(shù)從沒有占據(jù)作品如此重要的份量位置。《儒林外史》是諷刺的詩化與整飭,然而不經(jīng)過《醒》諷刺的泛濫,哪來這種整飭呢?至少我們可以說,《醒》是諷刺小說史上十分重要的作品。
《醒》的作者調(diào)動了各種各樣的修辭手法來諷刺世上的丑類,其辛辣大快人心,《儒林外史》有相似之處。
反語?!缎选穼Ψ凑Z的運用一般是通過褒詞貶用,或雅詞俗用構(gòu)成一種不和諧的色彩,引發(fā)人們對于反面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從而使其負面價值呈現(xiàn)出來。比如《醒》中稱武城縣那個將原告被告各打五十大板、連作證的人在內(nèi)全都罰錢的縣尹為“武城縣循良至清至公的父母”,說“晁大舍原是揮霍的人,只因做了窮秀才的兒子,叫他英雄無用武之地”。其中的“至清至公”、“英雄無用武之地”都是褒詞貶用。也有貶詞褒用的,如第 13回寫一個清正的官員李觀察因不與人同流合污,與人合不來。小說寫道:“但這等倔強的人,那個肯叫他做科道?一堂和尚,叫你這個俗人在里邊咬群!”這是作者憤激的反語,顯然真正清心寡欲的是李觀察這類人,咬群的驢子是那些徇私枉法之輩,但把李觀察說成是“咬群”的驢子,是反指其不能同流合污。還有雅詞俗用的例子,如寫一個如狼似虎的捕快伍小川的死:“張了張口,不禁兒幾蹬就尚饗去了”,“尚饗”是文言詞,意為領(lǐng)受祭奠,這里用來說惡公差之死,語帶快意,諷刺自見。修辭手法反用構(gòu)成反語,如 “那武城大尹,一來恃了甲科,二來也是死期臨近,作的惡一日狠如一日。巡道來稽察他,也一日密如一日了”,“一日狠如一日”與“一日密如一日”構(gòu)成工整的對句,一般用于正面語境,這里寫反面人物,顯然是對他不知死期臨近依舊作惡的嘲諷。這種手法在《儒林外史》中也可見到,如第 47回作家諷刺五河縣的人趨炎附勢——節(jié)、孝入祠,余、虞兩家的舉人秀才不去送自家的,卻去送有權(quán)有勢的方家的:“其余就是余、虞兩家的舉人、進士、貢生、監(jiān)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著紗帽圓領(lǐng),恭恭敬敬跟著走。一班是余、虞兩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著爛衫、頭巾,慌慌張張在后邊趕著走”?!肮Ь淳锤摺迸c“慌慌張張在后邊趕著走”構(gòu)成整齊的句式,是暗含諷刺的。
逆轉(zhuǎn)?!缎选返?66—67回寫狄家仆人狄周給艾回子還皮襖,艾回子詐稱皮襖中原有銀子,又說他一向與軍門老爺治病有交情……艾回子正在得意地嚇唬人,只見一個差人來到,說“軍門老爺怒你治壞了管家的瘡……”惡賴的艾回子一下子傻子眼。這里運用逆轉(zhuǎn)法,一下子揭穿心術(shù)不正的艾回子的底。這一情節(jié)令人想到《儒林外史》中描寫嚴貢生正自稱有德,家人突然來報他家因偷關(guān)了別人家跑來他家的豬,別人家上門來要豬。兩個情節(jié)何其相似,都用了逆轉(zhuǎn)。
夸張。狄希陳與吳推官兩個人鄰居,兩人妻妾都悍潑,作者這樣形容:“有時推官經(jīng)歷(狄希陳的官職。本文注)一同受苦,推官與經(jīng)歷的奶奶同時作惡,真是那獅吼之聲,山鳴谷應,你倡我隨”;“內(nèi)中有幾個鄉(xiāng)宦,還嫌送得胙肉不多,心里不自在,就把那送胙的禮貼后面裁下兩幅,潦潦草草寫了個古折回貼”——這些鄉(xiāng)宦對別人吝嗇成性,得東西卻總嫌少了,在荒災之年不愿出谷賑濟,偶爾參加祈雨的祭祀,嫌收的胙肉不多,因此回貼也不認真寫,只在禮貼上裁紙來寫。這個小小的描寫構(gòu)成一個極大的諷刺?!度辶滞馐贰防镆裁鑼懥艘粋€慳吝成性的人嚴監(jiān)生,他一家四口,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吃,每當小兒要時,只在熟切店里買四個錢的哄哄就是了。特別是臨死前還 “伸著兩個指頭”不能咽氣,原因是為那燈盞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直到他的妻子挑掉一莖燈草他才咽氣。
《醒》帶有諷刺手法的語言現(xiàn)象是十分豐富、舉不勝舉,徐志摩即認為其間有一種“輕靈的幽默”,認為西周生“是一個寫趣劇的天才”。如果我們依照:“ (諷刺)或者輕率,或者認真;或者淺薄無聊,或者寓意深刻,從粗俗、殘忍到優(yōu)美,雅致,無不應有盡有……借助運用諷刺系列的所有語氣,如詼諧、嘲笑、反語、挖苦、冷嘲、熱諷、譏諷與謾罵等,其形式真可謂千變?nèi)f化。”①克拉克語,轉(zhuǎn)引自王珂“論中西諷刺詩的諷刺風格和文華形態(tài)的差異”,《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6期。那么《醒》完全可看作一部諷刺手法齊全、充滿諷刺意味的小說。
其實關(guān)于《醒》這類作品,魯迅先生曾說過:“則無非以報應因果之論,寫社會家庭之事,描寫則頗仔細矣,諷刺則亦或鋒利矣。”[15](P186)也認可了其諷刺鋒利的特點。然而由于無法知道的原因,魯迅沒有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這部作品,更沒有提到它在諷刺小說史上的地位。二十多年前,有論者就指出:“《醒世姻緣傳》的諷刺藝術(shù)雖然還沒有取得象《儒林外史》那樣高的成就,并且還存在象魯迅指出的那樣的缺點,但是,如果把它列入諷刺小說的行列……還是當之無愧的?!盵2]然而,這樣的論斷一直沒有得到學界的權(quán)威認可。因此,筆者希望再以此文喚起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guān)注,并就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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