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海 邱福明

陶冶式教學是我國語文教育的重要命題之一。所謂陶冶式教學就是指一種以立德審美為旨歸，利用美的媒介，創(chuàng)設教學情境和氛圍，在語文訓練的過程中引發(fā)學生審美體驗，注重審美情感陶冶和學生心靈建構，運用學生的無意識心理活動和情感，加強有意識的理性學習活動，旨在全面提高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和人文素養(yǎng)的教學?！拔覈Z文教育素有陶冶性教學的傳統(tǒng)，即把教學的過程作為陶冶的過程。關注生命的成長，注重對生命的關懷，強調情感的陶冶和心性的滋養(yǎng)。”①語文陶冶式教學經(jīng)過蜿蜒的歷史長河向我們走來，其面容依然亮麗，給我們一種親切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為什么會讓人產(chǎn)生這種感覺？這與中國文化教育傳統(tǒng)有關。在新課程改革背景下，“實施語文教學要求我們深入地了解傳統(tǒng)語文教學中的成功經(jīng)驗，客觀地發(fā)現(xiàn)其精髓，智慧地繼承其精華，并很好地應用于當前的語文教學中，提高語文教學的有效性，突破語文教學低效的困境”②。探討陶冶式教學的傳統(tǒng)，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其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適應性，挖掘其在當下的意義，助力素質教育的深入開展，從而開拓語文教育更為廣闊的領地。

一、禮樂陶冶：語文陶冶式教學的傳統(tǒng)之一

中國陶冶式教學傳統(tǒng)的源頭，可以追溯到遠古三皇五帝時代的禮樂之教。“樂”的產(chǎn)生是原始社會先民勞動的需要，用以調和天、地、人之間的關系，《呂氏春秋·古樂》載：“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罚弧哆_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這一段描寫了葛天氏之民操牛尾，踏著樂步，載歌載舞的情景。遠古時代，禮樂是不分的，“樂”的性能和實質就是“禮”，“樂”的感性形式就是“禮”的儀式、規(guī)范，“樂”的內容則是尊卑貴賤的等級觀念。在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中，“禮樂”出現(xiàn)的時代比較早，但起初僅僅是作為一些原始民族的風俗習慣而存在。周代是最早對“禮”和“樂”作出規(guī)定的朝代，統(tǒng)治階級制定禮樂，重視禮教在社會中的重要功能，每個人都要循規(guī)蹈矩地按照禮制所規(guī)定的去做，才能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周王從政治到文化方面制定了一整套完整的典章制度，強調禮樂治國。

禮樂之教使人“內和而外順”，本質上是針對人心的改造和教化，是以“禮”為規(guī)范，以“樂”為輔助手段，樂教的道德教育內容與情感教育內容相適應，從而達到“以樂教和”的目的。禮樂陶冶的目的從“敬于神鬼”“神人以和”的原始氏族社會祭祀活動和巫術活動中的初級形態(tài)逐步過渡到立足于世俗社會等級制度，認為“禮樂”不僅具有教化作用，而且還具有“以禮樂合天地之化，百物之產(chǎn)，以事鬼神，以諧萬民，以致百物”（《周禮·春官》）等多種功能?！皹贰笨梢蕴找比说那椴伲兓说臍赓|，能形成文質彬彬的君子風范，所以有“成于樂”的說法。例如孔子就很注重“樂”對人道德陶冶的作用，他認為在樂教的過程中，學生受到美的熏陶，由審美的境界自然就會過渡到道德的境界?！岸Y”的作用在于約束人們的外部行為，具有外在性和強制性；“樂”則是通過陶冶人們內心的情感，使本來具有外在的“禮”變?yōu)槟塬@得自我滿足的需要。如果禮教只是停留在外在的規(guī)范、儀式上，道德并沒有轉化成主體的內心的需求，那么它得不到主體的接受，是一種強迫性行為，很難讓人自覺地接受?！岸Y樂”之所以能夠很好地發(fā)揮“教化”的作用，是因為“禮樂”本身即是一個富含多種價值的載體，其中不僅包涵了“仁”，而且也順應了“（人）情”，“禮者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為之節(jié)文者也。故禮者謂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諭義之意也。故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心術》）?！岸Y樂”蘊含一種合宜的生活態(tài)度和一定的價值觀念，所以，古代人們將禮教和樂教結合一起，從外在與內在兩個層面對人進行教化，這實質上是一種廣義的陶冶。

在古代，“樂”可以說是詩、樂、舞的結合。人們非常重視樂教方法。通常采用寓教于樂的方式來達到潛移默化、熏陶漸染的目的。荀子認為樂教能夠化性向善，陶冶人的情操，通過“樂”所表現(xiàn)的情感形象，人們運用直觀和情感體驗進入音樂和諧的審美境界，與其融合為一，受到陶冶、凈化，達到教育的目的?！稑酚洝酚浭隽恕霸⒔逃跇贰钡氖┙谭椒ā！胺驑氛邩芬玻饲樗荒苊庖?。樂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故人不耐無樂，樂不耐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耐無亂。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若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傮w而言，在早期，樂教被賦予神秘的色彩，作為溝通神、人的載體而出現(xiàn)。此外，在戰(zhàn)勝自然災害后要進行慶祝活動，它往往是宗教祭祀文化生活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但隨著人們對樂教的體驗、感受從神性的、政治的、倫理的禮儀形式中脫離，“樂”成為人們內在情感表達、情感交流和接受教育的重要方式，也就是說樂教中原有的神圣意義已發(fā)生了變化，逐步成為一種普遍的帶有陶冶性質的教學方法。

二、詩教陶冶：語文陶冶式教學的傳統(tǒng)之二

詩教陶冶是通過對優(yōu)秀詩文的傳承，發(fā)揮其陶冶功能，提高人的文化素養(yǎng)，以達到“溫柔敦厚”的教育效果。中國歷來十分重視詩教。早在2500多年前，孔子就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闭J為修身首先要學《詩》，立身要學“禮”，然后在“樂”的陶冶中完成修養(yǎng)，詩教是人才修養(yǎng)的第一步。自孔子后，詩教陶冶的傳統(tǒng)代代相傳。儒生們強調《詩》是情志統(tǒng)一的產(chǎn)物：“詩者，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之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笨梢?，學習《詩》重在陶冶性情和培養(yǎng)人格。漢儒是在充分重視詩教的性情陶冶功能的同時來實現(xiàn)教化目的。

詩教有著綿長久遠的發(fā)展傳統(tǒng)。詩教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傳承和演變后，它的內涵和外延都有了明顯的變化。夏商周三代，詩教成為國家禮樂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春秋時期，隨著國家禮樂制度的解體，詩教傳統(tǒng)亦盛極而衰，并開始了由官學詩教時代向私學詩教時代的轉變?？鬃拥臍v史性貢獻在于繼承并捍衛(wèi)西周以來的詩教傳統(tǒng)，恢復并進一步突出了“詩三百”在禮樂教化制度體系中的核心地位，為后代儒家特別是漢代詩教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漢代起到唐宋元明，詩教的外延不斷擴大，從“詩三百”，到《楚辭》，到唐詩，到宋詞，到元曲，到小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觀、變化觀、本質觀深深熔鑄在其中。傳統(tǒng)的“君子儒”詩教重點在“以詩為教”，漢以后詩教的重點則向詩歌的欣賞和創(chuàng)作傾斜。

詩教對人性的陶冶作用是巨大的。詩教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一朵奇葩，我國自古就非常重視“詩教”的功能?？鬃右宰约旱念Ｖ钦J識到“詩”的多種作用，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里的“興”即為“隱僻連累”，通過某一個別的形象譬喻，想象、聯(lián)想到普遍的關于社會和人生的道理。其目的通過直觀的想象、聯(lián)想訴諸于人們的社會性情感，喚起個體向善的自覺，用藝術的形象性去陶冶人、感染人、發(fā)展人，從而達到教育的目的。孟子也說“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痹姼璧淖x者在整體把握作品內涵的基礎上，通過聯(lián)想、想象領悟作品意圖與情志的同時，啟發(fā)情感和豐富自身體驗。嚴羽以禪喻詩，在認識到詩歌的審美特性時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荃，上也。詩者，吟詠性情也”?！耙髟佇郧椤敝卦诮沂驹娊桃悦赖那楦形?、激發(fā)人和感化人，用內在的美感喚起人們的情趣和審美自覺，以達到教育的目的。這些言說，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通過詩教，學生可以觀察社會，了解社會，融入團隊，表現(xiàn)自我，調節(jié)心理，培養(yǎng)性情。傳統(tǒng)詩教不僅具有啟蒙與立德、勸學與勵志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還具有啟智與陶情的功效。詩可以怡情養(yǎng)性，養(yǎng)成內心的和諧。詩蘊于中的是性情，受詩的陶冶而達到和諧，形成發(fā)于外的行為儀表。換而言之，詩教“不僅適合兒童的天性，而且在保護與開啟、培育兒童的自由想象力方面能夠發(fā)揮特殊的作用，在作者看來兒童心靈自由的保護與培育，是‘生命中最偉大的事件，這不僅對于兒童生命個體的終生發(fā)展，而且對于民族精神的發(fā)展，都是至關重要的”③。

詩教有誦讀與感悟陶冶的方式。從詩教的方法看，重在誦讀和感悟。最早的詩歌是人們口頭上吟唱的，因而音樂節(jié)律性是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學詩歌最古老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誦讀。誦讀是我國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是一種心、眼、口、耳并用的出聲閱讀。誦讀的作用就是在反復讀的過程中讀出詩歌的語言美、韻律美、意象美，漸漸體會到詩之情趣和境界，同時不知不覺地自身也受到情感的陶冶。從“讀書百遍，其義自見”這樣一些詞語我們便可知道，古人很早就懂得誦讀的重要性。唐代的韓愈更是強調“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蘇軾也說：“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精思子自知?！边@些話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古人對誦讀作用的認識和誦讀在學習實踐中的應用。誦讀成為溝通語言知識學習、語感培養(yǎng)與思想感情陶冶三者間的紐帶。感悟，也是中國教學傳統(tǒng)中的方法，如先秦道家將感受作為人與宇宙自然融合的方法論核心。道家不僅主張感悟自然超越人為，而且以感悟的方法論融通于體育、智育、德育、美育等領域。感受是富有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教學，特別是語文教學的重要方法。我國傳統(tǒng)語文教學中所經(jīng)常使用的“涵泳”“品味”“體味”“妙悟”“入神”等等，就都包含了這個“情感感受”的過程。感悟可以促進學生的語言學習，提升情感素養(yǎng)，凸現(xiàn)人格個性，感染和調節(jié)學生的行為，促進學生的和諧發(fā)展。

三、文教陶冶：語文陶冶式教學的傳統(tǒng)之三

“文”在中國古代是涵義非常廣泛的概念，它不等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狹義文學，而是指廣義的文章或文學，即以語言文字為媒介的文化成果，包括經(jīng)史子集與百家雜說，亦包括哲學、歷史、散文、小說、戲劇等，都可以稱為“文”。根據(jù)“文”概念的界定，我國古代文教思想可以追溯至孔子的“六藝”教育。其中《書》、《易》、《春秋》，我們可以歸為文教的內容?！痘茨献印ぬ┳濉吩疲骸傲嚠惪平酝??！君嫸睾裾?，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刺譏辯義者，春秋之靡也?！边@句話記載了《書》、《易》、《春秋》的文教功能。曹丕把文章看作“經(jīng)國之大業(yè)”，從儒家政治倫理觀念來看待文藝，把文章看做治國安邦的重要手段。劉勰也強調“文”的根本任務在于“明道”，他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庇终f：“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文聞，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痹谒磥?，圣人之經(jīng)具有陶冶性情之功能，研神理而設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離不開圣與經(jīng)。韓愈主張“文以載道”“文道統(tǒng)一”，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論述了文道關系。從文教的層次來看，“文”與“道”的關系中包含了一定的審美教育思想，優(yōu)美的文辭能引起人們的愉悅之情，這樣“道”可以借助于“文”轉變?yōu)槿说囊环N內在的審美吁求。實現(xiàn)“道”與“文”潛移默化地滋潤人的心根，陶冶人的性情的目的。歐陽修說：“君子之所學也，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現(xiàn)于后世?！睆娬{不僅要文以致用，還要通過美的語言修飾，產(chǎn)生一種美感獲得審美愉悅，使文教深入人心。蘇軾追求超感官無限自由的人生境界，他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靜。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訪，此語當更清?！痹谔K軾看來，文教就是追求超感官超功利的審美境界，人不為外物所累，以審美觀賞的態(tài)度觀物。之后興起的“說話”藝術和小說，使高雅詩文教育走向了通俗的文藝教育。文教傳統(tǒng)的發(fā)展歷程抓住了文教的審美情感特征，認為情感是陶冶人、感染人的主要力量，也是實現(xiàn)文教陶冶的關鍵所在。這樣既注重了文教的社會教化作用，又重視文教的審美特征，揭示了文教的特殊規(guī)律與價值。

綜觀我國陶冶式教學的傳統(tǒng)，它始終以儒家教化思想為主導，以道德養(yǎng)成，“化民成俗”等社會功利為主要目的和依歸，對人的情感和性情陶冶的追求一直受到貶抑。追求滿足個體的審美需求，陶冶人性與情操，發(fā)展個體創(chuàng)造力和潛能，關注個體的終極信仰，給個體提供安身立命之所，一直是我國傳統(tǒng)陶冶教學的目標。語文陶冶式教學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蘊，它符合中國人的心理特點、行為模式，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相契合。在古代，早就出現(xiàn)了陶冶教學的萌芽，上文提到的孔子的“興、觀、群、怨”，孟子的“反求諸己”，朱熹的“虛心涵泳”等等即是。在當代，教師們也常在語文課堂中通過各種方式對學生進行陶冶式教學，如于漪的“熏陶感染法”、李吉林的“情境教學法”等，還有諸如“生命語文”“文化語文”“詩意語文”“綠色語文”等一些富有特點的理論探討和實踐摸索，都繼承了我國陶冶式教學傳統(tǒng)，也說明陶冶式教學在我國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根基，它是我們民族所能自如駕馭的一種教學理念與模式。梳理中國語文陶冶式教學的傳統(tǒng)，就是要使我們對它的運用從不自覺變?yōu)樽杂X，以有效地提高語文課堂教學質量，進而關注學生的生存與發(fā)展，“培育學生對真善美的追求，對彼岸理想世界的向往與想象，對人類、自然、宇宙的大關懷，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并由此煥發(fā)出內在與外在的激情，生命的活力，堅強的不屈不撓的意志力，永不停息的精神的探索，永不滿足于現(xiàn)狀的批判與創(chuàng)造的欲求”④，提高語文能力和文化素養(yǎng)，形成良好個性和健全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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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曹明海：《語文陶冶性教學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②張德超：《智慧地繼承語文教學傳統(tǒng)》，《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③錢理群：《呼喚“詩教傳統(tǒng)”歸來》，《教育文匯》，2005年第10期。

④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