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平 成亞林
摘要:唐代大歷時期江左詩僧輩出,釋皎然是其中之翹楚。在皎然尚在世時,朝廷即下詔征編其詩文集入藏內(nèi)閣書府,使他不僅成為大歷詩僧群中唯一有完整文集傳世者,更是歷史上唯一一位受朝廷之命征編文集的僧徒。本文從編纂經(jīng)過、成書原因兩方面考述皎然詩文集的成書情況,同時,分析此書的編次特點,并考諸載籍及傳本,疏證其書名最初為《吳興晝上人集》,后世流傳中漫稱《杼山集》、《皎然集》等。
關鍵詞:皎然詩文集;編纂經(jīng)過;成書原因;書名
釋皎然,俗姓謝,字清晝,湖州長城(今浙江長興)人,是大歷、貞元年間江南文壇上一位相當活躍的詩僧。皎然詩名卓著,在創(chuàng)作上享有“詞多芳澤”、“律尚清壯”的美譽。他深諳詩道,曾協(xié)助顏真卿修纂音韻類書《韻海鏡源》,又自撰《詩式》,論述作詩之法,對當時及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藝術技巧、思維方式及批評方法等方面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是目前所知有詩學理論專著的第二位唐代詩人。貞元八年,唐德宗下詔征編其詩文集入藏內(nèi)閣書府。于是,皎然詩文作品得以較為完整地編輯、保存與流傳。目前,學界于皎然的關注多聚焦在《詩式》上,探討其詩學理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之相關研究成果較為豐厚,而對于皎然集的研究則相對較為薄弱。皎然集是如何結(jié)集成書的?皎然何以能得到朝廷詔令征編文集?此書的成書原因究竟何在?它有著什么樣的編纂特點?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同時,由于在后世流傳中,此書的書名出現(xiàn)了《吳興晝上人集》、《晝上人集》、《杼山集》、《皎然集》、《皎然詩文集》等多種異稱,因而。對各書名作一疏證,弄清其中的流變情況,亦是非常必要的。
一、皎然集的編纂經(jīng)過
關于皎然集的編纂經(jīng)過,于頔所作集序中有較為清晰的講述:
貞元壬申歲,余分刺吳興之明年,集賢殿御書院有命征其文集,余遂采而編之,得詩筆五百四十六首,分為十卷,納于延閣書府。上入以余嘗著詩述論前代之詩,遂托余以集序,辭不獲已,略志其變。
由此序文可以了解到:
第一,皎然集的編纂時間是貞元壬申歲,即貞元八年。據(jù)賈晉華《皎然年譜》考證,皎然生于開元八年,卒于貞元九年至十四年之間。至貞元八年他已年逾七旬,其生平的主體創(chuàng)作基本完成。
第二,此項編纂任務乃于頔受命承擔。于頔自貞元七年至十年任湖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期間與皎然有過詩交。于崾到任之初即作五言詩《郡齋臥疾贈晝上人》寄贈皎然,詩中稱皎然為“我禪伯”和“方外友”,禮贊其“光明性不染”。皎然隨即作《五言奉酬于中丞使君郡齋臥病見示一首》酬和,并以“若非禪中侶,君為雷次宗”、“若作詩中友,君為謝康樂”等語稱揚對方。此二詩一并收錄于本集卷一之首。
第三,采編該文集時,皎然是知情的,并且是他親自囑托于頔為集作序。故而。于頓序記言:“上人……托余以集序,辭不獲已”。
第四,于螟輯得皎然所作“詩筆”五百四十六首,分編為十卷。唐人一般用“詩筆”一詞來表達詩和文的區(qū)別,如趙磷《因話錄》卷三云:“韓公文至高,孟長于五言。時號孟詩韓筆?!庇秩缫蟋帯逗釉烙㈧`集》卷上云:“歷代詞人,詩筆雙美者鮮矣。”在白居易自編《白氏長慶集》之集后序中,自居易亦自述收錄“詩筆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可知,十卷皎然集中收錄有詩亦有文。
第五,皎然集乃奉集賢殿御書院敕牒之命征集,成書之后納藏于延閣書府。傳世的《晝上人集》卷首還載有當時的敕牒,牒文表明,皎然集是因庫內(nèi)闕,而被指名敕命浙西觀察使“速寫送”御書院。何謂“敕牒”?《唐六典》卷九“中書省”條載:“凡王言之制有七?!咴浑冯?,隨事承旨,不易舊典則用之?!蹦纤稳~夢得《石林燕語》卷三云:“承旨而行者曰敕牒?!笨梢姡冯旱氖褂脠龊鲜恰俺兄肌?,即上承皇帝旨意而行用。因此,通俗來講,皎然集乃受欽點編就而成。
在皇命敕牒敦促下,刺史于頔在下詔當年便迅速完成了皎然集的編采工作,并納藏延閣書府。《新唐書》、《宋高僧傳》、《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等史志對此事皆有記載。
關于皎然集成書過程,南宋釋本覺《釋氏通鑒》卷九有另一番記述:
釋皎然……恥以文章名世。嘗嘆曰:“使有宣尼之博識,胥臣之多聞。終曰目前,矜道侈義,適足以擾真性。豈若松巖云月,禪坐相偶,無言而道合,至靜而性同。吾將入杼山矣。”于是,裒所著詩文火之。后中丞李洪刺湖州,枉駕訪晝,請及詩文。曰:“貧道役筆硯二十余年,一無所得。冥搜物累,徒起我人,今棄之久矣。”洪搜之民間,僅得十卷。晝沒,相國于頔序之進于朝,德宗詔藏秘閣。與前述于頔序文之記載相較,《釋氏通鑒》的記述在皎然集的編纂者、成書時間及成書過程等方面均有較大出入。依《釋氏通鑒》之說,皎然曾“恥以文章名世”,已將所著詩文燒毀而全心禮佛,后由湖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李洪從民間搜訪得十卷。皎然過世之后,由時任宰相的于頔將其進奉給朝廷,德宗遂下詔入藏秘閣?!秴桥d掌故集》、《浙江通志》、《烏程縣志》等史志中亦有相似記載。
筆者認為于頔序文的記載更為可信。理由如下:其一,于頔與皎然為同時代人。且有過詩交關系,而釋本覺相距皎然有近四百年,前者之言理應較后者更貼近事實。其二,于崾與釋本覺均談到皎然集的成書是與德宗詔令有關,且本集卷首亦錄有御書院于貞元八年正月十曰所下牒文。那么,在朝廷敕牒之下,于頔不可能冒著犯欺君之罪的危險在序文中妄作虛言。其三,佛家史籍為突顯釋氏的榮耀,作些夸張性甚至乖離事實的記述也是常有之事?!夺屖贤ㄨb》對皎然集成書過程添補皎然燒毀詩文、李洪民間搜訪等這些頗具曲折故事性的記述,不僅可突出皎然的詩才,更可彰顯身為名僧的皎然其禮佛心之誠。
不過,值得指出的是,《釋氏通鑒》中所述皎然為靜心修道而廢棄筆硯及李洪搜訪詩文之事,并非完全憑空捏造。皎然本人曾在《詩式》卷一記載:
貞元初,予與二三子居東溪草堂,每相謂曰:世事喧喧,非禪者之意。假使有宣尼之博識,胥臣之多聞,終朝目前,矜道侈義,適足以擾我真性?!釋⑸钊腓谭?,與松云為侶。所著《詩式》及諸文筆,并寢而不紀。因顧筆硯笑而曰:“我疲爾役,爾困我愚。數(shù)十年間,了無所得。況爾是外物,何累于我哉?……”遂命弟子黜焉。至五年夏五月,會前御史中丞李洪自河北負譴,遇恩再移為湖州長史?!谎约啊对娛健?,具陳以宿昔之志。公曰:“不然?!惫堂T人檢出草本,一覽而嘆曰:“……奈何學小乘褊見,以夙志為辭邪?”再三顧予,敢不唯命!遂舉邑中辭人吳季德,梁常侍均之后,其文有家風,予器而重之?!蛘垍巧嗯c編錄。有不當者,公乃點而竄之,不使瑯訐與斌塊參列。
由此可知,貞元初年,皎然的確曾因覺詩為外物,會擾亂真性,“非禪者之意”,已經(jīng)決意廢黜筆硯,屏息詩道,并將《詩式》連同所有昔曰創(chuàng)作的詩文都收藏起來,不欲其流傳于世。至貞元五年夏五月,時任湖州刺史的李洪勸服他勿“學小乘褊見”,命其門人翻檢出昔曰草本,并與吳興文士吳季德一道整理包括《詩式》在內(nèi)的諸詩筆。
皎然在收藏起諸詩筆之外是否真的燒毀過舊作,李洪是否曾在民間搜訪過皎然詩文。目前沒有任何確證。不過,據(jù)前引《詩式》所言,在皎然已決意放棄所有文稿的情形下,若非李洪的極力勸說,以及李、吳二人對皎然舊作的搶救性整理,于頔恐怕很難在下詔當年即把五百四十六首詩筆搜齊,圓滿完成皎然集的編纂工作。因此,在皎然集編纂的功績上,李洪和吳季德也應記上一筆。此十卷內(nèi)府藏本遂成為后世流傳的皎然詩文集各版本的祖本。
二、皎然集的成書原因
一位江南僧人能夠得到朝廷詔令征集整理其詩文入藏御書院,這絕非等閑之事。翻查各朝史籍,以國家名義征集一位僧徒的詩文集,也僅見此一例。皎然何以能獲得如此殊榮?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大致來講,主要有內(nèi)外兩重因素。
一方面,皎然本人的家世、詩才及其在中唐前期江南文壇的聲望是重要的內(nèi)在因由。
于頔序云:“有唐吳興開士釋皎然,字清晝,即康樂之十世孫。得詩人之奧旨,傳乃祖之菁華,江南詞人莫不楷范。極于緣情綺靡,故詞多芳澤;師古興制,故律尚清壯?!庇谑弦浴熬壡榫_靡”、“清壯”稱賞皎然詩才,并譽其得益于先祖謝靈運。此序既受皎然囑托而作,“康樂之十世孫”之說當出自皎然本人。雖然據(jù)后人考證,皎然的直系祖實為謝安,而非謝靈運。然而,在當時,皎然為謝靈運后裔的身份是得到了廣泛認可和稱美的。皎然亦曾在詩中屢稱己為南朝謝氏后人,本集卷二《七言述祖德贈湖上諸沈》云:“我祖文章有盛名,千年海內(nèi)重嘉聲。雪飛梁苑操奇賦(原注:梁苑出惠連公《雪賦》),春發(fā)池塘得佳句(原注:康樂云《池上樓》詩,夢惠連方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世業(yè)相傳及我身,風流自謂過時人。初看甲乙矜言語,對客偏能鴝鵒舞(原注:尚公少年善焉)?!魰r軒蓋金陵下,何處不傳沈與謝(原注:田公與約俱是西邸八友)。綿綿芳籍至今聞,眷眷通家有數(shù)公?!本砹段逖再x得謝墅送王長史》,題下自注云:“其墅即晝七代祖吳興守舊居。”詩云:“世業(yè)西山墅,移家長我身?!庇志硎抖唤ò菜挛髟合矔児詤桥d至聯(lián)句》中,祠部郎中兼侍御史王遘預聯(lián)二句贊皎然世系云:“宗系傳康樂,精修學遠公。”唐代的風習仍以炫耀門戶、標榜閥閱為榮,而謝靈運是唐人最推崇的南朝詩人之一,出身謝氏南朝文學世族,這無疑為皎然在文壇的活動添加了不少助力,也為他延展了聲望。歷任湖州刺史崔論、盧幼平、顏真卿、袁高、陸長源、李洪、于頔等,也都對他極其禮重,且頻繁唱酬往來。檢皎然集,僅與顏真卿就有22首酬贈詩和20首聯(lián)句。可以說,皎然的詩文創(chuàng)作是大歷時期江南一帶詩風和文學觀念的代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著江南詩風的嬗變,并影響了不少后輩。孟郊、劉禹錫這兩位中唐文壇的大將在早年也都曾是皎然的崇拜者和追隨者。
皎然于興元元年作《贈包中丞書》,向時任御史中丞的包估推薦靈澈:“今之馳疏,實有所薦。有會稽沙門靈澈,年三十有六……故秘書郎嚴維、隨州刺史劉長卿、前殿中侍御史皇甫曾常所稱耳。及上人自浙右來湖上見存,并示制作,觀其風裁,味其情致,不下古手,不傍古人,則向之嚴、劉、皇甫所許,疇今所覿,三君之言猶未盡上人之美?!眲⒂礤a《澈上人文集紀》亦記此事:“皎然以書薦于詞人包侍郎佶,包得之大喜,又以書致于李侍郎紓。是時,以文章風韻主盟于世者曰‘包、李,以是上人之名由二公而揚,如云得風?!卑ナ谴髿v后期詩壇的盟主,皎然言之“今海內(nèi)詩,以中丞為龍門”。皎然能向當時的文壇盟主舉薦才人,正從側(cè)面說明了他在當時文壇上具有相當?shù)恼f話權。
雖然皎然在中年以后的活動范圍基本不出江南,但他所交游的士大夫中。有不少人在京官和地方官之間往來任職。如顏真卿、嚴維、包佶、李洪、權德輿等這些官員,有的在湖州任職后又入京任職,有些原本就是京官或京官外任。隨著他們的入京,皎然的聲名必然也被帶到京城文壇,甚至以他為代表的江南詩風亦對京城詩壇產(chǎn)生一定吸引力,終而仰達宸聽。
另一方面,李唐王朝當政者的文治理念和尚佛傾向是不可忽略的外部機緣。
征皎然集的集賢殿書院是開元十三年唐玄宗由集仙殿麗正書院改名而置。《唐六典》卷九“集賢殿書院”條記載:“集賢院學士,掌刊輯古今之經(jīng)籍,以辨明邦國之大典,而備顧問應對,凡天下圖書之遺逸,賢才之隱滯,則承旨而征求焉。其有籌策之可施于時,著述之可行之于代者,較其才藝,考其學術而申表之。凡承旨撰集文章,校理經(jīng)籍,月終則進課于內(nèi),歲經(jīng)則考最于外?!薄肮沤裰?jīng)籍”、“天下圖書之遺逸”、“賢才之隱滯”皆被納入集賢殿書院的征求之列,當朝文人的文集自然也成為征集的重要對象,而且征集之用力,令后世驚嘆。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二七贊嘆:“唐人詩集,多出人主下詔編進。如王右丞、盧允言諸人之在朝籍者無論,吳興晝公,一釋子耳,亦下敕征其詩集置延閣。更可異者,駱賓王、上官婉兒,身既見法,仍詔撰其集傳后,命大臣作序,不泯其名。重詩人如此,詩道安得不昌?”無論是朝中大臣還是普通文士、釋子,甚至連已經(jīng)伏法的政敵,只要有詩歌才華的,均有被下詔征撰文集者。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唐朝歷代君王對文學的高度重視,以及其文化政策的極度開明。
下敕征皎然集在貞元八年,時值德宗朝。德宗李適極喜好文學,他本人亦善屬文,常于宮中唱和,且親自品評次第。李肇《翰林志》記載:“德宗雅尚文學,注意是選?!瓏L召對于浴堂,移院于金鑾殿,對御起草,詩賦唱和,或旬曰不出。”《唐詩紀事》亦載:“帝善為文,尤長于篇什,每與學士言詩于浴堂殿,夜分不寐。”德宗對詩文的熱衷,由此可見一斑。到了晚年他更是“絕嗜欲,尤工詩句”。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十九“德宗好為詩”條評曰:“唐諸帝能詩者甚多,如太宗、玄宗、文宗、宣宗皆有御制流傳于后,而尤以德宗為最?!必懺?,各地戰(zhàn)亂基本平復,時局漸人中興,德宗作為本就崇獎文詞的君主,更是在文治方面加大力度。陳寅恪先生謂之“欲以文治粉飾茍安之政局”。
客觀來講,皎然雖是當時文壇上較為活躍的人物,但在那個大家輩出的時代,他的詩才與其他名家相比,還不能算得上是頂級人物,如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評:“今觀所作,……在中唐作者之間,可廁末席。”他之所以能引起最高統(tǒng)治者的重視,還有一層不可忽略的因素,那就是他的佛徒身份。唐代是佛教昌盛的朝代,唐德宗也是一位喜佛學諳釋典的帝王?!秲愿敗肪砦迨弧兜弁醪俊こ玑屖稀分杏胁簧訇P于德宗“崇釋氏”的記載。尤其在貞元二年削藩戰(zhàn)爭失利之后,德宗更是成為一位非常虔信佛教的皇帝。他曾撰寫《大乘理趣六波羅密多經(jīng)序》吹捧佛教;貞元五年又下詔,強調(diào)佛寺的神圣性,禁止俗人用作客棧,并在大臣陪同下頻頻造訪寺院。貞元六年元月。即征召皎然集的兩年前,德宗還舉行了盛大的迎法門寺佛指骨儀式,將佛骨“送于京師佛寺,傾都瞻拜,施財物累巨萬”,可見其對佛教護佑之重。不僅如此,德宗還是唐代最后一位以奢侈的規(guī)模來支持譯經(jīng)與其他文學事業(yè)的帝王。皎然,這位善寫詩,又通內(nèi)典的詩僧,恰好處在文學與佛教的結(jié)合點上,因此,受到德宗朝廷的關注和賞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此外,大歷年間有大批詩僧涌現(xiàn),劉禹錫在《澈上人文集紀》中云:“世之言詩僧,多出江左。靈一導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如么弦孤韻,瞥人耳目,非大樂之音。獨吳興晝公能備眾體。”由此可知,詩僧們雖然文學成就普遍不高,但是已經(jīng)作為一個醒目的詩歌創(chuàng)作群體活躍在當時的江南文壇,他們頻繁往來于公卿士大夫之間,也成為普遍現(xiàn)象。據(jù)當代學者蔣寅統(tǒng)計,現(xiàn)存大歷詩中作為交游唱酬對象出現(xiàn)的僧人有130人之多。德宗應該與劉禹錫一樣,也注意到了這一群體的存在,故而敕詔征其中之佼佼者——“能備眾體”的皎然文集。筆者忖度德宗此舉,可能有讓《晝上人集》作為江左詩僧群創(chuàng)作成果的代表,以備當朝文壇之眾流,彰顯大唐詩風之繁茂的意圖。皎然也就因此成為大歷詩僧中唯一有完整文集傳世者,其詩名亦隨之在客觀上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提升。從這一角度來看,皎然可算是一位幸運兒。
無論如何,由朝廷下詔征集一位詩僧的文集入藏內(nèi)府秘閣,可謂空前絕后。無怪乎清初學者王士稹在覽讀皎然集之后寫下跋文感慨道:“當時一衲子之集,至下敕觀察使牒本州寫送,其于文事可謂勤矣。后世如此等事。豈可易得?”
三、皎然集的編次特點與書名疏證
貞元八年人藏內(nèi)府的皎然集共有十卷。貞元八年的內(nèi)府原本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統(tǒng)計,現(xiàn)今存世的十卷本皎然集明清傳本共計有十四種,以四部叢刊本《晝上人集》十卷和四庫全書本《杼山集》十卷補遺一卷為代表。以此二本為代表的十四種皎然集十卷本,雖然在詩文數(shù)量、部分異文等方面存在一些版本差異,但諸本全集的主體編次基本一致:采用先詩后筆的編排方式,把詩和文前后分開加以編輯,卷一至七收詩,卷八、九收文,聯(lián)句則置于卷十。不過,詩文各卷內(nèi)部的編次上則基本沒有更明確、更細致的編排規(guī)則。七卷詩中,從體裁來看,除將七言歌行集中編于卷七中。其余各卷均不規(guī)則地雜錄五、七言古、近體詩。從內(nèi)容來看,各卷中也是酬贈、送行、宴集、感懷等諸題材交錯置放。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亦是各時期作品在諸卷交錯相呈。較詩而言,二卷文的編排相對整飭些:十六篇“贊”集中于卷八,三篇“書”集中置于卷九,全集均獨有一篇的“記”、“傳”、“偈”置卷九末。然而,十一篇塔(碑)銘卻分置于卷八和卷九。皎然集如此粗略的編次狀態(tài),與當時于頔編纂時間較為短促有一定關系,但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唐人編纂詩文別集的共同特點,即分類、分體意識不強。恰如近代學者萬曼在《唐集敘錄》中所言:“大抵唐人詩集率不分類,也不分體。宋人編定唐集,喜歡分類,等于明人刊行唐集,喜歡分體一樣,都不是唐人文集原來的面目。”同時,此亦可反證,這十四種的十卷本皎然集傳本雖有部分詩文在傳抄中發(fā)生更異,但全集的主體仍源自貞元八年的集賢殿詔錄本。換句話說,它們基本保留了“唐人文集原來的面目”。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集中卷七收錄了三十三首七言歌行(此卷總計收詩三十七首),這是十卷本皎然集中唯一依詩體編排的一處。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盛唐詩》對此有如下論述:“這一詩體在集子中的位置,與韋應物集及十才子中的較年輕詩人的一些集子相應。這可能反映了八世紀后期的詩體分類觀念:七言歌行被放在最后,是由于它看來是最新的和最不正統(tǒng)的詩體。在詩集的安排上。有著詩體評價的重要成分,而不同時期賦與各種詩體的價值是獨立于其真實歷史的。”概而言之,十卷本皎然集的編次方式正體現(xiàn)了唐代中期文壇的詩體觀以及當時別集的編纂風尚。
關于皎然集的書名,于頔序文之中并未明言。關于皎然集的史籍記載,始見《新唐書·藝文志》,其中作“《皎然詩集》十卷”,而后的典籍所載尚有眾多其它異稱。綜考宋、元、明、清歷代書目,皎然集共計有七種書名:
第一,稱《皎然詩集》者,首見《新唐書-藝文志》,另有《通志》、《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
第二,稱《杼山集》者,首見南宋《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另有《文獻通考》、《百川書志》、《脈望館書目》、《紅雨樓書目》、《近古堂書目》、《絳云樓書目》、《汲古閣??虝俊?、《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季滄葦藏書目》、《吟香仙館書目》、《稽瑞樓書目》、《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浙江采集遺書總錄》、《欽定四庫全書總目》、《鄙亭知見傳本書目》、《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八千卷樓書目》。
第三,稱《吳興集》者,首見南宋《直齋書錄解題》。
第四,稱《晝上人集》者,首見明代《湖錄經(jīng)籍考》,另有《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結(jié)一廬書目》、《別本結(jié)一廬書目》、《雙鑒樓善本書目》、《木犀軒藏書書錄》。
第五,稱《吳興晝上人集》者,首見明代《也是園藏書目十卷》,另有《丹鉛精舍目錄》。
第六,稱《皎然集》者,首見明代《國史經(jīng)籍志》,另有《澹生堂藏書目》。
第七,稱《皎然詩文集》者,首見明代《吳興掌故集》。
在上列著錄中,題名《皎然詩集》出現(xiàn)時間最早,題名《杼山集》則出現(xiàn)頻率最高,其次為《晝上人集》和《吳興晝上人集》。
又,考察十四種十卷本皎然集傳本,書名冠《杼山集》者有七種,冠《晝上人集》者有六種,冠《皎然集》者有一種。書名《晝上人集》者,其卷首于頔序均題為《吳興晝上人集序》;書名《杼山集》者,于頔序題《吳興晝上人杼山集序》者有五種,題《杼山集序》者有二種;書名《皎然集》者,于頔序則題《吳興晝上人杼山集序》。
清代藏書家、版本學家錢曾《讀書敏求記》卷四對皎然集的書名做了一番辨正:
《吳興晝上人集》十卷,貞元壬申歲,于頔分刺吳興之明年,集賢殿御書院有命征皎然文集,頔采而編之,得詩筆五百四十六首,分為十卷,納于延閣書府,即此本是也。今漫稱《杼山集》,乃后人所題,非原書矣,識者辨之。
綜上,筆者認為《吳興晝上人集》應是皎然集的最初書名,《杼山集》等則是在后世流傳中出現(xiàn)的漫稱。皎然,字清晝,時人尊稱他為“晝上人”,又籍貫湖州長城縣,唐代天寶元年湖州曾改稱吳興郡,《吳興晝上人集》即因此得名。后世常簡稱為《晝上人集》。又因皎然于大歷年后定居湖州西南的杼山妙喜寺,古人常以居所稱名,故而皎然集又常為后人冠以《杼山集》,亦或直稱《皎然集》、《皎然詩文集》、《皎然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