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法
陸游詞《卜算子·詠梅》中有“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之句,可見“群妒”是人群中一種由來已久的社會精神病態(tài),猶如殺人不見血的刀子,自古以來不知摧殘、扼殺了多少英才。在極左意識形態(tài)橫行的歲月里,這樣的悲劇一再上演。最近讀到羅基先生的《哀沈元》(見中國工人出版社2011年6月版《風雨同窗》一書),更使筆者對“群妒”的危害有切膚之痛。
當年的北京大學才子沈元1957年被打成“右派”,勞動教養(yǎng),后雖摘帽,但已被取消學籍,不能回北大完成學業(yè)。他一頭鉆進北京圖書館自學,充分利用那里的藏書,苦心孤詣,埋頭研究。時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長黎澍愛才,正在尋覓一位稱職的助手,當他讀到由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副主任劉導生推薦的沈元寫的九篇文章后,十分欣賞沈元的才華,認定沈元就是自己要找的助手,遂錄用沈元為近代史所實習研究員。黎澍兼任《歷史研究》雜志主編,他在沈元的九篇文章中挑選出《急就篇研究》在雜志上發(fā)表。《急就篇》原是漢代的蒙學課本,沈元對《急就篇》的考訂超越了大學問家王國維,而從《急就篇》研究漢代社會的性質(zhì),更是前無古人,在史學界引起極大轟動。郭沫若稱贊:“這篇文章寫得好?!绷硪晃皇穼W大家范文瀾讀后也說:“至少比我寫得好?!鄙蛟謱懥似逗樾闳吞教靽锩罚奈迦f多字,在《歷史研究》發(fā)表,人民日報從中摘錄一萬字,以《論洪秀全》為題,發(fā)了整整一版,史學界又一次轟動。沈元顯示的卓越才華卻招來了“羨慕忌妒恨”,眾多高等院校和科研機關都在談論這位“右派明星”,竟然蘊成了“沈元事件”。
黎澍說:“和沈元同一輩的人,到所里來了幾年不出一篇文章,沈元卻一年出幾篇文章,而且屢有轟動效應,于是心生妒忌,群起而攻之?!庇腥私o毛澤東寫信寄油印材料揭發(fā)“沈元事件”。此信恰好落在毛澤東秘書田家英手上,他壓了下來,打電話給黎澍,要他以后千萬注意。負責具體處理沈元稿件的《歷史研究》副主編、近代史所研究員丁守和也說:“黎澍和我愛才,千方百計發(fā)表沈元的文章,結果幫了倒忙?!薄都本推泛汀墩摵樾闳钒l(fā)表后,有人告御狀,告到毛主席那里,幸而被田家英扣住?!疤锛矣⒔形覀兦f要注意,我們就是不注意。”
沈元又寫了一篇《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方法和歷史研究》,丁守和感到文章頗佳,用署假名張玉樓的方法把它發(fā)表在《歷史研究》上。正好這時人民日報讓他們推薦文章,丁守和便將沈元的這篇文章和近代史所所長劉大年的《關于近代史研究的幾個問題》一起送往人民日報。人民日報編輯不知“張玉樓”系何人何背景,只以文章質(zhì)量取勝,最終采用了沈元的文章。丁守和還暗自高興,感到沈元的文章將所長的文章都比下去了,表明我們沒有埋沒人才。但有人了解到底細,知道“張玉樓”為何人,又不依不饒告到中宣部,說:“黎澍重用右派,不敢用沈元的真名,用假名幫他發(fā)表文章。”中宣部派人來調(diào)查,結論是沒有違反原則的地方,但以后少發(fā)他的文章。
此時沈元利用故宮的材料,寫了《中國歷代尺度概述》。這次丁守和說不發(fā)了,但經(jīng)不住沈元懇求,而丁守和也看出他在此文中功夫下得很深,再說是一篇關于科技史方面的,有很大實用價值,無關政治,不忍心埋沒這樣的優(yōu)秀文章,還是發(fā)表了,這回用的是“曾武秀”的假名。結果還是有人發(fā)覺了,研究所黨委書記找丁談話,下了最后通牒:“中宣部剛發(fā)通知,你們怎么又發(fā)沈元的文章了?以后不要再發(fā)了,免得給你們也給我們都帶來麻煩?!边@篇文章遂成了沈元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一個學者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就此被徹底封殺了。丁守和痛心地說:“一次一次地發(fā)表他的文章,引起群妒,把他逼上死路。早知道這樣,當年不發(fā)表他的文章就好了?!崩桎舱f過:沈元致死的原因之一是“死于眾人的共妒”?!拔母铩遍_始,沈元這個“右派明星”立即遭受到非人的迫害和摧殘,被斗得死去活來。為了活命,他幼稚地化妝成黑人企圖逃往蘇聯(lián)大使館,結果被逮捕,1970年4月遭槍決,死時才三十二歲!羅基先生嘆息道:“中國之大,何以容不得一個沈元!”羅基先生是沈元的北大同班同學,當時班里的黨支部書記,他敘述的是自己的親見親聞,確鑿可信。
恰如一位哲人所說:“每一個詞的后面都有一個世界?!崩桎壬f的“共妒”和丁守和先生說的“群妒”是一個意思。本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對優(yōu)秀人才產(chǎn)生忌妒是人性的劣點,表現(xiàn)了人性卑劣的一面,而產(chǎn)生于知識分子圈中的“群妒”更是一種社會病態(tài),在那個特殊年代這種社會病態(tài)竟成了政治生活常態(tài)!更卑劣的是,這種“群妒”為害之所以劇烈,是因為與權力相勾結?!叭憾省蓖犊繖鄤?,權勢利用“群妒”,卻還偏偏用“忠誠”、“黨性”、“國家”、“人民”、“革命”、“立場”一類碩大而光明的詞語來掩飾卑劣的動機和目的,顯得其無私和正義。在這個世界上,人才的出現(xiàn)和培養(yǎng)是需要競爭的,有時競爭十分激烈,杰出的人才都是在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但競爭要有游戲規(guī)則,然而在思想文化專制統(tǒng)治下,所有的其他規(guī)則全部失效,只服從于一種“為政治服務”的封建專制規(guī)則。沈元在大學學習期間被劃為右派分子,又被勞動教養(yǎng),即使后來已摘帽,但其“右派”的政治屬性如同封建社會中“賊配軍”刺于額頭的金印一樣無法消除,摘了帽也還是“摘帽右派”,哪怕你才華蓋世,也只能夾起尾巴做人,心甘情愿、老老實實地做賤民。而沈元的才華光芒卻壓抑不住,又恰恰遇上愛才如渴的黎澍和丁守和,連續(xù)不斷地給予沈元發(fā)表文章的機會,在史學界一次次引起轟動。這下子便炸了鍋,那些政治上絕對“正確”而學術研究能力十分平庸的同行受到極大刺激,便以“革命”的名義群起而攻之,忌妒演變成仇恨,不惜向當局乃至最高領袖寫告密信,對沈元(也包括器重沈元的黎澍等人)羅織罪名,痛下毒手。幸虧當初信件落到田家英手中,田與黎澍是知交,壓下了告密信,否則當時便有不堪設想的后果。但既是“群妒”,就防不勝防,告密一次次接踵而來,即使編輯發(fā)表沈元稿件變換著署假名,也依然有人嗅出味道,獲悉內(nèi)情,一再向有關部門寫信密告?!叭憾省焙蜋嗔γ芮泻献?,終于織下了一張誰也掙脫不了的羅網(wǎng)?,F(xiàn)今經(jīng)濟領域常常提到“壟斷”,而那個年代政治壟斷、思想壟斷的危害甚于經(jīng)濟壟斷,民族的活力和創(chuàng)新力被窒息了,知識分子圈中彌漫的“群妒”之風披上“革命”外衣,充當了權勢壟斷真理、扼殺人才的鷹犬。
沈元無路可走,也無處可藏身,因為那個年代不僅極左思潮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還由于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一統(tǒng)天下。人們都生活在單位里,單位成了強加給每個人的桎梏,離開所謂單位就寸步難行,人們完全失去了自主選擇的權利。試設想,市場經(jīng)濟狀態(tài)下會如何?應當說,由于人性卑劣的一面不會消除,“群妒”的現(xiàn)象也就不會滅絕,“群妒”還會想方設法投靠權勢,權勢也還要千方百計利用“群妒”,但要置人于死地畢竟不那么容易了?!按说夭涣魻?,自有留爺處”,這個單位不要我,可設法跳槽到別的單位去;這個城市無法生存,可流動到別的開放城市去;抑或干脆離開體制,當個自由撰稿人,靠勤奮、誠實的勞動,憑自己的才華、能力,也能謀生和發(fā)展。自然,民主政治的社會環(huán)境下,情況則會更好,這種悲劇可從根本上得以避免發(fā)生??梢?,防止“群妒”和權勢相結合來扼殺杰出人才,不能靠“青天大老爺”的庇護,不能靠領導的批示,那些統(tǒng)統(tǒng)靠不住,靠得住的只能是體制的革新,是建立完善的市場經(jīng)濟體制和法制,即使遇上可怕而又可惡的“群妒”,也能沖破羅網(wǎng),開辟一個新天地。只可惜,沈元沒能熬到改革開放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