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遼寧大學 文學院,沈陽 110036)
米蘭·昆德拉是20世紀西方文壇極富盛名的法籍捷裔作家,他的作品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而在世界范圍內(nèi)多次掀起閱讀與研究的熱潮。其長篇小說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生活在別處》、《不朽》、《笑忘錄》以及短篇小說集《好笑的愛》等都在世界文壇享有盛譽。米蘭·昆德拉深受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作品中滲透了他關于對存在各個方面的探尋式的深刻思索。在作品的形式上,他的小說則因變奏式的復調(diào)藝術而呈現(xiàn)出音樂的律動之美。二者交相呼應,堪稱思想深度與藝術形式相契合的典范。
在小說創(chuàng)作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理論方面也自有建樹。在《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帷幕》等幾部隨筆集中,米蘭·昆德拉闡述了他作為一個小說實踐者的小說理論觀,其中包括小說思索存在的價值觀、小說史觀以及他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所積累總結(jié)的作品形式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理論并沒有構(gòu)成系統(tǒng)化的理論體系,只是以一些隨筆、采訪錄、講話等形式散見于他的幾部隨筆集中,但是這些理論觀點建立在他大量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之上,在不同于傳統(tǒng)的西方小說理論的同時帶有鮮明的個人特色,形成了他獨樹一幟的小說理論,成為20世紀西方諸多理論觀點中極具特色的一元。
昆德拉深受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以及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將存在作為小說思索的重大主題。胡塞爾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飛速發(fā)展造成了存在的危機,海德格爾稱之為“對存在的遺忘”。人最初被笛卡爾譽為萬物的主宰,可是卻逐漸淪為科技、歷史、政治這些力量的附庸,人類處在世界這個簡化的漩渦之中無法自拔,存在失去了價值與意義。作為小說家,昆德拉認為“小說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對存在的遺忘’”,[1]小說的價值就在于探尋存在的種種可能,去照亮存在的世界,小說家的使命就是去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以此去揭示存在的意義。
小說的價值并不在于揭示現(xiàn)實,而是審視存在。這里的存在,是海德格爾所謂的“世界中的存在”,人存在于世界之中,隨著世界的變化,存在也發(fā)生著變化,在人類可能性的領域,它有多種實現(xiàn)的可能,“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fā)現(xiàn)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可能性”,[2]他們會抓住世界中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某種可能性,進而去深入探究。昆德拉在此例舉了卡夫卡,是卡夫卡開辟了小說史的新方向:后普魯斯特方向,他探索了一種全新的思索自我的方式,即在一個與歷史平行的位置上,以詩人自主性的思索,通過“非介入”的方式發(fā)現(xiàn)人的可能性。他的作品向我們揭示了在一個外在世界具有決定性力量、人自身的力量無足輕重的境況下,人的可能性是什么。他通過詩人獨有的思索,向我們說出了任何社會學或者政治學都無法闡釋的東西。因此,昆德拉認為他的作品是小說自主性的典范之作,卡夫卡式更是代表了人與其所處世界的一種基本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幾乎是人存在的一種永恒狀態(tài)。
昆德拉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實踐了對存在可能性的思索?!恫荒艹惺艿纳p》、《生活在別處》等都展現(xiàn)了人在陷入塵世陷阱、歷史洪流之后的種種存在境況。人自出生便被關進生活的陷阱無從逃遁,在歷史面前更顯示出自身的軟弱無力,那么人究竟該如何存在,存在到底有哪些可能性,這都是昆德拉通過小說實踐所要探尋的?!渡钤趧e處》中,詩人雅羅米爾由于母親給予的高度溫情而始終無法進入真實的世界,詩歌給了他精神的庇護,成為他存在的第二種可能。但在那個“由劊子手和詩人聯(lián)合統(tǒng)治”的時代,青春與詩歌遭遇了革命,被政治所利用,年輕的詩人最終在追尋存在的路途中,墜入歷史的陷阱。昆德拉認為,雅羅米爾的惡潛藏在每個人身上,他的邪惡只是受到那個時代特殊環(huán)境的觸發(fā)得以釋放,人存在于歷史之中,不同的時代境遇便有不同存在的可能性,而詩人的職責就是以詩性的沉思探尋存在的可能與意義,永恒地照亮人類生活的世界。
在《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幾部隨筆集中,米蘭·昆德拉曾多次探討小說與歷史的問題,這些表述大體可以總結(jié)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縱向的深入剖析,即昆德拉小說中的歷史觀,是關于如何把握小說與歷史之關系的問題;另一方面是橫向的宏觀把握,即其小說史觀點,這里的研究重點主要集中于歐洲小說,二者統(tǒng)一于昆德拉關于小說本質(zhì)的認識,即小說的價值在于發(fā)現(xiàn)歷史境遇之中存在的多種可能性,小說是對存在的探尋,是“對‘大寫歷史’的憎惡”。
小說是“對‘大寫歷史’的憎惡”,它不是對歷史全方位的真實再現(xiàn),而是對歷史之中的存在之思索。從某種意義上,小說史是對歷史的反動。歷史作為一種外在力量強加于人,它強行介入摧毀人們的生活,在歷史的洪流中人類無從躲避也無法控制。而小說卻來自于人的自由,它思索的正是人類在無從逃遁的歷史之中該如何存在的問題。昆德拉將人類的這一生存狀態(tài)形象地比喻為在迷霧中前行,他以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為例,認為托爾斯泰的作品將探索人與歷史的關系作為主題,他為人物構(gòu)建了一個超驗的空間,“他們既不知道歷史的意義和它的未來進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的客觀意義”,[3]生存其中就如同在迷霧中。而昆德拉認為這正是人類永恒生存狀態(tài)的一部分,小說的思索也正建立在此之上。
由此,昆德拉提出了把握小說與歷史之關系的幾個原則:一是,簡化歷史背景。小說并不是歷史的真實再現(xiàn),而是在歷史背景之下的深刻思索。所以昆德拉反對用大量的筆墨去重現(xiàn)歷史,小說的使命是思考存在而非認知歷史。二是,在歷史背景的選擇上,選取可以展現(xiàn)人物生存處境的背景便足夠,而對歷史本身的諸多重大事件不必一一贅述。三是,重點揭示被歷史記錄所遺忘的人的歷史。昆德拉以《告別圓舞曲》為例,這部作品歷史氛圍的展現(xiàn)不是通過具標志性意義的歷史事件,僅僅俄國人在入侵捷克之后的幾次滅狗行動這一歷史片段,就足以揭示出作品的時代背景。四是,歷史不僅作為背景,也應被當作存在處境理解。如《笑忘錄》中的“布拉格之春”這一事件,不是以歷史背景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而是那個時代人們最根本的存在處境,作品中塑造的人物不是以其為背景,而是為它所控又無力掙脫。正是通過這樣一些方式,昆德拉凸顯了小說應在對歷史的“反動”中重拾“存在”這一深刻主題。
從這一主題出發(fā),昆德拉展開了他的小說史研究,并憑借自己對藝術史的理解對歐洲小說史作出了“兩個半時”和“第三時”的劃分。他將歐洲小說史與音樂史相對比,認為它們都經(jīng)歷了“兩個半時”,“兩個半時”之間的停頓,小說史晚于音樂史,約在十八與十九世紀之交,之后巴爾扎克等人開啟了法國小說的時代。到了二十世紀,小說史發(fā)展到了它的“第三時”,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家卡夫卡、布洛赫、穆齊爾等人,對十九世紀下半時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持批判態(tài)度。第三時小說開始重新思索小說的定義,他們反對巴爾扎克式的將小說局限于一個仿真的世界,認為小說應有其更為開放廣闊的思考空間,去探尋存在的多種可能。昆德拉將拉伯雷與塞萬提斯視為歐洲小說史的開端,因為歐洲小說正是從那時起開始對存在進行探究。在后來四個世紀的歷史中,一個又一個作家,一部接一部作品,以小說特有的方式,發(fā)現(xiàn)了存在的不同方面,正是這種“發(fā)現(xiàn)的延續(xù)”構(gòu)成了歐洲的小說史,無數(shù)經(jīng)典作品也在這個歷史進程中被不斷再定義和再創(chuàng)造。昆德拉認為歐洲小說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就,與整個歐洲的包容性和豐富性是密不可分的。歐洲各國雖然有各自的歷史傳承,但是整個歐洲又有趨向統(tǒng)一的“歐洲意識”,跨國家跨民族的豐富性給予了歐洲小說強有力的生命力和多姿多彩的藝術特色,這樣的多樣性又在整個“歐洲意識”的統(tǒng)攝之下具備了完整的歷史延續(xù)性,作品的價值正是在這樣超國家的背景下才得以被理解與認同。
昆德拉認為,小說家“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他在摸索中試圖揭示存在的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并不迷戀自己的聲音,而是關注他所追求的一種形式。”[4]正是基于上述小說理念,昆德拉對作品的形式也提出了相應的要求,有其獨到的見解,具體可歸納為三個方面。
小說是對存在的探尋,而現(xiàn)代社會中存在的復雜性,要求小說形式的簡潔化,直接把握事物的關鍵,否則小說就會墜入形式技巧的陷阱。因此昆德拉致力于在組織故事情節(jié)的基礎上,發(fā)展小說的各個主題,每一個主題都是對存在的一種探尋,它們以關鍵詞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統(tǒng)領著小說故事并通過故事而展開,所以昆德拉的小說都是建立在幾個根本性的詞語之上的。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有“輕重”、“媚俗”、“暈眩”、“背叛”等關鍵詞,它們是作品中人物的存在密碼,對托馬斯來說是“輕”與“重”,而理解特蕾莎的關鍵則是“暈?!保鼈兌即砹巳舜嬖诘囊环N可能性。昆德拉的作品正是通過主題的集合建構(gòu)探尋式思索。
昆德拉將音樂的復調(diào)藝術引入小說中。音樂中的復調(diào)指的是兩個或多個聲部同時展開,既完美地結(jié)合一體又保留各自的獨立,這一形式引入小說,則指小說中的幾條敘述線索同時發(fā)展,互不相遇,通過一個或幾個主題融合在一起。建構(gòu)這種小說對位法的必要條件首先是各條敘述線索的平等性,其次是整體的不可分性,這樣作品才能在共同主題的統(tǒng)攝之下保持各條線的自由發(fā)展。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第六部分,復調(diào)藝術運用地非常明顯,諸如托馬斯入葬、弗蘭茨遇難、亞洲的政治事件等幾條線,都被“什么是媚俗”這個主題聯(lián)接在一起,形成一系列探尋式的思索。昆德拉將復調(diào)看作是小說的詩性,在復調(diào)的基礎上,他還對小說各部分的長度、速度、語言的重復等提出了獨特的要求,使作品在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一種音樂的律動之美。[5]
探尋式的思索是小說建構(gòu)的基礎,所以昆德拉認為小說思想的表達應是非體系化、無拘無束的,小說并不傳授某種理念,而是試圖給予讀者啟發(fā)式的思索。[6]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探尋式的思索常以隨筆的形式介入小說的敘述中,而故事中人物生活的片段則作為例證插入隨筆之中,這也是他小說形式的又一鮮明特色。在昆德拉看來,隨筆藝術的介入是十分必要的,因為任何以說教性、確證性的語言闡釋某一真理的方式都會貶低小說的價值,思考一旦進入小說就改變了其本質(zhì),在小說中它變成探尋式、假設性的思考,而隨筆藝術的運用無疑能夠更為恰當?shù)卣宫F(xiàn)小說特有的思索。正是基于此,昆德拉重視創(chuàng)作者的即興發(fā)揮,反對過多的規(guī)范限定思想的自由。
昆德拉的小說理論因其跳躍的文思、深刻的洞察力、戲謔式的語言而獨具昆德拉式的藝術特色,它建立在其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之上,反過來又對他的小說實踐形成關照與指導。雖然昆德拉的小說理論表述相對零散,缺乏一定的系統(tǒng)性,沒有形成獨立完整的體系,也存在一定的片面性,但其觀點之深刻、見解之新穎仍然對現(xiàn)代小說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昆德拉擴大了小說的定義,拓展了小說的對象與形式,倡導懷疑、批判、對話的探索精神,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對小說進行了諸多有益的嘗試,這無疑為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開辟了更為廣闊的空間,使小說在未來的發(fā)展中更具生命力與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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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66,78.
[5] 張德林,李斌,敬文東,等.小說家是“存在的探險家”——點評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觀[J].文學理論研究,1997(1):30-34.
[6] 李鳳亮.詩思史:沖突與融合——米蘭·昆德拉小說詩學引論[M].北京:商務印務館,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