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蘭
(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 廣州510275)
父權制是指以男性掌握權力為基礎的社會組織結構。它是男性用來統(tǒng)治女性的一整套社會關系,是一個以權力、支配、等級和競爭為特征的體系,以男性權力為中心,限制女性平等獲得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資源?;诟笝嘀频男詣e秩序包括性別觀念和性別規(guī)范,如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男外女內(nèi)、男強女弱和男婚女嫁等,這是一種等級的、二元對立的性別秩序。長期以來,世界絕大部分社會都處于父權制下,但父權制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改變自己的形態(tài)。近代以來,隨著現(xiàn)代教育、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的發(fā)展,尤其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父權制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出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筆者認為目前世界上的父權制有三種類型,第一類是式微的父權制,表現(xiàn)為性別平等程度極高或較高,北歐、西歐、北美和大洋洲兩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屬于這一類型;第二類是松動的父權制,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受到極大沖擊,性別平等取得顯著進步,東亞、東南亞、拉丁美洲和南亞、非洲部分發(fā)展中國家屬于這一類型;第三類是牢固的父權制,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仍然根深蒂固,性別平等程度低,性別差距巨大,少數(shù)中東、南亞、非洲國家屬于這一類型,如沙特阿拉伯、科威特、阿富汗、蘇丹、巴基斯坦等國。
不同類型的父權制對女性政治參與程度和模式影響極大①一般來說,政治參與包括兩個方面:權力參與和大眾參與。所謂權力參與,是指進入國家、地方及社會事務的各個管理層面,參與立法、決策和公共管理過程;而大眾參與是指參與選舉、游說、團體、輿論壓力、示威游行等。。父權制式微國家女性政治參與水平很高,表現(xiàn)為女性非政治組織非?;钴S,女議員比例大都在30%以上,女首腦較多且不需通過家族政治上臺;父權制松動國家女性政治參與水平處于中等,表現(xiàn)為女性非政治組織比較活躍,女議員比例大都在10% -25%,女首腦較多且借助家族政治上臺;牢固父權制國家女性政治參與水平較低,表現(xiàn)為女性非政治婦女組織不太活躍,女議員比例大都在10%以下,少數(shù)國家婦女甚至沒有選舉權,女首腦較少且倚靠家族政治上臺。目前世界大部分國家和社會處于松動父權制階段,因而研究松動父權制、性別秩序變化與女性政治參與之間的復雜關系具有較高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诖耍疚闹饕詵|南亞國家為中心,探討松動父權制與性別秩序變化對女性參政的影響。東南亞各國盡管政治制度、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族群構成和宗教文化有巨大差異,但它們都處于父權制松動社會,只有文萊仍屬于牢固父權制。
國外學界對東南亞國家女性政治參與的研究較多,也涉及性別觀念對女性參政的影響,但是以國別研究為主②Kazuki Iwanaga,ed.,Wome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and Representation in Asia:Obstacles and Challenges,Copenhagen:NIAS Press,2008;Mina Roces,Women,Power,and Kinship Politics :Female Power in Post-War Philippines,Westport,CT:Praeger,1998;Kazuki Iwanaga,ed.,Women and Politics in Thailand:Continuity and Change,Copenhagen:NIAS Press,2008;James Ockey,Making Democracy:Leadership,Class,Gender,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Thailand,Honolu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4;Kathryn Robinson and Sharon Bessell,eds.,Women in Indonesia:Gender,Equity and Development,Singapore:ISEAS,2002;Virginia H.Dancz,Women and Party Politics in Peninsular Malaysia,Singapo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Aline K.Wong and Leong Wai Kum,eds.,Singapore Women:Three Decades of Change,Singapore:Times Academic Press,1993;Mona Lilja,Power,Resistance and Women Politicians in Cambodia:Discourses of Emancipation,Nias Press,2008.,缺乏對東南亞性別秩序變化的宏觀概括,更缺乏對東南亞女性政治參與的比較研究。國內(nèi)學界對東南亞女性參政研究較少,主要集中在女政治領袖身上③參見曾莫休:《亞洲第一位女總統(tǒng):阿基諾夫人的崛起》,《東南亞研究》1988年第1 期;林錫星:《緬甸著名政治明星——昂山素姬》,《東南亞研究》1995年第5 期;陳文:《東南亞南亞為何頻出女首腦?》,《東南亞縱橫》2001年第12 期。,一些研究初步探討了父權制、民主化與女領袖的關系④參見范若蘭、陳妍:《東南亞民主化浪潮中的女領袖現(xiàn)象探析》,《東南亞研究》2012年第1 期;范若蘭、陳妍:《掌權之后:東南亞女總統(tǒng)與民主轉型的性別分析》,《婦女研究論叢》2012年第1 期;范若蘭:《政治替代者與黨內(nèi)攀登者:東南亞和大洋洲女首腦比較研究》,《中山大學學報》2013年第3 期。,但未有關于父權制松動和性別秩序變化對東南亞女性政治參與影響的研究。
人們普遍認為,歷史上的東南亞婦女地位高于同時期東亞、南亞、西亞、歐洲的婦女。東南亞古代盛行雙系制,婦女有財產(chǎn)繼承權和有離婚權,不會被強制守節(jié),也從未受到禁錮,她們積極參與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活動,在家庭內(nèi)外都發(fā)揮重要作用。盡管婦女地位較高,但東南亞仍是父權制社會,而且因受到婆羅門教、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儒教不平等性別規(guī)范的影響,父權制日趨牢固,表現(xiàn)在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男強女弱、一夫多妻等性別觀念和規(guī)范盛行。
近代以來東南亞大部分地區(qū)淪為殖民地,西方的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思潮傳入東南亞,民族主義精英推崇婦女在建構民族和民族國家中的作用,支持女子教育,主張婦女參與經(jīng)濟,支持女性參與民族運動。而女性主義更是以婦女解放為己任,認為婦女深受父權制壓迫,不論是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領域,還是在家庭領域,男人都占據(jù)支配地位,婦女一直遭受王權、族權、夫權、神權四座大山的壓迫。
在東南亞民族獨立運動和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民族主義與女性主義在女子教育權、就業(yè)權、參政權、婚姻家庭權利等方面有一些共識,但雙方在上述問題上也存在動機和目標的差異,民族主義從民族和國家利益出發(fā),更強調(diào)婦女的家庭責任和母親角色,以此為前提,制定促進女性教育、就業(yè)、參政的政策。而女性主義以平等為原則,從民族和女性利益出發(fā),更強調(diào)女性作為人的權利。
第一,在教育上,雙方都主張促進女子教育,民族主義者將女子教育提高到“強國保種”的高度,但民族主義的女子教育目標是培養(yǎng)“賢妻良母”,以便她們能更好地培養(yǎng)孩子和照顧家庭,進而促進民族強盛。女性主義的女子教育是為了培養(yǎng)女性自立和人格完整,進而更好地服務于社會。無論如何,雙方都致力于促進女子教育。東南亞國家女子教育取得極大發(fā)展,小學和中學教育基本普及,到2001年,除老撾和柬埔寨外,東南亞其他國家女性識字率都達到80% 以上,其中菲律賓、泰國和越南達到90%以上。同時,女性接受大學教育的比例也大大提高,2000年菲律賓、泰國和新加坡女大學生入學率達到30%以上,只有印支三國女大學生入學率仍然較低,分別為8% (越南)、2% (老撾、柬埔寨)[1]。教育有助于女性獨立人格的塑造,提高了她們參與公共事物的愿望和能力,增強了她們挑戰(zhàn)父權制的可能性。
第二,在經(jīng)濟參與方面,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都提倡女性就業(yè)。為了加速經(jīng)濟發(fā)展,獨立后東南亞國家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為提高婦女的經(jīng)濟參與提供了機會,東南亞各國婦女經(jīng)濟參與不斷提升(參見表1)。總之,工業(yè)化促進東南亞婦女大量進入第二和第三產(chǎn)業(yè),增強了她們的經(jīng)濟獨立和自主意識,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傳統(tǒng)父權制的束縛。
表1 東南亞國家15 歲以上女性勞動力的就業(yè)率(%)
第三,在政治參與方面,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都支持婦女參與政治。民族主義鼓勵婦女參與民族斗爭,也鼓勵婦女參加投票、輔助選舉,但不會大力推動女性進入正式權力政治,因為他們強調(diào)家庭是女人的領域,政治是男人的領域。而女性主義積極支持婦女參與政治,因為這是提高和維護婦女權利的重要前提。民族國家獨立后,女性政治參與程度有所提高,在大眾政治參與方面,女性參與度較高,一是表現(xiàn)在投票上,女選民積極參加選舉投票,20 世紀50、60年代女選民投票率略低于男選民,但70、80年代以后,女選民投票率普遍高于男選民。二是女性參與示威游行集會,尤其是90年代以后,游行集會隊伍中一半甚至多半是女性。三是參與戰(zhàn)爭,主要是在越南,女性積極參與抗法抗美戰(zhàn)爭。在權力政治參與方面,女性進展較慢,尤其是威權統(tǒng)治國家,除越南、老撾等社會主義國家女議員比例較高外,其他東南亞國家一般不超過10%。但隨著政治民主化發(fā)展,21 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女性進入權力政治,多數(shù)東南亞國家女議員的比例超過15%,少數(shù)超過20% (參見表2),還出現(xiàn)四位女總統(tǒng)和總理。女性積極參與政治,對于傳統(tǒng)父權制的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男強女弱性別秩序造成一定的沖擊。
表2 東南亞各國女議員(下院)比例(%)
第四,在婚姻家庭方面,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者激烈批判傳統(tǒng)婚姻家庭模式,反對包辦婚姻,提倡自由結婚、平等離婚權、平等繼承權。國家通過制定《婚姻家庭法》等法律,規(guī)定一夫一妻制(非伊斯蘭國家)或限制一夫多妻(伊斯蘭國家),提高婚齡,維護好平等離婚權、監(jiān)護子女權、繼承權等。國家成功進入私人領域,極大地沖擊了傳統(tǒng)父權制,正如彼得森指出的: “通過加強對婚姻、兒童監(jiān)管、財產(chǎn)及公民權繼承的立法,國家控制了國家成員/公民身份的再生產(chǎn)?!保?]
總之,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合作,促進東南亞婦女在教育、就業(yè)、參政、婚姻家庭等領域取得較大進步,婦女增加受教育的機會;更多地參與正規(guī)勞動力市場;城市化擴大的社會削弱了大家庭。這些變化極大地沖擊了傳統(tǒng)的牢固父權制,不可避免地導致父權制松動,表現(xiàn)在: (1)性別平等得到提倡和傳播,等級制的性別秩序有所松動; (2)大家庭減少,核心家庭成為主流,家族對個體的權威有所消解,女性對家庭的支配能力增強; (3)性別分工模式有所改變,女性更多地進入過去由男子主導的職業(yè),甚至進入權力部門,打破傳統(tǒng)的性別分工;(4)經(jīng)濟獨立和教育增強了女性的自信和抱負,越來越多的女性追求建功立業(yè),而不是將賢妻良母作為人生唯一目標; (5)女性生育率大幅下降,尤其是城市婦女,晚婚少育取代了早生多育; (6)婚戀觀有所改變,不婚、不育、離婚、同居、婚前性行為、單親家庭現(xiàn)象日益增多,并得到寬容和理解。
獨立以來東南亞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劇變松動了父權制,也改變了性別秩序。在鄉(xiāng)村和城市、草根與精英、老人與青年、男性與女性等不同地域、階層、人群、性別之中,性別觀念呈現(xiàn)多元化,存在從男尊女卑到女尊男卑的譜系,總體來看,性別平等成為主流話語,但傳統(tǒng)習俗也根深蒂固,更多的是雜揉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別觀念,性別秩序則呈現(xiàn)新舊雜陳的圖景。
表現(xiàn)一是婦女既要承擔家庭責任,也要承擔經(jīng)濟責任,當然家庭責任仍居首位。人們強調(diào)婦女的傳統(tǒng)母親身份和家庭責任,提倡賢妻良母。 “母親”是女性的首要身份,家庭是女性的首要責任。越南人認為妻子要照顧家人和丈夫,“妻子必須學習耐心,希望丈夫有好的發(fā)展,應該等待丈夫。如果讓丈夫在家等妻子就不太好,因為丈夫需要被照顧?!保?]政府和社會也鼓勵婦女的勞動者身份,鼓勵婦女外出就業(yè),為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貢獻。職業(yè)婦女不得不面臨雙重負擔,她們必須有能力處理好家里家外事務才被認為是合格的。印尼總統(tǒng)蘇哈托指出,“婦女應該既是好的家庭主婦,又是在事業(yè)上有所追求的人。她可以在事業(yè)上成為一名職業(yè)婦女,但又不能放棄作為家庭主婦的責任。她應該享有同男人平等的權利,但又不能忘記自己的天職,即繁衍人類和建立健康、美滿、幸福的家庭生活。真正能完成這雙重任務的婦女,才是理想的婦女?!保?]
表現(xiàn)二是男主女次觀念取代男主女從觀念。牢固父權制強調(diào)男主女從,父權制松動的結果是人們不再認同女性對男人的順從,但仍認可男人在家庭和社會發(fā)揮主導作用,女人發(fā)揮次等作用。泰國人“仍強調(diào)丈夫在支撐家庭經(jīng)濟方面的重要作用,而妻子的主要職責是理財和打點家務”[5]。越南人認同“男人是家庭的主人,遇到問題的時候夫妻兩人一同商量,最終應該由丈夫做決定。婦女不管多么能干,她必須是助手”[6]。1994年新加坡對516 位已婚人士的調(diào)查表明,77%的男性和78%的女性都認為丈夫永遠都是一家之主,76%的受訪者認為丈夫應當承擔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64%的受訪者認為妻子應當完成家務,但只有37%的男性和24%的女性認為妻子應當在任何時候都聽從丈夫[7]。這表明大部分人不再認為妻子必須無條件服從丈夫,不過,丈夫是一家之主的觀念深入人心,人們普遍認可男人是主要的養(yǎng)家者,夫妻商量決定家庭事務。
表現(xiàn)三是男強女弱、男剛女柔等性別刻板印象仍影響著人們對男女行為的認知,但女性的能力也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東南亞大部分人認為男人的能力強于女人,男人是堅強的、果斷的、勇敢的,而女人應該是慈愛的、溫柔的、美麗的。泰國人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是軟弱、優(yōu)柔寡斷、感情用事、沒有主見以及生產(chǎn)力較低[8]。菲律賓人普遍認為女人軟弱、感情用事,缺乏勇氣和進取精神,缺乏理性和分析。柬埔寨文化至今仍流行的觀念就是,柬埔寨女性比男性更順從與溫和[9]。他們認為女性害羞、誠實、溫和、積極、勤勞、謙和、節(jié)約和愚昧,這種性別刻板印象推崇“剛毅的男人”和“溫柔的女人”,理想的女人不僅要溫柔,還要美麗和可愛,這樣的“美女”才能取悅男人,在婚姻市場和勞動力市場有競爭力。所以,女性為了使自己符合女性特征,更有吸引力,不僅要維持溫柔得體的儀態(tài),還要消耗大量時間、金錢、精力進行美容、化妝、減肥。以泰國為例,對女性一定要“漂亮”的追求使她們不得不注意自己的外表,出門一定要妝容精致,衣服時髦。一個泰國女留學生告訴筆者,她最羨慕中國女性出門不用化妝,而這在泰國是不可能的。有人認為“美女文化”已經(jīng)成為女性在泰國社會地位提升的阻礙[10]。
表現(xiàn)四是一夫多妻家庭被一夫一妻制家庭取代,即使伊斯蘭國家允許一夫多妻,但社會主流認可理想的家庭模式是一夫一妻制,強調(diào)夫妻對婚姻的忠誠。當然,長期以來的傳統(tǒng)仍有影響,一些男人熱衷于養(yǎng)情婦,社會對男人的婚外情通常更寬容。
綜上所述,東南亞國家的性別關系趨向平等但仍不平等,男性權威下降但余威仍在,女性繼續(xù)承擔傳統(tǒng)家庭角色,但也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女性自主性增強。
父權制松動和性別秩序變化對東南亞女性政治參與水平和模式有較大影響,表現(xiàn)為女性大眾政治參與熱情較高,但權力參與意愿較低,較少女性成為候選人,也較少女性擔任議員、高級官員和政黨領袖。在此,重點分析父權制松動和性別秩序變化對女性權力參與的影響。
第一,刻板性別特征對女性權力參與的影響。
幾乎所有父權文化都堅持二分的性別特征:男性是理性的、果斷的、競爭的、武斷的、支配的、精明的、剛強的,女性則是感性的、猶豫的、消極的、合作的、順從的、被動的、直覺的、柔弱的。而政治一向被認為是最具有“男性特征”的領域,政治家應該是有野心的、強硬的、主導的和果斷的,所以男性被認為更能勝任政治責任。
這種對政治家剛強、果斷、理性的“男性特征”要求,將女性長期排斥在權力政治之外。許多柬埔寨人堅信婦女在生理上就是膽小和能力低下的,需要保護,女人沒有政治能力[11]。馬來西亞人的刻板印象是“女性是柔弱的,因此,她們不能從政,不能忽視代代相傳的傳統(tǒng)”[12]。菲律賓同樣如此,在20 世紀80年代以前,“菲律賓人通常認為男人比女人優(yōu)越,尤其是在政治領域,也普遍認為公共生活是男人的領域,家庭和公眾角落是婦女的”[13]。選民不認可女性擔任總統(tǒng),1985年的調(diào)查表明,不選女性為總統(tǒng)的理由如下:女性易被脅迫;女性易被感情左右;女性想法易變;沒有女性能解決目前國家的嚴重危機,尤其是經(jīng)濟和叛亂問題[14]。
但是,隨著民主化進展和父權制松動,人們對女性從政的看法也有所改變,一些曾經(jīng)不利于女性從政的性別特征在特定條件下也會幫助女性。如強硬與溫柔,人們受夠了強硬男領導人的威權統(tǒng)治,渴望改變,于是溫柔、純潔、非暴力的女性特征也成為一種政治優(yōu)勢。菲律賓1986年進行總統(tǒng)選舉,為了推翻馬科斯統(tǒng)治,人們愿意投票給科拉松·阿基諾,根據(jù)一個全國范圍的調(diào)查,60%的受訪者說他愿意投票給女候選人,愿意投票的原因是“女性更負責任”,“女性沒有不道德行為”,“女人比男人不貪污或少貪污”, “女性更真誠”[15]。泰國長期是軍人執(zhí)政,“一個領導者必須像一個軍人一樣強壯”[16]深深影響著人們對政治家的想象,而民主化使得人們可以在一個更加平等的平臺上競爭?!斑^去,成功的政治領導人是強壯的、有權力的、果斷的形象,而近些年來,成功的領導者卻是那些能夠通過折中妥協(xié)獲取支持的人。這種態(tài)度的改變使女性更多的政治參與成為可能?!保?7]人們開始相信女性特質(zhì)中的合作和善解人意使她們能成為合格的領導人。所以,“泰國社會正在改變,變得越來越接受女領袖”[18]。
第二,男外女內(nèi)的性別定位對女性從政的影響。
幾乎所有父權文化都推崇男外女內(nèi)的性別分工,男性是家長,負責掙錢養(yǎng)家和外務,女性是母親和妻子,負責撫養(yǎng)孩子、照顧家人,從事家務。推而廣之,男人的職責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不僅是一家之長,也自然是一國之長。男人對小家和大家(國家)的主導權是一脈相承的,國家領導人是“國父”或家長,子民則服從家長的領導。
性別分工和角色定位影響到男女的職業(yè)和從政選擇。人們普遍認可女性的首要角色是賢妻良母,這一角色定位不僅影響到選民懷疑女性能否從事政治活動,也影響到女性投身政治的意愿,因為政治活動費時費力,會影響到她們的家庭責任。在新加坡,由于“人們頭腦中父權觀念占支配地位,大部分人認為女性不適合承擔起議員的責任”[19]。馬來西亞一般女性“更關注家庭和孩子,她們不想投入這么多時間到政黨的工作,也沒有這種抱負”[20]。許多東南亞國家的政黨領袖抱怨要找到足夠多的合格女候選人比較難,在印尼,據(jù)一個來自伊斯蘭政黨的女政治家說,在政黨挑選議員候選人時,女性不愿被提名為候選人,她們要做家務和照顧孩子,擔心要夜里外出開會[21]。
但是,隨著民主化和性別秩序變化,選民也能接受女政治家,過去不利于她們從政的母親身份有時也被認為是一個優(yōu)勢。既然女性能以勤勞、節(jié)儉、耐心照顧好一個家庭,她們?yōu)槭裁床荒芙?jīng)營好一個國家?女性的母親形象被賦予關愛、勤勞、堅忍、圣潔、偉大等意涵,有助于她們吸引部分選民的支持。同時,越來越多受過高等教育、有政治抱負的女性愿意從政,參與競選和擔任高級官職。
第三,性別規(guī)范對女性從政行為的制約。
越來越多的女性進入權力政治,與男政治家和公務員相比,女政治家面對的性別規(guī)范更嚴格,她們的政治生涯更艱難。
(1)她們要平衡家庭與政治活動。進入政治的女性要能平衡她們的多種角色:母親、妻子和政治家,馬來西亞大部分女候選人說她們?nèi)狈r間,一個華人女候選人說:“最大的挑戰(zhàn)是平衡家庭主婦、妻子、母親和政治家的責任,如果忽視丈夫和孩子,一個人不能履行政治責任?!保?2]事實上,女政治家必須得到家人和丈夫的支持,否則不可能從政。因此不少女政治家從政時要么是孩子已長大,能脫開身,要么保持獨身,免受家庭羈絆。而男政治家不會面對平衡家庭與政治的難題,因為性別觀念一向視男人是治國平天下的,不需要承擔家庭事務,反而妻子要全力支持他的政治活動。
(2)她們要適應男人主導的政治游戲規(guī)則。政治一向是男人的領地,長期形成的游戲規(guī)則與女性的性別規(guī)范并不一致,女性不得不適應或難以適應。如男政治家慣于侃侃而談,許諾和成績吹得天花亂墜,卻被視為善言辭、有能力。而女性從小被教導安靜、慎言、謙遜,一些女政治家不喜吹噓,不喜夸夸其談,反而被視為不善言辭,沒有能力。男性通過喝酒敬煙宴請,很容易擴大社交圈子,而女性較難參與這樣的交往方式。如在越南可以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在高級干部培訓班男領導忙著結交和表現(xiàn)自己,通過“酒文化”,他們建立親密關系,這有助于擴大他們的關系網(wǎng),有利于日后晉升,而女領導晚上呆在家里做家務,較少參與這類活動。在柬埔寨,女性更是感到與官場文化格格不入,酒吧和妓院是男人消遣、賭博、討論政治和做決定的場所,男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喝酒吃飯,他們談論政黨和其他秘密消息。甚至“男人在酒吧或者妓院私下決定事情,……1993年選舉候選人的名單就是在妓院決定的”[23]。而對女性的性別規(guī)范使她們不可能進入這樣的場所,參與這類交易。
(3)對女政治家外表和舉止的過度關注。父權文化對女性要求溫柔、嫻靜、可愛,當女性進入政界,人們對女性外貌的關注演化為對女政治家外表的過度關注,媒體津津樂道于女候選人的發(fā)型、衣著、舉止、長相,那些面容姣好、舉止優(yōu)雅、著裝時髦的女政治家吸引了更多眼球,這反而沖淡了選民對她們政見和能力的關注。在泰國,“女議員的顯著特點是漂亮”[24]。為了吸引選民,政黨也熱衷于拉來美女當候選人或助選。2011年大選時,為泰黨總理候選人英拉的美貌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她與民主黨總理候選人阿披實的競爭被稱為美女與帥哥的對決。這種對女政治家外表的強調(diào)折射了父權文化對女性特質(zhì)的要求,將女性與自然、美麗、溫柔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不是與能力、干練聯(lián)系在一起,不利于女性展示其政見和施政能力。相比之下,男政治家不需要受到這樣的困擾,他們只要展示自己的政見和能力就行了。
(4)對女政治家道德要求更高。父權制要求女性貞節(jié),當女性進入公共領域,她們與男性的接觸成為話題。由于對女性美貌的強調(diào),女人是性感誘惑物的想象揮之不去,美女政治家更容易卷入性丑聞。由于女性的從屬性,女政治家與其上級性交易以獲得提拔的指控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媒體上。事實上,這成為女性不愿進入政壇或退出政壇的一個重要因素。“由于意識到可能面對這樣的指控,年輕女候選人——特別容易成為指控的目標——寧愿退出,不讓她們的配偶或家人遭受這樣的痛苦與羞辱。”[25]相比之下,社會對男政治家的道德要求要低得多,男政治家的婚外情、嫖妓丑聞多多,如菲律賓的男政治家大多有情婦,還不止一個,這不影響他們當選總統(tǒng)或議員。泰國男政治家這類現(xiàn)象也司空見慣,“而泰國社會似乎并不認為這些行為是不道德的,甚至不認為是不得體的??傊?,泰國文化在性問題上給予男性更多的自由與余地,對女性則要嚴格得多”[26]。
當代東南亞父權制松動導致的性別秩序變化在教育、經(jīng)濟、政治、社會和婚姻家庭等方面都有所反映,但程度不一,具體來說,教育、經(jīng)濟和婚姻家庭領域是父權制松動較早的領域,而政治是父權制松動較晚的領域,是伴隨著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才出現(xiàn)的。政治領域仍是父權制最堅守的地盤,其核心是堅持政治的男性特征,堅持家庭和母職是婦女的首要責任。父權制所定義的男性特征與政治是高度關聯(lián)的,堅強、果斷、競爭等特質(zhì)被認為是政治家所必備的。與女性特征相關聯(lián)的溫柔、順從、關愛等特質(zhì)在特定時期有助于女性從政,但也可能與優(yōu)柔寡斷、沒有主見、沒有能力、婦人之仁、家庭責任聯(lián)系起來。這是東南亞女性權力參與低于大眾參與的根源,不利于女性權力參與取得突破性進展。
【注 釋】
[1]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2003年人類發(fā)展報告》,中國財經(jīng)出版社,2003年,第321 -324 頁。
[2]V.Spike Peterson,“Gendered Nationalism:Reproducing‘Us’versus‘Themx’”,in Lois Ann Lorentzen and Jennifer Turpin,eds.,The Women and War Reader,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8,p.43.
[3][6]吳云霞:《文化傳承的隱形力量:越南的婦女生活與女神信仰》,暨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98 頁,第198 頁。
[4]〈印尼〉蘇哈托著,居三元譯《蘇哈托自傳——我的思想、言論和行動》,世界知識出版社,1991年,第224 頁。
[5]龔浩群:《信徒與公民:泰國曲鄉(xiāng)的政治民族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7 頁。
[7]Cherian George & Wang Hui Ling,“Family Roles:Couples Still Conservative”,Straits Times,24,Dec.1994,p.1;Cherian George & Wang Hui Ling,“Singaporeans Not Ready Yet for Complete Equality of the Sexes”,Straits Times,24,Dec.1994,p.24.
[8]Kazuki Iwanaga ed.,Women and Politics in Thailand:Continuity and Change,Copenhagen:NIAS Press,2008,p.33.
[9]Mona Lilja,Power,Resistance and Women Politicians in Cambodia:Discourses of Emancipation,Copenhagen:Nias Press,2008,p.72.
[10] James Ockey,Making Democracy:Leadership,Class,Gender,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Thailand,Honolu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4,p.62.
[11]Mina Roces & Louise Edwards eds.,Women's Movements in Asia:Feminisms and Transnational Activism,New York:Routledge,2010,p.207.
[12]Mahfudzah Binti Mustafa,“Wome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Malaysia:The Non-Bumiputra's Perspective”,Asi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Vol.5,No.2,1999,p.40.
[13]Luzviminda Tancangco,“Women and Politics in Contemporary Philippines”,Philippine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Vol.34,No.4,1990,p.342.
[14] [15]Luzviminda G.Tancangco,Women and Politics in Contemporary Philippines,in Women's Role in Philippine History:Selected Essays,Quezon City: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1996,p.184.p.193.
[16][17][18]James Ockey,Making Democracy:Leadership,Class,Gender,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Thailand,p.71.p.64.p.71.
[19]Sameer Advani,“Don't Sweep Aside Issue of Women in GRCs”,The Straits Times,30 October 1996,p.42.
[20] [22]Mahfudzah Binti Mustafa,Wome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Malaysia:The Non-Bumiputra's Perspective,p.40.p.32.
[21] Regional Consultations & West Kalimantan,Dec.2004.轉引自Southeast Asian Development Bank,Indonesia:Country Gender Assessment,Manila:Southeast Asian Development Bank,2006,p.51.
[23]Mona Lilja,Power,Resistance and Women Politicians in Cambodia:Discourses of Emancipation,p.101.
[24] Bangkok Post,29 August,1988.轉引自James Ockey,Making Democracy:Leadership,Class,Gender,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Thailand,p.62.
[25] [26]Kazuki Iwanaga ed.,Women and Politics in Thailand:Continuity and Change,p.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