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欣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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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樂府詩壇的分野
——從唐代史學“文、史關系”角度出發(fā)
李金欣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摘要:元和樂府詩創(chuàng)作是學界研究的重點領域,特別是以元稹、白居易為代表的“新樂府”創(chuàng)作。本文另辟蹊徑試圖從唐代史學中“文、史關系”這一角度出發(fā),分析元和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元白詩派的樂府詩,重視敘事,并強調“事”的真實性,是重“史”的一派;而韓孟詩派的樂府詩,則更加重視“文”的一方面。
關鍵詞:史通;詩史;元白;韓孟
一
正所謂“詩到元和體變新”,元和時期是詩歌風格產(chǎn)生劇烈變化的時期,這一時期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是這種變化的重要表現(xiàn)。對元和詩壇影響最大的詩人是杜甫,特別是其創(chuàng)作的“即事名篇”的樂府詩,直接開啟了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創(chuàng)作。學界往往將元白“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歸因于杜甫的影響,進而上溯至“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漢樂府傳統(tǒng)以及《詩經(jīng)》的諷諫傳統(tǒng),而忽略了這一時期史學興盛與史學理論對其的影響。實際上,杜甫的創(chuàng)作正是唐代史學理論與元白“新樂府”理論之間的橋梁。
以“詩史”來評價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最早出現(xiàn)在晚唐人孟棨的《本事詩》中,到宋代成為杜詩研究的主流觀點。但實際上,在杜甫的時代這種評價很可能已經(jīng)存在。孟棨《本事詩·高逸》在講到李白的事跡時曾這樣記載:杜所贈二十韻,備敘其事。讀其文,盡得其故跡。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1]15。按照孟棨的記載,對于杜甫的詩歌,在當時已經(jīng)有“詩史”的評價。這種評價的原因是杜甫詩歌能夠關注時事,并且十分全面地展示出當時的歷史圖景,達到了“推見至隱,殆無遺事”的地步?!霸娛贰钡脑u價更為側重的并不是杜甫詩歌中的情感因素,而是“事”的因素,即其敘事性??梢娫诋敃r,人們已經(jīng)注意到杜甫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詩歌抒情言志傳統(tǒng)的新特點,他們自然地將杜甫詩歌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新特點與“史”聯(lián)系在一起,稱之為“詩史”。在時人看來,從敘事、記事這個角度來講,杜甫的詩與史書有著相同的功用。從孟棨記載的這則材料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杜詩之所以被稱作“詩史”,不僅僅是因為其記錄了軍國大事,還包括個人的行藏。杜甫入蜀后的行跡都在其詩歌中得到展現(xiàn),即使是贈李白的詩,也能夠“備敘其事”,將李白的事跡包括在內(nèi)。這是一種對個人歷史的抒寫,對后世詩人也有深遠的影響。
將杜詩冠以“詩史”的稱號,這一現(xiàn)象并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從更深層次分析,這反映出唐人對“文”與“史”關系的探討,而這正是唐代史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我國古代,文人修史的現(xiàn)象是普遍存在的,而這種現(xiàn)象帶來了很多弊端。劉知幾在《史通》中曾批評這種現(xiàn)象:是以略觀近代,有齒跡文章而兼修史傳。其為式也,羅含、謝客宛為歌頌之文,蕭繹、江淹直成銘贊之序,溫子昇尤工復語,盧思道雅好麗詞,江總猖獗以沉迷,庾信輕薄而流宕。此其大較也。然向之數(shù)子所撰者,蓋不過偏記雜說,小卷短書而已,猶且乖濫踳駁,一至于斯。而況責之以刊勒一家,彌綸一代,使其始末圓備,表里無咎,蓋亦難矣[2]179。在劉知幾看來,文人修史這種“程式”是不夠合理的,文人對麗詞的過分追求造成他們的語言“喻過其體,詞沒其義,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盵2]90劉知幾還指出,文人修史容易產(chǎn)生五種過失:虛設、厚顏、假手、自戾、一概。在此基礎上劉知幾作出了“文之與史,較然異轍”[2]179的論斷。但是,在《史通》專門論述文辭的《載文》篇中,劉知幾又說過貌似自相矛盾的話:夫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觀乎國風,以察興亡。是知文之為用,遠矣大矣。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載于周詩;懷、襄不道,其惡存乎楚賦。讀者不以吉甫、奚斯為諂,屈平、宋玉為謗者,何也?蓋不虛美,不隱惡故也。是則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駕南、董,俱稱良直者矣[2]90。該段文字中的“文之將史,其流一焉”貌似與劉氏在《核才》篇中提出的“文之與史,較然異轍”之說自相矛盾,其實不然。身為歷史學家的劉知幾,其觀點也具有歷史發(fā)展的特征。在他看來,文、史本應是一體的,在《詩經(jīng)》、《楚辭》的年代,屈原、宋玉等文人的作品仍然具有歷史的性質,可以化天下、察興亡,記載反映當時政治、社會的情況。只是到了后代,隨著文學本身的發(fā)展,駢體麗詞興起且大行其道,文人所修之史越來越悖離史書本質的要求,不能實現(xiàn)“不虛美,不隱惡”的目標,所以才會得出“文史異轍”的結論。清人浦起龍對劉知幾的這種“文史觀”有很精到的論述:“蓋三史以上,文史一揆。駢體既興,文筆難乎為史筆,其理然也。麗于色者,必靡于質;工于偶者,必拙為疏。當公之時,值唐初運,連軫六朝,所謂‘史局皆文詠之士’,故對時局再三言之?!盵2]179
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兵車行》這種樂府歌行類詩,正是因為很好地實現(xiàn)了這種文筆與史筆的結合,所以才會被稱之為“詩史”。我們不能確定地說杜甫是有意按照劉知幾“文史一揆”要求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但是在客觀產(chǎn)生的藝術效果上,杜詩契合了這種要求,將主觀抒情性強的詩歌與客觀敘事性強的歷史結合了起來。實現(xiàn)這種文、史結合的關鍵在于“不虛美、不隱惡”,即強調真實性。真實性應該是史書、史學追求的最高目標,也是杜甫詩歌被稱為“詩史”的首要前提。沒有了真實性,“詩史”也就無從談起。而杜甫詩歌的敘事有史書一樣的真實性,同時又具有感人至深的藝術力量,這除了得力于杜甫超高的藝術才能之外,也和當時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有關,在戰(zhàn)亂紛飛的時代,可能最真實的事件本身就是最感人的。
二
在對真實性的追求上,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創(chuàng)作也繼承了史學傳統(tǒng)。從根本上講,這應該是從唐代史學對“文史關系”的探討中發(fā)展而來。以元稹《連昌宮詞》為例,這首樂府詩從一位宮邊老人的視角出發(fā),通過連昌宮的興衰,反映安史之亂前后唐王朝經(jīng)歷的滄桑變化。詩人之所以選擇使用宮邊老人的口吻敘述,正是為了強調其真實性。在這首詩歌的敘述中,宮邊老人親歷了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詩歌中對安史之亂前連昌宮的描寫,是以老人“小年進食曾因入”開始的,都是老人親眼所見;詩歌中間部分對離亂的描寫是“驅令供頓不敢藏”,也是老人對親身經(jīng)歷的敘述;對安史之亂后連昌宮的描寫,也是老人親見,并且詩人特地指出這次老人的重新游歷是由于“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在詩歌最后,老人更是直接強調“耳聞眼見為君說”??傊?,詩歌中對連昌宮、戰(zhàn)亂的描寫敘述全部都是老人耳聞目見的,增強了這種敘述和描寫的真實性。在這首《連昌宮詞》中,我們不能確定地說種種描寫都是真實的,不可能毫無虛構的成分。但是詩人通過在詩歌中營造這樣一種對話場景,試圖讓人相信這是真實可信的,這一目的顯而易見。再如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圣代無征戰(zhàn)。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后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xiāng)土。臂折來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xiāng)鬼,萬人冢上哭呦呦。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3]165-166。
白居易的這首“新樂府”,也如元稹的《連昌宮詞》一般,用折臂翁的口吻來敘述這一故事,以增強可信度。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就曾分析過這兩首詩的關系,認為元稹《連昌宮詞》是學習白居易《新豐折臂翁》的,并且強調了二者都是借詩中人物之口吻來敘述的[4]180。另外,在這首詩歌結束之時,白居易還有這樣的自注:“天寶末,楊國忠為相,重結閣羅鳳之役,募人討之,前后發(fā)二十余萬眾,去無返者。又捉人連枷赴役,天下怨哭,人不聊生。故祿山得乘人心而盜天下。元和初而折臂翁猶存,因備歌之。”[3]166這條自注介紹了這首“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背景,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自注的最后一句,白居易強調詩中的這位折臂老翁是真實存在的,并且元和初還在人世,這也是為了增強這首詩歌的真實性。白居易的“新樂府”詩中還有許多類似的自注或小序。如《馴犀》的自注:“貞元丙戌歲,南海進馴犀,詔納苑中。至十三年冬,大寒,馴犀死矣?!盵3]185《上陽白發(fā)人》的自注:“天寶五載已后,楊貴妃專寵,后宮人無復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盵3]156這些小序、自注多解釋創(chuàng)作詩歌的緣由與歷史本事,是為了證明這些“新樂府”乃是緣事而發(fā)的,是為了加強其真實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新樂府”也是可以被當作“詩史”來看待的。我國古人也確實曾經(jīng)將“詩史”的稱號加于“新樂府”之上,并且看到了這類“新樂府”與杜甫“詩史”類詩歌的傳承關系,如愛新覺羅·弘歷在《唐宋詩醇》卷二十就曾這樣評價白居易的這首詩:大意亦本之杜甫《兵車行》、《前后出塞》等篇,借老翁口中說出,便不傷于直遂,促促剌剌,如聞其聲,而窮兵黷武之禍,不待言矣。末又以宋璟、楊國忠比勘,開元、天寶治亂之機,具分于此,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可謂詩史[5]426。
在元稹、白居易的詩論、文論中,也時常流露出對文學“真實性”的強調。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對自己詩歌所敘述“事”的要求就是:“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3]136白居易認為“事”只有具有真實性,才能使讀者相信,更有利于詩歌的傳播。再如白居易的《策林六十八·論文章》專論碑碣詞賦之病,他認識到長久以來文章具有“書事者罕聞于直筆,褒美者多睹其虛辭……歌詠詩賦碑碣贊詠之制,往往有虛美者矣,有媿辭者矣。若行于時,則誣善惡而惑當代;若傳于后,則混真?zhèn)味蓪怼癜H之文無核實,則懲勸之道缺矣?!盵3]3547白居易在這里指出文字有虛美、媿辭,這正和劉知幾《史通》的論述相符合,可見這種觀點與唐代史學有密切的關系。在《贈樊著作》一詩中白居易這樣寫道:“雖有良史才,直筆無所申。何不自著書,實錄彼善人?!盵3]29這四句雖是白居易勉勵樊宗師的話,但也可以看出,白居易認為的良史之才,是直筆,是實錄,這一點又正合于劉知幾的《史通》[2]289。而直筆實錄仍然是在強調真實性。在《秦中吟十首》的序言中白居易說:“貞元、元和之際,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為《秦中吟》?!盵3]80“聞見之間”講的是這些事件乃是親身經(jīng)歷,而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則是直書、實錄,即序文中所說的“直歌其事”。
元稹有《陽城驛》詩一首,記錄了陽公的一生事跡。白居易在《和陽城驛》一詩中對元稹詩作出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元稹此作完美地表現(xiàn)了直筆、實錄的創(chuàng)作手法,是“一一皆實錄,事事無孑遺”。元稹詩中的內(nèi)容是如此真實可信,以至于可以等同于史書。白居易在《和陽城驛》詩最后寫道:“若作陽公傳,欲令后世知。不勞敘世家,不用費文辭。但于國史上,全錄元稹詩”。這就將元白詩派重視“事”的真實性以及直筆實錄的創(chuàng)作手法直接與史學聯(lián)系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說在白居易眼中,真正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是應該如同元稹這首《陽城驛》一樣,可以直接當作國史來看的。
三
元和時期的另外一個重要的詩人群體——韓孟詩派,在創(chuàng)作強調真實性的這個問題上卻與元白詩派形成鮮明對比。如果說元稹、白居易樂府詩更加側重唐代史學“文史”關系中“史”的方面,韓孟詩派則是更加強調其中“文”的一面。韓愈也曾受杜甫影響創(chuàng)作了《永貞行》這樣關注現(xiàn)實的樂府歌行:
君不見太皇諒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為?狐鳴梟噪爭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元臣故老不敢語,晝臥涕泣何汍瀾。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嘆。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嗣皇卓犖信英主,文如太宗武高祖。膺圖受禪登明堂,共流幽州鯀死羽。四門肅穆賢俊登,數(shù)君匪親豈其朋。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迫野嗟可矜。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烝。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鳴喚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左右使令詐難憑,慎勿浪信常兢兢。吾嘗同僚情可勝,具書目見非妄征,嗟爾既往宜為懲[6]332-333。
清人方世舉在對該詩的箋注中引《舊唐書·順宗紀》記載,認為該詩是寫貞元二十一年順宗即位之后,由于風疾不能聽政致使王伾、王叔文竊取政治權力,以及其黨人擾亂朝政并最終倒臺的歷史事件。在這首樂府中,韓愈也強調“具書目見非妄征”,這與元稹、白居易有相似之處,也可見韓愈受到史學影響,對實錄有一定追求[6]627。但是,《永貞行》這樣的樂府詩在韓愈詩集中并不多見,其藝術風格也不是韓愈樂府的主流。能夠代表韓愈樂府詩并且與其整體詩歌風格相吻合的,還是《和虞部盧四酬翰林錢七赤藤杖歌》(后簡稱《赤藤杖歌》)、《石鼓歌》這類作品。試看其《赤藤杖歌》:
赤藤為杖世未窺,臺郎始攜自滇池。滇王掃宮避使者,跪進再拜語嗢咿。繩橋拄過免傾墮,性命造次蒙扶持。途經(jīng)百國皆莫識,君臣聚觀逐旌麾。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幾重包裹自題署,不以珍怪夸荒夷。歸來捧贈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仗脮兠咭须粦?,飛電著壁搜蛟螭。南宮清深禁闈密,唱和有類吹塤篪。妍辭麗句不可繼,見寄聊且慰分司[6]711-712。
從題目看,這首樂府歌行是唱和之作,而內(nèi)容上則主要采取了“賦題”的手法,從赤藤杖的來歷寫起,接著寫它的功用,再用夸張的語言刻畫它的形制。行文自由、想象豐富是這類詩歌的特點,其中如“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兩句,將赤藤杖比喻為赤龍須與羲和火鞭,語言極為大膽,卻又生動形象。整首詩與元白的“新樂府”風格迥異,與“事”的關系疏遠,而更側重于“象”;并不強調詩歌中敘事的真實性,而更側重物象刻畫的淋漓盡致、出其不意。
元白“新樂府”主要是繼承了杜甫的“詩史”風格,而韓愈的這種樂府詩則更大程度上受到李白的影響。正如其在《調張籍》一詩中所言:“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相比于元白所強調的真實性,韓愈則更加看重想象的奇特、物象的驚世駭俗,而對敘事的真實與否并沒有十分地關注。雖然韓愈歌行也受到杜甫很深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主要集中在“以文為詩”等創(chuàng)作手法上。
韓愈曾經(jīng)做過史館修撰,且時人以為其有“史筆”,具有史學方面的才能。但是韓愈修《順宗實錄》時卻十分失敗,史稱韓愈所修“繁簡不當,敘事拙于取舍,頗為當代所非。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添改……而韋處厚竟別撰《順宗實錄》三卷。”[7]4204韓愈是古文大家,從驅使文字的功底上講,修實錄應該是游刃有余的,呂思勉先生就對此記載持懷疑態(tài)度。呂先生認為《韓愈傳》的記載并不真實,韓愈所修《順宗實錄》之所以被詬病,真實原因是內(nèi)廷宦官們的干預,是皇帝迫于宦官們的壓力而下詔修改的[8]。但是筆者認為既然《舊唐書》記載其“頗為當代所非”,而且后世又多所添改,以至于“竄定無完篇”[9],可以說這部《順宗實錄》的纂修失敗是十分嚴重的。而重修《順宗實錄》的韋處厚卻具有很好的史才,韋處厚的重修也說明韓愈這部史書是不成功的。韓愈《順宗實錄》的失敗很可能還是因為他的文字重視“文”甚過重視“史”,即其真實性有問題。韓愈在《答劉秀才論史書》一文中表達了一些自己的史學觀點,他一方面說“后之作者在據(jù)事跡實錄,實錄則善惡自見矣”,也看到了實錄于史書的重要性,但接著又說“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并且說自己“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10],雖居史職,卻以年老畏禍為由逃避自己作為一個史官的責任。柳宗元見到此文之后給韓愈寫了一封信,批評他這種逃避責任的行為:“近密地,食奉養(yǎng),役使掌固,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盵11]柳宗元此文所用言辭是很嚴厲的,認為韓愈這種做法是為求私利而尸位素餐的行為。韓愈自己也在一首名為《寄崔二十六立之》詩中說:“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其對“文”的側重是顯而易見的。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白居易多次談到自己作詩“不為文而作”(白居易《新樂府序》)、“不為詩而作”(《題道宗上人十韻序》)。
與之同時代的詩人張籍也曾寫信給韓愈,就韓愈《毛穎傳》等游戲文字提出過批評,而其立論的基礎也是在強調文字的真實性。張籍在其《與韓愈書》中這樣講道:比見執(zhí)事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以累于令德……且執(zhí)事言論文章不謬于古人,今所為或有不出于世之守常者,竊未為得也。愿執(zhí)事絕博塞之好,棄無實之談……[12]。張籍批評韓愈所崇尚的“駁雜無實之說”,實際上表明了自己對文字真實性的重視。在這一點上,張籍與元稹、白居易不謀而合。而在具體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中,張籍的風格也確實是與元白詩派相近的。從張籍這里也可以看出,是否重視詩歌的真實性是元和樂府詩壇在風格上產(chǎn)生分野的重要原因。韓孟詩派的其他詩人,如孟郊、李賀等也是更加側重“文”的,對樂府詩中“事”的真實性并不重視。孟郊也有反映民生疾苦的詩,如《織婦辭》: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當年嫁得君,為君秉機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機。如何纖紈素,自著藍褸衣?官家牓村路,更索栽桑樹[13]。像孟郊這樣的小詩篇幅過短,并不利于敘事,而且從整首詩的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不了一個相對確定的“事”,這種織婦勞作的嘆息可以發(fā)生在任何一個朝代,這與元稹、白居易強調的真實的“事”顯然是不同的。況且《織婦辭》這樣的樂府還只是孟郊樂府詩中很少一部分。孟郊的樂府詩多短章、多古題,這種體制本來就不適合敘事,更不適合寫當下發(fā)生的時事,而更加適合寫景抒情。
李賀的情況則更為極端。相對于韓愈、孟郊而言,李賀是相對重視“事”的,但李賀對“事”的重視與元稹、白居易截然相反。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一文中曾說:“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今古未嘗經(jīng)道者?!盵14]774李賀樂府中的“事”正如杜牧所講,多是“前事”、古事、古今未道之事。李賀正是從這些主題出發(fā),縱橫想象,“求取情狀,離絕遠去。筆墨畦徑之間,亦殊不能知之?!盵14]774其中的情感指向、物象特征都是極盡自由、不可確知的,真實性更是無從談起。如其《還自會稽歌》:野粉椒壁黃,濕螢滿梁殿。臺城應教人,秋衾夢銅輦。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15]36。在這首樂府詩的小序中李賀說:庾肩吾于梁時,嘗作宮體謠引,以應和皇子。及國勢淪敗,肩吾先潛難會稽,后始還家。仆意其必有遺文,今無得焉,故作還自會稽歌以補其悲[15]36?!赌鲜贰も准缥醾鳌罚?賊宋子仙破會稽,購得肩吾,謂曰:“吾聞汝能作詩,今可即作,當貸汝命?!奔缥岵俟P便成,辭采甚美,子仙乃釋以為建昌令[16]。通過梳理上述三則材料,不難發(fā)現(xiàn)李賀小序中所說的“意其必有遺文”正是指庾肩吾在被捕之后“操筆便成,辭采甚美”的這首詩。由于書傳不載,所以李賀才要創(chuàng)作這首樂府詩。這種奇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決定其詩歌內(nèi)容是完全憑借想象而來的,與史家強調的直筆實錄毫不沾邊。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等也是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李賀與韓愈相似,也是重“象”而輕“事”、重“文”而輕“史”。
唐代是史學興盛的年代,無論是正史的編纂、史學理論的成熟,還是私修國史的興起,都對整個唐代文化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也波及到元和時期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由于安史之亂后唐代盛世局面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各種社會問題層出不窮,這促使元白一派詩人通過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來繼承杜甫“詩史”的傳統(tǒng),關注現(xiàn)實、紀錄現(xiàn)實。元白新樂府中重視“事”的真實性,語言的平易、口語化,他們不再重視文人樂府詩的文采、想象,而用史書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與之相反,韓愈、孟郊、李賀等人雖然也有反映現(xiàn)實的樂府詩作,但他們的主體風格則還是重“文”而不重“史”,并不強調樂府詩敘事的真實性,而是以豐富的想象、奇特的物象、驚人的語言,將樂府詩的“文”發(fā)揮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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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利沙英文審校孟俊一
收稿日期:2015-10-21
作者簡介:李金欣(1986-),男,漢族,山東濰坊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隋唐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733X(2016)03-0114-06
The Differentiation of Yuanhe Yuefu Poems——From the Angl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in Tang Dynasty
LI Jin-xin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The composition of Yuanhe Yuefu Poems is the key field of the relevant academic research, especially “the New Yuefu” written by Yuan Zhen and Bai Juyi. The existing research mainly traced the Yuanbai Yuefu Poetry back to the tradition of “expostulation” in “the Book of Songs”, the tradition of “in the sense of sorrow and happiness, express because of the affair” in the Han Yuefu, and expounds the influence made to “the New Yuefu” creation by Du Fu’s poem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start from the angl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of Tang Dynasty, and analyze the Yuanhe Yuefu Poems, which pays their attention to the narrative, and emphasizes the authenticity of “affair”,and it is the group that values the “history”, but Hanmeng’s Yuefu Poems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l(fā)iterature”.
Key words:Shi Tong; Shi Shi; Yuanbai; Hanm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