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領(lǐng)順
(揚州大學,揚州,22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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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葛浩文翻譯本質(zhì)之論①
——兼談譯學界“翻譯本質(zhì)”之爭及其啟示
周領(lǐng)順
(揚州大學,揚州,225127)
本文針對葛浩文有關(guān)翻譯本質(zhì)的論述進行了解讀。葛浩文翻譯本質(zhì)之論,實際是他對于復雜翻譯活動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及其應(yīng)對策略的感悟。為了透徹理解翻譯的本質(zhì),本文提出進行“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原型“翻譯”和“翻譯活動”區(qū)別性研究的新路徑,對于目前有關(guān)翻譯重新定位的討論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翻譯本質(zhì),葛浩文,原型,翻譯活動
美國漢學家、“首席”翻譯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因譯莫言而名聲大噪,其于中國文化“走出去”,功莫大焉。葛浩文通過自己的實踐,闡發(fā)了他的相關(guān)翻譯思想,而對于翻譯本質(zhì)或性質(zhì)的論述,就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
翻譯家葛浩文是實踐家,他借自己的實踐對于翻譯本質(zhì)所作的論述與理論家從理論角度所作的論述并無根本的不同。但葛浩文所論翻譯本質(zhì)的東西,實際是他在翻譯實踐中遇到的一些具體問題,以及他在應(yīng)對這些問題時所生發(fā)的種種感悟和基于此采取的應(yīng)對策略。歸根結(jié)底,這些問題源于翻譯實踐,并終究歸于翻譯技巧討論的范疇。而且,葛浩文的論述時有相互抵牾之處。那么,該怎樣給葛浩文矛盾的論述以合理的解釋?又該怎樣認識翻譯本質(zhì)的東西呢?
對于翻譯的本質(zhì),譯學界早已有過很多的論述,迄今尚無定論。目前,恰逢譯學界正在進行新一輪有關(guān)“翻譯”定義和認識的大討論,因此對葛浩文有關(guān)翻譯本質(zhì)之論的再論述,將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和啟示作用。
葛浩文的翻譯本質(zhì)觀散見于網(wǎng)絡(luò)、書籍、報刊、談話、訪談之中,時間跨度大,概括起來主要有:翻譯是“重寫”或“改寫”;翻譯是“背叛”也是“救贖”;翻譯是“補充”也是“折中”等幾點。為了研究的深入和清晰,本文將基于翻譯家葛浩文的有關(guān)論述,提出進行“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以及“翻譯”(原型)和“翻譯活動”(社會活動)區(qū)別性研究的新路徑。
葛浩文(2014:28)說:“重寫顯然是翻譯的本質(zhì)?!薄按蠖鄶?shù)作家至少應(yīng)該寬容那些被賦予了將他們的作品用其他語言重寫任務(wù)的男男女女們,因為翻譯的性質(zhì)就是重寫?!?魏旭良 2014)“根據(jù)我個人的經(jīng)驗,大多數(shù)的作家都能容忍自己的作品在翻譯時被改寫——因為顯然改寫是翻譯的本質(zhì)?!?李雅博 2010)
重寫或改寫更多的時候是基于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語言、文化差異等客觀原因而發(fā)生的,對于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翻譯來說尤其如此。重寫或改寫就是一定程度上的創(chuàng)作,或者說是“二度創(chuàng)作”。葛浩文說:“譯者需要同時做三項不同的工作:閱讀、闡釋(或批評)與創(chuàng)作?!?孟祥春2014)客觀上講,“一部作品一旦進入另一種語言,就一定會有所改變”(葛浩文2014:31)。所以,葛浩文認為,“理想的翻譯在理論上是存在的,但在實踐中又無定論?!?葛浩文2014:39)或者理想的翻譯如葛浩文認可的美國學者弗倫茲(Horst Frenz)所言的“運用現(xiàn)代語匯與詞序的當代作品,出之以我們這個時代的表現(xiàn)法,看上去不應(yīng)當像是翻譯”(葛浩文1980:106)。這一態(tài)度實際是對于現(xiàn)實中翻譯“理想”的虛無、對于現(xiàn)實翻譯的無奈和對于翻譯活動復雜性的充分認識而生發(fā)的感慨,如同理論上有“千足金”而在現(xiàn)實中又難以尋覓一樣。葛浩文認可的理想翻譯,和錢鍾書所期盼的“化境”或傅雷崇尚的“神似”異曲同工,不管在現(xiàn)實中能不能實現(xiàn),但作為追求的目標,卻也無可厚非。
翻譯畢竟是翻譯,無原文可依的“翻譯”當然不是翻譯,所以奈達(Nida 1993)才有了在翻譯活動涉及的諸多要素中只有原文才是客觀存在之論,這也是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在1816年述說的“真正的精神只存在于原作中”(Lefevere 1977: 45)的意思。有原文可依,既讓譯者有規(guī)可循,但又限制了譯者的行為。也就是說,譯者的自由是有限的,譯學界常說的“帶著鐐銬跳舞”就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所以也就有了當年魯迅原本認為翻譯要比創(chuàng)作容易而事實證明并非如此之悟。翻譯即重寫或改寫之說,表明譯者擁有的權(quán)力只是部分意義上的,是相對的。而且,葛浩文也認可“有人說翻譯家是失意的作家”②之論。雖然葛浩文承認在翻譯的實踐過程中可以證明翻譯是重寫或改寫之實,但一聽到人們將他的翻譯稱為creative translation(創(chuàng)造性翻譯),仍不免覺得“刺耳”③。在中國譯學界,“創(chuàng)造性翻譯”是褒獎之語,但“創(chuàng)造”雖然是褒義詞,可也意味著“無中生有”,意味著譯文對原文的偏離,有突破翻譯“忠實”倫理底線之嫌。對于譯者,褒貶共存,所以葛浩文有這樣的感覺也就不難理解了。事實上,他的翻譯并不乏創(chuàng)造的痕跡,這倒有些“做得說不得”的雅趣。
概括地講,重寫或改寫的發(fā)生主要有這樣幾個原因:(1) 因為讀者對象不同,為適應(yīng)不同的讀者所以需要重寫或改寫。葛浩文說:“作者是為中國人寫作,而我是為外國人翻譯。翻譯是個重新寫作的過程?!?單春艷、孫筱嵐 2014)(2) 因為翻譯要面對很多不確定的因素,所以需要重寫或改寫。葛浩文說:“翻譯是一個重新寫作的過程,我熱愛這個事業(yè)的挑戰(zhàn)性、模棱兩可性和不確定性。我熱愛創(chuàng)造性和忠實于原著之間的沖突,以及最終難免的妥協(xié)?!?劉愛蘭 2015)(3) 因為譯者要再現(xiàn)作者創(chuàng)造的陌生內(nèi)容和風格,所以需要重寫或改寫。葛浩文(2014:38)說:“嚴格來說,譯者的任務(wù)要比作者更棘手,因為他不僅要‘寫作’那些域外的陌生的東西(與作家不同,作家專門寫他最熟悉的),他還要以不同的風格寫作?!薄白髡呖偸窃趯懰煜さ臇|西,而譯者不同,他寫的是他不怎么熟悉的東西,要讀它、理解它,然后再創(chuàng)造性地改寫。”④(4) 要滿足目標語讀者的一些需求,所以需要重寫或改寫。葛浩文說:“大多數(shù)的中國作家寫的故事都不夠完美,因此譯者必須承擔起編輯的責任去把譯文變得更加有可讀性。”⑤在充當編輯的過程中,重寫或改寫成為核心的內(nèi)容。
葛浩文說:“翻譯即背叛。”(段雷宇2013)他甚至認為:“所有的翻譯都是一種背叛。”(李雅博2010)矛盾的是,他也說過“翻譯不是背叛,而是救贖(salvation)”(孟祥春2014)的話。
聲稱翻譯即背叛,是基于翻譯不可能實現(xiàn)完全對等的客觀事實而得來的。把翻譯稱為“背叛”(“背離,叛變”之義),與把翻譯稱為“重寫”或“改寫”,面對的事實相同或相似,只是表達的語氣有所差異罷了,盡管在詞匯意義上,“重寫”或“改寫”是在原有基礎(chǔ)上進行的,而“背叛”完全走向了反面。當然,程度有高有低,比如葛浩文說的“閱讀(英譯的)莫言就是在閱讀我”(葉子2013)和“翻譯的小說里所用的語言——優(yōu)美的也好,粗俗的也好——是譯者使用的語言,不是原著作者的語言”(周曉梅2015),就該是達到了他所說的“背叛”的程度了,這是因為主體發(fā)生了改變,即“原著作者的語言”變成了“譯者使用的語言”。當然,這是夸張的說法,若此,便算不得翻譯;如果譯者完全成了作者,“譯者使用的語言,不是原著作者的語言”,則超出了翻譯的范疇,甚至淪為了無原文可依的“偽譯”。
但葛浩文“翻譯不是背叛,而是救贖”又是怎樣來的呢?這是從民族文學與文化傳播的角度出發(fā)的。為了認清這一點,我們需要從“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周領(lǐng)順 2014:7-15)兩個層次上看問題。
所謂“翻譯內(nèi)”,涉及語言文字的轉(zhuǎn)換和意義的再現(xiàn)等翻譯本身的因素,包括微觀上的風格、語氣、情態(tài)、詞彩、詞性、標點、句法結(jié)構(gòu)、語篇、詞匯及其聯(lián)想意義、韻律和意象等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再現(xiàn),以及策略和方法、翻譯標準、翻譯單位和意群的具體運用等等。而翻譯外部的因素,則是一些關(guān)于翻譯活動但又超出翻譯本身的因素,比如宏觀上有關(guān)翻譯史、翻譯性質(zhì)、翻譯標準、翻譯單位和意群的劃分、文本選擇、個人譯風、接受人群和環(huán)境、翻譯效果、歷史和時代、審美以及個人和團體目標等因素。換句話說,“翻譯內(nèi)”指的是翻譯實踐本身的事,或者說針對的是翻譯實踐;“翻譯外”指的是一切關(guān)涉翻譯活動的事,既關(guān)涉翻譯的外部條件,也關(guān)涉評價的角度。
從翻譯內(nèi)講,有些是不可譯的,但從翻譯外講,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翻譯的努力,所以才使民族之間的交際得以維系。因此,翻譯又是“救贖”,如果民族間沒有翻譯的存在,世界的歷史便少了很多精彩,所以葛浩文說:“(在翻譯過程中)有沒有(信息)丟失呢?丟失自然是有的。但這又怎么樣?因此就不譯了嗎?理想的翻譯在理論上是存在的,但在實踐中又無定論,大概正是這徒勞的尋找,才使翻譯從‘技巧’變成‘藝術(shù)’。語言不同,其局限性和可能性也有所不同,因此,老老實實的翻譯能以作者無法想象的方式提高原作的水平?!?葛浩文 2014:39)
在翻譯內(nèi),翻譯行為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原文真的一面。比如,從翻譯內(nèi)講不可譯的(如R.Frost說的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而在翻譯外作為一項社會活動卻又是可為的(如M.Dorent說的The literature of the world has exerted its power by being translated)。從翻譯外著眼,翻譯行為功莫大焉,比如葛浩文所說的,“譯者是人類精神的信使。翻譯是不同文化的融合,是創(chuàng)造性的價值生成。雖然翻譯中對原著而言會失去一些東西,但這不是譯者的錯,翻譯是必需的。”⑥他說:“盡管翻譯不是一種走近帶有異域文化背景作品的十全十美的方式,但它確實是一種方式,而且?guī)缀蹩偸且环N能夠讓作者獲得國際聲譽的方式?!雹咚€舉例闡述了這一點。
在世界歷史上文學翻譯家不同凡響的影響力有例為證:英國翻譯家亞瑟·韋烈(Arthur Waley)成功英譯日本作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使得這部作品贏得了廣泛的世界聲譽,韋烈的弟子霍克思(David Hawkes)、中國翻譯家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紅樓夢》全譯本也將中國的經(jīng)典文學引入了世界文壇。(何琳 2011)
按照葛浩文的話說,譯者“不論別人認為他的工作是一種技巧也好,或者是一種藝術(shù)也好——或兩者兼而有之;他是一位傳播人,一位解釋人,在國際了解的鏈條上,他是主要的一環(huán)”(葛浩文 2014:15),但因糾結(jié)于翻譯內(nèi)不可譯的因素,所以他又充滿了愧疚:當你在翻譯一篇文章時你是在把這門語言變成自己的語言。雖然這不是掠奪,但當我這么做的時候,我對它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這又是我能夠?qū)⑵涑尸F(xiàn)給其他人的唯一方式。譯者總是在道歉。我們用一生的時間賠不是。⑧
葛浩文(2014:30)說:“翻譯只能是對原作的補充,而非復制?!彼?2014:46)又說:“翻譯是原作的補充,不是取代,對此他們也能理解。翻譯能延長原作的生命,能揭示原文隱藏的信息?!?/p>
翻譯不是復制,也不可能替代原文。但是,既然不能復制和替代,為什么葛浩文還說“中英文并不存在完全類似的說法,或者說他們的意思完全相異,我的目標就是要復制出原文的語氣”(金艷 2014)呢?
翻譯時,客觀上的原因和困難雖然很多,但譯者的主觀努力是不能放松的。這里所說的要“復制出原文的語氣”,只是他努力的目標;這里的“復制”是通過創(chuàng)造性勞動而努力再現(xiàn)的問題,甚至和“創(chuàng)造”無異。譯文不可能畢肖原文,反映了翻譯活動過程中的客觀局限以及譯者的主觀故意,因此作者對譯者也就多了一份理解。所以,他在談到作者的配合時說:“他(莫言)會很體貼、和善地給我解釋作品中一些晦澀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他明白翻譯是對原文的補充而非替代?!雹?/p>
翻譯是補充甚至是任何改動后的折中。或者說,是譯者根據(jù)翻譯活動中出現(xiàn)的一切情況而調(diào)適的結(jié)果。譯者畢竟是翻譯活動的操縱者,甚至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角色。所以,葛浩文說:“翻譯家看走了眼、翻譯家有意為之、原作語言曖昧而翻譯家缺乏想象力以及譯文的矯揉造作。而翻譯的本質(zhì)是一種折中?!?何琳 2011)“折中”就是妥協(xié),就是譯者的無奈之為。
“翻譯永遠意味著‘未完成’”⑩,有遺憾,就有了葛浩文說的“譯本中唯一可見的(visible)就是譯者”(孟祥春 2014)的評論。葛浩文解釋道:“現(xiàn)在用的就是拼音。這個詞用聲音念出來,才更有意義,很難找到合適的英文,也不能直譯?!币蚩陀^上“很難找到合適的英文”,那就不得不去努力創(chuàng)造以傳意了。在翻譯遺憾中,成就了譯者創(chuàng)造者的地位。葛浩文說:“有人說,他就是一個中間人物嘛,他就是橋梁。我覺得一個翻譯也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是有創(chuàng)作的責任和本分的。雖然也要聽原作者的,要把原作忠實地表現(xiàn)出來,不能把它加得變樣子,也不能減得變樣子。有人曾經(jīng)問翻譯中的改動的問題。翻譯都是要改動的。這就要看改動的方式。我懂中文,我又能用英文,可是中文跟英文之間是存在創(chuàng)造性的,這是我們要抓住的,也是最難抓住的。我們歪曲原文,那是不對的;在表達英文的時候超過原文,也是不對的?,F(xiàn)在我們常說的翻譯標準‘信、達、雅’,我倒認為‘雅’比‘信’和‘達’重要?!?閆怡恂 2014)
他還滿腹怨言地說:“我覺得,大多數(shù)沒有做過翻譯的人并不重視譯者的作用,認為譯者就應(yīng)該是無形的,凡是譯著中美的地方要歸功于作者本人,而不好的地方則要找譯者算賬。但是,事實有時并非如此。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文學領(lǐng)域有一位著名的翻譯家格雷戈里·拉博薩,曾得到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的贊賞。據(jù)說,馬爾克斯認為《百年孤獨》的英文版本比他的原著還要好。也不知道這一啟示會不會讓譯者感到高興。”
創(chuàng)造的往往是超越“翻譯”(more than just translation)之處。遺憾、偏離中飽含著創(chuàng)造,這也是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所謂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的真意所在吧。
譯學界對于翻譯本質(zhì)或性質(zhì)的論述汗牛充棟,卻和實踐家的感受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理論家不是實踐家,卻扮演著實踐家代言人的角色。理論家對于翻譯本質(zhì)的描述不僅在葛浩文的敘述中全能找到,而葛浩文作為真正的翻譯實踐家,感受也更多、更全面。他的一些貌似矛盾的言論,是翻譯活動復雜性在其認識上的集中投射。翻譯實踐家葛浩文是“翻譯活動”的體驗者。為了認清翻譯本質(zhì)的東西,有必要區(qū)分作為名物的原型“翻譯”和作為活動的翻譯——“翻譯活動”之間的異同。
“翻譯”是被叫作“翻譯”的原型。原型不需要讀者的參與,也不受意志和環(huán)境的影響,原文永遠是唯一客觀的存在,譯文和原文之間永遠是“如影隨形”的關(guān)系。原型是本,本不會隨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這倒有點像“語義學”和“語用學”的關(guān)系,也有點像索緒爾“語言”和“言語”的關(guān)系。原型終究是原型,最經(jīng)典的,也是最原型的,是最本質(zhì)的。哲學界認為,“本質(zhì)”這一概念是亞里士多德第一個明確使用的,他認為“事物的本質(zhì)就是它的第一本體”(楊曉榮2008)。比如,“貓捉老鼠”是原型,至于新的時代出現(xiàn)了新的現(xiàn)象(如捉老鼠不用貓了、有的貓不捉老鼠了、有的老鼠捉貓了等現(xiàn)象),都不會影響原型的純潔性和唯一性。即使一個詞有多個義項,也會有一個是原型義項。比如,“跑”的原型義項是“兩只腳或四條腿迅速前進”,而另外的“物體離開了應(yīng)該在的位置”和“液體因揮發(fā)而損耗”等則屬于衍生的義項(《現(xiàn)代漢語詞典》),更不用說更多的和不斷更新的比喻用法了。而“翻譯活動”是包括交際過程、翻譯過程和翻譯環(huán)境等一切因素在內(nèi)的社會活動,充滿了復雜性。葛浩文圍繞翻譯性質(zhì)所展開的討論,全是翻譯活動中遇到的問題,既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而主觀的,又主要來自譯者的意志性。
在翻譯上,當一般說翻譯不僅僅是語言文字符號的轉(zhuǎn)換而應(yīng)該是文化的交流、移植云云,就等于把翻譯看作一項活動,在本質(zhì)上應(yīng)反映翻譯在交際環(huán)境、動態(tài)環(huán)境中的語用意義,這是“翻譯活動”的本質(zhì)特征。但作為名物的“翻譯”是翻譯符號本身所固有的、獨立存在的符號意義。符號意義也是一種意義形態(tài)。比如,認為甲文字中的A等于乙文字中的B并進行轉(zhuǎn)換時,翻譯的符號意義便發(fā)生了。或者如英語中的ABCD等于漢語中的“甲乙丙丁”,轉(zhuǎn)換后可用于目標語言之中,這樣翻譯的符號意義也就發(fā)生了。這是翻譯的本體。本體上的翻譯既不需要讀者參與,也不受過程和環(huán)境因素的干擾,而如孫致禮(2003:6)把“翻譯”定義為“翻譯是把一種語言表達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以達到溝通思想情感、傳播文化知識、促進社會文明,特別是推動譯語文化興旺昌盛的目的”,述說的實際是“翻譯活動”的特征,他人為地給“翻譯”增加了感性化的色彩。許鈞(2007:50)說的“翻譯的社會價值,是由翻譯活動的社會性所決定的”,就是把翻譯作為社會活動看待的“翻譯活動”。從“翻譯”原型上講,葛浩文(2014:30)所說的“翻譯只能是對原作的補充,而非復制”的話,反映的是“翻譯活動”中的實際情況,而按照原型而言,“翻譯”恰恰是“復制”。以往譯學界討論的“翻譯”本質(zhì)實際是“翻譯活動”的本質(zhì),也即“對翻譯本質(zhì)的認識,集中起來有兩點:一是關(guān)于翻譯是一種怎樣的活動,一是關(guān)于翻譯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活動;前一點討論翻譯的定義,后一點涉及翻譯的概念和分類”(王克非 1997)。
葛浩文在翻譯活動中對于翻譯本質(zhì)的認識,歸根結(jié)底源于翻譯活動的復雜性,其中也包括矛盾體譯者的復雜性。討論“翻譯活動”,不可能忽略譯者意志性的存在。比如,有意志,就會有創(chuàng)造。葛浩文承認:“前一陣子,有人問我,翻譯莫言的最新小說時是否還是會跟以前一樣那么Creative,意思是‘有創(chuàng)造性’。我開玩笑說,既然莫言得了諾獎,我的翻譯要更接近原文?!彼兿嘧C明了人們將他的翻譯稱為creative translation的客觀存在。
翻譯活動展現(xiàn)為一個過程,正如交際過程一樣,“噪音”是客觀存在的,所以偏離原文總是難免的。正如葛浩文所述,“英文和中文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的兩種語言,真要逐字翻譯,不但讓人讀不下去,而且更會對不起原著和作者??墒牵还芪以趺凑f,批評我翻譯的人常指責我沒有逐字翻譯?!比藗?也包括譯者)期待譯文朝原型靠攏是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但把本應(yīng)該有噪音的“翻譯活動”純凈化,無疑簡單化、理想化了。
作為名物的“翻譯”有兩個基本條件,一個是語碼轉(zhuǎn)換,一個是意義再現(xiàn)。除此之外,便是作為“翻譯活動”的其他因素了,比如目標、效果、歷史、環(huán)境、過程、審美、人(譯者、受眾等)、翻譯形式等因素。有關(guān)重新定義和定位的呼聲,正是基于“翻譯”核心外圍的、主要來自“翻譯活動”的翻譯形式變化的考慮??梢钥闯觯鳛槊锏脑汀胺g”和作為活動的翻譯——“翻譯活動”之間是有區(qū)別的。不變的是原型,變化的是外圍。
具體而言,原型“翻譯”的定義不會隨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變化的是作為“翻譯活動”的翻譯。翻譯活動是社會活動的一部分,社會活動是人類活動的一部分,而人類的活動都是目的性的,所以追求方式的更新、內(nèi)容的多元和效果的實用,自然是有情可原的。我們來看看屢遭攻訐的“翻譯”定義: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種語言文字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也指方言與民族共同語、方言與方言、古代語與現(xiàn)代語之間一種用另一種表達;把代表語言文字的符號或數(shù)碼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
《辭?!罚喊岩环N語言文字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
《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把已說出或?qū)懗龅脑挼囊馑加昧硪环N語言表達出來的活動。
《牛津英語詞典》(a)The action or process of turning from one language into another; also,the product of this; a version in a different language.(b) to turn from one language into another; to change into another language retaining the sense...
這樣的定義或許不夠全面,但一定是本能想到的“翻譯”,也是最接近原型“翻譯”的翻譯定義。這些定義都不涉及讀者等外圍因素,也就不是社會活動意義上的“翻譯活動”,這和攻訐者的立足點是不同的。
“翻譯”定義要不要重新審視呢?要審視,也只能是“翻譯活動”意義上的。譯學界以前沒有進行過這樣的區(qū)分,統(tǒng)一定名為“翻譯”,但我們心里應(yīng)確保是后者?!胺g”需要重新定位嗎?從活動的實用性(包括方式、內(nèi)容、效果、目的等)角度,繼續(xù)深化和細密化當然是可以的,所謂“重新”,更多表現(xiàn)為時代的特征,但因此否定原型意義上的“翻譯”定義,似有些越俎代庖。翻譯活動作為一項人類的社會活動,其方式、內(nèi)容、效果和開展活動者的目的等,永遠處于不斷地被認識和更新之中,這也是由翻譯活動的復雜性所預設(shè)了的。翻譯活動是目的性活動,強調(diào)的是“譯以致用”。但雖然強調(diào)“譯以致用”,也必須有學理上翻譯之本的規(guī)約。比如,如果篤信翻譯之本是“改寫”,你且給總理當回翻譯試一試,能由著譯者的性子而隨意改動原文嗎?
翻譯的原型要求向原文靠攏,是本,而在此基礎(chǔ)上納入“活動”過程中的因素發(fā)生一些偏離,是情理之中的事,在向原文靠攏的過程中“走樣”(錢鍾書語)和完全面向市場接受靠攏時走樣,表面相同,卻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種做法。前者固本,是翻譯之為翻譯的根本,后者在“明知故犯”,有可能超越翻譯的疆界?,F(xiàn)實中的翻譯出現(xiàn)“連譯帶改”是符合情理的,這是譯者把翻譯作為一項社會活動時受其目的因素控制的結(jié)果。就拿“信達雅”和嚴復的行為來說,“信”是固本行為,“達”和“雅”是目標行為,譯者努力在追求單純的原型“翻譯”和追求實用性的“翻譯活動”間平衡著,也說明現(xiàn)實中的翻譯是平衡之學,譯者具有語言性和社會性的雙重屬性,扮演著多面的角色。
最后,討論翻譯本質(zhì),本來就是一個富有爭議的話題。我只是借研究葛浩文翻譯思想的同時,結(jié)合目前譯學界對翻譯重新定位和定義的討論,補充點滴看問題的角度罷了,偏頗多多,誠望讀者批評指正。
附注
① 本文是作者于2015年秋在南京大學和天津外國語大學講學稿子的基礎(chǔ)上修改而成的。講座現(xiàn)場互動熱烈,謹此向聽眾致謝!也感謝我的研究生們?yōu)椴檎屹Y料所花費的勞動。感謝許鈞教授、劉云虹教授和陳偉教授、許建忠教授、王洪濤教授點評。
② http://men.sohu.com/20121219/n360785803.shtml
③ http://history.sina.com.cn/cul/zl/2014-07-07/113094803.shtml
④ http://www.ilf.cn/News/111832_2.html
⑤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fe0f010100qyv5.html
⑥ http://www.chinadaily.com.cn/hqgj/jryw/2013-12-10/content_10778739.html
⑦ http://money.163.com/13/1016/10/9BA4JNE300253B0H.html
⑧ http://article.yeeyan.org/view/393394/355341
⑨ http://www.chinadaily.com.cn/hqgj/jryw/2013-12-10/content_10778739.html
⑩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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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管新潮)
見主持人語。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漢語‘鄉(xiāng)土語言’英譯實踐批評研究”(編號15AYY003)、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蘇籍翻譯家翻譯行為共性研究”(編號14YYB002)和揚州大學“高端人才支持計劃”的部分成果。
H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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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8921-(2016)05-0076-05
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5.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