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百成
壬辰戰(zhàn)爭初期的幾點史實考辯
唐百成
壬辰戰(zhàn)爭是一次牽涉中日朝三國的重要國際戰(zhàn)爭。但有關壬辰戰(zhàn)爭初期的某些細節(jié)性史實,后人記述不一,或模糊不清。具體而言,日軍抵達朝鮮的時間;朝鮮政府正式發(fā)出求援的時間;明朝先鋒援軍入朝時間與數(shù)量;第一次平壤之戰(zhàn)明軍損失情況等,相關記述都出現(xiàn)了分歧。理清這些基本的史實,有助于我們在事實的基礎上更加客觀公正地評析這場戰(zhàn)爭。
壬辰戰(zhàn)爭 時間 數(shù)量 損失
壬辰戰(zhàn)爭,即萬歷朝鮮戰(zhàn)爭(1592-1598年),又稱萬歷援朝戰(zhàn)爭、萬歷朝鮮之役,被稱“萬歷三大征”之一。萬歷二十年(1592年),結(jié)束了日本割據(jù)狀態(tài)的豐臣秀吉將戰(zhàn)火燒向朝鮮,意圖“假道入明”。明朝則決定“抗倭援朝”,出兵朝鮮。但有關壬辰戰(zhàn)爭初期的某些細節(jié)性史實,后人記述不一,或是模糊不清。具體言之,日軍抵達朝鮮的時間;朝鮮政府正式發(fā)出求援的時間;明朝先鋒援軍入朝時間與數(shù)量;第一次平壤之戰(zhàn)明軍損失情況等,相關記述都出現(xiàn)了分歧。本文擬對此做些訂正或考辯,以澄清歷史事實,在此基礎上有助于我們更加客觀公正地評析這次戰(zhàn)爭。
關于日軍抵達朝鮮的時間,主要有“五月說”與“四月說”。據(jù)《明史紀事本末》云:“神宗萬歷二十五年五月,倭酋平秀吉寇朝鮮?!雹俟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63頁。以此當為1592年5月?!睹魇贰放c之一致:“五月倭犯朝鮮。”②張廷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5頁。今人亦有從此說者,如傅衣凌主編《明史新編》講:“萬歷二十年(1592年)五月,豐臣秀吉發(fā)動水陸軍凡二十萬人……進入朝鮮?!雹鄹狄铝柚骶帲瑮顕鴺E等著:《明史新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5頁??梢姡鲜稣f法關于日軍登陸朝鮮的具體日期不詳,但都認為是五月某日。
據(jù)《明神宗實錄》,明政府得到日軍侵朝消息的日期是五月十日。其“萬歷二十年五月己巳(十日)條”載:“朝鮮國王咨稱倭船數(shù)百,直犯釜山。”④《明神宗實錄》卷248,萬歷二十年五月己巳,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1962年,第4616頁。據(jù)此,朝鮮公文需在十日內(nèi)送達北京,這顯然不太可能。據(jù)事實推斷,從朝鮮到北京所需時間約為二十五到三十日。如萬歷二十年(1952年)八月壬辰(五日),“賜行人薛藩品服奉敕宣諭朝鮮。”⑤《明神宗實錄》卷251,萬歷二十年八月壬辰,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1962年,第4674頁。九月己未(二日),薛藩到達并宣讀敕諭。①“敕使行人司行人薛藩渡江,上率百官迎敕。”《宣祖實錄》卷30,宣祖二十五年九月己未,《朝鮮王朝實錄》第27冊第376頁。可知薛藩從北京到朝鮮花費時間為二十八日。又如《柏古集》載:朝鮮使臣鄭昆壽八月二十四日離開義州前往北京,“晨夜星馳……自遼東半月得達矣。”“九月十八日抵京?!雹冢ǔ┼嵗郏骸栋毓燃罚俄n國文集叢刊》第48冊第429頁。轉(zhuǎn)引自武曉燕:《明萬歷援朝抗倭初期的幾個問題》,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芍嵗蹚某r義州到北京花費時間為二十五日。《劍橋中國明代史》也有估算:“(朝鮮使者)一條走陸路,他們從漢城出發(fā)……到北京,全程約需30天?!雹?英)崔瑞德,(美)牟復禮:《劍橋中國明代史》(下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55頁。如此,若傳遞軍事情報,所用時間應該更少,當在二十五日以內(nèi)。因此我們可推測,日軍到達朝鮮的時間可能為四月中旬。此推測恰與朝鮮方面史料相吻合?!独畛鎸嶄洝贩Q:“四月十三日壬寅,倭寇至?!雹堋缎鎸嶄洝肪?6,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壬寅,《朝鮮王朝實錄》第27冊第319頁。明朝方面,《萬歷邸鈔》也載:“本年四月十三日,有倭船四百余只……直犯朝鮮。”⑤《萬歷邸鈔》,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673頁。由此可見,日軍抵達朝鮮的時間為四月十三日無疑。后人記述日軍五月才抵達朝鮮,可能是將明政府得到消息的時間當成了入侵時間。
戰(zhàn)爭初期,朝鮮節(jié)節(jié)敗退,領土幾乎喪失殆盡,急忙向明朝請援。但朝鮮政府向明政府發(fā)出請援的時間,后人表述大多有誤?!睹魇芳o事本末》載:“朝鮮王倉促棄王京,令次子琿攝國事,奔平壤。已,復走義州,愿內(nèi)屬。倭遂渡大同江,繞出平壤界。是時,倭已入王京,毀墳墓……八道幾盡沒,旦暮且渡鴨綠。請援之使,絡繹於路?!雹薰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63頁。這里只記載了一個模糊的信息,即朝鮮國王走義州后存在“請援之使,絡繹於路”的事實,未明確表明朝鮮政府做出求援決策的時間。《明史新編》沿用這種表述:“李昖放棄京城北奔義州,‘是時倭已入王京(漢城),毀墳墓,劫王子、陪臣,剽府庫,八道幾盡沒,且旦暮渡鴨綠江?!r國王連連派遣使臣到明朝請求援助?!雹吒狄铝柚骶帲瑮顕鴺E等著:《明史新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5頁?!睹魇贰贩Q:“倭犯朝鮮,陷王京,朝鮮王李昖奔義州求救?!雹鄰埻⒂瘢骸睹魇贰?,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5頁。即認為朝鮮國王向明政府求救是其到達義州之后。今人有沿用《明史》之說法的,如南炳文、湯綱著《明史》說:“昏聵的朝鮮國王狼狽逃到義州,急忙遣使向明朝告急。”⑨南炳文,湯綱:《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54頁?!秳蛑袊鞔贰返谋硎龈鼮槊鞔_:“在義州,國王的閣員們?nèi)栽跔幷撌欠褚蛎鞒岢鲈鹊恼埱蟆?592年7月的某一天,宣祖打算自己越過鴨綠江到遼東避難,但是代替這一想法的是,他作出派遣使者到明朝京城請求軍事援助的決定?!雹?英)崔瑞德,(美)牟復禮:《劍橋中國明代史》(下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69頁。以上說法大體都認為,朝鮮國王逃至義州后急忙向明朝求救。據(jù)《李朝宣祖實錄》,朝鮮國王逃到義州的時間是六月丁巳(二十九日)①《宣祖實錄》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丁巳,《李朝實錄》第27冊第345頁。,若此后決定向明朝請兵,即請兵時間大概在七月初,則明政府收到消息約在七月下旬。
但《明神宗實錄》中最早見到朝鮮請兵消息是在六月己酉(二十一日),“今巡撫郝杰咨稱,朝鮮請兵甚急”②《明神宗實錄》卷249,萬歷二十年六月乙酉,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1962年,第4642頁。。據(jù)此推斷,朝鮮發(fā)出請兵消息的時間大概是五月底六月初。據(jù)朝鮮方面史料,五月底六月初的時候,朝鮮政府仍在為是否應該向明朝請援而爭吵,未下決斷,“時或欲請兵天朝……兩議爭論,日久不決”③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47頁。。遼東巡撫郝杰的奏報至少存疑。據(jù)《李朝宣祖實錄》,李昖首次同意向明朝請兵是在前往寧邊府之時,時左議政尹斗壽請對曰:“寧邊古稱鐵甕城,姑避于此,以觀賊勢。脫有危急,漸向龍灣,得近天朝,兼請救兵?!薄吧蠌闹!雹堋缎鎸嶄洝肪?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己亥,《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4頁。隨后柳成龍也上書稱:“更觀事勢,馳進中道,告急於天將,使之及期馳援為計?!雹荨缎鎸嶄洝肪?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己亥,《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5頁。兩者時間都在六月十一日。這說明爭論的結(jié)果已經(jīng)產(chǎn)生,決定請兵。甲辰(十六日),李昖到達定州,海平府院君尹根壽馳咨曰:“昨日沈喜壽以請兵事馳往湯站(明代遼東驛站),今日巳時還來。”⑥《宣祖實錄》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甲辰,《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7頁。這表明請援行動已開始實施。至乙卯(二十七日),國王收到請援使李德馨馳啟曰:“本月二十一日,臣到遼東:‘今小邦君臣性命,都系天兵,乞即矜閔,以保完小邦?!闯首晌?。”⑦《宣祖實錄》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乙卯,《李朝實錄》第27冊第341頁。遼東都司當即轉(zhuǎn)報,此時已是六月二十一日。
經(jīng)對比,三種說法應以《李朝宣祖實錄》最為可信。國王到達義州后(六月二十九日)再請援的說法屬于明顯錯誤,因為在此之前,朝鮮君臣已有明確的請援決策與行動。郝杰的奏報早于朝鮮政府做出決定的時間,推測應是郝杰個人主張,或朝鮮非中央非正式的請援聲音?!独畛鎸嶄洝匪d最接近真實,朝鮮政府正式?jīng)Q定向明朝發(fā)出請援是在六月中旬,請援使者報告遼東都司的時間為六月二十一日,北京收到求援消息估計已是七月初。而此時朝鮮國王李昖恰在義州,中國史籍中李昖“奔義州求救”的說法可能與此有關。
萬歷二十年(1592年),明朝為保護藩屬朝鮮,在未收到朝鮮官方正式求援的情況下,先行派出數(shù)千兵馬由遼東入朝,我們稱其為“先鋒部隊”。有關明軍先鋒抵達朝鮮的時間,后人記述顯得籠統(tǒng)?!睹魇芳o事本末》說:“七月,游擊史儒等師至平壤?!雹喙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64頁?!睹魇贰贩Q:“(七月)甲戌(十七日),副總兵祖承訓帥師援朝鮮,與倭戰(zhàn)于平壤,敗績?!雹釓埻⒂瘢骸睹魇贰?,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5頁。1987年版《中國史稿》稱:“萬歷二十年六、七月間,先后派遼東游擊史儒和副總兵祖承訓率兵五千入朝應援?!雹狻吨袊犯濉肪帉懡M:《中國史稿》(第六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74頁。
《明史紀事本末》只說明軍到達平壤的時間是七月?!睹魇贰匪浴凹仔纭保ㄆ咴率呷眨┑谋硎鰟t顯得模糊籠統(tǒng),未區(qū)分“出師”“抵達”與“戰(zhàn)平壤”的時間差別。不過,七月十七日確為明軍到達平壤的時間。《李朝宣祖實錄》載:“先是副總兵祖承訓、游擊將軍史儒……以十七日黎明進迫平壤?!雹佟缎鎸嶄洝?,卷28,宣祖二十五年七月丁丑,《李朝實錄》第27冊第354頁?!度f歷邸鈔》收錄了遼東巡撫郝杰的塘報:“副總兵祖承訓兵馬,于七月十七日入平壤城?!雹凇度f歷邸鈔》,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694~695頁。
據(jù)《李朝宣祖實錄》,六月壬寅(十四日),“劉魁言天兵明日日夕到江上,明明當渡”③《宣祖實錄》,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壬寅,《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6頁。。甲辰(十六日),海平府院君尹根壽稱:“聞戴朝弁、史儒二將領軍馬,十五日過江。”④《宣朝實錄》,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甲辰,《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7頁。戴朝弁和史儒所率軍馬是最早到達朝鮮的援軍,他們抵達的時間是六月十五日。至二十日,朝鮮國王收到尹斗壽啟曰:“廣寧游擊王守官、原任參將郭夢征等領兵……本月(六月)十七日越江。副總兵祖承訓領軍……昨日繼到?!雹荨缎鎸嶄洝肪?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戊申,《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9頁。王守官、郭夢征率軍入朝鮮時間為六月十七日,祖承訓則于六月十九日抵達。此三支軍隊是明軍入朝的先鋒部隊,抵達朝鮮的時間分別是六月十五日、十七日、十九日。前文提到,明朝收到朝鮮官方請援已時至七月初,即此三支軍隊是在未收到正式求援的情況下,先行派出入朝的。
有關先鋒部隊的數(shù)量問題亦有分歧?!睹魇贰氛f:“日本陷朝鮮,達遣裨將祖承訓以三千人往?!雹迯埻⒂瘢骸睹魇贰?,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823頁。言總數(shù)為三千。南炳文、湯綱著與《明史》表述一致:“只派了游擊史儒和副總兵祖承訓統(tǒng)兵三千余去朝鮮”。⑦南炳文,湯綱:《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54頁。然《明史紀事本末》稱:“七月,游擊史儒等師至平壤,不諳地利,且霖雨,馬奔逸不止,儒戰(zhàn)死。副總兵祖承訓統(tǒng)兵三千余,渡鴨綠江援之,僅以身免?!雹喙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64頁。按此說法,先鋒部隊又分史儒與祖承訓前后兩批人馬,祖承訓為后繼的援兵,僅其數(shù)目即達三千以上,那么先鋒部隊的總?cè)藬?shù)絕不只超出三千一些,不過具體數(shù)目不詳。傅衣凌主編的《明史新編》則稱總數(shù)有五千,“先派游擊史儒、副總兵祖承訓率兵五千入朝應援”⑨傅衣凌主編,楊國楨等著:《明史新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5頁。。樸真奭等著《朝鮮簡史》與之一致:“1592年7月,明朝派五千士兵赴朝參戰(zhàn)?!雹鈽阏鎶]等著:《朝鮮簡史》,延邊,延邊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69頁。
以上說法人數(shù)從三千到五千不等。從《李朝宣祖實錄》中所提到的數(shù)目來看,史儒、戴朝弁率“軍一千二十九名,馬一千九十三匹”>[11]《宣祖實錄》卷26,宣祖二十五年六月乙巳,《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8頁。,“廣寧游擊王守官、原任參將郭夢征等領兵五百六名、馬七百七十匹……副總兵祖承訓領軍一千三百十九名,馬一千五百二十九匹”[12]《宣祖實錄》卷27,宣祖二十五年六月戊申,《李朝實錄》第27冊第339頁。。三批人馬合計,士兵總數(shù)接近三千,馬匹總數(shù)為三千三百九十二,馬匹數(shù)目略多于士兵,符合常識。七月,遼東總兵楊紹勛入朝,此時朝鮮工曹判書韓應寅上啟曰:“楊總兵麾下千總所率家丁遠子五百名, 合三千五百名?!雹佟缎鎸嶄洝肪?7,宣祖二十五年七月丙寅,《李朝實錄》第27冊第352頁。此可與先前所載數(shù)據(jù)相印證,因此這個數(shù)據(jù)是比較可信的。
有關以上諸信息,即朝鮮政府發(fā)出請援時間、明軍先鋒抵達朝鮮時間、先鋒部隊總數(shù),白新良主編的《中朝關系史:明清時期》中的表述基本遵從《李朝宣祖實錄》,接近史實,“六月十五日,‘朝鮮請兵甚急’,遼東總兵祖承訓、游擊史儒率兵三千渡過鴨綠江”②白新良主編,王薇等著:《中朝關系史:明清時期》,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第153頁。。但需指出,六月中旬朝鮮的請援行動與六月十五日明軍渡江不存在因果關系。
萬歷二十年(1592年)七月,明軍與日軍展開第一次平壤之戰(zhàn),明軍敗退。有關此役明軍的損失,絕大多數(shù)認為是損失慘重或全軍覆沒。但筆者發(fā)現(xiàn)這并非事實。
有關第一次平壤之戰(zhàn),《明史紀事本末》載:“七月,游擊史儒等師至平壤,不諳地利,且霖雨,馬奔逸不止,儒戰(zhàn)死。副總兵祖承訓統(tǒng)兵三千余,渡鴨綠江援之,僅以身免?!雹酃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64頁。言祖承訓為史儒增援部隊,史儒戰(zhàn)死后,祖承訓才率兵三千渡江援之,卻“僅以身免”,幾近覆沒?!睹魇贰芬卜Q:“日本陷朝鮮,達遣裨將祖承訓以三千人往,皆沒?!雹軓埻⒂瘢骸睹魇贰罚本?,中華書局,1974年,第5823頁。樊樹志《晚明史》大體沿用《明史紀事本末》的表述:“(明朝)對敵情估計過低,指派游擊史儒率少量兵馬前往平壤。由于不熟悉地理,又遭連日淫雨,史儒兵敗陣亡。副總兵祖承訓隨后統(tǒng)兵三千渡鴨綠江增援,又遭挫敗,僅祖承訓只身逃回?!雹莘畼渲荆骸锻砻魇贰罚虾?,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49頁?!秳蛑袊鞔贰份d:“這支部隊在8月下旬與日軍在平壤的第一次交戰(zhàn)中遭到沉重打擊?!雹?英)崔瑞德,(美)牟復禮:《劍橋中國明代史》(下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69頁。言其損失較大,且時間“8月下旬”有誤。白新良主編《中朝關系史:明清時期》表述為:“七月十五,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在援兵無繼的情況下,擅自冒險攻打平壤,并一度沖入城內(nèi),此戰(zhàn)中日兵力懸殊,戰(zhàn)斗對明軍極為不利,明將史儒、張國忠、馬世龍等俱陣亡,‘官兵多損’?!雹甙仔铝贾骶?,王薇等著:《中朝關系史:明清時期》,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第154頁。南炳文、湯綱所著《明史》也說:“結(jié)果史儒戰(zhàn)死,祖承訓只身逃回?!雹嗄媳模瑴V:《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54頁。
以上表述傳遞了三點信息。其一,祖承訓為史儒增援部隊,史儒戰(zhàn)死后,祖承訓才率兵渡江援之。以《明史紀事本末》《晚明史》為代表。其二,明軍此次平壤之敗,損失相當慘重,甚至全軍覆沒。其三,平壤之敗,其原因是輕敵、冒進,外加不熟地理,連日淫雨。
據(jù)前文,第一點信息明顯有誤。史儒所率軍馬抵達朝鮮是在六月十五日,祖承訓于六月十九日即已抵達,不至于晚至七月十五日史儒戰(zhàn)死平壤。且史儒、王守官與祖承訓所領入朝士兵數(shù)目總計約三千,而非祖承訓單獨統(tǒng)兵即達三千余。當然,祖承訓身為遼東副總兵,在各批軍馬陸續(xù)渡江后,會統(tǒng)一率領各部,即三千余數(shù)目是包括史儒部在內(nèi)的。
有關此役,《李朝宣祖實錄》表述如下:
“先是副總兵祖承訓、游擊將軍史儒、王守官等進至平壤,以十七日黎明進迫平壤,砲城斬關,分道以入,奮躍督戰(zhàn)。史儒身先士卒,與千總馬、張二官,手斬賊累十級,儒及馬、張二人中丸而死。諸軍退潰。承訓一日之內(nèi)疾馳到大定江,將全軍回去?!雹佟缎鎸嶄洝肪?8,宣祖二十五年七月丁丑,《李朝實錄》第27冊第354頁。
據(jù)《李朝宣祖實錄》,祖承訓與史儒共同進攻平壤,而非祖承訓為史儒增援部隊,也未言明軍傷亡慘重,甚至幾近覆沒。史儒戰(zhàn)死后,祖承訓立即撤軍,“將全軍回去”。
祖承訓引兵夜半至安州,呼城中譯官,“吾今日多殺賊矣,不幸史游擊傷死,天時不利,大雨泥濘,不能殲賊,當添兵更進耳”②(朝)申靈:《再造藩邦志》卷1,《大東野乘》卷36,朝鮮古書刊行會,1910年。。若祖承訓“僅以身免”的話,面對安州朝鮮軍恐怕難以自圓其說。當然,這里不排除祖承訓急于進城而對朝鮮軍說謊的可能性。
戰(zhàn)后,朝鮮左議政尹斗壽派洪秀彥對話遼東總兵楊紹勛,洪秀彥問:“祖總兵領軍還來云,未知是否?”楊紹勛曰:“將士已死,見存軍卒,亦多裹瘡者?!雹邸缎鎸嶄洝肪?8,宣祖二十五年七月丁丑,《李朝實錄》第27冊第355頁。以楊紹勛之意,祖承訓所部并未全軍覆沒。七月二十二日,朝鮮司諫李幼澄上啟曰:“小臣承命問安于徐一貫(明朝使者)。問平壤接戰(zhàn)之事……答云:‘史游擊軍馬奔回之時,祖總兵結(jié)陣在西門,望見李薲(朝鮮將領)軍馬,與賊有若對話者然,賊亦稍稍退去??偙詾榍扰c賊同心,事無可為,遂退兵……總兵之言如是云?!雹軈顷陷嫞骸冻r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70頁。以明朝使者徐一貫所言,祖承訓自稱望見李薲與日軍似有勾結(jié),便退兵了。祖承訓的言論可能為退兵的托辭,但他未曾提及因損失較大才退兵。七月二十六日,當朝鮮國王問到:“未知天兵之登城而戰(zhàn)死者幾許耶?”尹根壽答曰:“登城者皆精兵,而點閱則三百失亡云?!雹輩顷陷嫞骸冻r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73頁。尹根壽在此直接提及了明軍損失的數(shù)量。自明軍六月入朝以來,朝鮮大臣尹根壽與其一直有接洽,他的話具有一定可信度,且朝鮮方面需負責明軍的糧草供應,對明軍數(shù)量的掌握應是用心的。三十日,朝鮮戶曹判書李誠中向國王報告了他與楊紹勛的對話,李誠中問:“前日祖總兵回來江上,將官軍馬盡數(shù)回來,不審其由?!?楊紹勛答:“非取回也,乃換兵也。一千兵留駐義州防護國王,五百留駐九連城。又于馬頭山、江沿臺各留五百軍,南兵砲手五百,亦已來到,合三千五百,為你國留駐?!雹蕖缎鎸嶄洝肪?8,宣祖二十五年七月丁亥,《李朝實錄》第27冊第359頁。李誠中直言祖承訓“將官軍馬盡數(shù)回來”,遼東總兵楊紹勛實際上也默認了這一說法,并詳細解釋了一番??梢?,祖承訓所部并未遭受重大損失,更談不上全軍覆沒,僅以身免。時至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一月,明將李如松取得平壤大捷。朝鮮司憲府啟曰:“箕城捷奇來到,皇恩罔極……天兵之死傷者,至于此多……如有將官遇害者,依例斂殯?!鄙希ǔr國王)曰:“從當依此施行。但天兵之死傷,時未知其數(shù),而乃輕以千數(shù)書之,何所據(jù)也?前者祖總兵敗軍,死傷不至于甚多,而中朝有三千渡江,一不得還之言,今此啟辭,極為未穩(wěn)?!雹摺缎鎸嶄洝肪?4,宣祖二十六年正月乙丑,《李朝實錄》第27冊第439頁。此處可再印證祖承訓所部的損失情況。
實際上,言祖承訓損失慘重或全軍覆沒,多出自明朝言官或士人之口。祖承訓兵敗半個多月后,即受到兵科給事中許弘綱彈劾:“祖承訓征倭兵馬攻入平壤城……官兵多損……宜亟正失機之罪。”①《明神宗實錄》卷251,萬歷二十年八月壬辰,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1962年,第4674頁。這里還未言及“全軍覆沒”。至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五月,工部郎中岳元聲彈劾石星時,提到了“三辱四恥”,“初遣祖承訓,全軍覆沒,一辱也;再遣李如松,碧蹄橫潰,二辱也……”②《明神宗實錄》卷297,萬歷二十四年五月甲戌,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1962年,第5550頁。。岳元聲以“三辱四恥”彈劾兵部尚書石星,其背景是石星支持與日本進行“封貢”遭到朝中不少官員反對。岳元聲為彈劾掉石星也連帶提及祖承訓,言其“全軍覆沒”,夸大其詞。次年,朝鮮戰(zhàn)事再起,“封貢”徹底失敗。石星的失策使得朝野一片嘩然,各路彈劾如滔天巨浪撲來。由于岳元聲等“反對派”占有輿論制高點,他們的言論在當時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稍晚于此的士人已開始接受這種說法,如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進士黃汝亨曾言:“某官祖承訓奉命往援朝鮮,全軍俱覆,僅以身免?!雹埸S汝亨:《寓林集》卷17,明天啟四年刻本。此后,這種說法便逐漸成為主流。
《明史記事本末》與《明史》出于清人之手,對后世影響廣泛。有關壬辰戰(zhàn)爭初期的這些細節(jié)性史實,由于資料受限等原因,清人難免誤記,繼而導致了當前史學著作的出錯。通過史實考辯,可知日軍抵達朝鮮的時間為四月十三日,而非五月;朝鮮政府正式發(fā)出求援的時間是六月中旬,而非國王到達義州后(六月二十九);明朝先鋒援軍于六月十五日至十九日期間,相繼分三批入朝,而非七月后;其總數(shù)約三千,非五千。第一次平壤之戰(zhàn)明軍并未全軍覆沒。言其全軍覆沒,多出自明朝言官或士人之口,這在當時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與原因。
Study and Comparison of Some Historical Facts 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Koran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in 1592
Tang Baicheng
The Korean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in 1592 was an important international war involving China,Japan and Korea. However, as far as some detailed historical facts 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war, the records made by the later people were either different or inexplicit. Concretely speaking, the time when the Japanese army arrived in Korea; the time when the Korean government asked for help; the time when the vanguard relief troop of the Ming Dynasty arrived in Korean and the amount of the troop; and the loss of the troop of the Ming Dynast in the first Pyongyang war. The related records differ from each other. Sorting out these basic historical facts contribute to us to review this war objectively on the foundation of facts.
Korean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in 1592; Time; Amount; Loss
B22
A
2095-9176(2017)05-0070-07
2017-06-08
唐百成,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仝晰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