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剛 金星
[摘要]民國文學教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中的一項重要課題。民國文學教育研究在“重寫文學史”的思潮中誕生,因“民國文學”概念的提出而逐步走向深化。目前學界對民國文學教育的研究主要從“大學文化”“學科教育”“教育文化”與“教育體制”等四個方面來探討民國文學與教育的關系問題。盡管民國文學教育研究在“實體內容”和“制度形式”兩個方面都取得了不少學術成果,但是由于民國教育體制本身的復雜性和多質性,加之學科與學科之間存在的壁壘障礙,如何采用新的研究范式來處理民國文學教育研究的“中心”和“邊界”問題、“文學”與“史學”問題,成為民國文學教育研究中亟待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文學教育;民國教育體制;中國現代文學;大學文化;民國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4917(2017)01001411
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與民國教育體制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民國文學教育如何影響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與傳播,這一問題自1980年代末提出以來,與之相關的探討和研究一直沒有停止過?,F代文學與現代教育的關系研究最初從“大學文化與文學”的關系探討中延伸而來,又因“民國文學”概念的提出逐步走向深化,由此開啟了一種“學術試驗”,如今卻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顯學”。作為一種跨學科研究的嘗試,“民國文學教育”這一概念雖已被諸多學者接納,但是關于它的學術定義、研究對象與研究范圍的界定仍然處在“散漫無序”的狀態(tài)。2012年,沈衛(wèi)威最先使用了“民國文學教育”這一概念來探討北京大學和“東南—中央大學”兩所民國國立大學的文學教育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差異。作者在文中采用了胡小石“文學教育,即文學之得列入大學分科”[1]之說來定義“民國文學教育”[2]。按沈衛(wèi)威的定義,民國文學教育當特指“民國國立大學中的文學教育”,但是由于文學與教育的關系研究從一開始就在“現代性話語”的支配下走向泛化,大部分學者并未考慮研究對象的界定,也缺乏一定的綜述意識和問題推進意識。民國文學教育研究雖處在自由探索階段,但多少也顯示出“無秩序”的傾向。為了更清晰地呈現“民國文學教育”研究的歷史脈絡,總結“民國文學教育”研究的得失,本文梳理了近20余年來的相關研究成果,從“歷史緣起”“現狀考察”和“問題反思”三個方面對此項研究加以綜合考察。
一、民國文學教育研究的歷史緣起
就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學術路徑來看,從教育的角度來研究文學并探討二者之間的關系,是文學外部研究在1990年代取得突破性進展的重要標志之一。依學術史的脈絡來看,它實際上是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大討論的一種精神延續(xù)與書寫實踐?!爸貙憽笔俏膶W研究中常見的一種循環(huán)機制,它始終面臨著補充、修正與完善的任務,視野的拓展和范式的更新是它的常見形態(tài),其目的在于完成文學史書寫的“學術化”,用史學的視野來敘述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流變,準確地將中國現代文學作為“現代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側面反映出來。眾所周知,19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思潮因為種種因素沒有形成廣泛而持久的討論,但是它的精神余波卻一直影響著后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書寫。如果說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動機在于用“啟蒙”的范式來修正建國以來不斷強化的“革命”范式,那么1990年代及新世紀以來的重寫文學史,雖然延續(xù)了“重寫”的精神,但是這種延續(xù)并沒有拘泥于“范式”或“理論”的優(yōu)劣,而是力爭回到具體的歷史現場中,從歷史的材料中尋找事件發(fā)生的真實狀態(tài),由此應運而生的“民國文學”概念成為了近年來頗受學界關注的熱點問題。按照學者李怡的觀點,“重寫文學史”最終的歸宿不是一種“簡單的好奇與懷舊”,“而是一種理性的深度追問: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敘述究竟如何更準確地反映中國歷史的真實面貌。”[3]從文學研究的角度出發(fā),民國文學自然是重寫文學史精神的一種延續(xù),它更多地帶有方法論上的意義,即將文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還原到廣闊的歷史空間去考察,跳出文學內部研究的純文學機制和理論機制“審美蹈空”的狀態(tài),力爭以史學敘事和美學敘事的結合來打通文學與歷史的聯系,建立起一個相對科學完善的文學研究范式?;蛟S正如陳思和所言,“重寫文學史”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來說確實是一次學術的變革,它所引發(fā)的一系列文學史書寫實踐表明,文學史研究已經進入了“重寫”的良性循環(huán)機制中,它從典型現象出發(fā)帶來的是總攬全局的效果,跳出文學內部研究的局限,探討文學與時代文化思潮、政治制度之間存在的關系,將文學從“革命范式”的敘事倫理中解救出來,研究它的“自治”與“控制”。關于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的關系研究,正是在這一學術變革大背景下的一種積極的研究實踐,然而要找尋它更具體的研究起點,還要回到1988年王瑤為北京大學90周年校慶而作的一篇文章上。這篇文章叫做《希望看到這樣一本書》,它收錄在1988年出版的《精神的魅力》一書中。
王瑤想要看到什么書?為何選擇在北大90周年的紀念會上提出來?為什么說這次談話引發(fā)了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中的“教育熱”?這里交集的一系列學術問題與時代問題是值得我們作細致分析的。1988年,王瑤基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政治疑慮”,試圖從另一個角度打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新格局。他在《希望看到這樣一本書》中寫道:“由于我們今天仍然處在這個歷史進程之中,因此要寫出一本高質量的學術思想史或文化史還有很多困難,甚至象(像)黃宗羲《明儒學案》、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這類綜觀全局的書籍,一時也還難以出現;因此我想如果只選擇一個適當的角度或審視點,來考察中國在學術文化方面的現代化進程,可能是既具體有徵(征)而又能體現發(fā)展軌跡的,在現階段也比較容易著手。我是從一個關心這方面問題的讀者的需要提出這個希望的,并且認真想了一下,覺得如果把北大作為考察的角度或審視點,是相當典型的,容易說明全局性的問題和歷史進程。我設想這本書的名字可以叫做《從歷屆北大校長看中國現代思潮》,我覺得中國現在需要這樣一本書,我自己也希望看到這樣一本書?!盵4]王瑤的愿望很快實現了,1988年,中國文化書院接受了王瑤的建議,編寫出版了《北大校長與中國文化》一書?;蛟S在當時部分研究者看來,王瑤的這種觀點有些“大題小做”,但是從后期的研究來看,這種“大題小做”中所包含的“問題意識”和“方法意識”對后來的研究者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后來錢理群和陳平原關于教育與文學關系研究的文章中可以發(fā)現,王瑤當年的治學理念對二人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后來,陳平原在《文學史視野中的“大學敘事”》一文中將1988年出版的《笳吹弦誦情彌切——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五十周年紀念文集》以及《精神的魅力》兩本書作為影響“大學文化與文學”關系研究的重要書目來推介。而錢理群在《現當代文學與大學教育關系的歷史考察》一文中將王瑤的“大題小做”表述為“通過某一審視點來總攬全局的‘典型現象的研究方法”,并且他在王瑤的啟發(fā)下,提出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大學文化”這一研究課題。
民國文學教育研究能夠從北京大學起步,與其說是北大學人擁有“常為先鋒”的學術精神,毋寧說它反映了一個歷史事實:北京大學與中國現代文化思潮的發(fā)生發(fā)展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民國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之間的關系探究,才能在這種特定的“校史”研究中凸顯出來,最終演化為學術研究中的“顯學”。2012年,陳平原在《“現代中國研究”的四重視野——大學·都市·圖像·聲音》一文中回顧他的學術研究歷程時,特別將“大學”研究放在了第一位。他說自己最早關注大學史的研究是在1994年,彼時他正在東京大學訪學,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一本東京大學為百年紀念而出版的圖冊。他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同是校慶紀念刊,凡在校生編的,都以批判為主;凡校友編的,全是懷念文字?!盵5]這樣的情況在國內外大學都同樣存在。陳平原認為研究者對待這些回憶錄,不僅需要有兼聽則明的智慧,還需要有“超越校史”的大視野,陳平原正是在“反思校史”的基礎上開啟了他的“北大研究”之旅。1997—1998年,借助北京大學建校100周年的契機,他連續(xù)寫出了多篇關于“老北大”的專題論文。在這一系列的論文中,《新教育與新文學——從京師大學堂到北京大學》一文首次運用他的“超越校史”的大視野,該文提出的“新教育與新文學往往結伴而行”[6]成為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關系研究的學術發(fā)軔點。中國現代文學與教育關系研究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北大現象”是,1999年錢理群在《現當代文學與大學教育關系的歷史考察》一文中詳細闡述的中國現代文學與大學教育研究的方法與計劃。這篇文章同時也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大學文化”叢書的序言。在這篇序言中,錢理群對“中國現代文學”和“現代教育”關系研究的興起作了一番歷史考察。他認為“現代文學與現代教育的關系研究”作為文學“外部研究”的一個具體的面向,最早受80年代“文化研究熱”的啟發(fā),以“文化中介論”切入了文學與教育關系的研究,它在90年代逐步納入影響中國現代文學的三大文化之“大學文化”的研究中[7]。錢理群認為:“所謂‘大學文化主要是由校長、教授與學生的活動所創(chuàng)造的。其中包括:校長的教育思想(觀念),辦學方針,教育體制,課程設置,教授的教學活動,科研工作,師生的社團活動,學校的圖書館,出版物(刊物,報紙,著作與翻譯作品),學生文體活動,各種講座,集會,社會工作,以及校長、教授、學生的衣、食、住、行、娛樂等日常生活等等?!盵7]錢理群的“大學文化”研究觀,實際上采用一種“兼收并蓄”的方式來研究影響一所大學文學空間建構的種種因素。也許任何一個新的學術領域的誕生,不僅受到時代學術解放思潮的影響,也和學術教育中的師生傳承與學術創(chuàng)新關系密切。實際上在重構“文學現代化敘事”的1990年代,與陳平原、錢理群共同分享“文學與教育”這一“問題意識”的人還有青年學者羅崗。如果不考慮王瑤對錢、陳二人的影響,羅崗可以說是第一個提出要從文學教育角度來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人。1995年,羅崗在《今天》雜志第4期發(fā)表了《文學教育與文學史:中國現代“文學”觀念建構的一個側面》一文,他在現代作家周作人、梁實秋以及胡適等人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定義中發(fā)現“現代文學”不僅誕生于觀念的轉變,而且與制度的保障以及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著密切的關聯。文中寫道:“新的‘文學觀念的發(fā)生當然需要倡導者在理論上鳴鑼開道,同時它還必須一方面落實到文學具體實踐活動中,顯示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績;另一方面則借助文學教育,重構人們關于文學秩序的想像結構。文學教育不僅指大學文學系的課程設置、教師配備、教材選擇和學生來源,而且關涉整個語文教育。它通過對文學經典的確認,規(guī)范著人們如何想像文學,為一個社會提供認識、接受和欣賞文學的基本方法、途徑和眼光。簡言之,新的‘文學觀念經由文學的學理闡釋(理論研究)、文學寫作及其相關體制(文學實踐)和文學教育三方面共同建構起來。如果考慮到所有的文學‘研究者和‘寫作者首先是‘受教育者,那么文學教育的作用就格外突出。”[8]從當下的學術研究情況來看,羅崗無疑在1995年就站在了學理的高度來看待“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盡管當時羅崗對這些問題的表述尚顯猶疑,但是基本上確立了從“教育”“制度”和“作家”三個維度來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蛟S任何一個新的學術領域的誕生,總是集中了多位學者的創(chuàng)新思考。盡管它當初呈現出來的只是一種判斷與設想,但是隨著假設在學術實踐中被具體化,它的潛流、主流、支流會一一凸顯,最終再彼此交匯形成研究的熱潮?,F在我們看到,在北大學者們系統(tǒng)確立“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關系研究之前,關于“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關系研究就已經成為部分學者的學術關注點。除羅崗外,翟瑞青是另一個較早探索現代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青年學者。1999年,翟瑞青在已經完成的《現代作家和教育》的書稿緒言中談到,早在1995年她就從當時已有的作家教育思想研究中發(fā)現“現代作家與教育”二者之間的關系,作者感到:“這些研究大都還是把魯迅等作家僅僅作為一個純粹的教育者來看待和認識,卻消解了他們的文學意識。即沒有把他們放在現代文學這個大背景上去審視、考察和探析?;蛘咧皇茄芯苛四骋粏蝹€作家的個別方面?!盵9]因此,在斷定“現代作家和教育這一研究領域,可以說至今在國際國內幾乎還是一片空白”的前提下,作者開始了對二者關系探討的嘗試。在這本專著中,作者從現代作家的教育思想出發(fā),注重探討現代作家的留學教育背景與其文藝觀之間的關系,突出現代西方教育與文化背景對現代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盡管著者在書中僅有部分篇章涉及二者之間的關系,但卻是最早從“比較”視野出發(fā),來研究留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一次嘗試。此種視角為后來者研究留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提供了一些有益的理論參照。這在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中是有著開拓價值的。
考察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史研究的歷史緣起不難發(fā)現,它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研究是在重寫文學史思潮的推動下產生的,日后關于此項研究的種種方法、角度莫不與這次文學史書寫的“啟蒙”思潮密切關聯。其次,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文學教育關系研究最初是從脫離獨立的“教育”學科研究而走上交叉研究道路的。這獨立的“教育”研究一方面指的是作家教育思想研究,另一方面指的是各種大學校史的修訂以及周年紀念活動的開展。這些研究和紀念活動的開展為后來學人研究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提供了契機。其三,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文學教育的關系研究起始于專注“大學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中國現代作家與教育關系”“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等典型個案、典型線索的研究,它的一系列具體研究思路、方法為后來在更廣闊的文化空間中言說“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提供了理論和方法上的支持。最后,應該看到的是,作為文學外部研究中的“文學與教育關系”研究,是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學研究的一支。它始終以中國現代文學為中心,具體到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之間的關系,縱向的傳承影響研究與橫向的比較影響研究,跨學科研究中的觀念史、學術史、傳播史等多種史學研究方法的綜合運用,都體現了“后經學時代”學術研究多元化的繁盛局面。
二、民國文學教育研究的現狀考察
自1999年錢理群正式倡言研究大學文化與現代文學的關系以來,此項課題的研究歷史已有近20年的時間。在這為時不長的歷史“短時段”中,多位學者用各自的學術實踐參與到這個當初并不能稱之為“顯學”的課題研究中。然而作為一種跨學科研究的學術嘗試,其豐富性與多元化比單純的文學內部研究要復雜得多,所以對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文學教育關系研究作一番綜述確非易事。以1995—2016年的研究實踐看,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文學教育關系研究主要分為以下四個類型:“大學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教育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以及“教育體制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這四種研究分類中有彼此交叉的部分,但是總體上卻反映了當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關注的四個熱點:“大學文化”“學科教育”“教育理念”“教育體制”。
(一)“大學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
從近20年來學人對大學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的實踐來看,最典型的研究成果當推由錢理群作序,多位學者參與撰寫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大學文化”叢書,該套叢書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1999—2002年這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先后出版了王培元著《抗戰(zhàn)時期的延安魯藝》(1999年)、黃延復著《二三十年代清華校園文化》(2000年)、姚丹著《西南聯大歷史情境中的文學活動》(2000年)、高恒文著《東南大學與“學衡派”》(2002年)4本專著,其中作者書寫的研究思路基本上依據錢理群在《序言》中所構建起來的“校長、教授、學生”這一體系,突出書寫作家在大學的文學活動以及帶有特色的文學社團。區(qū)別于單純的校史修訂,作者在描寫各個大學的文學教育時,以文學史料為基礎力圖勾勒出歷史情境下的“校園文學”全貌,整套叢書以“文學性”和“學術性”兼顧為書寫原則。繼該套叢書出版之后,張玲霞又出版了《清華校園文學論稿(1911—1949)》一書,該書系統(tǒng)地研究了清華大學在1911—1949年間的校園文藝社團、文學刊物以及師生的創(chuàng)作,既突出了清華校園文學的特色,也分析了“大學文化”和“現代思潮”之間的關系。[10]以“青島/山東大學”為研究對象的劉香在其博士論文《邊緣的自由——1930—1937:國立青島/山東大學“教授作家”研究》(2005年)中認為“對于中國來說,現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深受學院文化的影響,尤其是大學校園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活動,構成了現代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學本身就是現代文化精神的一個載體,也是新文化傳播的源頭和集散地?,F代大學的辦學精神、教育理念、教育體制等等都會對整個新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一定的影響。事實上,中國現代文學的大部分思想資源、理論思潮、社團流派、文學期刊和創(chuàng)作成品,都產生于高等學府?!盵11] 王翠艷在2007年出版了《女子高等教育與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為中心》一書,該書著重探索了新式教育與現代女性文學發(fā)生之間的關系。作者認為:“女子高等教育不僅以其迥異于傳統(tǒng)閨閣教育的價值理念為具有主體意識的‘新女性的產生準備了必要條件,同時也以其獨特的校園文化環(huán)境為‘新女性與‘新文學的結合提供了偶然的歷史契機?!盵12] 2012年,姜麗靜對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學術教育與現代女性知識分子形成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研究,作者認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的創(chuàng)立,“催生了中國本土培養(yǎng)的第一代女性知識分子”[13]。通過“女高師”的教育和“五四”精神的洗禮,第一代女性學生對現代知識分子身份產生了認同,她們“不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抑或研究領域卓然成家,還自覺背負起那只有男性知識分子才秉承的就道與弘道精神”[13]。2011年,李光榮、宣淑君出版的《季節(jié)燃起的花朵——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研究》首次對西南聯大的“文學社團”作了細致地考察。2014年,致力于西南聯大研究的李光榮嘗試用“民國視角”來研究西南聯大的文學生產,憑借著對西南聯大校園史料的充分把握,作者發(fā)現“在民國三十八年的歷史范疇中,許多東西不從民國的觀念與角度去解釋,便會淪為悖論”[14]。實際上,正如學界在近10年持續(xù)發(fā)酵的“民國文學史”觀點一樣,它所承載的意義是一種歷史研究的方法論意義,文學研究回歸的兩個維度“美學的”與“歷史的”是研究界的共識,而之所以要選擇“回到民國”,與其說是為了高蹈某種理論與理念,不如說人們在研究的推進中發(fā)現了“歷史”的復雜性。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本專著的研究思路同姚丹處理西南聯大“校園文學”研究一樣,更注重從當時的“歷史情境”出發(fā),對聯大文學的產生、發(fā)展與流變作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說國內大學文化是影響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那么考察晚清民國時期教會大學的文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則構成“大學文化與現代文學”關系研究的另一個重要側面。目前對現代中國教會大學的“校園文學”研究尚零散地分布在“文學期刊”的研究中,作個案研究的專著并不多見。2013年,張勇出版了以南京地域文學研究為中心的《文學南京:論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文學生態(tài)》一書,該書中的“民國時期南京的校園文學社團與傳媒”一節(jié)提及了胡小石擔任金陵大學國文系主任時期的金陵大學文學社團與刊物的情況,尤其是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氛圍濃厚的金陵大學中文系中出現了新詩社團“土星筆會”,陶行知擔任《金陵光》雜志的中文主筆等一系列“新文學現象”都是值得深入探究的。2015年,王翠艷繼“女高師”研究之后,出版了《燕京大學與“五四”新文學》一書,可以說這是研究教會大學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第一本專著。但是西方教會大學的文學教育,一般都以傳統(tǒng)的國學教育為主,涉及新文學的教育并不多見,倘若能夠跳出文學“新—舊”“傳統(tǒng)—現代”對立的框架,或許能夠在教會大學的文學教育中發(fā)現更多有意味的歷史細節(jié)。
(二)“學科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
在“學科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中,觀念史、學科史、學術史的研究是幾個大類。1995年羅崗提出要以“文學教育”為線索來考察現代教育在中國的確立,他所采用的是一種“觀念史”的研究方法。2000年羅崗完成了博士論文《現代“文學”在中國的確立——以文學教育為線索的考察》,他首次嘗試了從“觀念史”的角度來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它從名稱到內涵及意義確立過程中那些人們“熟悉的但未必重視的”教育因素。他的學術計劃是將“中國現代文學”這一知識概念在現代中國的發(fā)生、發(fā)展以及流變“歷史化”,而“文學教育”是這一概念歷史化進程中的一條重要線索,作者希望通過“文學教育”為核心的知識與學科的制度化生產和運作的分析“一方面力求破除‘現代文學是‘自然之物的迷思,揭示‘知識與學科背后的諸多權力關系;另一方面則試圖重建‘現代文學和‘現代生活的內在聯系, 發(fā)現‘文學在反抗‘制度化的過程中體現出來的活力”[15]。2003年羅崗在《現代文學·教育體制·知識生產》一文中又一次重申這個觀點,他在文中寫道:“現代意義上的‘文學既不是自然的產物,也不僅僅限于觀念的領域。它有一個非常顯豁的歷史建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隨著一個名叫‘現代的幽靈的神秘介入,各種力量(傳統(tǒng)的與現代的,社會的與個人的, 政治的與文化的, 觀念的與制度的……)開始簇擁著‘文學,并透過不同的途徑和手段塑造了‘文學。 因此,將‘文學作為‘現代建制的有機組成部分,進而檢視、分析它的歷史構成與現實構造,應該是文學理論研究和文學史研究自覺承擔的任務?!盵16]可以看出,羅崗在劉禾“現代民族國家想象”這一具體的表達中找到了與他之前所論及的“觀念/思想”的契合點,而他所追求的將“現代文學”歷史化的研究路徑,較為清晰地呈現在“思想/觀念”與“體制/制度”兩個方面。毫無疑問,這是一項宏大的學術計劃。單就“文學教育”這一條線索,就已經是千頭萬緒、千差萬別,要深入地研究現代中國思想史、制度史以及二者的關系對“現代文學”確立的影響,更是一項長遠而艱巨的任務?;谝环N“觀念史”的研究角度,“文學教育”在他那里“不僅指大學文學系的課程設置、教師配備、教材選擇和學生來源,而且關系到整個社會的語文教育。它通過對文學經典的確認、規(guī)范著人們如何想象文學,為社會提供一整套認識、接受和欣賞文學的基本方法、途徑和眼光”[17]。在此種“知識考古”式思路的啟發(fā)下,羅崗試圖從一個“廣義”的文學發(fā)生場域中來討論“現代文學”與“現代教育”的關系問題,他認為:“我們不僅需要討論國立大學在‘現代文學確立的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而且必須關注具備其他社會資源的大學——特別是教會大學——是怎樣參與到這個過程之中并激發(fā)了何種新的可能性……只有把這些‘校園內外和‘課堂上下的各種力量一起匯聚起來,才能完整地重建‘現代文學是如何被建構的歷史圖景。”[15]羅崗的這種觀點,為我們研究“國立”大學之外的解放區(qū)大學的文學教育提供了重要的思路。相比于羅崗從“觀念史”的角度來研究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陳平原和沈衛(wèi)威更專注于從具體的大學、具體的文學教育實踐中尋找文學教育與現代文學學科和現代學術之間的關系。1998年,陳平原在《新教育與新文學——從京師大學堂到北京大學》一文中提出“新教育與新文學往往結伴而行”[6]的觀點后,一直致力于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現代學術發(fā)生發(fā)展的關系研究。1999年,陳平原出版論文集《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在這本論文集中他坦言,正是因為自己在北大講授“中國現代學術史”時所感到的“心虛力乏”,所以才決定痛下一番功夫對“老大學的興衰現象”作全面考察,將“教育、思想、學術”三者熔為一爐,借以來探討“20世紀中國的或一側面”[18]。這一本論文集集中展示了陳平原對文學史、學術史以及大學史三者關系的思考,這種思考使得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逐漸由“文學”轉向了“教育”。2005年5月,北京大學召開的“教育:知識生產與文學傳播”學術研討會上,陳平原本著對“問題復雜性”的考慮,希望更多的學者能夠參與到“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研究中。后來他在《知識生產與文學教育》(2006年)一文中說:“在我看來,教育既是一種社會實踐,也是一種制度建設,還是一個專門學科、一種思想方式,甚至可以說是一套文本系統(tǒng),有必要進行深入的探究。即便你只是想了解‘什么是文學或‘怎么做文學,你也必須介入到關于教育的討論里來?!盵18]陳平原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研究自己身邊的大學史上,他先后關注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中國現代文學學術史、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學敘事”。2009年,他將一系列思考回到“文學教育”這一核心命題上,并且在2009—2010年分兩期發(fā)表長文《知識、技能與情懷——新文化運動時期北大國文系的文學教育》。他在這篇論文的開始就著重強調:“作為知識生產的重要一環(huán),古今中外的‘文學教育,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這里有思想潮流的激蕩,有教育理念的牽制,有文化傳統(tǒng)的支持。此外,還有學校規(guī)模、經費、師資等實實在在的約束。不是所有的‘柳暗花明與‘峰回路轉都有必要大張旗鼓地討論。但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發(fā)生在北京大學的有關‘文學的課程、課堂、教員、講義等的變革,卻因牽涉極為廣泛,深刻影響了此后的教育思潮及文化進程,值得認真辨析”[19]。在他看來,文學教育的問題盡管是一個時代文學思潮的投射和反映,但是仍舊要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去考察它的發(fā)生與開展,同時對每個學?!拔膶W教育”的研究也因為細節(jié)的差別而必須先走“個案研究”的路徑。在一系列學術實踐中,陳平原不斷追求研究視野的超越,從對“大學史”視野的超越到對“文學史”視野的超越,在深入研究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中,他意識到與有形的文學教育相比,“無形”的獨立精神與人文情懷是中國現代文化的寶貴資源。在新世紀初文學教育研究的熱潮中,沈衛(wèi)威雖是“遲到”的一位,但是長期致力于“學衡派”研究的他對“文學教育”有了新的闡釋。沈衛(wèi)威在2004年提出“學分南北與東南學風”[20]這一命題后,逐漸確立起以民國“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的文學教育考察為中心,以“保守”與“激進”現代學術兩大傳統(tǒng)為精神線索來考察中國現代文學教育變遷的研究思路。作為“南京大學校史研究”的代表,沈衛(wèi)威走了一條“為見樹木,必入森林”的融合“學術史”和“文學史”的研究路徑[21],在探求“民國大學與民國文學”關系的過程中,通過對“北京大學”和“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各自不同文學教育的比較,以宏觀的“激進”和“保守”作為兩大精神線索來梳理民國時期南北大學各自建立的學術傳統(tǒng),并結合民國教育體制的變革來窺探文學教育對“新舊”兩條文脈的傳承。為此,他給予了那些有著“大學精神”和“學術傳統(tǒng)”的大學以特別關注。在他看來:“每一所大學都有屬于自己的‘歷史,但不是每所大學都形成了可以言說的屬于自己的所謂‘大學精神和‘學術傳統(tǒng)。中國大學很多,有學術特色,形成學派的卻很少?!盵22]沈衛(wèi)威對文學教育的研究更看重其背后的學術背景,而這種“保守”與“激進”的學術傳統(tǒng)又影響了新文化的內部分流,對傳統(tǒng)與現代不同文脈的延續(xù)最終影響了民國文學三大板塊的生成:“文言舊體文學(詩詞曲文)”“白話新體文學(詩歌、散文、小說、話?。薄拔陌谆齑畹耐ㄋ仔≌f”[21]。以“學術史”和“文學史”融合的方式進入研究,以南北兩所典型大學的文學教育作個案比較,沈衛(wèi)威從文學的細節(jié)中透視了文化的“歷史”。
(三)“教育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
在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的關系研究中,“教育文化”“教育理念”對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影響也引起了相關學者的注意。實際上,這其中的某些問題已經隱現在“大學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探討中。教育文化并非是兩個名詞的簡單堆砌,它是一種傳播社會經驗的重要手段。它可以是一種教育理念、教育精神,也可以是一種教育方式。教育文化對中國現代文學產生影響主要是通過現代作家對西方教育文化的推崇與教育本土化實踐完成的。如果說蔡元培主政北大是通過對德國教育文化的認同提出了“兼容并包”的大學教育理念,那么胡適則是在杜威教育思想的影響下在現代中國開啟了“進步主義教育”的先河,進步主義教育反對形式主義的傳統(tǒng)教育,構成了新式教育民主與實用的風格。早在1999年,翟瑞青在專著《現代作家和教育》中通過對現代作家的受教育經歷和從事教育的經歷作了詳細梳理考證后,得出的結論是:“現代作家就是這樣推動了教育現代化的歷史進程并建立起自己的教育思想體系,且把它有機地融合在整個思想體系中去,體現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當中,構成了現代作家和教育之間一種特殊的密不可分的關系。同時,也確立了現代作家在民國教育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和歷史作用。”[9]與翟瑞青的“現代作家與教育”研究相輔相成的另一類研究是從教育對作家的影響角度出發(fā),探討“留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的關系。1997年,王富仁在《影響21世紀中國文化的幾個現實因素》一文中提出“中國20世紀文化就是留學生文化”[23]的觀點,王富仁認為西方現代教育中培養(yǎng)出來的知識分子意識更是決定中國現代文化的整體轉型的根本原因。目前對留學教育探索的專著并不多見,有周曉明《多源與多元——從中國留學族到新月派》(2001年)、鄭春《留學背景與中國現代文學》(2002年)、李怡《“日本體驗”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2003年)等。但需要注意的是,在重視現代作家留學國家的文學思潮、政治思潮的背景同時,也有必要關注這些國家教育思潮、留學政策的變化,因為這種教育政策與理念轉變的過程,影響了現代作家對文學、文化的選擇與接納,它對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的影響與“新文學”進課堂是一樣重要的。另外,留學教育中所結識的精神導師也是影響現代作家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一個重要因素。以“甲午戰(zhàn)爭”為界,新學與舊學、中學與西學成為教育中兩組重要的力量,而傳統(tǒng)教育向民國教育的轉型,莫不是從教育理念的轉變開始,形式主義的教育文化的式微以及實用主義的教育文化的興起,成為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向民國教育轉型的標志,科舉制的取消與學堂教育的興起,使得新式教育很快在朝廷政治潰敗中確立起來,它對文學形成的沖擊無疑是巨大的?,F代中國由“傳統(tǒng)”向“現代”的社會文化轉型與民國教育興起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以一個時代的“教育之變”觀照文學的發(fā)生也成為研究者關注的熱點話題。2006年,李宗剛在《新式教育與五四文學的發(fā)生》一書中以“科舉制廢除”為歷史節(jié)點,從新式教育的課程設置、教師群體、學生群體以及科學品格等幾個方面對“新式教育”尤其是“文學教育”與五四文學的發(fā)生作了詳細的歷史考察,得出的結論是:“教育對文學的作用,從來沒有像五四文學發(fā)生時期這樣緊密。新式教育與五四文學之間構成了復雜的連鎖互動關系。是新式教育,促成了五四文學創(chuàng)建主體現代文化心理結構的建構;也正是新式教育,促成了五四文學接受主體現代文化心理結構的建構。而五四文學則又促成了新式教育的發(fā)展?!盵24]從教育文化的角度來探討五四文學發(fā)生問題,這是文學史研究的一個新的嘗試,它同時也為我們探討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二次轉變——“新中國文學的發(fā)生”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思路與方法。2015年,李宗剛在《精神導師與五四文學的發(fā)生》一文中對留學文化作了更具體的補充,文章認為:“隨著新式教育的崛起,那些進入新式學堂或者留學國外的學生,在失卻了‘父的精神導引之后又找尋到了心儀已久的精神導師。這些精神導師取代了其‘父的職能,在他們的精神成長過程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盵25]由于教育永遠承擔著知識傳播與精神熏陶的作用,不論現代作家在留學生涯中所接納的是何種教育,親近的是哪一位精神導師,這些潛在的精神因素都有可能影響到他們各自的文學實踐。分析這些因素不僅能夠更好地把握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能夠從中發(fā)現更多與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息息相關的教育因素。
(四)“教育體制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研究
“體制”或者說“制度”向來是文學“自治”與“控制”研究中的重要一項。在羅崗當年設定的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方法——“制度、教育與作家”這一體系中,制度是最值得關注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尤其是在現代性社會、現代民族國家確立的基礎上,分析制度與文學的關系,更接近于問題的本身。因為研究教育體制對文學的影響不僅關乎當下文學的發(fā)展,也關乎一國教育的良性發(fā)展。教育體制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集中體現在政府教育體制和大學教育體制兩個方面,這兩方面的關系在民國時期并非絕對的一致。民國大學對文學教育的學科劃分、課程設置有著一定的自主權。早在1930年,周作人在《北大的支路》一文中就對當年對北大增設德、法、俄、日各文學系的作法予以很高的評價,認為其“很需要些明智與勇敢”[26]。實際上周作人這里提及的文科改制,添設外國文學系,是一種大學內部的體制改革,而在大學體制之外尚有政府教育體制對文學教育的影響,它不僅影響著白話文的合法性建立,也影響著新文學進課堂、作家兼課等一系列文學教育活動的生成。目前關于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教育的關系研究,從發(fā)生學研究的角度來看,依然存在著深入探討的空間,尤其是制度史對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產生的影響尚未有人進行系統(tǒng)研究,自2002年以來逐漸引起學界關注的“民國文學”概念的提出,雖然將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制度之間關系的探討引向深入,但是涉及民國教育體制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研究,卻并不多見。錢理群認為從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起,到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中國的現代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都進入了一個“定型化”與“建立規(guī)范”的時期,它們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李興華在《民國教育史》中認為:“特別是在南京政府完成了全國的統(tǒng)一以后,國民黨‘以黨治國的模式,強化了思想控制,滲透了獨裁精神。反映到教育方面,便是強調集權和統(tǒng)一,并通過教育立法和制度建設,把國民教育納入國民黨一黨專制的軌道。與此同時,由于社會政局的相對穩(wěn)定,教育投入的逐年增加,教育管理漸次完善”[27]。錢理群認為:“這種情況下,一方面,蔡元培主持的北京大學那樣的相對獨立的民間知識分子的自由集合體已不可能存在,大學(包括北京大學)已不再為中國的追求獨立、自由的知識分子提供一個五四時期曾經提供過的自由的精神空間;另一方面,大學里的教授隨著教育本身的體制化,也逐漸被吸納到體制內,而日益顯示出保守性的文化品格。在這種情況下,更具有獨立意識、自由意志,堅持民間批判立場的知識分子,就必然與體制化的大學、體制內的知識分子(教授)發(fā)生沖突?!盵7]盡管民國教育體制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在錢理群提出后很長時間內沒有受到研究者的特別關注,但是在相應的制度與文學關系研究中出現了不少新的研究成果,其中以研究作家經濟生活為主要學術方向的陳明遠在《文人的經濟生活》中已經觸及了包括魯迅在內的數十位現代作家在大學擔任教職中所涉及的教育經費問題。[28]沈衛(wèi)威在《新文學進課堂與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確立》(2005年)和《現代大學的新文學空間 ——以二三十年代大學中文系的師資與課程為視點》(2007年)兩篇文章中考察了新文學課程的開設之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建立的影響。2007年,李宗剛在《文學教育與大學的文學傳承》一文中指出中國現代文學在現代大學教育中得到傳承的原因是大學和作家“雙向選擇”的結果,大學體制給予了作家以物質生活的保障和必要的社會聲譽,而作家則在文學教育中傳播了新文學思想完善了教育體制。[29] 早在2001年,陳平原在《閱讀“南開”》一文的附記中就曾寫道:“風云激蕩的思潮,必須落實為平淡無奇的體制,方能真正‘開花‘結果——學術思想的演進以及文學藝術的承傳,其實與教育體制密不可分?!盵30]實際上,在民國文學教育研究中,最容易被遮蔽的是對教育體制的研究。在人們固有的觀念中,民國教育體制往往被打上“現代性”和“創(chuàng)新”的烙印,而忽視了體制建立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試驗”的過程。因此,在關注民國教育體制對民國文學影響的同時,更應該詳細考察體制本身的建構過程。
三、民國文學教育研究中的問題與反思
在現代中國學術史上,關于“文學”與“教育”二者之間的關系研究始終不是文學研究或者教育研究的主流,但是它的“邊緣性”并不意味著研究的“邊緣化”,它興起的“遲到”也絲毫沒有影響到它的“熱門”。教育作為知識、文化傳播的主要方式,與一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都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教育的興廢影響著國家興衰存亡的歷史教訓可謂不勝枚舉。固然,這種“歷史的教訓”并非表明教育是決定一國政治的唯一因素,但種種研究表明教育在任何一種社會形態(tài)中都存在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文化影響力,它始終檢驗著一個國家政治、經濟及軍事等綜合的文化實力并影響著一系列體制的生成與發(fā)展。以中國歷史現實來看,隋唐時期確立的科舉制作為封建教育的核心體制,支配了中國近1300余年封建社會的發(fā)展。科舉制在1905年的廢除不僅代表著晚清封建教育的終結,更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向現代教育轉型的標志。國運的興衰系于教育,而教育的發(fā)展重在“育人”。教育制度、教育內容不僅影響著一國政治的衰榮,也深刻影響著一國國民精神的整體風貌。早在新文化運動之初,胡適就敏銳地發(fā)現了中國文學實際上走著兩條文脈“并行進化”的道路,上層的精英文學和底層的大眾文學,表現在語言文體上是文言文和白話文之別。這兩條文學脈流的發(fā)展雖然各有千秋,但是受教育體制的影響卻非常明顯,在中國文學與教育關系史上,如果說以科舉制為中心的封建教育體制影響了文言文學在傳統(tǒng)中國地位的確立,那么以“民主”與“科學”為核心精神的民國教育體制則影響了白話文學在現代中國的重新確立與發(fā)展。由此觀之,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不得不關注民國教育,研究民國教育也必須關注中國現代文學。而區(qū)別于封建王朝政治自上而下的統(tǒng)治策略,民國教育體制則在相對包容開放的歷史空間中,讓底層大眾以及知識分子精英的文化理念以自下而上的方式影響著教育體制的更新與發(fā)展。歷史的發(fā)展不斷改變我們對某一個問題的傳統(tǒng)看法,時至今日我們對“民國文學”與“民國教育”關系研究的認識已經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它在時間上至少可以向前追溯到晚清“新式教育”的興起,到1949年新中國的建立;在空間上,它不僅僅局限于考察中國本土的、區(qū)域的、個別的教育對文學產生的影響,也同時考察國外的“留學教育”對新文學產生的種種影響;在類型上,它既考察民國教育體制下的大、中、小學文學教育與新文學流變的關系,同時也注重那些從晚清開始的一系列受制于不同“體制”(私學和官學之分)、擁有不同“學制”的諸如“新式學堂”“教會學校”等文學教育對新文學產生的影響。隨著研究對象不斷變化,一系列新的研究成果也不斷地沖擊著我們先前對“文學與教育關系”的簡單認知,“文學教育”不僅在歷史深層語境如“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與想象中獲得了“本質性”的解讀,也在不同大學的個案研究中顯示出它的豐富多樣,但是民國文學教育研究也存在著一些明顯的問題。首先,從研究方式上看,個案研究多于整體研究。個案研究主要是從一所大學的文化教育、校長理念以及一個文學教育的現象出發(fā)來研究其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中所起到的作用及其影響意義。它使用的研究方法更為靈活,社會學、教育學、人類學等研究方法都可以做到兼收并蓄。而整體研究,更近似于一種“文化史和思想史研究”。它專注的不是一所學校、一個校長的教學理念對中國現代文學產生的影響,而是力圖將諸多教育影響文學的細節(jié)與時代的文化思潮、政治制度建立密切的聯系,從中窺見教育影響文學或者文學影響教育的“外在力量”,此項研究不僅考驗學者的學術視野,更考驗學者運用材料的能力。其次,從研究對象上看,呈現出“大”多于“小”、“中”多于“西”的概況。也就是說大學文學教育研究多于中小學文學教育概況,中國本土文學教育影響研究多于“留學教育”中的文學教育影響研究。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民國時期尚存在專門的教育,比如佛學院的佛學教育及鄉(xiāng)村社會的平民教育等。研究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有著主次輕重之別,作為一種跨學科的研究嘗試,它存在的難度與限度都有待突破。其三,從研究時間、范圍的界定上看,將研究時間段界定在1912—1949年間的合理性尚需要進一步闡釋??紤]到民國文化語境的特殊性,1927年國共兩黨的政治分流以及1931年東北淪陷,都造成了民國文學教育與文學版圖的變遷,這一文化版圖最終在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演化為“解放區(qū)”“國統(tǒng)區(qū)”以及“淪陷區(qū)”三個政治地理區(qū)域,三個區(qū)域內所施行的不同文化教育政策也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流變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些也是將來研究中不可回避的問題。其四,從研究概念的界定上看, “民國文學教育”的內涵和外延有待于拓展,單就文學教育本身來看,“學校文學教育”“家庭文學教育”和“社會文學教育”之間也存在著不小的差別。
陳平原認為,“‘文學史與‘大學史,雖僅有一字之差,其間討論對象、研究方法以及問題意識等,均有很大距離”[30]。在“發(fā)生學”研究的大背景下,我們討論中國現代文學與民國文學教育關系研究,又分為多種研究的支流,尤其是在“文學”與“教育”關系密切且互為影響的現代中國,究竟是文學影響了教育,還是教育影響了文學,還必須作“因時因地因人”的判斷,以整齊劃一的籠統(tǒng)研究來取代差異的甄別,不僅有悖于學術研究的規(guī)范,也無法明晰地窺見其問題所在,難免會落入“泛教育主義”或者“泛文學主義”的窠臼中。20余年來關于民國文學教育的研究,它的“內涵”和“外延”已經遠遠超出了話題發(fā)起人當初的設想。更重要的是,在書寫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史的實踐中,新出現的問題正逐步引發(fā)著研究者改變研究方法、調整研究策略彌補前期論斷的不足。具體到民國文學教育體制的生成,它摻雜了救亡與啟蒙的雙重變奏,形成了復雜多變的格局。但是這種格局的主線卻始終圍繞著“知識分子”與“政府”二者關系這條線索展開,可以說“前瞻的文化理念”與“滯后的國家政治”之間的碰撞與交流、對抗與妥協(xié),最終形成了民國教育乃至整個民國文化的“肌理性”存在。民國文學教育“機制”因素的產生根源可以追溯到晚清以降的新式教育實踐,而其真正成型卻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對于民國文學教育體制的研究,因其千頭萬緒和千差萬別,“因事因時因人因地”仍舊是一種研究的基本方法。應該看到的是對民國文學教育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研究出現在“文學史研究”由“純文學史”轉向“大文學史”的轉型初期,它努力將“文學史”與文化史、政治史結合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章法多樣、豐富駁雜”的局面,它的“中心”和“邊界”也成為研究者們極為關心的問題。借用胡適研究中國哲學的心得來說,如果不花大決心與大毅力,將民國至今百十余年來“一半斷爛,一半龐雜”的文學教育史理出一個頭緒來,不僅很難給予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一個合理的入門路徑,也無法真正“以史為鑒”,更不會對當下的文學教育工作以科學的精神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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