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慶 平維彬
【摘 要】多民族國家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主要存在形式,其合法性建構在各民族群體對國家認同的基礎上,然而“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這兩個根脈相通的孿生體并非在發(fā)力時始終保持一致,有時候甚至會出現背離現象。作為民族國家的核心癥結,“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矛盾和張力,時刻警醒著各國政治家對民族政治的重視。在建構各民族群體對國家認同時,西方發(fā)達國家曾經采用“移動邊界、純凈化、文化同化和認同組合”等路徑或幾種路徑的互動組合。在我國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之際,批判和借鑒西方多民族國家建設經驗,有助于加強我國的多民族國家建設。
【關鍵詞】多民族國家;類型化;民族建設;國家建設
【作 者】嚴慶,中央民族大學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平維彬,中央民族大學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民族政治學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C954,D032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8)03-0001-008
本文討論的民族建設、國家建設和多民族國家建設,都是在現代民族國家的話語情境中進行的討論。民族國家作為認同政治的產物,其國家建構和民族建構的復雜性源于康德(Immanuel Kant)式的基于集體意志自由而產生的“集體忠誠沖突”,即多民族國家內部“各個民族群體對自身的認同與對國家的認同之間的矛盾”[1 ]。這種“集體忠誠沖突”普遍地表現在當今世界大部分多民族國家的政治理論與實踐之中,正如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在生前最后一本書——《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中提到的“即便是最成功的社會,也會在某個時刻遭到內部分解和衰落的威脅”[2 ]10-11。因此,如何引導多民族國家內部各族類群體(族群、部族、原住民等)對國家的自覺認同,以及對國家政治屋頂下各項制度、法規(guī)、政策的自覺遵守,成為多民族國家民族建設的主要政治使命。
一、民族建設、國家建設、多民族國家建設
民族作為政治認同的共同體,國家作為權力運作、制度實踐的共同體,多民族國家作為族類群體集結共同體需要不斷的建設(也有學者使用“建構”一詞)。
(一)民族建設(Nation Building)
在討論民族建設(Nation Building)之前,首先要明確現代民族國家語境中的“民族”內涵。民族是一個有爭議的概念,從早期的“民族主義雙父”①(the twin founding fathers)到20世紀60-80年代之間涌現出的一大批民族主義研究學者①,他們雖然都試圖為“民族”下一個科學而全面的定義,但事實上,“民族根本不可能具有恒定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客觀定義” [3 ]5。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得出了一些界定現代“民族”的標準譜系:地域、語言、文化傳統、經濟生活、歷史記憶和責任使命等等。
基于“主觀論”和“客觀論”的視角,不同的民族主義研究學者給出了不同的民族定義。厄內斯特·蓋爾納認為:“民族是共享同一種文化的人的信念、忠誠和團結的產物?!?[4 ]7約瑟夫·斯大林認為,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的文化特點上的共同心理素質這四個基本特征的穩(wěn)定共同體” [5 ]20。這里,筆者較傾向于安東尼·史密斯式的跨越“主觀—客觀”標準譜系的定義方式,并認為民族是“具有族稱,占有領土的人類共同體,擁有共同的神話、共享的歷史和普通的公共文化,所有成員生活在單一經濟之中并且有著共同的權利和義務”[6 ]14。
民族主義作為現代性的文化因素和建構因素,[7 ]2在塑造民族和國家的同時,也塑造了現代世界的政治秩序。因此,在民族建設的過程中,既要借助“民族主義”的理論工具,也要結合國內和國際的政治環(huán)境。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認為,國家建設成功的關鍵在于并行發(fā)生的民族建設,民族建設的本質在于創(chuàng)建基于民族傳統、符號、共享的歷史記憶和共同的文化習俗而產生的民族認同。[8 ]168福山提出的民族建設,既可以通過自上而下式的國家實施的語言、宗教和教育政策來完成,也可以借助自下而上式的詩人、哲學家、宗教領袖、小說家等無由接近政治權力的個人來完成。福山的論述道出了民族建設的具體路徑。
(二)國家建設(State Building)
世界政治的現代化歷程始于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的轉型,民主政治作為現代民族國家政治發(fā)展與合法性建設的主要內容,也恰恰是由民族國家為其設定了“民主”的疆界。從民主政治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在“達到丹麥”②的途徑中既需要民主與法治的協同向前,也需要有強大的國家建構來支撐。國家建設作為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多維度建設的系統性工程,在不同的國家形態(tài)下,其內容和目的也存在著較大差異。周平認為,在民族國家之前,曾存在著“城邦國家、帝國、王朝國家”等不同的國家形態(tài),“民族國家只不過是人類國家形態(tài)演變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或一種形式,實質上是一種保障民族認同國家的制度安排”。 [9 ]礙于篇幅的限制,筆者在此處僅選取了民族國家時代的國家建設進行論述。民族國家時代的國家建設,往往與“認同、整合、民主、統一”等關鍵詞交織在一起,幾乎所有有關民族國家時代的制度性建設,都圍繞著這幾個核心詞匯而展開。
在福山的政治哲學中,并非國家建構的戲份越多越好,而是要尋求“政治三維論”系譜中“國家(the state)、法治(the rule of law)和負責制政府(accountable government)”三者之間的平衡發(fā)展。尤其是民主制國家的現代表現形式——民族國家,其國家建構歷程或是在戰(zhàn)爭的強大壓力下,或是在漫長的政治改革中,或是以民族認同的形塑力,抑或以此三要素的任意交叉搭配中來完成。從民族國家政治發(fā)展的意義上講,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是指國家為保障和鞏固各民族群體對國家的持續(xù)政治認同而進行的政治制度、法律法規(guī)、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的建設。國家建設的過程雖雜糅著“整合與分散”“統一與分離”“認同與排斥”“穩(wěn)定與沖突”[10 ]等多重矛盾,但保證各民族群體對國家持續(xù)而穩(wěn)定的政治認同的根本目的始終不變。
馬克思將歷史上的國家形態(tài)分為兩種形式,即古代國家和現代國家。[11 ]267-294在涉及現代國家的起源問題時,馬克思將現代國家的起源與法國大革命聯系在一起,現代國家的建設任務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勝利接踵而至。在現代國家建設的政治維度上,包括了自由、民主、分權等政治思想理念,人民、政黨、民族等政治行為主體,立法機構、行政機構、司法機構等組織機構建設。而這一系列的理念、主體和組織建設都是為了確保國家和社會處在穩(wěn)定而有序的政治格局中,并由此獲得國家政權的政治合法性。
(三)多民族國家建設(Multi-ethnic State Building)
民族國家建構(Nation-state Building)天然地包含著“民族建構”和“國家建構”兩個層面,兩者的有機互動,即指向“民族建構”的“語言、文化、歷史、傳統”與指向“國家建構”的“法規(guī)、政策、制度、宣傳”的有機結合,共同締造了“民族國家”(Nation-state)這一全體國民共享的政治共同體。多民族國家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主要存在形式,其合法性建構在各民族群體對國家認同的基礎上,然而“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這兩個根脈相通的孿生體并非在行動上始終保持一致,有時候甚至會出現背道而馳的現象。
塞繆爾·亨廷頓在分析了美國多元族裔對國家認同的危機基礎上,憂心忡忡地提出了生前的最后一個問題——“我們是誰?”。他認為沒有任何一個社會是永恒的,族裔認同在一定程度上會消解公民的國家認同,看似強大而統一的“美利堅合眾國”也存在著類似“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解體之虞。[2 ]10-11克林頓政府所推行的以“政治正確”自詡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并非解決美國政治認同問題的一劑良藥。恰恰相反,在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看來,這種“具有潛在分裂作用的多元文化主義可能使多民族的美國巴爾干化”反而使“美國的社會面臨解體的危機”。[12 ]125-126
“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矛盾——困擾民族國家的核心癥結——如同一把懸掛在當今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The Sword of Damocles),這把利劍尤其在多民族國家的政治實踐中屢屢展露寒光。亨廷頓認為,多民族國家(以美國為例)的認同危機是由“外在威脅的消失、多文化論和多樣性意識形態(tài)的出現、外來移民潮的沖擊”[12 ]16-17等因素誘發(fā)的,并為此開出了包括“尋找潛在敵人、重振美國特性” [2 ]119-302等治療藥方。但這一“藥方”非但沒有解決美國社會的認同危機,反而促使以“盎格魯—新教文化”為精神內核的“白人至上主義”出處愈演愈烈,并引發(fā)了諸如“弗格森騷亂、弗吉尼亞種族騷亂”等種族事件,進一步撕裂著美國社會。
多民族國家建設作為一項普遍的政治工程,在解決“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張力時,多采用“強化國家主權、提高國家控制力、實施統一的公共政策、建構瀑布式輿論體系”[13 ]等多種建構手段來促進國家的整合,保證各民族群體對國家的政治認同。同時,也采取尊重各族群文化的“民族區(qū)域自治、多元文化政策、民族整合政策”[14 ]來保護少數民族的合法權益。
二、西方多民族國家建設的四種模式
在分析了“民族建設”與“現代化”之間關系的基礎上,福山提出了多民族國家認同政治建設的四種模式:移動邊界、族裔純凈化、文化同化和認同組合。這四種建設模式或單獨或組合發(fā)生在西方多民族國家建設的不同階段,這些具有典型性意義的模式之間雖存在很強的互補性,但有些模式明顯帶有“非正義”的色彩,并不值得提倡和學習。
(一)移動邊界
移動邊界是指為尋求族群同質性而重新劃定族群邊界的方式,通常沿著方向相反的兩種路徑進行,即“縮小邊界以追求國內族群的同質化”或“擴大邊界以追求同族人口的統一”, [8 ]175其實質在于尋求族、國邊界一致。
法國大革命之后,民族主義浪潮在資產階級革命的推動下席卷整個世界,具有典型性和示范性意義的國家形態(tài)——民族國家開始登上國際政治舞臺,并成為近代以來人類歷史上最重大的政治發(fā)明之一。國際秩序的轉型總是伴隨著歷史的陣痛,帝國政治秩序向民族國家秩序轉型的過程中,更是經歷了長達百年的“鐵與血”般的政治考驗。疆域遼闊的龐大帝國在民族主義(文化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下,開始分解為多個語言、文化近于同質的民族國家。
“隨著巴斯開創(chuàng)性著作《族群與界限》的出版,邊界和界限的問題在很早時期就進入了族群研究的視野?!盵15 ]帝國秩序的瓦解和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出現,必然帶來政治邊界的重新劃定,即福山提出的建構民族認同的第一條途徑——移動邊界。
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認為:“只有在國家對其主權范圍之內的領土施行統一的行政控制時,民族才真正得以存在?!?[16 ]222-223福山主張的“移動邊界”內在地隱含了西歐啟蒙思想家格勞秀斯(Hugo Grotius)提出的“主權原則”(Sovereignty Principle)。主權理論與民族國家的結合,為民族主張其權利的范圍劃定了國家的邊界,同時也為現代國際政治秩序的建立奠定了國際法理論基礎。
按照“移動邊界”的兩種不同路徑,即“縮小邊界以追求國內族群的同質化”與“擴大邊界以追求同族人口的統一”,可以借助奧匈帝國分裂與德國推倒“柏林墻”尋求政治統一的案例加以論證分析。
一戰(zhàn)之后,奧匈帝國按照“民族自決原則”被肢解為奧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塞爾維亞、黑山、克羅地亞等眾多民族國家。帝國秩序的瓦解與民族邊界的移動,雖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民族與國家統一的問題,但這些建構在帝國廢墟上的眾多民族國家并沒有停止彼此之間因疆界劃分而引起的爭斗。二戰(zhàn)之后,冷戰(zhàn)格局下的德國被劃分為“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建立于1961年的“柏林墻”成為橫亙在東、西德之間不可逾越的邊界。直至1990年“柏林墻倒塌”與“東西德統一”,作為整體的德國邊界的擴大使得德國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基本實現了統一。
無論是“內縮型”的邊界移動還是“外溢型”的邊界移動,大部分都是在國際秩序轉型的背景下伴隨著戰(zhàn)爭與政治妥協而進行的。哈斯廷斯·唐南(Hastings Donnan)和托馬斯·威爾遜(Thomas M.Wilson)認為,“邊界不僅是權力和統治的場域,而且也是發(fā)生顛覆之處”[17 ]88。福山提出的“邊界移動”理論雖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民族同質化”的問題,但在政治實踐中“邊界移動”往往意味著新舊秩序的更迭,并伴隨著舊勢力的殊死斗爭和外部力量的強行干涉。
(二)族裔純凈化
族裔純凈化(ethnic purifying)往往伴隨著暴力與脅迫,包括對非己團體的語言及文化壓制,人口交換,驅逐出境和強制移民,生物學上的絕育、強迫婚姻、某種類型的性侵,種族文化滅絕。其中種族滅絕是最為極端的方式。[18 ]16
民族—國家體系形成之后,帝國時期多種族雜居共生的政治前提不復存在,合法性原則從王朝統治轉變?yōu)槊褡褰y一,[8 ]175這在很大程度上給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造成了嚴重的困擾。為了創(chuàng)建更為同質的政治共同體,民族主義(nationalism)體系中表現較為極端的族裔民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以其對內族裔純凈化(ethnic purifying),對外敵意、排斥的主張,破壞多民族相依共處的族際關系,不時給族際關系正常發(fā)展帶來陰影。[19 ]
在凱洛琳·馬爾文(Carolyn Marvin)和大衛(wèi)·英格爾(David Ingle)看來,“要創(chuàng)造強大得足以將群體團結在一起的感情,周期性地需要進行血祭的儀式。在儀式中,被指定的犧牲者成為外人,跨越現存群體的邊界進入死亡”[20 ]1。然而,族裔群體的劃分在政治實踐中多被一些“政治精英”操縱,這種以“群體的正當性”來號召同一“族裔群體”自覺排斥“他者”,多數情況下是政治精英策劃的一場“陰謀”。
族裔純凈化作為建構民族認同的一種極端形式,在民族國家秩序創(chuàng)建的過程中并不缺乏類似的案例,比如納粹德國的“雅利安純凈化”、盧旺達的“種族滅絕”、波黑戰(zhàn)爭中的“種族屠殺”等等。
二戰(zhàn)時期,希特勒的種族主義思想根深蒂固,他在《我的奮斗》中多次提到,雅利安人是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和維護者,而猶太人和吉普賽人則是劣等種族和文明的破壞者。據不完全統計,在納粹德國的迫害下,約有600萬的猶太人死于納粹的魔掌之中,歐洲作為猶太精神文明中心的地位不復存在。納粹德國出于狹隘的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情感,以種族滅絕的手段追求雅利安人的“純凈化”,最終釀成了人類歷史的悲劇。
1994年在盧旺達發(fā)生了以平民為主體參與者的大屠殺,在短短的100天內,造成盧旺達全國1/8的人口喪生。盧旺達大屠殺帶有鮮明的種族滅絕性質,是經過精心策劃和周密組織的族群純凈化式的種族屠殺。在此次極端暴力中,超過一半的施暴者為普通平民而非軍事人員,其中很多人甚至對熟識的鄰居、朋友、同事乃至家庭成員犯下了暴行。基于此,盧旺達大屠殺也被稱為“鄰居間的屠殺”(neighbour-on-neighbour killing)[21 ]67-68。
族群純凈化的案例雖在世界歷史上頻繁發(fā)生,但以此手段試圖建立所謂“純凈”的單一民族國家,追求國內族群的同質化,被實踐證明只是一種枉然。
(三)文化同化
文化同化又被稱為“同化主義”(assimilationism),是指一個國家以其主體民族或主要民族的優(yōu)勢文化強制弱勢民族或部族集團接受其傳統、文化、語言、宗教的思想或理論。[22 ]這里所說的文化同化包括強制同化和自然同化兩種形式。
文化對于民族和民族主義的重要意義毋需贅言,無論是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論述的“自由主義的文化論”[23 ]32,還是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強調的以“盎格魯—新教文化”為核心的美國信念,其共同點是他們都看到了文化對民族和民主國家建設的重要性。盡管金里卡站在自由主義哲學角度上堅持族裔文化的公正性,但依然無法阻擋“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在族群治理政策中遭遇的質疑,而頗受詬病的“文化同化主義”在民粹主義的助推下重又抬頭。福山接過亨廷頓政治理論的衣缽,將“文化同化”定義為建構民族認同的第三條有效途徑。
在福山看來,“從屬人口采納主流群體的語言和習俗,在某些情況下通過廣泛聯姻,以致不再成為獨特的少數民族。同化能夠自愿發(fā)生,因為少數民族融入主流文化有利于自身的利益” [8 ]176。文化同化通常分為自然同化和強制同化兩種形式,自然同化的周期較為漫長,需要幾代人甚至幾個世紀的時間,強制同化則依靠國家強制力在短期內實現國家公民的一體化。
文化同化現象發(fā)生在大多數的多民族國家政治實踐中,是促使少數族裔群體對社會主流文化認同的典型手段,其中典型的案例包括美國的“熔爐政策”和澳大利亞歷史上的“土著人同化政策”。
美國作為一個由移民組成的國家,其主流文化是以“盎格魯—新教文化”(Anglo-Protestant Culture)為核心不斷融入其他移民文化因素的美國文化。在新移民和少數族裔進入美國主流社會的過程中,通常伴隨著美國化“Americanization”的過程,即美國政府通過立法、司法、行政、教育、媒體等手段弱化民眾之間的民族(種族)差異,致力于建構一個擁有共同歷史記憶與共同地理疆域的美利堅民族,以及具有共同文化傳承的美國人身份。
澳大利亞在20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之間實行的“土著人同化政策”,并造就了澳大利亞歷史上充滿悲劇色彩的“被偷走的一代”。對于同化政策,澳大利亞政府如此表述:“所有土著人和混血土著人將獲得與其他澳大利亞人同樣的生活方式,成為單一的澳大利亞社會的成員?!?[24 ]文化同化雖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國民的共同文化認同,但這一過程中的強制性和暴力性,同樣給少數族裔群體帶來了不可磨滅的歷史創(chuàng)傷。
文化同化較之于族裔純凈化,具有很大的歷史進步意義,它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一族一國”式的民族國家的封閉性,使民族國家成為可以接受“他者”的開放性系統。然而,同化主義與當前國際社會倡導的人權價值觀和聯合國保護人類文化多樣性的宣言明顯相悖。它不僅破壞了人類寶貴的多元文化財富,而且造成了少數族裔群體社會融入的后遺癥——西方社會土著人的高自殺率、高犯罪率、高酗酒率以及精神失常和文化自卑等。與強制同化相比,自然同化雖歷時較長,但其過程也相對溫和而正義。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自然同化是符合人類社會發(fā)展自然規(guī)律的,是推動人類歷史向前發(fā)展的進步現象。
(四)認同組合
認同組合,是指通過調整已設定的民族認同以適應政治現實,弱化民族與國家相抵觸的硬性棱角,調節(jié)認同理念、更改民族認同的定義將民族與國家契合在一起。
民族主義是一種具體形式的認同政治,基于此,厄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認為,“國家的政治邊界應該對應于主要以共同的語言和文化為定義的文化邊界” [25 ]1。民族國家作為當今世界最基本的國家形態(tài),也是世界體系的基本單元。民族國家的民族性要求實現民族與國家之間關系的協調和一致,即民族認同于國家并因此而將國家當作自己的利益保障,從而使民族取得了國家的形式。[26 ]
民族的邊界與國家的疆域完全重合是民族國家的理想狀態(tài),但實際上,幾乎沒有哪一個國家真正稱得上所謂的“民族國家”,因為民族疆界與國家版圖不可能完全契合。福山提出的以上三種方式帶有明顯的“非正義性”——往往包含暴力與脅迫。而建構民族認同的第四條路徑——“認同組合”,則是“最少強制性和最有希望的途徑”。
在具體建構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的認同政治組合時,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選擇了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美國突出公民身份弱化民族身份,法國則在尊重國內多元文化要素的基礎上強化法蘭西公民的第一身份屬性。
美國作為一個典型的多民族國家,其民族政策大致經歷了“盎格魯遵從”(Anglo-conformity)到“熔爐”(Melting Pot),再到“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以及如今對“多元文化主義”反思性批判等階段。在經歷了幾個建構美利堅民族的探索歷程之后,美國政府開始突出公民身份而不是民族身份,通過對公民個體權利和自由的法理建構而營造出公民對國家共同體的認可。[27 ]
邁克爾·沃爾澤(Michael Walzer)就此指出,在公共領域國家應保持“族裔中立”,政治上堅持自由主義。[28 ]菲利普·格里森(Philip Gleason)則認為,一個人不必有任何特別的民族、語言、宗教或種族背景,他所要做的是致力于確定以抽象的自由、平等、共和為中心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理想。[29 ]32在處理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的關系時,將政治價值理念中的自由、平等、博愛和民治、民有、民享等信條轉成為美國公民的共享認同,突出公民身份而非民族身份,通過強調和傳播政治信條構建國家認同,將民族身份和文化保留入私人領域。
三、西方多民族國家建設模式對我國的啟示
秦漢時期,我國就開始了國家建設模式的探索,并形成了歷史上的“三公九卿制、三省六部制、行省制”等國家治理制度成果。鴉片戰(zhàn)爭之后,隨著王朝秩序的崩潰,中國經歷了從“天下王朝”向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轉變。新中國成立之后,在現代中國的建設過程中,既要吸收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營養(yǎng),也要汲取西方民族國家建設的經驗,在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指導下,開創(chuàng)多民族國建設的中國模式。
(一)“民族—國家”的超越
民族和民族主義在展示了其強大的動員力和組織力的同時,也表現出了自相矛盾的貪婪性和封閉性。兩次世界大戰(zhàn)引發(fā)了西方學者對“民族”和“民族—國家”消解的深入思考,“人類社會永遠是多族群的層級體系,即使在‘民族主義的西方也是如此”[6 ]137。然而,同一問題總是展現出它的兩面性,當我們看似要走進“超民族國家”時代時,民族國家內部卻朝著更為細致的族群民族主義蔓延發(fā)展,國家內部的族群群體沿著彼此的邊界將“裂痕”擴大化的趨勢愈加明顯。這既不利于民族國家的發(fā)展,也不利于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
對于族群民族主義的復興,安東尼·史密斯早有論述,他認為:“緊跟著民族獨立的腳步,在西方工業(yè)化社會中出現了所謂的‘族群復興——在魁北克和佛蘭德斯、蘇格蘭和加泰羅尼亞、布列塔尼和歐茲凱蒂、科西嘉和威爾士都出現了類似的運動?!?[31 ]127“民族—國家”時代終結之前,族群民族主義的擴散和領土民族主義的持續(xù),催促著世界各國的政治家們不得不將關注的視野轉向國內的“族裔—民族”群體?!俺健褡搴汀褡逯髁x”這個既“古老”又“新穎”的問題,①在強大的民族國家架構中顯得既“似曾相識”又“無可奈何”。由此觀之,“民族—國家”的終結尚需要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我國的多民族國家建設既要結合民族時代的政治規(guī)律,又要在西方民族國家建設理論、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和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汲取營養(yǎng),努力提供具有中國特色的多民族國家建設方案。
(二)批判與借鑒:對既有四種模式的警醒與啟示
在民族政治消亡之前,舶來于西方的民族和民族主義依然顯示著強大的生命力,這催使我們不得不將關注的焦點重新放在民族政治的發(fā)展上。西方發(fā)達國家作為“民族”和“民族主義”的起源之地,在很多方面可以為我國進行多民族國家建設提供經驗和教訓,在這一過程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不斷汲取多民族國家建設方面的知識營養(yǎng)。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簭墓I(yè)革命到民主全球化》一書中指明了建構民族認同的四條路徑既可以單獨發(fā)生,也可以互動組合,但其中的前三項——移動邊界、族裔純凈化、文化同化——帶有明顯的“暴力與脅迫”特點,這既不符合現代社會的“正義”原則,也不符合民主政治的“民主”理論。而建構民族認同的第四條路徑——認同組合,成為越來越多的多民族國家建構各民族群體對國家認同的優(yōu)先選擇。
我國作為歷史悠久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同樣面臨著多民族國家建設的重要任務。費孝通先生指出:“中華民族在幾千年的‘接觸、混雜、聯結和融合的歷史過程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一體格局?!盵30 ]2017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強調:“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使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盵31 ]因此,我們在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時,既要克服來自內部的族際張力,又要應對來自外部思潮的侵襲,堅決反對一切分裂祖國和破壞民族團結的行為,共同致力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四、結語
多民族國家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主要存在形式,其合法性建構在各民族群體對國家認同的基礎上。西方發(fā)達國家在建構民族認同時,曾經采用過“移動邊界、族裔純凈化、文化同化和認同組合”等路徑或幾種路徑的互動組合,并建構起了以“民族—國家認同”為核心的現代國家體系。隨著社會的開放性和人口的流動性增強,多文化和多族裔成為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社會事實,“單一民族國家”越來越成為不具現實可能性的理想狀態(tài)?!跋M社會”和“全球主義”的崛起,挑戰(zhàn)著民族認同的“神圣基礎”——共同體、領土、歷史和命運,民族主義消解似乎已成定局。但是,當我們看似要走進“超民族國家”時代時,民族國家內部卻朝著更為細致的族群民族主義蔓延發(fā)展,國家內部的族群群體沿著彼此的邊界將“裂痕”擴大化的趨勢愈加明顯。這一趨勢不僅挑戰(zhàn)著民族國家的發(fā)展,也挑戰(zhàn)著世界秩序的穩(wěn)定。針對美國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張力凸顯,塞繆爾·亨廷頓提出了“我們是誰?”的世紀之問并警示美國的解體之虞,布熱津斯基同樣不無憂慮地提出美國“巴爾干化”的危機。福山接過塞繆爾·亨廷頓的衣缽,將“認同與秩序”的研究推向深入并提出了建構民族認同的四種途徑。因此,加強多民族國家建設研究成為世界各國政治的重要課題,尤其在我國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和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之際,多民族國家建設研究愈加顯得重要。所以,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過程中,要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進一步提升共同體的內在有機性;在國家機制建設的過程中,要進一步發(fā)揮社會主義政治民主的優(yōu)勢,保障各族人民當家作主的權利;在多民族國家建設的過程中,要進一步整合、優(yōu)化各民族的文化認同、政治認同與精神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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