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士元
目擊證人的指認對裁判者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前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威廉·布倫南大法官曾在判決書中引用Elizabeth Loftus教授的話:“所有證據(jù)都令人震驚地指向如下結論:幾乎沒有什么比站在證人席的一個活生生的人,用手指向被告人并聲稱‘就是他’,更有信服力的了!”令人遺憾的是,這一對裁判者有如此信服力的證據(jù),卻被Gary Wells教授稱為可靠性最低的證據(jù)種類之一。
一項針對英國3 100起目擊證人辨認的檔案研究發(fā)現(xiàn),39%的目擊證人指認嫌疑人為罪犯,21%的目擊證人指認陪襯者(filler)為罪犯,40%的目擊證人沒有指認出罪犯。雖不能確定那些指認嫌疑人為罪犯的辨認是否準確(嫌疑人可能并非真正的罪犯),那些指認陪襯者為罪犯的辨認卻無疑是錯誤的。據(jù)“無辜者計劃”(Innocence Project)統(tǒng)計,美國通過DNA證據(jù)糾正的錯案中,目擊證人辨認錯誤是導致錯案最常見的原因,大約70%的錯案存在該問題。據(jù)“全國洗冤者登記”(The National Registry of Exonerations)統(tǒng)計,從1989年1月至2015年5月18日美國糾正了1 600起錯案,其中34%的案件存在目擊證人錯誤辨認問題。我國已經(jīng)糾正的不少錯案,如魏清安案,也存在該問題。
導致目擊證人辨認錯誤的因素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估計變量(estimator variables)和系統(tǒng)變量(system variables)。
估計變量是司法系統(tǒng)只能評估其影響卻無法對其進行控制的變量,如無辜者跟罪犯長相相似,案發(fā)到辨認的時間間隔過長,目擊證人注意力集中于兇器(“武器聚焦效應” )而非罪犯、目擊證人與罪犯屬于不同種族(“他種族效應” )、案發(fā)現(xiàn)場光線差、觀察時間短、觀察距離遠、罪犯蒙面、目擊證人高度緊張 等。刑事司法系統(tǒng)無法對這些變量進行控制,而只能根據(jù)已有研究成果評估這些變量對辨認結果的影響。系統(tǒng)變量是刑事司法系統(tǒng)可以控制的變量,主要表現(xiàn)為辨認程序的具體設計(如列隊方式、陪襯者人數(shù)、辨認主持者的身份、辨前指示、辨后反饋等)。對于系統(tǒng)變量,我們不僅應了解其對辨認結果的影響,還應根據(jù)已有研究成果完善當前的辨認程序。近幾十年來,西方學者,尤其是美國學者(有法學學者,但更多的是心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的學者),就辨認程序的具體設計問題取得了非??捎^的研究成果。就研究方法而言,這些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實驗室研究(控制試驗)、實地試驗(field experiment)與案例研究。在實驗室研究中,研究者通過控制某系統(tǒng)變量,探究該變量對辨認結果的影響。在實地試驗中,研究者觀察、分析真實案件的辨認過程。迄今為止影響最大的實地試驗是美國司法研究所(the 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等機構資助的涉及四個城市(得克薩斯州的奧斯汀、北卡羅萊納州的夏洛特—梅克倫堡、加利福尼亞州的圣地亞哥和亞利桑那州的圖森)近500起目擊證人辨認的研究。
與實地試驗針對正在辦理中的真實案件進行同步觀察不同,案例研究是對已經(jīng)被糾正的錯案進行回溯性的分析。在案例研究方面,“無辜者計劃”和“全國洗冤者登記”的研究最為突出。這些研究不僅數(shù)量眾多、質量上乘,還在很多方面都達成了很高程度的共識。
并不意外,這些研究對美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包括北卡羅來納州、馬里蘭州、佐治亞州、德克薩斯州、俄勒岡州、新澤西州、康涅狄格州在內的不少州的立法機關,都基于這些研究成果,完善了本州關于目擊證人辨認的規(guī)則;弗吉尼亞州、西弗吉尼亞州、羅德島州等則根據(jù)這些研究成果制定了適用于本州的辨認指南。1999年10月,美國司法部吸納已有研究成果,發(fā)布了非常詳細的目擊證人辨認指南。 2017年1月6日,美國司法部又根據(jù)最新研究成果,頒布了新的目擊證人辨認指南。我國1979年《刑事訴訟法》和1996年《刑事訴訟法》均未對辨認問題作出規(guī)定。2012年《刑事訴訟法》開始將辨認筆錄增列為一種新的證據(jù)種類。關于組織辨認的程序,《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以下簡稱《最高檢規(guī)則》)第二百五十七條至第二百六十二條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以下簡稱《公安部規(guī)定》)第二百四十九條至第二百五十三條都做了規(guī)定,但都不僅失之粗疏,還缺少對已有科學研究成果的吸納。而就司法實踐而言,我國當前的目擊證人辨認存在著先見后辨、不適當?shù)赝怀龇缸锵右扇恕⒄T導目擊證人、辨認筆錄制作不規(guī)范、沒有采納雙盲程序(double-blind procedure)等嚴重問題。
迄今為止,辨認程序問題在我國學界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雖已有少量論文、專著發(fā)表,但整體來說,既缺少對司法實踐的全面考察,也沒有對已有西方研究成果的細致梳理,更說不上采用實驗科學的方法,對當前國際學術界爭議較多的問題發(fā)出聲音。
西方學者關于辨認程序的研究成果看似零散無序,卻大致可以用兩個科學原理,期望效應(Expectancy Effect)和相對判斷(Relative Judgment)予以解釋。本文第二、三部分擬用這些科學原理分析已有研究成果,并指出當前我國相關立法和實踐的可改進之處。第四部分擬探討庭前辨認與庭上認證之間的連接,涉及辨認筆錄的制作、辨認過程的錄音錄像和辨認中的律師在場問題。筆者之所以要討論連接問題,是因為設計合理的連接制度不僅有助于消除期望效應和相對判斷的影響,還有助于法庭評判庭前辨認結果的準確性。第五部分是結語。
心理學上的“期望效應”,也被稱作“試驗者期望效應”(experimenter-expectancy effect),是指主持試驗的研究人員往往會有獲得其所期望的實驗結果的傾向,為此其可能下意識地以有助于獲得該結果的方式影響實驗的參加者,最終可能會提高其獲得期望結果的可能性。
主持辨認的辦案人員同樣是在驗證自己的假定(“嫌疑人是罪犯”),相應地,同樣可能受到“期望效應”的影響。辦案人員往往下意識地希望目擊證人能指認嫌疑人為罪犯,以證實自己對嫌疑人的懷疑。為此,他們可能會“有意或者無意地將被辨認者中誰是嫌疑人這一信息傳達給目擊證人”
。這種信息傳遞可能發(fā)生在辨認之前,也可能發(fā)生在辨認之中(比如,在目擊證人無法指認時,告知其“仔細看一下第二張照片”)和辨認之后(比如,在目擊證人指認嫌疑人后微笑點頭或者告知其“你選對了!”)。目擊證人既可能被動地受辦案人員影響,也可能下意識地迎合辦案人員的期望。人們都希望自己被認可,被認為有價值。指認嫌疑人為罪犯的目擊證人不僅更可能得到辦案人員的認可甚至贊賞,還會因幫助辦案人員偵破案件、懲治犯罪而產(chǎn)生滿足感。當然,對目擊證人來說,指認嫌疑人為罪犯也是對自己觀察能力和記憶能力的認可。
對目擊證人的不當暗示不僅影響目擊證人的指認結果本身,還影響目擊證人對指認結果的自信程度。研究證明,辨認主持者對目擊證人指認結果的認可將顯著地提升目擊證人對指認結果的信心。
另外,辨后的反饋信息還會污染目擊證人對犯罪現(xiàn)場和辨認情形的回憶。因反饋信息而信心大增的目擊證人在回憶犯罪現(xiàn)場時,會夸大當時的觀察條件,夸大自己當時注意力的集中程度,而在回憶辨認情形時,會夸大指認嫌疑人的容易程度。為了減少辦案人員對辨認結果的不當影響,從而使目擊證人根據(jù)記憶而不是辦案人員的誘導進行指認,我們當然可以要求主持辨認的辦案人員不得誘導目擊證人。問題是,有些誘導并非有意為之,而是下意識的行為。也就是說,即使辦案人員真誠地努力避免誘導,誘導仍然可能存在。這一問題的最終解決,只能端賴于雙盲程序。
為了避免被試受到研究人員的影響,科學試驗的標準做法是采用雙盲程序,即試驗的主持者并不知道哪些被試屬于實驗組,哪些被試屬于控制組,而被試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屬于實驗組還是控制組。比如,在新藥試驗中,試驗的主持者和被試本人都不知道被試服用的是新藥還是安慰劑。
目擊證人辨認同樣應采用雙盲程序(即辨認主持者和目擊證人都不知道嫌疑人是誰),以防止辨認主持者有意無意地影響目擊證人的指認。畢竟,不知道嫌疑人是誰的辨認主持者既不可能在辨前和辨中對目擊證人明示或者暗示,也不可能在辨后予以反饋。
并非辦案人員的辨認主持者應明確告知目擊證人其并非辦案人員(因此并不知道嫌疑人是誰),以避免目擊證人誤將辨認主持者當成辦案人員,從而在辨前、辨中向其尋求暗示,在辨后向其尋求反饋。對目擊證人來說,既然辨認主持者對案情一無所知,其言語、表情就不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辨認也就只能依賴自己對案發(fā)情形的記憶。
在我國,根據(jù)《公安部規(guī)定》第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條和《最高檢規(guī)則》第二百五十七、二百五十八條,辨認的主持者是“偵查人員”和“檢察人員”。根據(jù)通常的理解,此處的“偵查人員”和“檢察人員”是指本案的辦案人員。就司法實踐來看,辨認主持者也都是本案的辦案人員??紤]到雙盲程序所具有的重要價值,我國應考慮修改上述規(guī)定,引入雙盲程序。
就照片辨認而言,如果雙盲程序確實不可行(比如,辦案機關的所有成員都知道嫌疑人是誰),則可以做如下變通:通過特別的技巧,使辨認主持者不知道目擊證人正在辨認的照片是否是嫌疑人的照片,從而無法進行誘導。信封法(envelope method)和文件夾重洗法(folder shuffle method)是經(jīng)常被推薦的技巧。具體做法是:由辨認主持者將被辨認的照片分別放進不同的信封或者文件夾中;將某一裝有填充者照片的信封或者文件夾單拿出來,作為第一個被辨認者(以避免出現(xiàn)第一位被辨認者即為嫌疑人這一情形);重洗剩下的信封或者文件夾,使辨認主持者不知哪個信封或者文件夾里裝的是嫌疑人的照片;將兩張空白的信封或者文件夾放在前述裝有照片的信封或者文件夾之后(以使目擊證人在看到最后一張照片時誤以為其并非最后一張);組織目擊證人進行辨認,辨認過程中,主持辨認者處在無法看到目擊證人手中照片的位置。也可以考慮由計算機向目擊證人隨機出示被辨認者的照片,而辨認主持者處在看不到計算機屏幕的地方。
大量實證研究表明,進行辨認的目擊證人傾向于對被辨認者進行比較,進而選出與罪犯最像的那位被辨認者。也就是說,目擊證人指認某被辨認者為罪犯,往往并非因為該被辨認者為罪犯(即并非因為該被辨認者符合目擊證人對罪犯的記憶),而是因為與其他被辨認者相比,該被辨認者與罪犯更為相像。這一現(xiàn)象被稱為“相對判斷”。
相對判斷是人的一種自然傾向,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只是被傳喚參加辨認程序的目擊證人更容易受其影響。這些目擊證人往往會下意識地認為:既然警方組織辨認程序,則嫌疑人一定已被抓獲;既然嫌疑人已被抓獲,警方一定會將其混在被辨認者之中;既然嫌疑人在被辨認者之中,目擊證人的任務就是通過比較將其指認出來。罪犯在被辨認者之列時,相對判斷本身沒有什么問題;罪犯不在被辨認者之列時,相對判斷的結果就是,與罪犯最像的無辜者會被指認為罪犯。
更為準確的辨認方式是“絕對判斷”(Absolute Judgment),即目擊證人將各被辨認者分別與自己記憶中的罪犯進行比較,進而分別得出各被辨認者是否為罪犯的結論。
罪犯在被辨認者之列時,絕對判斷不影響目擊證人對罪犯的指認;罪犯不在被辨認者之列時,絕對判斷有利于避免“貨比三家”、冤枉無辜。當前研究已經(jīng)達成如下共識:為了減少相對判斷的影響,從而提高辨認的準確性,應避免不適當?shù)赝怀鱿右扇?,應在辨前告知目擊證人“罪犯可能不在被辨認者之中”、“無論是否指認出罪犯,偵查都會繼續(xù)進行下去”。至于順序辨認(sequential procedure)和同時辨認(simultaneous procedure)何者更為可靠,當前學術界尚未達成一致看法,只是絕大多數(shù)研究認為前者更有助于減少相對判斷的影響,因此辨認結果更為準確。
當被辨認者中只有嫌疑人與目擊證人的描述接近時,由于相對判斷的影響,該嫌疑人(無論其是否是罪犯)被指認的可能性會非常大,目擊證人對自己的指認也會非常自信。相反,如果各被辨認者都與目擊證人的描述接近,則有罪的嫌疑人被指認的可能性沒有變化,無辜的嫌疑人被指認的可能性卻會大大減少,并且即使無辜者被指認,目擊證人對指認結果的自信程度也會大大降低。
可以采用模擬證人法(mock witness)來判斷嫌疑人是否被“不適當?shù)赝怀觥薄?“模擬證人”并非證人,不曾目擊犯罪,不知嫌疑人是誰。辦案人員將目擊證人關于罪犯的描述告知“模擬證人”,然后讓其進行辨認。如果“模擬證人”能非常輕易地把嫌疑人指認出來,則存在“不適當突出”問題。
即使所有被辨認者都與目擊證人的描述接近,被辨認者人數(shù)過少也會導致錯誤辨認的可能性增加。假定嫌疑人為無辜者,被辨認者為 理由是,考慮到“模擬證人”的指認只能基于目擊證人的描述,如果每位被辨認者都符合目擊證人的描述,“模擬證人”將很難指認出罪犯是誰。N
人。如果所有被辨認者都沒有被“不適當?shù)赝怀觥保瑒t嫌疑人比其他被辨認者更像罪犯的可能性為1/N
,由此,即使辨認者采用相對判斷法,嫌疑人被錯誤指認的可能性也只是1/N
。如果各位被辨認者如此接近,以至于目擊證人無法指認出何人為罪犯,則即使目擊證人隨意指認,嫌疑人被指認的可能性也只有1/N
。 無論如何,被辨認者人數(shù)愈多(N
越大),無辜者被錯誤指認的可能性越小(1/N
越小)。《公安部規(guī)定》第二百五十一條規(guī)定,辨認時,應當將辨認對象混雜在特征相類似的其他對象之中;辨認犯罪嫌疑人時,被辨認的人數(shù)不得少于七人;對犯罪嫌疑人照片進行辨認的,不得少于十人的照片。《最高檢規(guī)則》第二百六十條規(guī)定,辨認時,應當將辨認對象混雜在其他對象中;辨認犯罪嫌疑人時,被辨認的人數(shù)為五到十人,照片五到十張。相比于《最高檢規(guī)則》,《公安部規(guī)定》的規(guī)定更為合理,后者不僅要求各被辨認者“特征相類似”,被辨認者的人數(shù)也更多一些。
辨認主持者在辨認開始之前不得明示或者暗示目擊證人“罪犯就在被辨認者之中”,而應明確告知目擊證人“罪犯可能不在被辨認者之中”。研究表明,辨前被告知“罪犯就在被辨認者之中”的目擊證人,相比于沒被如此告知的目擊證人,選出罪犯的意愿更強,選出后的自信心更強,在嫌疑人并非罪犯時選錯的可能性更大;目擊證人被告知“罪犯可能不在被辨認者之中”時,如果罪犯在被辨認者之中,該告知對目擊證人的影響不大,而如果罪犯不在被辨認者之中,目擊證人指認某無辜者為罪犯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被警方傳喚進行辨認的目擊證人會很自然地認為警方已經(jīng)抓獲了罪犯,而辨認的目的就是指認出該罪犯。相應地,目擊證人可能會將無法指認出罪犯當作是自己的“失敗”。告知目擊證人“罪犯就在被辨認者之中”,會進一步強化目擊證人的上述信念。由此,這一告知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催促目擊證人進行相對判斷。而告知目擊證人“罪犯可能不在被辨認者之中”,一方面有助于促使目擊證人產(chǎn)生“即使最像罪犯的被辨認者也可能不是罪犯”這一認識,從而更可能采用絕對判斷,另一方面有助于消除目擊證人因無法指認罪犯而產(chǎn)生的挫敗感,使心存疑慮的目擊證人無須勉為其難地指認最像罪犯者為罪犯。
辨認主持者還應辨前告知目擊證人,“無論其是否指認出罪犯,偵查都會繼續(xù)進行下去”。這一告知會使目擊證人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必須指認出罪犯;即使自己不能指認出罪犯,偵查活動也不會因此受到影響,故不必勉為其難地指認;即使自己指認出罪犯,辦案人員也不是立刻就大功告成,故不必為幫助偵查人員“一勞永逸”地偵破案件,而竭力找出最像罪犯的被辨認者。
《公安部規(guī)定》和《最高檢規(guī)則》都沒有規(guī)定辨認主持者應在辨前告知目擊證人“罪犯可能不在被辨認者之中”、“無論是否指認出罪犯,偵查都要繼續(xù)進行下去”。建議將來修法時加入這些內容。
有學者提出,順序辨認法比同時辨認法更為準確,理由是:在同時辨認中,由于各被辨認者本人或者其照片被同時呈示給目擊證人,目擊證人往往會下意識地進行相對判斷;而在順序辨認中,由于被辨認者本人或者其照片按順序分別呈示給目擊證人(目擊證人每看到一位被辨認者都要作出其是否是罪犯的判斷),目擊證人更可能進行絕對判斷。
很多實證研究證實了上述觀點。有學者于2001年對23篇此類研究(涉及30個實驗,共計4 145名被試)進行了元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采用順序辨認法不影響對真正罪犯的指認,卻有助于減少無辜者被錯誤指認為罪犯的可能性。
2011年,一項針對72個此類試驗的元分析表明,順序辨認的錯誤指認率比同時辨認少22%,正確指認率比同時辨認少8%。 一項針對近500起目擊證人辨認的實地試驗表明,就指認嫌疑人為罪犯的比率而言,順序辨認和同時辨認大致相當,但在指認陪襯者為罪犯的比率上,順序辨認(11.1%)顯著低于同時辨認(17.8%)。長期以來,美國的法律實務部門采用的都是同時辨認法。受上述研究的影響,不少地方的執(zhí)法部門,如北卡萊羅納州和馬薩諸塞州,開始采用順序辨認法。
國際警察局長聯(lián)合會(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efs of Police)也建議各國警察機構使用順序辨認法。 不過,近年來開始有學者對順序辨認法的優(yōu)越性提出質疑。就辨認應采用同時辨認法還是順序辨認法,我國立法尚無明確規(guī)定,而實務部門采用的都是同時辨認法。筆者認為,我國學界應加強該方面的研究,實務部門則可以嘗試著使用順序辨認法。實務部門的嘗試不僅很可能有助于案件真相的查明(畢竟,認為順序辨認法更優(yōu)的研究成果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還可以為學者的研究提供來自實務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
在美國,出庭作證的目擊證人往往被要求當庭指認出罪犯。不過,即便目擊證人進行了庭上指認,其庭前辨認筆錄仍然可以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實質證據(jù)(而非只能作為彈劾證據(jù))。庭前辨認筆錄之所以如此被重視,是因為庭前辨認往往比庭上辨認更為可靠。首先,相比于庭上辨認,庭前辨認距案發(fā)時間更近,相應地,目擊證人的記憶更為可靠。其次,目擊證人庭前辨認后所獲得的很多信息,如辨認主持者對指認結果的反饋、辦案人員向目擊證人泄漏的案件辦理情況、通過與其他目擊證人交流所獲得的案件信息、從各類媒體所獲得的案件信息,都會對庭上辨認產(chǎn)生影響。最后,庭前辨認本身也會對庭上辨認產(chǎn)生影響。研究表明,再次辨認會導致“臉部照片重現(xiàn)效應”(mugshot exposure effect)和“臉部照片忠誠效應”(mugshot commitment effect)。前者是指,在第一輪辨認中沒有指認出嫌疑人的目擊證人,在第二輪辨認中很可能會將已在第一輪辨認中出現(xiàn)過的嫌疑人指認為罪犯。后者是指,在第一輪辨認中指認嫌疑人為罪犯的目擊證人,在第二輪辨認中會堅持指認該嫌疑人。
根據(jù)這兩種“效應”,無論目擊證人是否在庭前辨認中指認嫌疑人為罪犯,庭前辨認本身都會使其在庭上辨認中更可能指認嫌疑人為罪犯。原因是:參加第二輪辨認的目擊證人往往會根據(jù)其對第一輪辨認的記憶,而不是對案發(fā)情形的記憶進行辨認。用以證明庭前辨認情形的證據(jù)主要包括目擊證人的證言、辨認主持者的證言、在場辯護律師的證言、辨認過程的錄音錄像以及辨認筆錄。由于目前我國證人(包括目擊證人、辨認主持者)出庭作證的比率極低、辯護律師無權在辨認過程中在場、辨認情形極少被錄音錄像,法庭只能依靠制作簡疏的辨認筆錄判斷庭前辨認的準確性??紤]到庭前辨認對案件事實的認定所具有的重要影響,只要控辯雙方對指認結果有異議,目擊證人、辨認主持者即應出庭作證,否則庭前辨認筆錄不得呈示給法庭。同時,辨認筆錄的記載應更為全面,對辨認過程進行錄音錄像應成為標準做法,辯護律師應有權在辨認過程中在場。
庭前辨認筆錄應全面、真實地記載辨認之情形,以使裁判者可以據(jù)之評判辨認結果的準確性。筆錄不僅應記載辨認地點、辨認起始時間、主持者的基本信息、目擊證人的基本信息、被辨認者的照片、主持者的辨前指示、辨認結果,至少還應記載指認用時(目擊證人指認某被辨認者為罪犯時,從看到該被辨認者到指認其為罪犯所用的時間)、目擊證人對指認結果的確信程度。
一般來說,指認用時越短,指認結果越準確。其背后的原理是:對于目擊證人而言,對罪犯的記憶越清晰,辨認就越下意識和自動化,因此將罪犯辨認出來的時間就越短。有研究認為,10~12秒是一個標尺,用時更長的辨認比用時更短的辨認更可能不準確。
也有研究認為,標尺的范圍應擴大到從5秒至29秒,具體個案中標尺的界定應考慮案件本身的具體情況和辨認的具體情形。 無論如何,考慮到指認用時對評估辨認結果所具有的重要價值,辨認筆錄對此應有記載。很多研究都表明,目擊證人對指認結果的確信程度是判斷指認結果準確性的指標之一;相比于對指認結果不自信的目擊證人,對指認結果非常自信的目擊證人指認正確的可能性更大。
考慮到辨認主持者不僅可能會在確信程度的記載上帶入自己對案情的了解(如果辨認主持者本人即為辦案人員),還可能誤解目擊證人對確信程度的表述,確信程度的記載應以目擊證人的原話為準。無論辨認筆錄的記載如何全面、詳細,其終究不如錄音錄像信息豐富、內容客觀。辨認筆錄不會記載辨認主持者對目擊證人的各類或隱或顯的誘導,也無法描述辨認過程中目擊證人的各種細微的表情和情緒,而這些信息對法庭判斷辨認結果的準確性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
《公安部規(guī)定》第二百五十三條規(guī)定,“必要時,應當對辨認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最高檢規(guī)則》第二百六十一條規(guī)定,“必要時可以對辨認過程進行錄音、錄像”。2016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lián)合印發(fā)的《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提出要探索建立命案等重大案件辨認過程錄音錄像制度。就當前的司法實踐來看,對辨認活動進行錄音錄像的做法仍然極為少見。考慮到對辨認活動進行錄音錄像不僅具有重大價值,還無需額外的設備上的投入(目前辦案機關大都已有可以進行錄音錄像的訊問室,辨認活動可以在這些訊問室里進行),該做法應成為辦案機關的標準做法。
在U.S. v. Wade案中,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定,庭前的真人列隊辨認程序屬于“極為重要的訴訟程序”(critical stages of the proceedings),根據(jù)聯(lián)邦憲法第六修正案“獲得律師幫助權”條款,辯護律師應有權在場。目前我國還沒有在辨認程序中建立律師在場制度,已經(jīng)建立的是見證人制度。《公安部規(guī)定》第二百五十三條規(guī)定,“對辨認經(jīng)過和結果,應當制作辨認筆錄,由偵查人員、辨認人、見證人簽名”?!蹲罡邫z規(guī)則》第二百五十九條規(guī)定,“必要的時候,可以有見證人在場”;第二百六十一條規(guī)定,“辨認的情況,應當制作筆錄,由檢察人員、辨認人、見證人簽字”。毫無疑問,見證人的在場監(jiān)督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防止辨認主持者違反法律規(guī)定、進行不當暗示。不過,并非專業(yè)人士的見證人往往對相關法律并不熟悉,也很難判斷辨認主持者是否有誘導目擊證人之行為。而辯護律師不僅具有專業(yè)知識上的優(yōu)勢,在防止辨認主持者不當誘導、保障嫌疑人合法權利方面也更有熱忱??紤]到這些因素,將來之修法應規(guī)定辨認過程中辯護律師有權在場。事實上,如果辯護律師能夠在場,見證人在場的價值將不復存在,見證人在場制度即應予以廢除。
科學研究和司法實踐都已反復證明,目擊證人辨認并沒有人們認為的那樣可靠。目擊證人不可能像錄像設備那樣全面、精確地記錄案件情形。遺忘、案發(fā)后的各類干擾信息、辨認主持者的不當行為等,也可能對目擊證人的辨認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科學研究和司法實踐同樣反復證明,設計合理的目擊證人辨認程序有利于提升辨認的準確性,從而減少刑事錯案的發(fā)生。為了使辨認結果更為可靠,我國的規(guī)則制定者和司法實務人員應熟悉已有研究成果,并將已有扎實科學基礎的研究結論作為完善我國當前立法和司法實踐的依據(jù)。希望本文的研究能為此提供有價值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