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弛 朱 竑
(1.華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廣東廣州 510263;2.廣州大學(xué)地理科學(xué)學(xué)院,廣東廣州 510251)
“阿奢理貳”是龜茲境內(nèi)一處伽藍(lán),也是玄奘西行“跋祿迦”的起點(diǎn),其地理方位一直是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熱點(diǎn)。自清人徐松(1)〔清〕 徐松著,朱玉麒點(diǎn)校: 《西域水道記(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98頁。以來,渡邊哲信(2)[日] 上原芳太郎編: 《新西域記》(上),東京有光社1936年版,第330—338頁。、伯希和(Paul Pelliot)(3)[法] 伯希和、[法] 列維著,馮承鈞譯: 《吐火羅語與庫車語》,《吐火羅語考》,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9—157頁。、黃文弼(4)黃文弼: 《庫車考古調(diào)查簡記》,黃文弼著,黃烈編: 《西域史地考古論集》,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53頁。、王炳華(5)王炳華: 《玉其土爾古城與唐安西柘厥關(guān)》,《西域考古文存》,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185頁。、林立(6)林立: 《夏合吐爾和烏什吐爾地面佛寺遺址研究》,《西域研究》2005年第3期。、姚士宏(7)姚士宏: 《克孜爾石窟探秘》,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240—252頁。、張平(8)張平: 《龜茲阿奢理貳伽藍(lán)遺址新證》,《新疆文物》2005年第1期。、林梅村(9)林梅村: 《龜茲王城古跡考》,《西域研究》2015年第1期。等學(xué)者,均對“阿奢理貳”有所論及,現(xiàn)有“夏合吐爾”“庫特魯克·歐爾達(dá)”“博特罕那”等多種說法。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筆者結(jié)合新疆“第三次不可移動文物普查”成果、考古發(fā)現(xiàn)及工作經(jīng)歷,也談一些蠡測之見。
目前,有關(guān)“阿奢理貳”方位的漢文史料主要見于《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以下簡稱《三藏法師傳》)?!段蚩杖塍糜洝冯m提及“阿遮哩貳寺”,但未涉及具體位置。
(1) 《大唐西域記》“屈支國”關(guān)于“阿奢理貳伽藍(lán)”的記載:
“大城西門外路左右各有立佛像,高九十余尺。于此像前建五年一大會處,每歲秋分?jǐn)?shù)十日間,舉國僧徒皆來會集?!?10)〔唐〕 玄奘、辯機(jī)原著,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1頁。
“會場西北,渡河至阿奢理貳伽藍(lán),唐言奇特。庭宇顯敞,佛像工飾……國王、大臣、士庶、豪右四事供養(yǎng),久而彌敬。”“王以為奇特也,遂建伽藍(lán),式旌美跡,傳芳后葉。”(11)〔唐〕 玄奘、辯機(jī)原著,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記校注》,第62—63頁。
“從此西行六百余里,經(jīng)小沙磧,至跋祿迦國。舊謂姑墨,又曰亟墨?!?12)〔唐〕 玄奘、辯機(jī)原著,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記校注》,第65頁。
《大唐西域記》所述“阿奢理貳”寺在龜茲都城西北,二者隔河相望?!按蟪恰睘辇斊澏汲?,即今皮朗古城(13)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庫車縣龜茲故城遺址(2016年度)考古發(fā)掘簡報》,《新疆文物》2017年第2期。。
(2) 《三藏法師傳》卷二“屈支國”條“阿奢理兒寺”的內(nèi)容:
“明日,王請過宮備陳供養(yǎng),而食有三凈……食訖,過城西北阿奢理兒寺,(唐言奇特也。)是木叉鞠多所住寺也……時王叔智月出家,亦解經(jīng)論……”(14)〔唐〕 慧立本、彥悰著,孫毓棠、謝方校點(diǎn):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5—26頁。
“時為凌山雪路未開,不得進(jìn)發(fā),淹停六十余日,觀眺之外……至發(fā)日,王給手力、駝馬,與道俗等傾都送出?!?15)〔唐〕 慧立本、彥悰著,孫毓棠、謝方校點(diǎn):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第26頁。
“從此西行二日,逢突厥寇賊二千余騎……又前行六百里渡小磧,至跋祿迦國,(舊曰姑墨。)停一宿?!?16)〔唐〕 慧立本、彥悰著,孫毓棠、謝方校點(diǎn):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第27頁。
《三藏法師傳》言“阿奢理兒寺”在龜茲都城西北,因“時為凌山雪路未開”,玄奘在此“淹停六十余日”。由“觀眺”推測,寺的地勢較高,可遠(yuǎn)望“凌山”。
綜合史料及考古發(fā)現(xiàn)與實(shí)地調(diào)查可知,“阿奢理貳”方位更接近克孜爾尕哈石窟,其理由如下:
第一,夏合吐爾遺址在皮朗古城西南30千米,與“會場西北,渡河至阿奢理貳伽藍(lán)”及“食訖過城西北阿奢理兒寺”相矛盾,而克孜爾尕哈石窟在皮朗西北約10千米處,更接近文獻(xiàn)記載。唐代僧人戒律為“過午不食”,龜茲王供養(yǎng)玄奘應(yīng)在午前,因此“阿奢理貳”至龜茲都城約為半天路程?!度胤◣焸鳌罚骸爸涟l(fā)日,王給手力、駝馬,與道俗等傾都送出”,表明“阿奢理貳”不會距龜茲都城太遠(yuǎn)。夏合吐爾遺址距皮朗古城30千米,龜茲王眾傾城至此與常理不符,而克孜爾尕哈石窟的距離更符合實(shí)際。(17)張平: 《龜茲文明——龜茲史地考古研究》,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301—316頁。
第二,《三藏法師傳》中“淹?!奔赐?、停留,并無洪水阻斷之意。如鮑照《通世子自解啟》:“誠愿論畢,久宜捐落,仁眷篤終,復(fù)獲淹停。”(18)〔南朝宋〕鮑照著,錢仲聯(lián)增補(bǔ)集說校: 《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8頁?!读簳の涞奂o(jì)》:“東昏時諸諍訟失理及主者淹停不時施行者,精加訊辨,依事議奏?!?19)《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頁。伯希和認(rèn)為“阿奢理貳”是夏合吐爾的原因即誤讀了“渡河”和“淹?!保?yàn)橄暮贤聽栁挥谖几珊优?,而由皮朗西北至克孜爾尕哈石窟也需渡過庫車河。
第三,龜茲至“熱?!钡闹饕缆肥恰胞}關(guān)道”,而非“柘厥關(guān)道”。1907年,伯希和在鹽水溝烽燧發(fā)現(xiàn)大量龜茲文木簡,由此釋讀出“鹽關(guān)”一詞。(20)[法] 伯希和、[法] 列維著,馮承鈞譯: 《所謂乙種吐火羅語即龜茲語考》,《吐火羅語考》,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1—42頁。玄奘西行跋祿迦之道路即“鹽關(guān)道”,可通拜城、阿克蘇一帶,與今307省道基本一致。《大唐西域記》載:“從此西行六百余里,經(jīng)小沙磧,至跋祿迦國?!薄度胤◣焸鳌份d:“從此西行二日,逢突厥寇賊二千余騎……又前行六百里渡小磧,至跋祿迦國(舊曰姑墨)。”而《新唐書·地理志》引賈耽《邊州入四夷道里記》:“安西西出柘厥關(guān),渡白馬河,百八十里西入俱毗羅磧。經(jīng)苦井,百二十里至俱毗羅城。又六十里至阿悉言城。又六十里至撥換城,一曰威戎城,曰姑墨州,南臨思渾河?!?21)《新唐書》卷四三《地理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49頁。
《新唐書·地理志》中“安西”至“姑墨”為“四百二十里”,《大唐西域記》《三藏法師傳》記載均為“六百余里”,二者相差一百八十余里,顯然并非同一路線,而是“捷徑”與“大路”之別。據(jù)清人《西域聞見錄》:“和卓之亂”時,小和卓曾被清軍困于庫車城中。庫車阿奇木伯克鄂對向雅爾哈善獻(xiàn)策,指出小和卓的逃跑路線:“一由城西之渭干愛曼(渭干河),此地水淺,人馬可渡。渡河,則得向阿克蘇之捷徑矣;一由河色爾戈壁,走阿克蘇大路,必從北山口要路而過。”(22)姚曉菲編: 《明清筆記中的西域資料匯編》,學(xué)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頁。第一條即《新唐書·地理志》所言“柘厥關(guān)道”,而第二條則為“鹽關(guān)道”。事后小和卓確沿“鹽關(guān)道”西逃,證明了此路線的重要地位。
1851年倭仁任葉爾羌幫辦大臣,亦從庫車取道鹽水溝,經(jīng)赫色爾西行。《莎車行記》載:“初五日,庫車宿……住二日。初七日,夜行四十里,過鹽水溝。兩山相夾,險要可扼。初八日,赫色爾宿……初九日,賽里木尖,入阿克蘇界,拜城宿?!?23)〔清〕 倭仁: 《莎車行記》,《西北史地叢書》第3輯《河海昆侖錄》,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版,第68頁。由上述清代史料可知,至清中期,由庫車經(jīng)鹽水溝至拜城的道路,仍是西行的主要通道。
第四,克孜爾尕哈石窟是龜茲“王寺”,與“阿奢理貳”地位相稱??俗螤栨毓叩?3、14窟繪有地神托舉龜茲王及王后的圖像,為龜茲石窟群所獨(dú)有;第11窟左甬道繪有龜茲王室供養(yǎng)人像;第23窟大像龕正對皮朗方向,表明其地位特殊(24)賈應(yīng)逸: 《新疆佛教壁畫的歷史學(xué)研究》,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頁。;第25窟側(cè)壁發(fā)現(xiàn)龜茲文題記:“國王蘇伐疊在位第十九年,虎年六月八日,來此圣地謁佛祈愿?!?25)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編: 《克孜爾尕哈石窟內(nèi)容總錄》,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頁。而玄奘途經(jīng)龜茲時(628年)(26)楊廷福: 《玄奘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0頁。正是蘇伐疊在位期間(624—646年),與《三藏法師傳》“時(龜茲)王叔智月出家”于阿奢理貳的記載相映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