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岑
[摘要]《九云夢》使用了大量源自中國文學(xué)的典故,以奇一、拉特、凡克三種《九云夢》英譯中“春云的故事”為研究對象,分析其對中國文學(xué)典故的不同類型的誤譯,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誤譯不僅對原文的文意,而且對原文的結(jié)構(gòu)造成了破壞。而這些誤譯產(chǎn)生的原因,不僅在于三名西方英譯者缺乏對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基本了解,更在于他們無意將原文所傳達的文化符號譯介給英語讀者的西方中心主義心態(tài),反映出了明顯的東方主義色彩。
[關(guān)鍵詞]《九云夢》;英譯本;誤譯;東方主義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9)02-0061-07
17世紀(jì)朝鮮朝中期文人金萬重(1637-1692)的小說《九云夢》和《謝氏南征記》,是韓國文學(xué)史上長篇小說的奠基之作,而尤以《九云夢》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影響為大,西方學(xué)界曾將之比作但丁的《神曲》(“Itsstatus and impactthroughout the years are interestingly parallel tothat of Dantes Divine Comedy”[[1]( 357)”)),中國讀者將其看作韓國的《紅樓夢》,0韓國國內(nèi)則將之選入語文課本,為青少年古典文學(xué)必讀名著之一。
《九云夢》原有漢文本和韓文本兩種版本,漢文本為金萬重原作,韓文本據(jù)漢文本翻譯,譯者可能是金萬重本人,也可能是其堂孫金春澤,還可能是其他文人。所以,《九云夢》既是韓國古典文學(xué)名著,也是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杰作。迄今在中國流傳的是其漢文本,中國讀者沒有任何閱讀障礙。隨著當(dāng)年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的熱播,《九云夢》在中國也越來越熱。
在西方,《九云夢》是第一部被翻譯成英語的古代韓國小說,西方讀者由此得以管窺韓國古典小說之一斑。自1922年第一個英語全譯本出版后,又有兩個英語全譯本陸續(xù)問世,而第四個英譯本目前正在翻譯過程中,已有部分章節(jié)發(fā)表??梢娝鼘τ谖鞣阶x者的吸引力一直未減。
金萬重雖為韓國文人,但漢文化修養(yǎng)深厚,《九云夢》中使用了大量出自中國文學(xué)的典故。英譯這樣的作品,必須對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有深厚的了解。但事與愿違,英譯本的質(zhì)量卻并不高,尤其在對中國文學(xué)典故的翻譯方面更是錯誤百出。錯誤的翻譯不僅會將錯誤的信息傳達給西方讀者,更不利于韓國文學(xué)、中國文化在西方世界的傳播,有損于韓國乃至整個東亞的國際形象。
鑒于目前國內(nèi)尚無專文論及《九云夢》英譯本對中國文學(xué)典故的翻譯,而且從國外研究情況來看,后來的英譯者雖然均對前人譯本進行過總體評價,但從未具體到對中國文學(xué)典故翻譯的評判,因此本文希望通過對《九云夢》部分章節(jié)中誤譯的辨析,指出誤譯對原文文意、文章結(jié)構(gòu)的破壞,推測導(dǎo)致誤譯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不良影響,以期引起韓國、中國學(xué)界對《九云夢》英譯的重視,促進質(zhì)量更髙的英譯本的產(chǎn)生,并希望西方世界由此可以更準(zhǔn)確地了解韓國文學(xué)以及與韓國文學(xué)血脈相連的中國文化。
一
《九云夢》現(xiàn)有三個英語全譯本。該書最早由加拿大傳教士奇一( James Scarth Gale) 譯出,譯名為The Cloud Dream of the Nine ,由倫敦西敏寺出版社( London: W estminster Press)1922年出版。半個世紀(jì)后韓國梨花女子大學(xué)英語系學(xué)生翻譯了第二個譯本,譯名為The Nine CloudDream,該譯本1974年內(nèi)部發(fā)行,流傳不廣。同年英國傳教士拉特( Richard Rutt) 的譯本,亦名The Nine Cloud Dream, 收錄于《窈窕淑女:經(jīng)典朝鮮小說三部》( Virtuous Women: Three ClassicKorean Novels)中,由位于首爾的英國王室亞洲研究學(xué)會朝鮮分會( Seoul: Royal Asiatic SocietyKorean Branch)出版,這是第三個《九云夢》全譯本。除梨花女子大學(xué)譯本外,其余兩個譯本之后均有重印,流傳較為廣泛。第四個英譯本目前仍處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為出生于平壤的美國作家凡克( Heinz Insu Fenkl),夏威夷大學(xué)出版社《朝鮮文學(xué)與文化學(xué)報》2014年第7期( Journal ofKorean Literature & Culture, Vol 7, 2014)刊載了題為“一個鬼故事”(“A Ghost Story”) 的譯文片段,是賈春云裝神扮鬼的故事。
在四個英譯本中,梨花女子大學(xué)譯本因流傳不廣,筆者未見,故暫不論。其余三個譯本,除拉特在前言中聲明所用底本為1803年刻本,即卷末有“崇禎后三度癸亥”字樣的漢文本“癸亥本外,其余二者都沒有說明底本為何。奇一很可能是以癸亥本為底本,同時參考某些韓文本翻譯的。拉特在重新編訂出版奇一《韓國民族史》( History of the Korean People)一書時曾寫道, 他在奇一的一篇論文中看到過一條注釋,稱自己從漢文本翻譯而從未看過任何韓文本。但拉特同時指出,奇一譯文包含了一些癸亥本所無的段落,鑒于當(dāng)時唯一可見的漢文本只有癸亥本,因此奇一應(yīng)當(dāng)也參考了韓文本,否則就是他使用了一部與癸亥本不同且無人聽聞過的漢文本。0)[2](59)盡管日后陸續(xù)發(fā)現(xiàn)《九云夢》的乙巳本、老尊本,但當(dāng)時這樣一些漢文本是否已被奇一發(fā)現(xiàn)并使用,現(xiàn)在并無證據(jù)可以證明。綜上所述,我們還是認(rèn)為奇一在使用漢文本的癸亥本為底本的同時,參考了韓文本來翻譯比較妥當(dāng)。凡克的翻譯應(yīng)當(dāng)同時使用了兩種語言的文本。但從將“孟嘗君”注釋為“孟昶”①來看,我們判斷他采用的底本應(yīng)是韓文本而非漢文本。此誤蓋由韓語“嘗”“拋”同音所致,假如每句話都參照過漢文本,這樣的錯誤不可能出現(xiàn)。
無論翻譯底本為漢語還是韓語,抑或兩相參照,《九云夢》中那些源自中國文學(xué)的典故都是英譯者無法避免的存在,而且典故在《九云夢》中的使用又帶來了相當(dāng)重要的修辭效果,容不得譯者忽視。由于凡克僅譯出有關(guān)春云的片段,相當(dāng)于癸亥本卷二“幻仙莊成就小星緣”至卷三“賈春云為仙為鬼”部分,又因篇幅有限,本文就以這一部分春云故事的英譯文為主要研究對象,舉例比較奇一、拉特、凡克對中文典故的翻譯,但在必要時會引入該部分以外的內(nèi)容。鑒于《九云夢》版本情況復(fù)雜,各本文字又略有差異,我們在不能確知翻譯底本的情況下,不糾結(jié)于個別字詞的翻譯對錯,以避免因版本不同導(dǎo)致的具體文字差別。而本文所舉例證,均與版本之間的文字差異無關(guān),只涉及翻譯對中文典故的處理以及因漢語、韓語差異導(dǎo)致的英譯問題。本文《九云夢》引文出自癸亥本,即拉特所用,奇一很可能也使用過的底本,無論從刊刻時間和流傳范圍來看,這也是凡克有機會看到的漢文本。
二
用典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一種重要的修辭方法,典故往往由復(fù)雜的人和事凝練而成,恰當(dāng)?shù)挠玫淇墒沟涔逝c文章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對比和張力,小到對文句的含義、大到對全文的結(jié)構(gòu)都可產(chǎn)生重大影響,從而增強文章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陳望道在《修辭學(xué)發(fā)凡》中將用典納入“引用”修辭格,并將之分為明引與暗用兩種:“說出它是何處成語故事的,是明引法”;“并不說明,單將成語故事編人自己文中的,是暗用法”。[3](99)明引、暗用又都分“略取語意”和“語意并取”兩種。[3](1()1)明引過于直露,暗用才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常用的手法,《九云夢》用典亦以暗用居多。
金萬重經(jīng)常借小說人物之口引經(jīng)據(jù)典,不說明出處。盡管他的暗用經(jīng)常是“語意并取”式的,也就是原文照錄,不作什么增刪,但已經(jīng)給譯者的辨識造成了很大的困難,進而造成了翻譯的障礙。對于暗用的“語意并取”,英譯本如想特別指明出典,那么在注釋中指明是比較恰當(dāng)?shù)?,如果不指明其實也沒有問題。但我們比較三個譯本后卻發(fā)現(xiàn),奇一一般不指明出典,拉特和凡克則常有在譯文中額外指明出典的強烈欲望,顯然是以能夠辨識典故為傲的,結(jié)果反而因為找錯了出處而暴露了錯誤。
例如,鄭十三邀楊少游郊游時,楊欣然允諾道:“綠陰芳草,亦勝花時矣?!盵4](98)①并沒有說這是出自王安石《初夏即事》的詩句。之后鄭十三暗示楊少游是鄭小姐命人捉弄他:“圣人有言:‘出乎爾者,反乎爾?!盵4](115)也沒有直說圣人就是孟子。在翻譯這些典故時,奇一一律依照原文,不譯出典。但拉特不同,他看出了這兩句是在用典,便將王安石和孟子一一補出,兩處譯文如下:
Shao-yu answered:“New foliage is even prettier thanspring blossoms, said Wang An - shih.”[5](64)
“Mencius says: W hat goes forth from you will return to
you.”[5](74)
凡克也將王安石和孟子添加在了譯文中。原文沒有指明出處,兩譯者卻在相同的地方添加了出典,凡克應(yīng)當(dāng)是參考拉特譯文后所為。
拉特本沒有必要在譯文中說明出典,他這樣做的確有助于告知讀者此處有引文,也從側(cè)面顯示了自己的學(xué)問,但卻難免弄巧成拙。賈春云為捉弄楊少游辯解時說:“賤妾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也?!盵4](116)拉特就這樣譯道:
She knelt and answered by quoting the Shu ching…[5](74)
但春云這句話典出《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2074)此處拉特將其認(rèn)作《尚書》中語,反成畫蛇添足。好在凡克這次同奇一一樣,選擇了按照原文翻譯,沒有自行添加出典。大概他也看出拉特的譯文有問題,但自己又不能正確判斷出典,索性學(xué)奇一不譯,從而避免了出錯的可能。
“語意并取”因不改動原文,是“暗用”中最容易辨識的用典。但即便面對這樣的典故,3名譯者還是多少暴露出辨識力和理解力的欠缺。原文照錄的用典尚且難以識別,“略取語意”的就更無從辨認(rèn)了,這就給譯者造成了更大的翻譯困難。姑舉一例。
楊少游下山后,后悔未能親睹仙女升天,“悔心憧憧,達宵不寐,惟以手書空,作咄咄字而已?!盵4](9748)楊少游“以手書空,作咄咄字”,乃化用《世說新語·黜免》中殷浩“咄咄書空”之典:
殷中軍被廢,在信安,終日恒書空作字。揚州吏民尋義逐之,竊視,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7](462)
“咄咄書空”的典故沒有譯者辨識出來,所以也無法理解原文中“惟以手書空,作咄咄字而已”的含義。奇一的譯文尚體現(xiàn)了“悔心憧憧”,而拉特與凡克則只譯出了“達宵不寐”:
So he expressed his regrets over and over as he failedto sleep the night through.[8](60)
He could not sleep that night.[5](63)
After a sleepless night, he rose at dawn...[1](370)
所幸此處因?qū)ξ囊鉀]有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錯誤不算嚴(yán)重。讀者至少不會因為譯者回避了“咄咄書空”而對文句的其他部分產(chǎn)生錯誤理解。
上文所舉幾處誤譯,對文意和文章結(jié)構(gòu)的影響都不算大。但很多典故對文章是至關(guān)重要的,譯者如果不能正確辨識用典,或者不能理解典故的含義,將直接導(dǎo)致翻譯中的通篇錯誤。
三
下面幾例是選文中較為嚴(yán)重的用典誤譯。
鄭十三邀楊少游去郊游,兩人看到城外一個荒冢。鄭十三介紹說:“此即張女娘之墳也。女娘以美色鳴一世,人以張麗華稱之。二十而夭,瘞于此。”[4](99)“張女娘”即張姓姑娘之意,因其貌美且才,被世人比作陳朝的張麗華。奇一譯文如下:
This is the grave of Chang- yo, who died unmarried.Her beauty was the praise and admiration of all the world inwhich she lived ,andso) she was called Chang Yo - wha,the Beautiful Flower. She died at the age of about twentyand wasburied here.[8](61)
這段譯文中有一個明顯的錯誤,就是將“人以張麗華稱之”理解成了人們直接叫張女娘為張麗華。奇一將“麗華”二字分開解釋為“美麗的花朵”,顯然并不知曉史上還有張麗華其人。接下來的故事中“張女娘”不斷出現(xiàn),奇一一律按韓語發(fā)音譯為“Chang-yo”。韓語“女”“麗”同音,恰與“ChangYo-wha”之前兩字同,因此奇一雖將兩人誤為一人,但“Chang-yo”并不能顯示這個錯誤。
奇一將兩人誤作一人誤導(dǎo)了之后的兩名譯者,且使后面兩個翻譯錯得更加嚴(yán)重。拉特與凡克的譯文分別如下:
It is the grave of a royal concubine named Chang whowas so beautiful that she was called Li-hua, the LovelyFlower. She died when she was only twenty, and still un-married.[5](65)
It is the grave of Chang Li - hua, the royal consort whowas so beautiful they called her Lovely Flower. She diedunmarried when she was only twenty,..[1](371)
從拉特譯文中的“royalconcubine”來看,他是知道張麗華其人的,問題在于他也沒能正確理解“人以張麗華稱之”,致使譯文先說張女為皇妃,后說她未嫁而夭,矛盾明顯。凡克的錯誤同拉特完全一致。比奇一更糟糕的是,奇一將“張女娘”一律按韓語發(fā)音譯為“Chang-yo”,即便他以為張女娘就是張麗華,因“女”“麗”同音,他的譯文也沒有明顯的錯,而后兩位譯者將“張女娘”全部按漢語發(fā)音音譯,接下來的故事中“張女娘”全部被譯為“ChangLi-hua”,于是我們看到滿篇的張麗華在和楊少游談情說愛,著實令人瞠目。
楊少游不以張女娘的女鬼身份為忌,向岳父鄭司徒抱怨鄭十三擅自驅(qū)走張女,鄭司徒聞言笑道:“楊郎文采風(fēng)流與宋玉同,必已作《神女賦》也?!盵4](m~U3)這句話的典故主要在于宋玉作《神女賦》?!渡衽x序》言宋玉與楚王游于云夢之浦,楚王命宋玉作賦以記之。因《文選》文字問題,與神女相會的究竟是楚王還是宋玉是個古今爭訟不已的問題。結(jié)合楊少游不憚與神鬼結(jié)合的事跡來理解鄭司徒的話,則此處將宋玉理解為與神女相會的風(fēng)流之人更為妥當(dāng)。即便不是宋玉,其也因《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艷情作品自晚唐起就在文學(xué)中以風(fēng)流才子形象流傳。因此鄭司徒這句話的意思是:楊少游與仙會、與鬼會,風(fēng)流之性和文筆之美都與宋玉相仿,現(xiàn)在恐怕《神女賦》都作好了吧!理解這句話后再來看奇一的譯文:
Your taste and elegance are equal to that of Song - ok.You have already called up the fairies; how can you fail toknow the law by which it is done?[8](69)
第一句尚可理解,第二句則與原文相差甚遠(yuǎn),讓人不知所云。看完奇一的注釋后我們才會明白此譯文從何而來,原來他對“宋玉”的注釋如下所示:
Song- ok. Hewas a great poet of the fourth centuryBC. His teacher was Kool - won, who was drowned in theMyok - na River. Song - ok, by supernatural power, calledup the dead spirit of his teacher and talked with him.[8](69)
看來,奇一并不知《神女賦》為何,卻知宋玉有《招魂》一詩,而“招魂”似正可與裝神弄鬼的春云故事相聯(lián)系,于是不明《神女賦》的奇一便借用《招魂》給出了這樣的譯文和注釋。之后,拉特與凡克的譯文與奇一錯誤相同,且更明確化了奇一這一臆想的聯(lián)系,如拉特譯文就這樣寫道:
My boy, youareasbold and bright as Sung Yu. Hecalled up ghosts; dont you know how to call up the girlspirit again?"[5](73)
凡克譯文大致相同,他在譯文后還加了一條注釋,可看作是對奇一“宋玉”注的補充。不幸的是該注表明他同樣沒有理解宋玉典故的含義:
Probably an ironic reference to the statesman - poet ofthe early Warring Stated period who wrote“Unpopularity,which turns out to be the opposite of Yangsfuture.[1](379)
繼奇一《招魂》后,凡克又提出宋玉的另一部作品“Unpopularity”,即《對楚王問》,猜測作者也使用了這首詩的典故,以宋玉的不受重用與楊少游的日后發(fā)達作一對比。與奇一的翻譯一樣,凡克的這條注釋同樣讓人不知所云,不理解他為什么會想到《對楚王問》。好在凡克在此注后又說明,他參考了翟理斯(HerbertA.Giles)《古文選珍》(GemsofChineseLiterature)中該詩的譯文。我們順藤摸瓜找到《古文選珍》后發(fā)現(xiàn),《對楚王問》是全書所選唯一一部宋玉作品。這讓我們不得不強烈懷疑,凡克對宋玉的了解僅限于一百多年前出版的這本中國文學(xué)作品選。盡管《九云夢》原文明明白白寫著《神女賦》,卻無一譯者明白這三個字的含義,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遺憾。
奇一X?〈招魂》的錯誤理解,還使得他在下文翻譯“少翁雖能致李夫人之魂,而此術(shù)之不傳也久矣,,[4](113)時犯了連帶的錯誤:
Even though Song - ok called up the spirit of LadyYoo, the law by which he didhas been lost for many generations.[8](70)
原文中的“少翁”被翻譯成了“宋玉”,可見除了宋玉的《神女賦》,奇一對《史記》《漢書》也無甚了解。好在招李夫人之魂這個典故被拉特正確翻譯出來,凡克也做出了正確的注解。
下面一例與上文諸例不同。這段譯文中譯者對于典故的錯誤理解雖未造成文句意義上的大錯,但完全破壞了原文借助此典構(gòu)成的精致照應(yīng)。
楊少游初見賈春云時,只見“一女子披霞光,帶月影,孑然獨立于碧桃花下”。[4](94)春云此行乃是為了裝扮成仙女引誘楊少游。自《詩·周南·桃夭》始,桃花便成為愛情與婚姻的象征,春云頭頂?shù)奶一A(yù)示著艷遇的即將發(fā)生。而此桃花又非人間凡品,所謂“可憐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9](351)碧桃象征著仙境。因此春云甫一出場碧桃花”三字已宛然道出了故事的發(fā)生背景和發(fā)展走向。而當(dāng)“仙女”歸去,少游見“桃花帶笑,流水如咽,虛亭獨留,香塵已闃”,[4](98)終于忍不住“下亭倚桃樹而灑涕曰:‘此花應(yīng)識崔護城南之恨矣”。[4](98)此處的桃花與兩人初見時的桃花遙相呼應(yīng),但轉(zhuǎn)用“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之典,表達了物是人非的哀傷,整個故事中的桃花典故鑲嵌自然,毫無滯澀之感。
但這些桃花之典顯然不那么易于辨識,故事開始時的關(guān)鍵植物意象“碧桃花”就無一人準(zhǔn)確譯出。奇一與凡克均譯為“apeachtree”。[8](58);[1](366)拉特注意到了“碧”字,但也沒能理解“碧桃花”的含義,其譯文“agreenpeachtree”[5](61)給人的印象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完全沒有桃花的含義?;ǖ囊庀蟊蝗撕雎?。而故事末尾的“桃花帶笑”在奇一筆下成為“Theplumblossomsseemedtomockhim”,[8](60)桃花變成了梅花,而且正在不懷好意地嘲笑著楊少游。梅花在中國文學(xué)中有著與桃花截然不同的象征意義,說兩者的寓意背道而馳亦不為過。盡管拉特、凡克的譯文將梅花改回桃花,至于其為何“帶笑”,拉特依然采納了奇一“嘲笑”的譯法,“Thepeachblossoms…seemedtomockhim.[5](64)凡克的譯文最終較為正確地傳達了物是人非之感,‘Theblownpeachblossoms,theflowingstream,andtheemptypavilionwereallthatremained.Thefragranceoftheplacewasgone.”[1](_但遺憾的是,他也沒有對“崔護城南之恨”做出翻譯或注解,只簡單譯為“Theseflowersknowdepthsofmysorrow”,[1](370)與其他兩種譯文大同小異,三人全部回避了崔護之典。結(jié)合前譯文中出現(xiàn)的會嘲笑人的梅花(或桃花),恐怕三名譯者都沒能辨識這段故事中密集的桃花典故,而由此典連綴而成的精致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在譯文中也就完全沒能體現(xiàn)出來。
上文幾例是春云故事中非常嚴(yán)重的誤譯,它們有的歪曲了文意,有的破壞了文章的結(jié)構(gòu)。這只是三個英譯本中一小部分對中文典故的誤譯,其余諸如由對文字理解、斷句錯誤而導(dǎo)致的誤譯不一而足,限于篇幅我們不再舉例說明。
四
我們只在相當(dāng)有限的譯文篇幅內(nèi)選取了一些例子,就可以看出譯者的漢文修養(yǎng)與金萬重相差懸殊。春云故事中頻繁的誤譯讓人不禁產(chǎn)生疑問,為何譯者竟對自己的水平如此自信,不覺率爾翻譯有何不妥。
在對三種譯文整體把提的基礎(chǔ)上,我們認(rèn)為譯者無法正確地辨識并翻譯中文典故的原因之一,在于對當(dāng)時朝鮮半島發(fā)達的漢文學(xué)傳統(tǒng)、對東亞漢文化圈的了解不夠充分。即便有所了解,即如拉特在前言中所說直至19世紀(jì)末,漢語在朝鮮半島的地位就像拉丁語在中世紀(jì)中期的歐洲,是文學(xué)語言和官方用語”,①[2](1)但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對一部古代朝鮮小說的影響到底可以有多深,他們恐怕并沒有能力體會。具體到《九云夢》,就如文中究竟使用了多少個中國文學(xué)典故,在多少遣詞造句和謀篇布局處模仿了中國文學(xué)作品,其數(shù)量之大譯者可能完全無法想象。而假如沒有深厚的漢文修養(yǎng),以為僅通韓語便可翻譯《九云夢》這般巨作,是完全行不通的。
譯者無法正確翻譯中文典故的原因之二,也是更深層的原因,我們認(rèn)為是來自西方國家的三名譯者并沒有將原文所傳達的文化符號譯介給英語讀者的意圖,他們不同程度地表露出面對東方文明時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顯示了他們的西方中心主義心態(tài)和東方主義色彩。
意大利裔美籍學(xué)者韋努蒂(LawrenceVenu-ti)曾系統(tǒng)探討過翻譯的兩種策略:歸化與異化。在韋努蒂看來,英語國家長期占主流地位的歸化翻譯法背后是西方文明與其他文明的中心一邊緣二元對立,是以英語為主流的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不平等。韋努蒂的觀點對《九云夢》的三種英譯是完全適用的。三種譯文都使用了歸化的翻譯方式,盡管表現(xiàn)不盡相同,但都極為明顯
歸化策略在奇一譯文中,尤其體現(xiàn)在對佛教詞匯的譯法上。奇一是傳教士,他將佛教詞匯刻意歸化為基督教的相應(yīng)表達。如春云故事中,“玉帝賜宴”“仙官奉帝敕”等表達中的“玉帝”總是被譯為“God”;[8](5859)“拍洪崖之肩膀,窺玉女之窗”中的“洪崖”“玉女”被模糊譯為“angel”;[8](55)“禪庵佛寺”被譯為既然玉帝及仙官在奇一譯文中都成了上帝和天使,那么性真和眾仙女的身份自然也需轉(zhuǎn)變。如在第一卷中,性真小和尚被譯為“priest”,[8](5)其所持錫杖貝!J是“pilgrimsstaff”;[8](5)第四卷中鄭瓊貝在佛前的愿文被加上了“Amen”[8](120)的結(jié)尾。類似翻譯在奇一譯文中極多,可見他并沒有將《九云夢》中的佛教色彩,亦即不同于西方文明的異域文化符號譯介給英語讀者的意圖。正相反,他在譯文中竭力將異域文化符號轉(zhuǎn)變?yōu)橛⒄Z讀者更容易接受的本民族文化符號。
奇一這樣的翻譯在拉特和凡克本中并不多。春云故事中涉及“玉帝”之處,二人一律譯為“JadeEmperor”;其他回目中出現(xiàn)的諸佛菩薩,拉特也按照梵語發(fā)音一一譯出,沒有歸化譯成上帝的天使。但二人的問題在于別處,最顯著的一點是在對整本小說的分章上?!毒旁茐簟犯靼姹痉志矸绞讲煌缬袃删肀?、六卷本之分,但大都分為十六個回目,是典型的中國古代章回小說的分章節(jié)方式。但拉特在前言中卻斷言《九云夢》的分章方式完全沒有道理,割裂情節(jié)發(fā)展,所以他把全書重新拆分,組成了七個他認(rèn)為相對完整的故事,并給每個部分另起了標(biāo)題。凡克雖然尚未將全書譯完,但現(xiàn)已發(fā)表的春云故事也沒有顧及原先的回目,而是采用了與拉特幾乎完全相同的章節(jié)起始,同時他也給譯文選段另起了“一個鬼故事”的標(biāo)題。在拉特與凡克的譯文中,章回小說這一源自中國的古典小說結(jié)構(gòu)完全被犧牲掉了。
上面這些例子足以說明三名譯者都使用了歸化策略。然而在《九云夢》的英譯問題上,歸化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層面的翻譯策略問題。這種歸化翻譯背后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導(dǎo)致了譯者對所譯介文學(xué)和文化的不求甚解、不以為然。由此也就可以解釋,為何在三名譯者中,采用歸化策略最明顯的奇一對中文典故的最常見譯法是直接回避,而對于無法回避的中文典故誤譯也最多。因為典故往往凝結(jié)著一個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精華,而這恐怕正是奇一認(rèn)為最應(yīng)該抹去的東西,也是無需花費大量心思去譯介的地方。拉特與凡克對歸化策略的使用雖不如奇一那么頻繁,但也足以導(dǎo)致誤譯頻出。
既不能深刻意識到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對《九云夢》的影響,又懷有西方文明的優(yōu)越心態(tài),或以為沒有譯介這些文化符號的必要,或以為可以隨意改動,所以《九云夢》中“春云故事”英譯錯誤頻出也就無法避免了。英語讀者在讀了這樣的譯文后,不僅會喪失了解韓國小說、中國文化的機會,會在頭腦中形成諸如古代韓國人信奉基督教、韓國小說采用同英國小說一樣的分章方式等歪曲印象,更會被迫閱讀到大量語句上的翻譯理解錯誤,這對《九云夢》這樣地位的作品來說不免令人深感遺憾。
《九云夢》的第一個英譯本問世已有近一個世紀(jì),后來的譯本并無顯著的進步,可以看作是西方對東亞的認(rèn)識并無根本性改變的一個象征。我們期待著將來能有更愿意了解韓國文學(xué)與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并且不懷西方中心主義偏見的譯者譯出質(zhì)量更高的譯本來,促進韓國文學(xué)在英語國家的影響,同時也擴大中國文化的世界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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