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寶鳳
摘要:陳映真與劉大任是臺灣島內(nèi)左翼群體與海外保釣左派中極有代表性的兩位作家,他們的思想在早期有很大的一致性,上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則有很多微妙的差異,但一些基本的關(guān)切是相通的。劉大任的小說多有映射陳映真,一些散文和評論亦與陳映真的觀點形成對話,藉由梳理劉大任的陳映真評論,可以更確切地把握他們的思想潛流與問題意識的特點與差異,以豐富我們對臺灣當代左翼思想的張力與困境的認識,并發(fā)掘他們的思想實踐對推動中國大陸知識界重新認識當代史以及把握時代精神狀況的啟示意義。
關(guān)鍵詞:陳映真;劉大任;臺灣;左翼思潮;歷史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9)2-0055-13
劉大任曾在其小說《遠方有風雷》后記中提及自己的這部作品“有點硬”,“大陸背景的‘硬,是因為對臺灣的陌生;臺灣讀者,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則對小說反映的‘左翼生態(tài),可能不知所云?!雹偃绻麙侀_小說的“保釣”題材,從讀者接受心理方面,陳映真的思想與文學實踐在海峽兩岸的作家與知識分子群體中亦有相類的隔膜/錯位境遇。劉大任與陳映真在上世紀60年代即是朋友,曾共同參與《劇場》《文學季刊》等同人刊物的編輯,在文學觀念與對左翼思想的接觸方面多有交集。劉大任于1966年赴美留學,后參加保釣運動;陳映真則于1968年被捕,兩人分別踏上不同的人生軌跡,亦各自展開相異的思想實踐。
參與保釣運動的經(jīng)歷,極大地影響了劉大任此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貌,其作品多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并融入大量自傳性材料,注重對知識分子追尋道路與思想困境作社會歷史分析。他的小說多有涉及陳映真,如《浮游群落》中林盛隆的原型人物即是陳映真,一些散文與評論更是就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民進黨組黨以及大陸社會主義實踐經(jīng)驗等眾多主題與陳映真的觀點形成對話,對老友的文學、思想與政治實踐表達自己的觀察、評價,認為他成就了某一種典范,卻也不無遺憾。②陳、劉二位是臺灣島內(nèi)左翼群體與海外保釣左派中極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在早期有很大的一致性,70年代中期以來則有很多微妙的差異乃至分歧,但一些基本的關(guān)切是相通的,本文主要以劉大任所創(chuàng)作的與陳映真相關(guān)的作品為切入點,藉由梳理劉大任的陳映真評論,試圖更確切地把握兩位作家思想潛流的特點與差異,及今天海峽兩岸的許多讀者對他們的思想與文學實踐感到“隔膜”的實質(zhì)意味,以豐富我們對臺灣當代左翼思想的張力與困境的認識,并發(fā)掘他們的思想實踐對推動中國大陸知識界重新認識當代史以及把握時代精神狀況的啟示意義。
一、浮游群落:“閉上向內(nèi)張望的眼睛,
鉆進屈辱的人間去”
劉大任的《浮游群落》寫作于1975年,正文前有這樣一句話:“紀念激情催促下的漂泊和動蕩”,并在序曲前標出“故事發(fā)生在60年代某一時期的臺北,一個知識人圈子里”,小說有意識地將這個故事作為保釣前史加以呈現(xiàn),著意于呈現(xiàn)60年代臺灣青年知識分子群體的面貌。作者曾如是回顧60年代的生活與思想體驗:“我有幸經(jīng)歷了兩個60年代:一個火熱,一個冰冷;一個在天邊,一個在井底?!雹埏@然,《浮游群落》中的“60年代”屬于后者。小說主要以《新潮》、《布谷》兩份同人刊物為中心,塑造60年代中期知識分子的群像,寫出他們的思想困境和心靈掙扎。作品情節(jié)主要由這兩份刊物圍繞“橫的移植”還是“縱的繼承”的文藝創(chuàng)作道路而展開的幾次論爭來聯(lián)結(jié),并穿插了林盛隆所組織的偏社會主義性質(zhì)的讀書小組在“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之間的討論摸索及其未遂的革命實踐,簡而言之,“落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出路”與“未完成的中國革命”是這些來自不同背景的年輕人激情辯論的議題。
劉大任曾提及《浮游群落》中的一些人物以當日周圍的朋友、熟人為原型,他擔心當局進行對號入座,給這些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會對時代、人物作一些模糊化的處理和嫁接,但難掩其自傳性色彩。全書的素材主要來自于作者本人1960年代在臺北參與的一些文化活動:給《筆匯》《現(xiàn)代文學》寫稿,參與《劇場》雜志的編印,《等待果陀》的翻譯和演出,《文學季刊》的創(chuàng)刊,以及中央電影公司拍攝劇情片的實習等。④就全書結(jié)構(gòu)而言,小陶是線索性人物,而就書中歷次論爭的思想焦點而言,林盛隆是核心人物,兩位人物的原型分別是作者本人和陳映真。當然,劉大任也提到,“這個人物(林盛?。┦窍喈敻拍罨娜宋铮毠?jié)有所挪取,但映真比林盛隆飽滿敏感復(fù)雜千百倍?!雹菟匝?964年留港期間看遍香港左派戲院放映的三四十年代的左翼電影,腦子里的左翼新中國從感性到理性層面都已成形,⑥1964年到1966年間,他和陳映真同時參與了邱剛健創(chuàng)辦并主持的《劇場》雜志,于是這種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革命的理論成為他批評《劇場》無保留投入現(xiàn)代主義的主要思想依據(jù),恰與陳映真轉(zhuǎn)折期的文學思想不謀而合。⑦小說中的一些情節(jié),反映了陳映真和劉大任在那個階段的文學和思想探索面貌,林盛隆對于現(xiàn)代主義的批判態(tài)度——“現(xiàn)代主義”與“植根于現(xiàn)實”有其融合的可能性,而批判性姿態(tài)“不是為了埋葬現(xiàn)代主義,而是為了重新開拓它,讓它有一張中國人的臉?!薄耆鹾详愑痴姹藭r的文學觀,對照陳映真1967年發(fā)表的兩篇文章《現(xiàn)代主義底再開發(fā)——演出〈等待果陀〉底隨想》和《期待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中關(guān)于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之再開發(fā)需著力于“回歸到現(xiàn)實”、“知性與思考的確立”、“內(nèi)容與形式的契合感”⑧等觀點,會有清晰的把握。
《劇場》同人在思想觀念上是相對松散、分裂的,在《〈劇場〉雜志與影像轉(zhuǎn)譯的年代》座談會上,邱剛健曾提到陳映真、劉大任和陳耀圻的理念跟他不太相合,特別是陳、劉二位比較重視社會寫實主義,批評他選擇的東西太現(xiàn)代主義。⑨《浮游群落》中《新潮》和《布谷》的思想歧異反映的是《劇場》內(nèi)部的分化狀態(tài),也結(jié)合了后來陳映真、劉大任參與創(chuàng)刊的《文學季刊》的文學與思想主張。結(jié)合梳理這些刊物的理念與風貌,可較為立體地感知60年代包蘊豐富的文學語境與思想生態(tài),而就小說中的兩位原型人物而言,從《劇場》到《文學季刊》的轉(zhuǎn)換,清晰地反映了陳、劉二位在這個階段思想探索的共鳴,方向更為明晰,這不僅表現(xiàn)在文學觀,亦在政治思想與歷史意識上有一致性。1967年7月,陳映真被以“組織聚讀馬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chǎn)黨宣傳”的罪名逮捕,涉案的還有《劇場》與《文學季刊》的同人。從歷史事實來看,《浮游群落》所描寫的左翼讀書小組有其現(xiàn)實原型,只是把60年代某些未能付諸政治社會行動的思想端倪放大了,也融入了一些70年代才更為彰顯的思潮動態(tài),作者在散文中即證實,《浮游群落》中林盛隆組織的這個秘密會議,一些細節(jié)取材于參與陳映真的讀書小組的經(jīng)驗,也摻雜了自己的保釣活動以及所讀過的舊俄小說和30年代中國小說的印象。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