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東,金立鑫
(上海外國語大學語言研究院,上海 200083)
Haspelmath 將(1a)的V-O1-O2結構界定為典型雙賓結構,雙賓結構屬于雙及物結構的一種。①Martin Haspelmath.Argument marking in ditransitive alignment types.Linguistic Discovery 3.2005,pp.1-21.語義上,幾乎所有語言都有雙及物語義范疇,但句法上并非所有語言都有雙賓結構。在格形態(tài)豐富的語言中,受事一般取賓格,與事可以有與格,奪事(受損的有生與事)可以有奪格(以下統(tǒng)稱與/奪事),如日語を(賓格)、に(與格)和から(奪格)。因此,格形態(tài)豐富的語言語序相對自由,反之相對嚴格,雙賓結構一般有嚴格的語序要求。
Hudson 用O1和O2代表雙賓結構中的兩個賓語②Richard Hudson.So-Called‘Double Objects’and Grammatical Relations.Language 68.1992,pp.251-276.,本文沿用該稱法,將單賓結構中的賓語稱為O:
(1)a.Ann gave [Tom]O1[a book]O2.(雙賓結構)
b.Ann met [Tom]O.(單賓結構)(本文所有例句除特別注明外皆為自擬)
除了雙賓結構,不少語言還可以用附置詞(adposition)介引與/奪事構成雙及物結構,漢英介引與/奪事的附置詞短語共有三種句法分布:動詞前、動賓之間、賓語后,請看下例:
(2)a.張三給李四買了一本書。(For Li,Zhang bought a book.)(動詞前)
b.張三把那本書賣給了李四。(本文不討論把字句)
c.張三賣給李四一本書。(Zhang soldto Lia book.)(動賓之間)
d.張三賣了一本書給李四。(Zhang sold a bookto Li.)(賓語后)
本文用DAT代表附置詞短語形式的與/奪事,傳統(tǒng)語法將動詞前的DAT 分析為狀語,將動賓之間和賓語后的DAT 分析為狀語或補語,如(2)中for Li為狀語、to Li為補語,for Li的常規(guī)句法位置為賓語后,如Zhang bought a book for Li。
以往研究在雙賓結構O1的定性方面成果較多,但始終將O1界定為賓語;在O1和DAT 的關系方面也不乏深入分析,但圍繞為什么DAT 可以移位轉換成為O1,其背后的動因為何卻所涉甚少;盡管學界對雙及物構式和雙賓結構的研究興趣不減,卻始終將V-O1-O2界定為雙賓結構,很少有人質疑該結構的本質到底是雙賓還是其他。
本文嘗試回答如下問題:
A.V-O1-O2中的O1到底是不是賓語?
B.O1和DAT有何關聯(lián)?
C.生成V-O1-O2的動因或條件是什么?
Faltz和Matthews將O1和DAT界定為同一語義范疇的兩種不同句法實現(xiàn)形式,語義角色都是受惠者。①Leonard M.Faltz.On indirect objects in universal syntax.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 14,1978,pp.76-87;Peter Matthews.Syntax,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101.早期的轉換生成語法認為O1是DAT通過與格移位(Dative Movement)轉換而來。20世紀70年代開始興起的由Perlmutter 和Postal 提出的關系語法(Relational Grammar)也認為O1是DAT在與格移位轉換的基礎上,從底層結構的附置詞短語DAT變成表層結構的光桿名詞O1②David M.Perlmutter.Studies in Relational Gramma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p.354.。
Hudson用11組句法特征描述了O與O1、O2之間的關系問題,最終,O與O2有10組特征相同,而O與O1僅有1組特征相同,O2與O強勢趨同。Hudson還歸納了O1的四種屬性:1)只與 O2共現(xiàn);2)句法位置僅限于動詞與O2之間,且必須緊鄰動詞;3)典型的O1指人;4)一個動詞僅允許有一個O1。Hudson 認為,盡管 O1種類較多,但其功能卻是唯一的。Hudson 還認為,兒童習得O1時,將它視作動詞的從屬語或補語,就容易理解它置于動詞后的句法意義。同時,Hudson提出兩條規(guī)則:1)O1必須前置于O2;2)O1不僅要前置于O2,還要前置于動詞后的所有其他述謂成分,即緊鄰動詞,Hudson給出了如下例句③Richard Hudson.So-Called‘Double Objects’and Grammatical Relations.Language 68,1992,pp.251-276.:
(3)a.Fred gave[Ann]1[some flowers]2on Sunday.[1]259
b.Fred gave [Ann]1on Sunday [some lovely flowers that he’d bought in the market the day before]2.[1]259
c.*Fred gave [some flowers]2[the girl he had met at the party the night before]1.[1]259
d.*Fred gave on Sunday[the girl he had met at the party the night before]1[some lovely flowers that he’d bought in the market the day before]2.[1]259
劉丹青認為雙賓構式的語法化程度最高④參見劉丹青《漢語給予類雙及物結構的類型學考察》,《中國語文》,2001年第5期,第387-398頁。,陸丙甫、羅天華認為附置詞構式較雙賓構式的使用更自由,將雙賓構式界定為派生語序⑤參見陸丙甫、羅天華《中國境內語言的雙及物結構語序》,《漢藏語學報》,2009年第3期,第45-55頁。。柳俊提出東南亞區(qū)域的雙及物事件通常用附置詞結構、連動式和雙賓構式進行編碼,其中附置詞結構和連動式更為常用,認為這與雙賓構式語法化程度較高、使用受限有密切關聯(lián)。⑥參見柳俊《東南亞區(qū)域語言中的雙及物結構及相關構式研究》,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29-30頁。
McNeill 通過實驗得出兒童最易識別的雙及物結構為V-O-DAT 形式,并會將緊鄰動詞的名詞看作賓語,而最難識別的結構便是雙賓結構V-O1-O2⑦David McNeill,R.Yukawa & N.B.McNeill.The Acquisition of Direct and Indirect Objects in Japanese.Child Development 42,1971,pp.237-249.。
“‘結果’是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的功能范疇”[2]1,“常由動作、過程所引起,因此,反映到語言形式上,表原因的形式主要以表示動作行為的動詞為主”[2]1,“表達行為與結果范疇的語言形式大體有如下幾類:動詞及其形態(tài)、動詞+動詞、動詞+形容詞、動詞+附置詞短語、動詞+名詞以及其以上幾類的鏡像序列”[2]1。
本節(jié)將證明,V-O1實為“動詞+名詞”動補結構。
朱德熙認為可以把V-O1-O2看成是述賓結構帶賓語的格式⑧參見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21頁。。也就是說,O1與動詞關系更緊密,而相較于賓語而言,與動詞關系更緊密的成分只有與動詞構成動補結構的補語(位于動賓之間),這與本文觀點相一致,首先,本文將證明V-O1并不滿足動賓結構的條件。請看下例:
(4)a1.送他一份禮。(表“給予”)
a2.*送他。(如合格,語義不同于a1)
a3.送一份禮。
b1.偷了我一張郵票。(表“取得”)
b2.*偷了我。
b3.偷了一張郵票。
c1.Senthima gift.
c2.*Senthim.(如合格,語義不同于c1)
c3.Sent a gift.
d1.Tookmean hour.
d2.*Tookme.(如合格,語義不同于d1)
d3.Took an hour.
首先,V-O1不同于V-O2,V-O2符合動賓結構典型特征,具有語義和句法獨立性;V-O1無語義獨立性,句法上也無法獨立,不符合典型動賓結構的特征。當然,漢英也不乏V-O(動賓結構)看似不獨立而V-O1看似獨立的現(xiàn)象,如下例:
(5)a1.Put the pen on the desk.
a2.*Put the pen.
b1.問小王一道題。
b2.問小王。
b3.問一道題。
(5a)中動詞put進入話語層面時,必須帶有結果補語,如:put on/out/down/up…,可以說,“put+結果補語”才構成完整動詞短語,因此,(5a2)的不合格與賓語無關,而是動詞語義不完整;本文初步假設英語及物動詞在語義完整度方面(即是否需要與結果補語搭配使用)至少存在三種類別:必有結果補語、可有結果補語、必無結果補語,這三類及物動詞一定程度上構成連續(xù)統(tǒng),請看表1:
表1 英語及物動詞語義完整度連續(xù)統(tǒng)
其中,必有和必無結果補語的動詞相對占少數(shù),而多數(shù)為可有結果補語的動詞。(5b)也是因為動詞的緣故:“小王”和“一道題”在單賓結構中都能充當動詞“問”的賓語,就像英語的ask/answer,但如果我們嘗試把“小王”從雙賓結構的O1位置移走,“小王”則只能以DAT形式存在,如下例:
(6)a.向小王問了一道題。
b.Ask a questionto Wang.
時間順序原則決定了漢語DAT“向小王”置于動詞前,英語不受此限制。因此,(5b2)的合格與賓語無關,是動詞的特殊性造成的。
綜上,看似例外的(5)實際并非例外,并不能證明V-O結構缺乏語義和句法獨立性而V-O1結構具有語義和句法獨立性。
因此,O1并不是賓語。
如果傳統(tǒng)六大句法成分“主、動、賓、補、狀、定”囊括了所有句法成分,根據(jù)排除法,既然O1不是主、動、賓,那么它只能是補、狀、定的一種,是述謂性成分,具有述謂性。
問題是:O1作為名詞短語,是指稱性結構,為什么可以獨自充當述謂性成分?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首先還要搞清楚O1是補、狀、定中的哪一種。
參見下列句法功能分析:
(7)a.[下午,](睡眼惺忪的)小張[絕望地]問了(睡眼惺忪的)<小王>(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
b.[In the afternoon,](sleepy)Zhang [desperately]asked(sleepy)
歸謬法分析如下:首先,假設O1是定語,保持O1所在結構合格的唯一條件就是該結構為三個定語同時修飾一個名詞中心語,即“定-定-定-名”結構,但事實并非如此,因此,O1并非定語;其次,假設O1是狀語,(7)為“狀-主-狀-動-狀-賓”結構,從類型學角度來看,跨語言動詞和賓語間很少插入狀語,而漢英由名詞性成分充當狀語有嚴格的條件限制;第三,能夠排除O1是定語或狀語的最直接證據(jù)是O1作定語和狀語時語義都不合格。
排除了定語和狀語,O1只能是補語?,F(xiàn)在證明O1作為補語的句法合格性,本文將兩個句法成分之間,句法結構形式相對復雜、由更多詞語構成的那個界定為重成分,請看下例。
(8)a1.I gave everything that Lucy demandedto John.(賓語后)
a2.I gave(to) Johneverything that Lucy demanded.(DAT/O1)
b1.I gave everythingto John.(賓語后)
b2.I gave(?to) Johneverything.(?DAT 太重/O1)
c1.I throw the peach given by Lito the wall.(賓語后)
c2.I throw *(to) the wallthe peach given by Li.(DAT/*O1生命度太低)
d1.I throw the peachto the wall.(賓語后)
d2.I throw *(?to)the wallthe peach.(?DAT太重/*O1生命度太低)
A1.我送了所有露西要求的東西給約翰。(賓語后)
A2.我給約翰送了所有露西要求的東西。(動詞前)
A3.我把所有露西要求的東西送(給)了約翰。(DAT/O1)
A4.我送(給)了約翰所有露西要求的東西。(DAT/O1)
B1.我送了一包茶給約翰。(賓語后)
B2.我給約翰送了一包茶。(動詞前)
B3.我把這包茶送(給)了約翰。(DAT/O1)
B4.我送(?給)了約翰一包茶。(?DAT太重/O1)
C1.我捎了一斤桃子給約翰。(賓語后)
C2.我捎*(給)了約翰一斤桃子。(DAT/*O1動詞無“給予”義)
Larson將(8a)中DAT從賓語后向動賓之間的移位界定為“Light Predicate Raising”(輕述謂成分前移)①Richard K.Larson.On the Double Object Construction.Linguistic Inquiry 9,1988,pp.335-391.。該提法從述謂的角度證明了(to) John為述謂性成分,默認句法位置為賓語后,但因賓語較重,輕述謂成分to John傾向前移,與動詞構成“動詞+附置詞短語”結構,這與(8A)漢語的情況相同。而該“動詞+附置詞短語”結構在滿足一定語義句法條件時,附置詞呈現(xiàn)“必有”、“可有”到“必無”的傾向性變化。可得出:
雙及物結構中,受“輕述謂成分前移”原則的驅動,當賓語后的DAT 的句法復雜度不重于賓語時,可移位至動賓之間,以下因素影響V-DAT-O中附置詞的隱現(xiàn):
A.語義層面上,V 含“給予”或“奪取”義,參見(8C2),并且DAT具有高生命度,V-DAT-O中附置詞可省略,變成V-O1-O2,參見(8c2)。
B.句法層面上,在滿足A 的前提下,英語VDAT-O中DAT的句法復雜度如與O相當甚至重于O 時,DAT 中的附置詞傾向省略,變成 V-O1-O2,參見(8b2d2)。
C.語義層面上,在滿足A 的前提下,受時間順序原則和句法經濟性原則制約,漢語V-DAT-O中DAT 表奪事時,要求必須刪除附置詞,變成VO1-O2,參見下文(10b3)。
D.句法層面上,只有DAT移位至V和O之間時,才可能從DAT 變成O1,因為只有緊鄰V,DAT才能實現(xiàn)在刪除附置詞的情況下仍具有述謂性,即V 與O1構成V-O1動結式。據(jù)此,可得如下真值表:
表2 DAT/O1的述謂性
這為指稱性結構O1充當述謂性成分提供了解釋:O1是省略了附置詞的DAT,O1為述謂性源自V。同時,也證實了Hudson提出的兩條規(guī)則:1)O1必須前置于O2;2)O1不僅要前置于O2,還要前置于動詞后的所有其他述謂成分,即緊鄰動詞。(DAT變成O1的前提條件便是DAT移位至動賓之間,與動詞構成動補結構)。
王紅衛(wèi)通過語料庫方法比較V-DAT-O中有附置詞和無附置詞的語義差別,得出有附置詞的DAT 凸顯了給予過程和方式,而無附置詞的DAT僅表達給予的結果。②參見王紅衛(wèi)《漢語雙及物構式和動詞關聯(lián)度的實證研究》,《外語研究》,2017年第4期,第22-26頁。這種語義縮減符合本文DAT到O1的形式縮減。
請看(8A3)和(8B3)漢語特有的“‘把’O-VDAT”結構,O 前移至V 前,DAT 中附置詞的隱現(xiàn)并不受O 結構輕重的影響。同樣是“V-DAT”結構,為什么V-DAT-O 中的附置詞呈現(xiàn)“必無”、“可有”到“必有”的變化傾向,而O-V-DAT中的附置詞卻可隱可現(xiàn),不受句法重度的限制?
原因:“‘把’-O-V-DAT”是將V-O-DAT中的O前移,DAT并未發(fā)生位移,而且V-O變成O-V并不影響動賓之間的句法語義距離,因此,句法重度不會影響到DAT中附置詞的隱現(xiàn),是V-DAT的結構述謂性為DAT 中附置詞的省略創(chuàng)造了條件,這也可以解釋DAT-V-O 中DAT 的附置詞不可省略,因為DAT-V中省略附置詞會消除DAT的述謂性。
也就是說,“‘把’-O-V-DAT”中的DAT并未發(fā)生位移,與本文討論的雙賓結構關聯(lián)不大,因此,本文不討論“‘把’-O-V-DAT”句式。
程琪龍、任鷹等就(9a)和(9b)中同形異解現(xiàn)象做出過不同解釋①參見程琪龍《雙賓結構及其相關概念網絡》,《外國語》,2004年第3期,第20-25頁;任鷹《“領屬”與“存現(xiàn)”:從概念的關聯(lián)到構式的關聯(lián)——也從“王冕死了父親”的生成方式說起》,《世界漢語教學》,2009年第3期,第308-321頁。,事實上,雙及物結構中,只要V-O-DAT 中DAT 的句法復雜度不重于O,作為輕述謂成分的DAT就有從賓語后前移至動賓間的傾向;而只要動詞含“給予”義、DAT 具有高生命度,動賓間的DAT就有省略附置詞變?yōu)镺1的傾向。
(9)a1.John threw the ballto the door.[3]21
a2.John threw*(?to)the doorthe ball.
A1.John threw the ball stolen from Lucyto the door.
A2.John threw *(to) the doorthe ball stolen from Lucy.
b1.John gave a white coatto the door.[3]21
b2.John gave(?to)the doora white coat.
c1.貼一幅畫到墻上。
c2.貼(到)墻上一幅畫。
(9a2)不成立,是因為DAT 生命度過低、導致省略附置詞后語義不合格,而不省略附置詞又會造成DAT 重于O,只能從動賓之間返回賓語后的位置;(9b2)的動詞擬人手法賦予了DAT 生命度,使該結構語義合格;(9c2)“墻上”帶有附置詞“上”,語義合格,句法上“(到)墻上”不重于“一幅畫”,允許前移,實際上,(9c2)為“動詞+附置詞短語”類動補結構,類似的結構如“扔(進)水里一朵花”。
回到輕述謂成分這個問題,漢語是否存在VDAT-O中附置詞“必無”的情況?請看下例:
(10)a1.送一個蘋果給小王。(賓語后、與事)
a2.給小王送一個蘋果。(動詞前、與事)
a3.送(給)小王一個蘋果。(動賓之間/O1、與事)
b1.*偷一個蘋果從小王那。(*賓語后、奪事)(違反時間順序)
b2.從小王那偷一個蘋果。(動詞前、奪事)(符合時間順序)
b3.偷(*從)小王一個蘋果。(動賓之間*DAT/O1、奪事)(違反時間順序)
A1.Give an appleto Wang.(賓語后、與事)
A2.Steal an applefrom Wang.(賓語后、奪事)
A3.Steal the apple given by the headmasterfrom Wang.(賓語后、奪事)
B1.Give(?to)Wangan apple.(動賓之間?DAT/O1、與事)
B2.Steal(?from) Wangan apple.(動賓之間?DAT/O1、奪事)
B3.Steal(from) Wangthe apple given by the headmaster.(動賓之間DAT/O1、奪事)
(10b)顯示,漢語的奪事受時間順序原則和句法經濟性原則制約,只能以動詞前DAT或O1形式呈現(xiàn);(10a)顯示,漢語的與事可以全部四種形式呈現(xiàn)(賓語后、動詞前、動賓之間DAT/O1)。
(10A)和(10B)顯示,英語DAT從賓語后向動賓之間的移位規(guī)律較為整齊,賓語后DAT 既可表示與事也可表示奪事,且動賓之間DAT 附置詞的隱現(xiàn)和與/奪事無關。
綜上,O1具有述謂性,是V賦予O1述謂性。不論漢英DAT作狀語還是補語,變成O1之后,都與V構成動補結構,即作補語,以下進一步證明。
Sybesma 提出“結果性動詞”表示事件終結或事件所及程度,蘊含了某種結果,因此該類動詞不允許再有結果補語,②Rint Sybesma.Results in Chinese:Resultatives to an Extent.MIT Working Papers in Linguistics 14,1991,pp.271-284.如kill。Tenny 提出“單一界化限制(Single Delimiting Constraint)”,認為一個事件只能有一個終點,即只能被界化一次。③Carol L.Tenny.Aspectual Roles and the Syntax-Semantics Interface,Springer Science+Business Media B.V.,1994,pp.117-118.Goldberg 提出“單一路徑限制(the Unique Path Constraint)”,認為結果應以動作行為的發(fā)生為基礎,并作為動作行為的終點或邊界。④Adele E.Goldberg.It Can’t Go up the Chimney down: Paths and the English Resultative,Proceedings of the Seventee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1991,pp.368-378.綜上,在一個事件(簡單句)中,只能有一個補語(結果性成分),無論該成分在動詞后還是賓語后,請看例子:
(11)a1.小王送完了快遞。
a2.*小王送完錯了快遞。
b1.Wangkilledthe wolf.
b2.*Wangkilledthe wolfto death.
b3.Wang beat the wolfto death.
b4.*Wang beat the wolfto death still.
b5.Wang beat the wolfstill.
上例中,劃線部分都為補語,一個句子中只能有一個補語,(11b1)中killed為“動詞及其形態(tài)”類動補結構,也可以歸入本文界定的“必無補語”類動詞。下面請看雙及物結構的例子:
(12)a1.小王送(給)了老婆三枝玫瑰。
a2.*小王送(給)了老婆三枝玫瑰到家里。(“到家里”為PP)
a3.小王送了三枝玫瑰給老婆。
a4.*小王送了三枝玫瑰給老婆到家里。(“給老婆”和“到家里”均為PP)
b1.Wang senthis wifethree roses.
b2.*Wang senthis wifethree roseshome.
b3.Wang sent three rosesto his wife.
b4.*Wang sent three roseshome to his wife.
b5.Wang sent three roseshomefor his wife.(for his wife并非補語,而是狀語,因此句子合格)
b6.Wang sent three rosesto his wife(*home).(home為補語,述謂roses)
(11)和(12)中的星號句都違背了一個句子只能有一個補語的原則。
任龍波、李福印、鄧宇將“小明送給了小張一本書”中的“給”界定為結果性成分R,將該句界定為S-V-R-N-N構式①參見任龍波、李福印、鄧宇《現(xiàn)代漢語雙及物動結式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探究》,《外語教學》,2015年第5期,第39-44頁。。根據(jù)本文研究,該句應為SV-R-N結構,R為附置詞短語“給小張”。而光桿附置詞作結果性成分R的句子如“他穿上外套”中的“上”、He put the coat on中的on,但“上”和on并非附置詞,而是副詞。
經濟性與像似性是人類語言所遵循的兩大公理。雙及物結構中的DAT 移位并變成O1也是人類語言追求經濟性和像似性的表現(xiàn)之一。
首先,從經濟性角度看,DAT變成O1在保持結構述謂性的前提下,降低了結構復雜度。與此同時,輕述謂成分前移也符合內小外大準則②Bingfu LU.The Parallelism between NPs and clauses in terms of pragmatic effects on word order.Cahiers Linguistique-Asie Orientale 38,2009,pp.177-219.中“內小”的要求。
Malchukov 用“直接成分盡早識別原則”解釋V-O-DAT的語序排列③Andrej Malchukov,M.Haspelmath & B.Comrie.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s: a typological overview.In A.Malchukov,M.Haspelmath & B.Comrie (eds.),Studies in 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s:A Comparative Handbook,Berlin: De Gruyter Mouton,2010,pp.1-64.,該原則同樣可以解釋DAT到O1的形式縮減(照顧動賓間的句法語義距離)。“!Xun”語言中give me的異干交替現(xiàn)象④Christa Konig & B.Heine.Are there ditransitive verbs in !Xun?.In A.Malchukov,M.Haspelmath & B.Comrie (eds.),Studies in 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s:A Comparative Handbook,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10,pp.74-114.也是較典型的一例,該形式的高頻使用和“直接成分盡早識別原則”是推動其形式簡化的主要動因。
根據(jù)距離標記對應律⑤參見陸丙甫《重度—標志對應律——兼論功能動因的語用性落實和語法性落實》,《中國語文》,2011年第4期,第291-300頁。,V-DAT-O中附置詞可刪除的現(xiàn)象可解釋為:DAT 從賓語后(遠距離)移位至動詞后(近距離),滿足一定條件時,附置詞的句法語義標記功能已經不再必要,可省略。
第二,從像似性角度看,附置詞作為動詞和O1的聯(lián)系項,滿足一定條件時O1與動詞緊密組合,附置詞已成為“阻隔項”,傾向省略。
Dik 提出 V-O-DAT 比 V-DAT/O1-O2更符合像似性,動詞先作用于賓語再引起結果DAT,⑥Simon C.Dik.The Theory of Functional Grammar,Berlin & New York:De Gruyter Mouton,1997,p.253.這更加符合時間順序準則⑦參見戴浩一《時間順序和漢語的語序》,《國外語言學》,1988年第1期,第10-20頁。。而漢語嚴格遵循時間順序準則,表現(xiàn)之一便是DAT為奪事時,只能出現(xiàn)在動詞前,即DAT-V-O。
有關DAT 具高生命度,LU 用“可別度領先原則”解釋該現(xiàn)象:因為O1通常指人、O2通常指物,可別度領先原則驅動O1前置于O2⑧Bingfu LU.The Internal Word Order of NPs: Inherence Proximity and Referentiality Precedence.Proceedings of the Eighth North American Conference on Chinese Linguistics,Los Angles: GSIL,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 1,1996,pp.229-246.。Malchukov 提出O1和O2跨語言傾向置于動詞同側,當O1和O2都為無標記時,通常為O1-O2語序,當O1為附置詞短語時,通常為 O-DAT 形式①Andrej Malchukov,M.Haspelmath & B.Comrie.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s: a typological overview.In A.Malchukov,M.Haspelmath & B.Comrie (eds.),Studies in 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s:A Comparative Handbook,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2010,pp.1-64.,這里 Malchukov 討論的應該是VO語言,因為根據(jù)Foley & Van Valin,O1移位到O2前的情況基本都發(fā)生在V-O 語序中,②William A.Foley & R.D.Van Valin.Information Packaging in Clause.In Shopen(ed.),1985,pp.282-364.而OV 語序中的O1自然前置于O2,不存在移位現(xiàn)象,這符合時間順序準則和可別度領先原則,根據(jù)本文有關結構述謂性的論證,O1應為DAT,即DAT-O-V,因為它要從附置詞處獲得述謂性。
第三,漢英雙賓結構可以視為“輕述謂成分前移”和“結構右分支傾向”③Matthew Dryer.The Greenbergian word order correlations.Language 68,1992,pp.81-138.相互競爭而生成的一種動補結構,體現(xiàn)了句法演變中從不和諧到和諧的變化規(guī)律:漢英結構右分支傾向要求核心成分居左、非核心成分向右分支,動詞、賓語(受事)、與/奪事的自然排列為V-O-DAT,而“輕述謂成分前移”原則驅動DAT 前移至動賓之間,V-DAT-O 語序違反了結構右分支傾向,句法結構不和諧。但V-DATO 中的DAT 變成O1后,從結構相對松散的V-DAT變成結構緊湊的V-O1動結式,類似漢語“喝光”、“擦亮”等結構。此時,O1與V的語義和句法距離比O2更近,符合結構右分支傾向,句法結構和諧。
本文證明漢英雙及物結構中的“V-O1”本質為動補結構,受“輕述謂成分前移”原則的驅動,DAT在特定條件下從動詞前或賓語后移位至動賓之間,移位后DAT的附置詞在一定條件下呈現(xiàn)“必有”、“可有”和“必無”的傾向性變化,省略附置詞后的DAT便是O1,O1是補語,具有述謂性。
“‘句式(construction)’是語法中一種自足的存在”[4]。當句式在語言中得到高度語法化、并被廣泛使用時,勢必會出現(xiàn)一些活用現(xiàn)象,我們是無法用這種句式自身的生成過程或典型特征去解釋的,漢語中大量存在V-O1-O2結構不能變成“V-ODAT”或“DAT-V-O”結構的例子,如:
(13)a.燙了他好幾個泡。
b.殺他一個回馬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