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寧楷《〈儒林外史〉題辭》等新文獻的公布，《儒林外史》原貌問題再次引發(fā)論爭。李鵬飛《〈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為吳敬梓所作新證》一文對現(xiàn)當代學(xué)者圍繞第五十六回的論爭作了檢討，對包括拙文《〈儒林外史〉原貌新探》在內(nèi)的一些研究論著的相關(guān)看法提出了商榷，斷定《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出自吳敬梓之手。文章對李鵬飛的商榷作了回應(yīng)，結(jié)合分析《儒林外史》原貌之爭的焦點話題，重新審視現(xiàn)有文獻基礎(chǔ)，認為章培恒先生深入論證的“五十回”之說依然不應(yīng)輕加否定。

關(guān)鍵詞：《儒林外史》;原貌;新文獻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19）02-0159-009

吳敬梓《儒林外史》的原貌問題，一直聚訟紛紜。1982年，章培恒先生接連發(fā)表《〈儒林外史〉原書應(yīng)為五十卷》[1]、《〈儒林外史〉原貌初探》[2]兩篇論文，支持吳敬梓原作為“五十回”說，并具體分析了五十六本中哪六回為偽作。三十多年來，有關(guān)討論文章甚多，贊同、存疑和反對者均有。[3]近幾年，隨著寧楷《〈儒林外史〉題辭》（以下簡稱《題辭》）等新文獻的公布，原貌問題再次成為《儒林外史》研究中的熱點，章先生的觀點受到批評，“五十六回”說似乎已然成為定論。為此，筆者撰寫了論文《〈儒林外史〉原貌新探》，通過對寧楷《題辭》等資料的研讀，判定《儒林外史》的原本應(yīng)是程晉芳所說的五十回。（1）最近，又有一系列相關(guān)論文發(fā)表，其中李鵬飛《〈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為吳敬梓所作新證》一文最具代表性，該文對已有相關(guān)研究作了系統(tǒng)梳理和細致考察，斷定《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出自吳敬梓之手，對包括拙文《〈儒林外史〉原貌新探》在內(nèi)的一些研究論著的不同看法提出了商榷。[4]《儒林外史》原貌問題極為復(fù)雜，讀過李鵬飛先生的論文及其他最近發(fā)表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后，筆者對《儒林外史》五十六回均出自吳敬梓之手的說法仍持保留態(tài)度，依然認為程晉芳記載的、章培恒先生深入論證的“五十回”之說不應(yīng)輕加否定。為通過相互切磋以求得對問題更為深入的探討，故特草為此篇，以就正于李鵬飛先生和其他同行。

一、關(guān)于《〈儒林外史〉題辭》的解讀

筆者在《〈儒林外史〉原貌新探》一文中，綜合《儒林外史》版本、人物原型等方面的已有研究成果，通過對鄭志良先生發(fā)現(xiàn)的寧楷《題辭》等文獻的研讀，對章培恒先生深入論證過的《儒林外史》原書為五十回的說法給予重申和支持，認為在寧楷寫《題辭》時蕭云仙的故事尚沒有竄入，提出對吳敬梓及其《儒林外史》深為了解的寧楷很可能是蕭云仙故事、“幽榜”等內(nèi)容的竄入者，至少也是知情者。筆者在論證時先對寧楷《題辭》加以串講，接著指出：一、“題辭”一般表明全書要旨，并對作品進行評價或敘述讀后感想，而寧楷《題辭》處處在為“幽榜”張本，反復(fù)提醒閱者注意“幽榜”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倘若“幽榜”這一回為吳敬梓原稿所有，寧楷《題辭》為何單單把筆墨集中于“幽榜”這一回？二、寧楷《題辭》有“試觀三年不倦，老博士于南天”，這只能是指虞博士。那么，寧楷所看的《儒林外史》中虞育德在南京做博士的時間當是三年左右，這說明此時蕭云仙故事尚沒有被竄入。《題辭》中沒有提到蕭云仙，也可作為旁證。三、寧楷《題辭》不見于嘉慶時刊刻的《修潔堂集略》，而《修潔堂初稿》為抄本，無序跋，其成書時間尚不能確定，寧楷《題辭》與“幽榜”吻合不足于證明“幽榜”這一回是吳敬梓原稿所固有。

現(xiàn)在看李鵬飛先生對拙文的批評：

他做出這一推論的主要證據(jù)來自于對《題辭》的兩處解讀：一是文中提到虞博士時說“試觀三年不倦，老博士于南天”，說明虞博士在南京任上呆了三年;二是文中沒有提到蕭云仙，說明此時這部分內(nèi)容尚未被竄入。對于這兩條證據(jù)，筆者認為都值得商榷。

針對第一條證據(jù)，他說：

關(guān)于虞博士的“三年不倦”，此處的“三年”并不是指他在南京國子監(jiān)任上只呆了三年，而是指作為一個任期的三年，這里之所以用了“三”這個數(shù)字，一方面，國子監(jiān)博士的一個任期就是三年（連任另當別論），另一方面，從駢文的格律來看，這里必須用一個平聲的數(shù)字，而從“一”到“十”這十個數(shù)字中，只有“三”是平聲字，作者無可選擇，只能用這個字了。同時，寧楷雖然看過小說，未必就對虞博士說他在南京做了六、七年博士這種細節(jié)記得那么牢固。

拙文《〈儒林外史〉原貌新探》已指出，現(xiàn)在所見的五十六回本《儒林外史》中，虞育德在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任上至少呆了十四年。從《題辭》看，寧楷對《儒林外史》的情節(jié)非常熟悉，倘若他看到的《儒林外史》與今存本一樣的話，怎還會說虞博士“三年不倦”？所謂“此處的‘三年并不是指他在南京國子監(jiān)任上只呆了三年，而是指作為一個任期的三年”，又有什么證據(jù)？說“寧楷雖然看過小說，未必就對虞博士說他在南京做了六七年博士這種細節(jié)記得那么牢固”，同樣提不出任何證據(jù)。至于說因為格律要求“作者無可選擇，只能用這個字了”，也難以讓人信服。試想，一般人會為了遷就格律而把十多年說成三年嗎？何況，根據(jù)小說的敘述線索，若虞育德在南京做博士的時間為三年左右，《儒林外史》今存本中的一些時間矛盾就可迎刃而解，這進一步說明了寧楷“三年不倦”不是漫然著筆的。

針對第二條證據(jù)，李鵬飛首先轉(zhuǎn)述鄭志良的觀點，認為《題辭》中的“白骨馱回，勛高紀柱”指的就是蕭云仙：

鄭志良先生口頭向我指出：“白骨馱回，勛高紀柱”這一句應(yīng)該是指蕭云仙，而不是大家原來認定的郭孝子。他的理由是：小說第三十九回曾提到總鎮(zhèn)馬大老爺出兵，被青楓城的番子用計挖了陷坑，連人和馬都跌在陷坑里，受了重傷身死，連尸首都不曾找著。這馬大老爺是司禮監(jiān)老公公的侄兒，內(nèi)里傳出信來，務(wù)必要找尋尸首。若是尋不著，將來不知是個怎么樣的處分！此后青楓城被收復(fù)，參戰(zhàn)的將佐都獲嘉獎升了官，并沒有任何人受到處分——這說明馬總鎮(zhèn)的尸骨應(yīng)該是被找回來了，“白骨馱回，勛高紀柱”指的就是這件事，但吳敬梓忘記交代或者將這一交代略去了。筆者認為這一看法是完全正確的。

由于《題辭》是用駢文寫成的，不少地方表述比較模糊?！鞍坠邱W回，勛高紀柱”究竟指誰，筆者未能想清楚，故在《〈儒林外史〉原貌新探》中沒有涉及。從李鵬飛先生的描述看，他是受鄭志良先生的啟發(fā)而作進一步論證的。我不知道李鵬飛先生轉(zhuǎn)述的“理由”是否符合鄭志良先生的原意，這樣的“理由”似乎不合常理：《儒林外史》是一部小說，寧楷只能根據(jù)他看到的《儒林外史》文本寫《題辭》，既然“吳敬梓忘記交代或者將這一交代略去了”，寧楷又從何得知？青楓城被收復(fù)，參戰(zhàn)的將佐獲嘉獎升官，這與司禮監(jiān)老公公的侄兒總鎮(zhèn)馬大老爺?shù)氖钦覜]找到又有何必然關(guān)系？若循此邏輯，我們是不是可以作這樣的聯(lián)想：蕭云仙雖勵精圖治，卻因修城工被工部核減追賠，是由于沒找到總鎮(zhèn)馬大老爺?shù)氖锥艿狡涫迨逅径Y監(jiān)老公公的報復(fù)，這一點“吳敬梓忘記交代或者將這一交代略去了”。當然不能！倘若事先沒有“白骨馱回，勛高紀柱”是指蕭云仙的成見，又有誰會將“吳敬梓忘記交代或者將這一交代略去了”這樣的“預(yù)期理由”作為論證的依據(jù)？更重要的是，說“白骨馱回，勛高紀柱”指蕭云仙，與之相應(yīng)的情節(jié)是“吳敬梓忘記交代或者將這一交代略去了”，必須在現(xiàn)存五十六本《儒林外史》中的蕭云仙故事是吳敬梓所寫這樣的前提下才能成立。先把有待求證的結(jié)論當作前提使用，然后再用由此推測出來的判斷來證明前提正確，這似乎說不通。換句話說，我們在考察蕭云仙的故事是否后人竄入，就是對蕭云仙故事為吳敬梓所寫這種說法持懷疑態(tài)度，當蕭云仙故事是否為吳敬梓所作還是一個有待證實的問題時，其本身怎能作為論證的依據(jù)呢？概言之，蕭云仙的故事與“白骨馱回”根本接不上榫，說寧楷《題辭》中的“白骨馱回，勛高紀柱”指蕭云仙，恐怕并不妥當。

接著，李鵬飛先生補充了三點理由，其中第一點和第二點主要論證“白骨馱回，勛高紀柱”不應(yīng)指郭孝子，筆者并沒有異議，關(guān)鍵的第三點則需要進一步討論：

三是上引《題辭》原文中“非圣賢之嫡派，即文武之全材”這一句中的“文武之全材”——有哪一位人物可以當?shù)闷疬@樣的褒揚呢？小說里寫到的有武藝的人物只有張鐵臂、郭孝子、蕭昊軒、蕭云仙、沈瓊枝、鳳四老爹、湯鎮(zhèn)臺這幾個人。但小說里寫余大先生提到湯鎮(zhèn)臺時曾很不屑地說過“武夫不過如此”（第四十三回），可見不應(yīng)指湯鎮(zhèn)臺;郭孝子早年中過武舉，但不見其有什么文才，也不應(yīng)指他;張鐵臂、蕭昊軒、鳳四老爹能武不能文，所以也不是指這三個人;沈瓊枝倒是能文能武，但這里跟虞博士等重要人物一同被提到，也不應(yīng)是她，更何況后文提到第三類人時所說的“烏絲粉印，賦萍水而無歸”一句已經(jīng)被鄭志良確考是指沈瓊枝了。這樣一來，就只剩下一個蕭云仙了：他的文韜武略是小說里濃墨重彩描繪過的。因此，光是從“文武之全材”這一句來看，就可以認定《題辭》是提到了蕭云仙的。而“文武之全材”這一句概括性的話從文理上來看，自然應(yīng)該是跟前面的某一個具體的人物相對應(yīng)的，而這個人物只能是“白骨馱回，勛高紀柱”這一句所指的那個人物，再結(jié)合鄭志良先生所提供的理由，這個人物就只能是蕭云仙無疑了。

鄭志良先生所提供的理由其難以成立已如上述，細察李鵬飛先生的推斷過程，其同樣需要一個前提，即寧楷所看到的《儒林外史》與今存五十六回本一致，否則的話，蕭云仙憑什么作為“文武之全材”的候選人物？而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正是這個前提能否成立。如果從這個本身還有待證明的前提出發(fā)，推斷“白骨馱回，勛高紀柱”是指蕭云仙，再由這個結(jié)論反過來證明上述前提能夠成立，那在邏輯上恐怕是不合適的。在這里還應(yīng)指出，就算有武藝的人物只有張鐵臂、郭孝子、蕭昊軒、蕭云仙、沈瓊枝、鳳四老爹、湯鎮(zhèn)臺這幾個人，但其中能文能武的并非蕭云仙一個?！度辶滞馐贰返谒氖幕赜性疲?/p>

湯鎮(zhèn)臺也不到城里去，也不會官府，只在臨河上構(gòu)了幾間別墅，左琴右書，在里面讀書教子。過了三四個月，看見公子們做的會文，心里不大歡喜，說道：“這個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來家，需要請個先生來教訓(xùn)他們才好?！盵5]538-539

不難看出，湯鎮(zhèn)臺雖為“武夫”，也是能文的，說他“文武之全材”，也未為不可。因此，光從“文武之全材”這一句，并不能認定寧楷《題辭》是提到了蕭云仙的。

李鵬飛先生對筆者兩處解讀《題辭》的批評雖不影響論證的成立，但他提到的湯鎮(zhèn)臺的故事已出現(xiàn)在《題辭》中則非常值得注意。由于“伐苗民而滅丑，華夏為功”顯而易見指的是湯鎮(zhèn)臺，這說明寧楷寫《題辭》時，他所看到的《儒林外史》中已有湯鎮(zhèn)臺野羊塘大戰(zhàn)的故事，那么，認為湯鎮(zhèn)臺野羊塘大戰(zhàn)不是原作者手筆、當為后來者竄入的看法就需重新審視。李鵬飛先生的這一段文字雖針對的是我的論證，同時也觸及《儒林外史》研究領(lǐng)域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即以野羊塘大戰(zhàn)為核心的湯鎮(zhèn)臺故事是不是吳敬梓原作所有？因這個話題涉及吳組緗、章培恒、張錦池等先生的相關(guān)研究，比較復(fù)雜，擬在下文反思《儒林外史》原貌研究的文獻基礎(chǔ)時一并論述。這里順便對也是主張蕭云仙故事為吳敬梓原作的鄭志良《新見吳敬梓〈后新樂府〉探析》中的一條論據(jù)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6]鄭志良先生在嚴長明《八表停云錄》中發(fā)現(xiàn)了吳敬梓《后新樂府》六首，第二首《青海戰(zhàn)》寫的是吳敬梓友人李畝的生平事跡，鄭志良先生認為李畝是五十六回《儒林外史》中蕭云仙的人物原型，并順理成章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吳敬梓以李畝為原型塑造了蕭云仙這個人物形象。鄭志良先生的這個重要發(fā)現(xiàn)與由此而推斷的結(jié)論直截了當?shù)厍腥肓藛栴}的核心，如果他的結(jié)論成立的話，不但章培恒先生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所說的“吳敬梓并未寫過蕭云仙的故事;書中涉及蕭云仙之處，當都是后人竄入”這種看法難以成立，就是學(xué)界關(guān)于《儒林外史》原貌的論爭，也可以畫上句號。我傾向于同意李畝是五十六回《儒林外史》中蕭云仙的人物原型的說法，不過，由此得出“吳敬梓以李畝為原型塑造了蕭云仙這個人物形象”的結(jié)論，恐怕并非順理成章，將可能性等同了必然性，論證目標和論證基礎(chǔ)距離較遠。這里有兩個前提性的問題需要考慮：首先，能否排除吳敬梓之外的人以李畝為原型塑造蕭云仙這個人物形象的可能性？年羹堯平復(fù)青海的戰(zhàn)役，這是一個全國性的大事件，生活在當時的人都可能知道;岳鐘琪征戰(zhàn)松藩之事，知道的人也不會少;李畝的家世生平，他參加的桌子山之戰(zhàn)，除吳敬梓外，也應(yīng)有不少人了解和熟悉，至少吳敬梓的“朋友圈”中有一些人會知道。那么，不僅吳敬梓可以以李畝為原型塑造蕭云仙故事這個人物形象，熟悉李畝生平事跡的其他人也有這種可能。在沒有排除其他可能的情況下，恐怕還不能貿(mào)然得出“吳敬梓以李畝為原型塑造了蕭云仙故事這個人物形象”這樣的結(jié)論。（2）其次，也是更為重要的，寧楷《題辭》有“試觀三年不倦，老博士于南天”，這意味著寧楷所看到的《儒林外史》中虞育德在南京做博士的時間是三年左右，這與今存五十六回本所寫虞育德在南京做博士的時間相差甚大;若除去蕭云仙故事，則虞博士在南京任上的時間剛好相符，這說明寧楷寫《題辭》時，蕭云仙故事尚沒有被竄入，《題辭》中沒有提到蕭云仙，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那么，蕭云仙的故事是什么時候成為今存五十六回《儒林外史》的一個組成部分的呢？從寧楷《題辭》的寫作時間入手不失為探求這一問題答案的一個途徑。關(guān)于寧楷《題辭》的寫作時間，學(xué)界尚存在很大分歧。寧楷《題辭》見于《修潔堂集初稿》，而《修潔堂集初稿》的成書時間，鄭志良先生認為是在吳敬梓去世之前，約在乾隆十八年（1753），那么，寧楷《題辭》自然寫于吳敬梓生前。[7]葉楚炎先生通過考證后認為，《修潔堂集初稿》不會早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題辭》應(yīng)該在吳敬梓去世之后所寫。[8]在這一問題上我贊成葉楚炎先生這樣的觀點：《修潔堂集初稿》卷十三《贈嚴東友》有“螭頭獻策柳煙輕，鎖院揮毫杏雨清。遲我十年城市里，看君垂手到公卿”一詩，根據(jù)相關(guān)史實，可以確定這首詩“題詠的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嚴長明中舉得官之事，因此，這首詩的寫作時間不會早于乾隆二十七年”。雖然葉楚炎先生的考證結(jié)論不能完全推翻鄭志良先生對寧楷《題辭》寫作時間的判斷，但可能的時間范圍被擴大了。簡言之，寧楷《題辭》寫作的確切時間目前尚不能確定，只能將其范圍限定在《儒林外史》成書之后，寧楷去世之前，即在1749—1801年之間，在吳敬梓去世之后所寫的可能性非常大。有了這樣的前提，考慮到寧楷寫《題辭》時其所看到的《儒林外史》尚沒有蕭云仙的故事，那么，蕭云仙的故事是吳敬梓所寫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以李畝為原型塑造蕭云仙形象的，當另有其人。

二、關(guān)于《儒林外史》時間順序矛盾緣由的判斷

確如李鵬飛《〈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為吳敬梓所作新證》一文所言，探討《儒林外史》原貌問題，章培恒先生的《〈儒林外史〉原書應(yīng)為五十卷》、《〈儒林外史〉原貌初探》、《再談〈儒林外史〉原本卷數(shù)》[9]等論文，是無法繞開的焦點，李先生的論文有很多地方就是直接針對章先生的論文而發(fā)的。且看下面這段：

首先，我們不得不承認，章先生所指出的那些常識性錯誤在第五十六回中都是客觀存在的，而且這一回中還存在一些章先生沒有指出的錯誤或疏漏，那么對這些“錯誤”我們應(yīng)該如何來看待呢？它們能否證明這一回并非出自吳敬梓之手？在筆者看來，我們首先不應(yīng)該預(yù)設(shè)一個前提即吳敬梓這樣的偉大作家不會犯錯誤，更不會犯所謂的“低能兒”才會犯的錯誤。從古今小說史來看，存在各種錯誤的名篇杰作可謂比比皆是，犯錯誤甚至低級錯誤的大作家也比比皆是，不必說人物眾多、情節(jié)復(fù)雜、細節(jié)紛繁的長篇小說會出現(xiàn)錯誤，即使一些偉大作家的短篇小說也同樣會犯錯誤，但這些錯誤往往無傷大雅，作家本人有時也并不是多么在乎。我們能因為魯迅在短篇小說中發(fā)生細節(jié)錯誤就說他是“低能兒”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在確定這一點之后，我們再來看第五十六回中的那些錯誤究竟應(yīng)該如何來看待。

“低能兒”一詞是章培恒先生《再談〈儒林外史〉原本卷數(shù)》在論及《儒林外史》金和《跋》的有關(guān)問題時使用的，上文中所說的“預(yù)設(shè)一個前提即吳敬梓這樣的偉大作家不會犯錯誤”顯然針對章先生而發(fā)。這令人頗為詫異：章先生在文章中哪有這樣的“預(yù)設(shè)”，實際上也沒有哪個學(xué)者會作這樣缺乏常識的“預(yù)設(shè)”！如果仔細閱讀章先生的論文，我們倒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敘述：“要在一部歷史著作——哪怕很杰出的著作——中找一二處細節(jié)記載上的錯誤以證明它并非‘在細節(jié)上也全然符合實際，并不是很困難的事。”杰出的歷史著作尚被認為如此，章先生怎會“預(yù)設(shè)”文學(xué)作品不會有錯誤！實際上，章先生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曾明確指出：“寫小說不是歷史，古今中外的大作家也有在時間問題上犯錯誤的?！敝劣诶铢i飛先生所舉的魯迅的例子（3），我想恐怕是忽略了章先生所舉的《儒林外史》的錯誤與《風波》細節(jié)錯誤之間的根本差別。七斤家補碗釘了十六個銅釘或十八個銅釘，并不影響對《風波》的理解、闡釋和評價，改不改無傷大雅，這或許與《儒林外史》“幽榜”這一回禮部采訪已故“儒修”的名單一共九十二人，但實際只有九十一人一樣，沒有誰會在意;但是，章先生在《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常識性錯誤，且有一連串與以前的情節(jié)相抵觸的敘述，已經(jīng)嚴重到不能不重視的程度。其實陳美林先生的論文《關(guān)于〈儒林外史〉“幽榜”的作者及其評價問題》已有類似指責，章培恒先生《再談〈儒林外史〉原本卷數(shù)》有針對性的反駁。

全面檢討《儒林外史》中的疏漏和錯誤的性質(zhì)需要極大的篇幅，這里集中討論《儒林外史》中的時間順序及其存在的差錯和前后矛盾問題。對這一問題的理解，學(xué)界目前分歧很大。張錦池先生在《論〈儒林外史〉的紀傳性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中曾對《儒林外史》研究中的“時間順序”說作過梳理，認為為該說成立提供了堅實基礎(chǔ)的是章培恒先生。該文指出：

章培恒先生則從考據(jù)學(xué)的角度考證出：“第三十六回的一半，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回的前面一大半，第四十一回結(jié)尾至四十四回的前面一小半”，乃“后人竄入”。其擺出的一個重要證據(jù)是：“在三十六回以前，在時間問題上沒有一處是不相合的;但在那以后，就捍格不入了……在把上述后人竄入的部分去掉以后，我們可以再一次看到吳敬梓在計算時間上的精細?！辈谎远?，章培恒先生所說的這些后人竄入的部分，便涵蓋著吳組緗先生所例舉的上述片斷。這種研究方法不同而結(jié)論上的殊途同歸，顯然是由于他們道出的只不過是種鐵案如山難動搖的事實。[10]

章培恒先生從各部分故事間的時間矛盾判斷哪些地方是偽作的論證思路，既有張錦池先生這樣堅定的支持者，也有持反對意見者。例如：談鳳梁先生注意到，《儒林外史》在包括前三十六回在內(nèi)的不少地方存在時間訛錯或不夠確切之處，有的甚至是嚴重的時間錯誤，“某些一以貫之的誤差又恰恰說明前五十五回和五十六回之間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它們同出吳敬梓之手”[11];商偉先生《禮與十八世紀的文化轉(zhuǎn)折：〈儒林外史〉研究》甚至認為五十六回本《儒林外史》在敘述時間上出現(xiàn)前后不一致的情況，有時候是因為吳敬梓把原型人物的活動時間和小說人物的虛構(gòu)時間給弄混了，以至于偏離了他為小說虛構(gòu)的時間框架，跟人物原型的生平時間走，這恰恰證明這一部分的作者只能是吳敬梓，而不可能是別人。[12]

細讀《儒林外史》，結(jié)合正反兩方面的意見，我們認為章先生所指出的“吳敬梓在寫作時，對作品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和計算的”是能夠成立的，以這一點作為辨認五十六回本那些部分系后人竄入的前提，是有效的。

《儒林外史》的時間線索錯綜交織，存在多個時間的疊加：一、采用了明朝紀年，有多處明確提到年代，其敘述時間幾乎跨越了明代的整個歷史，并且頻頻引入明代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人物如高啟、王鏊、何景明、謝榛、李攀龍、王世貞、宗臣等，事件如寧王反亂、李夢陽因參劾張國舅而下獄等。二、《儒林外史》“波瀾點綴，摭取他籍者為多”[13]，采摭的素材本身有時也攜帶有時間信息。三、《儒林外史》中有不少人物以吳敬梓同時代的人物為原型，小說中自然會涉及這些原型人物生平活動的時間。四、小說所寫官職、名物、制度等也可能打上時代的烙印。如果作者在寫作時不對各故事的時間作過周密考慮，或者有偽墨竄入，就很容易出現(xiàn)時間順序上的疏忽、矛盾和訛誤。因此，時間順序的控制與失控，就可以成為透視五十六回《儒林外史》文本生成方式和過程的窗口。

章培恒先生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注意到，在第三十六回以前，明確提到年代的共四處（第一回不計在內(nèi)）：第二回言及成化末年（1487），第二十回言及嘉靖九年（1530），二十五回言及嘉靖十六年（1537），三十五回言及嘉靖三十五年（1556）。另有一處言及“適值江西寧王反亂”（第八回），寧王造反是歷史上實有的事，在正德十四年（1519）;可以說，這在實際上也點明了具體時間。因此，從第二至三十五回，在時間上共分成四大段。第一段為第二至八回，共三十二年。第二段為第八至二十回，共十一年。第三段為第二十至二十五回，共七年。第四段為第二十五至三十五回，共十九年。假若對這四個時段中的故事作一具體考察，便不難發(fā)現(xiàn)：每個故事中各時間狀語表述的時間之和，就是該故事發(fā)生的總時間;各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之和，又恰好與該時段的總年數(shù)是相合的。章培恒先生在文中以第二段、第三段為例作了論證，并在注中作了補充說明，張錦池《論〈儒林外史〉的紀傳性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對更為復(fù)雜的第四段作了補證。而認為吳敬梓對故事時間的考慮和計算并不“精心”和“周密”的說法，經(jīng)筆者仔細查驗，恐怕都可進一步討論：要么誤解了小說文本，要么與章先生所說的時間矛盾性質(zhì)上很不一樣，要么為傳抄、刊印過程中之誤。

小說第二十五回言及嘉靖十六年（1537）十月初一日，第三十五回言及嘉靖三十五年（1556）十月初一日，我們以這兩個時間點之間的文字為例略加剖析。之所以選這一部分文字，因為其中的時間線索比較復(fù)雜，既涉及多個時間要素的疊加，又出現(xiàn)了不少反對章先生意見者所說的時間矛盾。為了論述方便，我們以向知府（向鼎之前為知縣，至此已升為知府）與鮑文卿重逢，向知府說“自同你別后，不覺已是十余年”為界，把這19年的時間分為上、下兩個時段討論。

先說下半段。第二十六回寫鮑廷璽于向知府和鮑文卿重逢之年的“十月十三日”，由向知府為媒娶王氏之女;“看看過了新年”，向知府讓鮑氏父子在察院里巡場察號;“又過了幾個月”，王氏之女死于難產(chǎn);“又過了幾個月”，鮑文卿亦病故;“過了半年有余”，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為鮑廷璽說親，議娶王太太，其時當在向、鮑重逢后的第三年。第二十七回寫王太太即“擇定十月十三日過門”;當她知道鮑廷璽原來是個戲子，氣成了一個失心瘋，“一連害了兩年”，把衣服、首飾都花費完了，夫婦被鮑老太趕出了家門;難中鮑廷璽與在蘇州撫院衙門做相公的胞兄倪廷珠相逢，“又過了半個月”，在倪廷珠的資助下買了一所房子，其時當在向、鮑重逢后的第六年。第二十八回寫鮑廷璽到蘇州探望倪廷珠，誰知倪廷珠已死，乃投季葦蕭于揚州，季葦蕭托鮑廷璽帶一個書子給客居南京的季恬逸，在鮑廷璽來拿書子的那天早晨，宗姬來拜，自稱“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于趙王家里”，“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第二十九回寫季恬逸、蕭金銥和諸葛天申合選文章，“到四五個月后”，諸葛天申那二百多兩銀子也就所剩有限了，恰值杜慎卿來南京，三人便去拜訪，“那正是春暮夏初”，沒多久，季葦蕭也來到南京。第三十回寫杜慎卿同季葦蕭相交，兩人極其投合，“次日”，同已到南京的宗姬來拜杜慎卿，宗姬說起在“京師趙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五月初三日，杜慎卿“逞風流高會莫愁湖”，梨園弟子“也有做《請宴》的，也有做《窺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紛紛不一。后來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其時當是向、鮑重逢后的第七年的五月初三。第三十一回寫鮑廷璽于莫愁湖之會后，在杜慎卿處“又效了兩個月勞，到七月盡間”去杜少卿家打抽豐。第三十二回寫鮑廷璽向杜少卿借錢，說“只有門下是七八個月的養(yǎng)在府里白渾些酒肉吃吃”。第三十三回寫“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銀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予本家”，“足足鬧了半年，房子歸并妥了”，于是便移家南京，“這時三月初旬”。第三十四回寫天子招賢，莊紹光決定先應(yīng)征，然后辭爵，而杜少卿則托病謝聘，醉心于看花飲酒和泰伯祠的修筑。第三十五回寫莊紹光面圣呈策，其時為“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這一部分外在的時間線索非常清晰，通過倒推，我們可以知道向、鮑重逢的時間為嘉靖二十七年（1548）。與此同時，明代的歷史人物和事件也被編織進來。宗姬自稱“一向在京”，同后七子中的謝榛（字茂秦）“館于趙王家里”;曾經(jīng)在“京師趙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王世貞、李攀龍、謝榛等后七子京師唱和的時間為嘉靖二十七年至嘉靖三十一年，與小說這一部分在時間上正相吻合。[14]這表明吳敬梓在處理敘述時，并沒有將小說的歷史框架視為兒戲，而是周密考慮的。杜少卿是吳敬梓以自己為原型塑造的，這段文字自然還涉及人物原型生平時間問題。吳敬梓雍正十一年二月移家至南京，乾隆元年三月被趙國麟舉薦入京應(yīng)博學(xué)鴻辭的考試[15]，前后四年多，而《儒林外史》將這段時間壓縮為幾個月，同樣絲毫沒有捍格之處。作者在寫這段故事時，絕非貿(mào)然著筆，而是對時間順序作過精心籌劃安排，力求將不同的時間線索加以整合，編織成統(tǒng)一的文本敘事，否則的話，不可能如此吻合。當然，這部分在時間上也有疏漏。何滿子先生曾指出，杜慎卿在莫愁湖上召集梨園弟子會演，情節(jié)進行的年代應(yīng)是明嘉靖年間，而所演的《刺虎》是無名氏《鐵冠圖》中的一折，是清初才可能出現(xiàn)的戲。[16]其實何滿子先生所舉出來的“時間的失真”，與章培恒先生所舉出來的各部分故事間的時間矛盾，在性質(zhì)上是很不一樣的，前者為“事件所發(fā)生的時間的矛盾”，后者是“各部分故事間的時間矛盾”，二者有根本差別，章培恒先生《再談〈儒林外史〉原本卷數(shù)》對此已有專門論述，不再贅述。

再說上半段。這段文字只有不到一千三百字，在時間上卻迷霧重重，特別是鮑廷璽的年齡，存在錯亂現(xiàn)象。追蹤小說敘述的線索，向鼎在安東知縣任上與鮑文卿相會的那一年與立過繼文書為同一年，即嘉靖十六年（1537），此時鮑廷璽“年方十六歲”;接著寫“送他讀了兩年書……到十八歲上……”再接著寫向、鮑重會，在重會時向鼎告訴鮑文卿“自同你別后，不覺已是十余年”，自己“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zhuǎn)了個二府，今天才升到這里”;再接下來當向鼎問鮑廷璽的年齡時，鮑廷璽卻說“小的今年十七歲了”。這里顯然存在時間上的矛盾：小說敘述的時間過了十一年，而鮑廷璽只增加了一歲。章培恒先生經(jīng)過細致辨析，認為過繼文書中“年方十六歲”原文本當作“六歲”，當為傳抄、刊印過程中之誤，那么，這段文字在時間上的迷霧就被廓清了。（4）

綜上所述，章培恒先生所說的“吳敬梓在寫作時，對作品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和計算的”，符合《儒林外史》前三十六回實際;張錦池先生所補充論證的“《儒林外史》中的時間順序，不只是作者‘安排人物情節(jié)的依據(jù)之一，還是作者結(jié)構(gòu)作品情節(jié)的主要線索之一，具有編年作用，而這在作者是有明確認識的”，完全能夠成立。那么，以《儒林外史》各部分故事間是否存在重大的時間差錯作為判斷是否有他人偽墨、哪些部分不是出自吳敬梓之手的依據(jù)，就不失為一條有效的研究思路。

三、《儒林外史》原貌問題文獻基礎(chǔ)的審視與反思

《儒林外史》原貌問題之所以成為不斷爭論的學(xué)術(shù)話題，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除了分析作品所得的內(nèi)證外，可依據(jù)的原始材料比較薄弱，目前還沒有尋覓到能夠坐實吳敬梓原稿是五十回還是五十六回的直接文獻。

吳敬梓《儒林外史》至遲在乾隆十四年（1749）已基本完成，因為程晉芳寫于這一年秋天的《懷人詩》有“《外史》紀儒林，刻畫何工妍。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17]68《儒林外史》不如《聊齋志異》那么幸運，吳敬梓手稿沒有流傳下來，現(xiàn)今所見《儒林外史》的最早版本是嘉慶八年（1803）刊刻的臥閑草堂本，共五十六回，距吳敬梓之死已四十九年，也沒有證據(jù)證明臥本依據(jù)的是吳敬梓生前出現(xiàn)的五十六回抄本。[18]最早述及《儒林外史》卷數(shù)的是吳敬梓的好友程晉芳，他于乾隆三十五、六年間寫的《文木先生傳》中說：“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詩說》若干卷，又仿唐人小說為《儒林外史》五十卷，窮極文士情態(tài)，人爭傳寫之。”[17]802在嘉慶八年之前的文獻中，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儒林外史》卷數(shù)的其他記載。葉名灃《橋西雜記》所記，也證明了五十卷本的《儒林外史》曾由書坊刊刻過。令人遺憾的是，目前并沒有五十卷本的《儒林外史》文本來證實。第一個提出后人妄作“幽榜”的是金和，他在為同治八年（1869）刊印的蘇州群玉齋活字本所作的《跋》中 云：“是書原本僅五十五卷，于述琴棋書畫四士既畢，即接《沁園春》一詞，何時何人妄增‘幽榜一卷，其詔表皆割先生文集中駢語襞積而成，更陋劣可哂，今宜刪之以還其舊……”[5]691但金《跋》距離吳敬梓去世已經(jīng)一百一十五年，且訛誤頗多，不盡可信。這就是我們很長時間以來在《儒林外史》原貌問題研究上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在這樣一個既充滿矛盾又有深深裂縫的文獻基礎(chǔ)上開展研究，自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章培恒先生的《〈儒林外史〉原書應(yīng)為五十卷》、《〈儒林外史〉原貌初探》、《再談〈儒林外史〉原本卷數(shù)》等論文之所以受到學(xué)界特別的重視，成為探討《儒林外史》原貌問題無法繞開的焦點，雖主要得力于他縝密的邏輯思維和深厚的考證功力，也一定程度上與他對有裂縫的文獻基礎(chǔ)保持的警惕有關(guān)。換言之，若細心閱讀章培恒先生的這幾篇論文，我們實不難發(fā)現(xiàn)，章先生在對自己的觀點進行論證時，已有意識地彌合其所依據(jù)文獻的裂縫，對可能存在的反對意見深思熟慮。

商偉先生對《儒林外史》寫作方式和寫作過程所作的具有啟發(fā)性的思考，特別是鄭志良先生發(fā)現(xiàn)的新文獻，一度讓學(xué)界異常興奮，似乎看到了徹底解決《儒林外史》原貌問題的曙光。但興奮過后，有的研究者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新文獻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向，依然是有深深裂縫的。在北京大學(xué)召開的《儒林外史》新文獻研討會上，大家“‘當面鑼，對面鼓地深入論辯切磋了一整天”（李漢秋先生語），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彼此對寧楷《題辭》的理解差異甚大，有的學(xué)者把寧楷《題辭》看作五十六回本為吳敬梓原作的鐵證，而有的學(xué)者仍堅持五十回說，認為寧楷《題辭》并沒有推翻章培恒先生的觀點，甚至是對章培恒先生觀點的佐證。李漢秋先生的論文《〈儒林外史〉蕭云仙故事考說》[19]、李鵬飛先生的論文《〈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為吳敬梓所作新證》等，都可看作北京大學(xué)會議結(jié)下的果實?，F(xiàn)在，我們具體討論一下李鵬飛先生對拙作《〈儒林外史〉原貌新探》的另一處批評：

即使退一萬步，我們暫且承認耿傳友先生的說法，那么我們也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如果“幽榜”一回與蕭云仙故事的竄入者都是寧楷的話，那么我們就看到了這樣一個有些奇怪的過程——寧楷先增補了“幽榜”這一回，隨后就寫了那篇《題辭》，特意提及“幽榜”這一回的內(nèi)容，此后寧楷又竄入了蕭云仙故事，并且把蕭云仙故事中出現(xiàn)的蕭云仙、木耐這兩個人物增補進了“幽榜”，但沒有增入《題辭》——耿傳友雖然支持五十回說，卻沒有提到同樣被章先生懷疑的湯鎮(zhèn)臺父子故事是不是也被寧楷竄入以及何時竄入——湯鎮(zhèn)臺父子也進入了“幽榜”，但究竟是何時進入的呢？湯鎮(zhèn)臺故事也出現(xiàn)在《題辭》中，難道湯鎮(zhèn)臺的故事在寧楷寫《題辭》時已經(jīng)被竄入了嗎？還是后來被竄入，寧楷將湯鎮(zhèn)臺增入了《題辭》、卻沒把蕭云仙也增入《題辭》？無論是哪種情況，同為被竄入的“幽榜”一回與湯鎮(zhèn)臺故事被《題辭》提到了，更重要的蕭云仙故事卻未被提到，豈不是很奇怪的事？還有更令人不解的一點則是：如果寧楷竄入了蕭云仙故事，并且又修改了虞博士在南京任職的時間（章培恒先生認為虞博士說他在南京做了六、七年博士的話是竄入者改的），為什么他還要寫“試觀三年不倦”這樣的話呢？如果我們承認另一種可能，即竄入者不是寧楷，而是他所了解的另一人，那么也存在同樣的疑問：既然寧楷把竄入的“幽榜”一回與湯鎮(zhèn)臺故事寫入了《題辭》，他為何不把更重要的蕭云仙故事增入《題辭》呢？

在《〈儒林外史〉原貌新探》中，筆者已通過對寧楷《題辭》的解讀，結(jié)合小說文本內(nèi)證，明確指出，在寧楷寫《題辭》時，他所看到的《儒林外史》已有湯鎮(zhèn)臺野羊塘大戰(zhàn)的故事，但還沒有蕭云仙的故事。李鵬飛先生的眼光是敏銳的，他的潛臺詞大概是說我這樣的看法可能既與五十六回說不同，也與章培恒先生觀點相異。我想，這里有幾個文本概念恐怕需先加以區(qū)分，即吳敬梓原稿（簡稱原本）、寧楷寫《題辭》時所依據(jù)的《儒林外史》文本（簡稱題辭本）、臥閑草堂本（簡稱臥本）。從邏輯上說，確實存在原本與題辭本相同，而與臥本不同的情況，但也存在其他可能，比如原本、題辭本、臥本都不相同，即有人在原本的基礎(chǔ)上先竄入湯鎮(zhèn)臺的故事和“幽榜”這一回，寧楷據(jù)此寫了《題辭》，然后又竄入蕭云仙故事，并對全文作了潤色修改，形成了臥本的基礎(chǔ)。若是后一種可能，就與章培恒先生的看法沒有不同?？紤]到缺乏有力的文獻支持，故當時只根據(jù)寧楷《題辭》立論，而未作進一步分析。

總之，鄭志良先生發(fā)現(xiàn)的寧楷《題辭》、吳敬梓《后新樂府》等新文獻同樣不能坐實吳敬梓《儒林外史》原本是五十六回還是五十回，感興趣的研究者不得不再次使用以前既充滿矛盾又有深深裂縫的文獻以及自己獲得的文本內(nèi)證來捍衛(wèi)自己對新文獻的解讀，而所舉出的文本內(nèi)證（如主題思想、寫作方式等）基本上不脫學(xué)界已討論的范圍。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前與《儒林外史》原貌研究有關(guān)的成果被重新檢討，章培恒先生的觀點及其所作的論證再次成為學(xué)界討論的話題，因為無論是贊成章先生的觀點還是反對他的觀點，你都無法繞開他曾經(jīng)作過的學(xué)術(shù)探索。

注釋：

（1）拙文《〈儒林外史〉原貌新探》先后在2015年8月16日安徽大學(xué)召開的第二屆清代文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2015年9月26日北京大學(xué)召開的《儒林外史》新文獻研討會上宣讀，正式發(fā)表于《明清小說研究》2019年第1期，發(fā)表時僅作若干技術(shù)性處理，其基本內(nèi)容未作改動。

（2）同一個人的生平事跡，可能會有多個文人進行記述，蕭云仙故事里就有這種現(xiàn)象。從《儒林外史》第四十回的相關(guān)描寫不難看出，武書、虞育德、遲衡山、莊紹光和杜少卿等都可能參與題詠蕭云仙的事跡。這也進一步說明，盡管吳敬梓《后新樂府·青海戰(zhàn)》寫的是吳敬梓友人李畝的生平事跡，而李畝是五十六回《儒林外史》中蕭云仙的人物原型，但并不能順理成章地得出蕭云仙故事出自吳敬梓之手。

（3）李鵬飛先生在注釋中說：最著名的例子是魯迅的短篇小說《風波》結(jié)尾部分先寫了七斤家補碗釘了十六個銅釘，后來又說上面釘了十八個銅釘。魯迅曾在寫給李霽野的信中說：“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傊畠蓴?shù)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

（4）這里順便討論《儒林外史》另一處因傳抄、刊印而使小說文本出現(xiàn)時間錯訛的問題。章培恒先生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談到與寧王造反相關(guān)的時間時，將寧王“鬧了兩年”改為“鬧了兩月”，并解釋說：“現(xiàn)存所見各本《儒林外史》皆作‘鬧了二年。按，寧王造反是歷史事實，其起訖時間為正德十四年六月至七月。此等歷史事實不當任意改動。而且，書中寫寧王失敗后，王惠遇到蘧公孫，不久，公孫與婁公子相見，其時為八月，與寧王失敗的月份恰相街接，且據(jù)書中紀事，逆推王惠逃亡的年份，也恰為正德十四年，可知吳敬梓對寧王失敗的年月知道得很清楚，不至認為寧王造反達兩年之久。”對章先生這段理解，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說不通的，因為作品交待得很明白：寧王反亂、王惠“推升了南贛道”，“次年寧王統(tǒng)兵破了南贛官軍”，王惠投降。若“年”為“月”之訛字，“次年”又如何解釋？可見作品并非是把這件事當作兩月來處理的。其實，只要把“次年，寧王統(tǒng)兵破了南贛官軍”前面一句補上，我們就能明白章先生這樣說的道理：“一宿無話，查畢公事回衙。次年，寧王統(tǒng)兵破了南贛官軍……”既然說“一宿無話”，怎么會突兀地接入“次年”呢？“次年”顯為“次日”之誤，當也是傳抄、刊印過程中形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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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