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崇
(遼寧工程技術大學 基礎教學部,遼寧 葫蘆島 125105)
“鄉(xiāng)土文學”發(fā)源于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意大利,并于20世紀20年代在茅盾、魯迅等人的倡導下進入中國。其主要特點為描繪某一地區(qū)的“地方色彩”和“風俗畫面”[1]77。近百年間,從魯迅到莫言,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不但數(shù)量可觀,而且膾炙人口。更重要的是,它在體現(xiàn)中國文化和傳播地域文化方面具有難以取代的重要意義。
2015年,習近平向廣大文化工作者發(fā)出“講好中國故事”的號召,這也是對文學作品的譯介工作提出的更高要求。鄉(xiāng)土文學以其承載的中國地域文化之厚重,成為“中國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班l(xiāng)土語言”是鄉(xiāng)土文學的載體,是其作品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價值最直接的體現(xiàn),因此,欲研究鄉(xiāng)土文學的譯介問題,不能繞開對鄉(xiāng)土語言的討論。
目前,國內(nèi)譯學界對于鄉(xiāng)土文學及鄉(xiāng)土語言的系統(tǒng)性研究并不多見,且多以魯迅、莫言作品的英譯作為研究對象,這意味其他地域的鄉(xiāng)土文學的譯介問題并沒有得到充分的分析。在眾多被“冷落”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中即包括以蕭紅等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他們的作品于上世紀30年代問世,著力描繪東北的風俗畫面,滲透著鮮活的地方色彩,其在英美的譯介也為翻譯研究提供了豐富的鄉(xiāng)土語言資源。然而,目前有關“東北作家群”作品英譯問題的研究不僅數(shù)量少,而且研究過程多受研究者主觀視角的影響,系統(tǒng)性和客觀性較差。
本研究收錄蕭紅《呼蘭河傳》漢語原著及葛浩文的英譯本TalesofHulanRiver建立中英平行語料庫,在原型視域的觀照下,利用語料庫的窮盡性和客觀性擬考察鄉(xiāng)土語言在詞匯層面的翻譯策略及相應的翻譯效果,并初探鄉(xiāng)土語言的可譯性限度。
目前,我國譯學界對鄉(xiāng)土語言英譯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譯者風格和翻譯策略兩個方面。
國內(nèi)譯學界對葛浩文英譯作品的討論雖不在少數(shù),但目前對其翻譯風格究竟偏向“異化”還是“歸化”的問題仍存在分歧。周領順等借助“莫言10本小說‘鄉(xiāng)土語言’葛浩文翻譯語料庫”進行譯者風格研究,認為葛浩文與另一位漢學家藍詩玲相比,翻譯風格更傾向于直譯和異化[2]。汪田田則認為,葛氏在翻譯蘊含文化色彩的詞匯時傾向采取“異化”的方法從而確保譯文的“異國情調”,但在文體風格的詮釋上卻對原文進行了較大調整以便符合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3]。而孫會軍[4]、申潔[5]、葉芳[6]等從不同理論基礎和視角切入,發(fā)現(xiàn)葛譯在無意識地向目標讀者靠攏,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省略、補充、替換、改寫等,總體來講,認為葛譯偏向意譯或歸化。
此外,國內(nèi)學者對于鄉(xiāng)土語言翻譯策略的看法也不盡相同。周領順提出,在極端的直譯和意譯之間實際存在半直譯半意譯、解釋性意譯等多重策略分類[7]。雷春和曾景婷通過分析《浮躁》的葛氏譯本得出結論,針對不同類型的文化負載詞可分別使用直譯法、直譯加注、意譯法和替代法等多種策略[8]。汪寶榮則認為,當前中國鄉(xiāng)土語言的英譯應以“部分再現(xiàn)”為原則,采用文學方言自創(chuàng)譯法和方言特征淡化譯法等策略[9]。
可見,目前我國譯學界對于鄉(xiāng)土文學英譯問題的研究還處于探索階段,欲形成相對成熟的翻譯理論和策略指導還需要進一步的求證、甄別和總結。因此,本研究從東北地區(qū)鄉(xiāng)土語言的視角切入,檢驗現(xiàn)有譯者風格和翻譯策略的研究結論的普適性,同時聯(lián)系策略選擇原因以及相應的翻譯效果,考察特定翻譯策略在“鄉(xiāng)土”語境下的實用性。
1978年,美國心理學家羅施基于實驗結果提出“自然范疇化”(natural categorization),并引入“原型”(prototype)這一概念[10]。在語言學方面,經(jīng)Lakoff等學者的發(fā)揚光大,原型理論已經(jīng)在認知語言學的背景下與詞匯語義學相融合[11],可用于解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類在詞匯范疇化和概念化等方面的差異,并有助于探索翻譯中的不可譯現(xiàn)象。
“自然范疇化”是指將某一詞義所包含的所有特征形成一個范疇,這個范疇就像一個沒有明確邊界的圓;而原型,就是這個圓的圓心,是該范疇內(nèi)全部特征的最典型體現(xiàn)。范疇中的每個成員不必具備相同的全部特征:屬于這個范疇的特征越多,則越靠近圓心位置;反之則處于最邊緣,甚至與其他范疇產(chǎn)生交融。
翻譯行為可以看作是,在跨文化語境下,為源語的相關概念尋找其在目的語中的范疇及位置。那么,鄉(xiāng)土語言中的地域文化因素則增加了范疇化和概念化的難度,要求譯者對相關原型、范疇的特征有更細致的對比和考量。因此,用傳統(tǒng)的直譯-意譯、異化-歸化二元論概括鄉(xiāng)土語言的翻譯策略和譯者風格,則不免有失精準。原型理論的進步之處在于,它肯定了人類看待、使用某概念及與其互動的方式在范疇化和原型確定過程中的作用[12],即承認了社會文化因素對概念化的微妙影響。因此,在鄉(xiāng)土語言翻譯中,它能夠更加深入、細致地體現(xiàn)譯者決策的本質。
借助《呼蘭河傳》漢語語料庫的檢索,筆者篩選出原著中出現(xiàn)頻率居前幾位的“鄉(xiāng)土關鍵詞”。通過檢索上述詞匯在《呼蘭河傳》漢英平行語料庫中對應的全部英譯結果,筆者將在原型理論的視域下討論鄉(xiāng)土語言詞匯(以下簡稱“鄉(xiāng)土詞匯”)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效果。
“媳婦”(媳婦兒)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有以下幾個義項:(1)兒子的妻子,也叫兒媳婦兒;(2)晚輩親屬的妻子(前面加晚輩稱呼);(3)方言,妻子;(4)泛指已婚的年輕婦女[13]1349。根據(jù)原型語義學,一個詞語的多個義項可看作此概念范疇中的子范疇[14]。原著中“媳婦”一詞共出現(xiàn)159次,在各個子范疇間自由切換,看似復雜,實則分別對應了英語社會文化中3個獨立的范疇并接近其原型,即daughter-in-law、wife和married woman。在翻譯時,葛浩文將原文的“媳婦”與其子范疇作了較為明確的對應,除了將其分別譯為daughter-in-law(38次)、wife(12次)和married woman(3次)之外,還結合語境,將“孫媳婦”處理為wife of grandson,將“兄弟媳婦”處理為younger daughter-in-law或者the wife of the younger son等“原型概念+定語”的形式。
類似的直譯法還可見于葛氏對呼蘭河鎮(zhèn)各類廟宇名稱的處理。由于“廟”的原型基本符合譯作讀者對于temple這個概念的認知,葛氏在對呼蘭河的各類廟宇名稱進行翻譯時,即根據(jù)需要給temple加相應的定語,將“祖師廟”譯為Temple of the Patriarch,“娘娘廟”譯為Temple of the Immortal Matron,“城隍廟”譯為Temple of the City God,“龍王廟”譯為Dragon King Temple。雖然有學者批評葛氏對god[5]15和dragon[15]的使用忽略了漢英文化體系中對這兩個形象的差異化認知,但葛浩文在詞匯層面上維護了原文的整體形式,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呼蘭河特色的宗教信仰對象。
可見,當鄉(xiāng)土語言中的詞匯接近目的語文化中的相關原型時,翻譯策略可以直譯為主,并不會對譯作讀者的認知造成太大挑戰(zhàn)。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媳婦”這類詞的“鄉(xiāng)土味”體現(xiàn)在其漢語詞義或語音上的方言用法,而不在于其代表的概念。因此,雖同樣采用偏直譯的策略,其英譯之后的異域色彩要遜色于廟宇名稱類詞匯。
值得一提的是,在全書中出現(xiàn)159次的“媳婦”,有119次是以“團圓媳婦”的詞組形式出現(xiàn)的?!皥F圓媳婦”相當于普通話中所說的“童養(yǎng)媳”。如果還按照一般“媳婦”的處理方法,將“團圓媳婦”進行直譯處理,則難以在譯文中再現(xiàn)年幼、弱小、備受欺凌的封建社會“童養(yǎng)媳”形象。這不僅因為“團圓媳婦”一詞在語音方面形成于東北方言對“童養(yǎng)媳”的改變,而且在詞義概念上也偏離了主流的現(xiàn)代西方文化。從原型視域來分析,譯者可以將“團圓媳婦”歸入英語中wife這個范疇,但基于英語讀者的社會經(jīng)驗,它處于此范疇內(nèi)極邊緣的位置,甚至與其他范疇(如兒童、女孩等)產(chǎn)生了交集。因此,相較于“原型概念+定語”的直譯法,葛氏選擇解釋性意譯的方法將“團圓媳婦”譯為child bride。
同理,深受呼蘭河當?shù)匕傩障矏鄣氖称贰袊岸垢?53次),在七八十年代的英語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中也處于較為邊緣化的位置。因此,相較于目前廣泛使用的音譯tofu,葛氏選擇了用beancurd對“豆腐”進行解釋性意譯。這樣做的好處不僅在于能夠從原材料和形狀兩方面向英語讀者呈現(xiàn)中國豆腐的原型特征,而且還與原著中出現(xiàn)的其他豆制品如“大醬”(bean paste)和“豆芽”(bean spout)的翻譯相統(tǒng)一,突出呼蘭河當?shù)仫嬍辰Y構的特色。
可見,對于在目的語文化中能夠范疇化但卻處于范疇邊緣的鄉(xiāng)土詞匯,葛氏多采用解釋性意譯的翻譯策略。相較于從原型出發(fā)的直譯法,解釋性意譯反而能夠讓譯文讀者較為完整地接受到這類鄉(xiāng)土意象對應的概念及特征。但解釋性意譯一般選擇的都是英語中較為常見的詞匯,因此相較直譯或音譯而言,譯文的異域性有所削減。
在鄉(xiāng)土語言和方言翻譯中,譯者還經(jīng)常遇到這樣一種困難,即源語指涉的文化意象在目的語文化中難以歸入任何一個明確的范疇。在這種情況下,單純的直譯和解釋性意譯均暴露出不同程度的缺陷,譯者一般借助替代法或音譯法來完成相關鄉(xiāng)土詞匯的跨語言轉換。
3.3.1 替代法
宗教活動是地方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在落后、閉鎖的呼蘭小鎮(zhèn),“跳大神”是當?shù)厝恕爸尾§钚啊钡牟欢x。在《呼蘭河傳》中,“跳大神”一詞出現(xiàn)過12次,主要執(zhí)行者“大神”出現(xiàn)過38次,可見這組概念在表現(xiàn)呼蘭河風土人情中的重要地位。
“大神”,即薩滿,是東北地區(qū)信奉的薩滿教對巫師的稱謂。薩滿教形成于原始氏族社會,以萬物有靈為基礎[16]3,本來的教義是靠知識經(jīng)驗幫助自己或他人。但在蕭紅筆下,“大神”態(tài)度倨傲、嘩眾取寵,享受著百姓的恭順態(tài)度,披著宗教的外衣成為了殘害“團圓媳婦”的幫兇之一。薩滿教原本的教義與蕭紅所述內(nèi)容的反差決定了“大神”原型的矛盾性和復雜性,也意味著其難以同西方文學作品中的巫師、法師、靈媒等形象建立對等關系。
在此,葛氏選擇替代法將“大神”翻譯為sorceress(女巫)。根據(jù)《柯林斯COBUILD高階英語學習詞典(英語版)》的解釋——In fairy tales, a sorceress is a woman who performs magic by using the power of evil spirits[17]1382——不難看出,sorceress與薩滿或“大神”的原型之間存在著差距。此處,替代法的使用不僅削弱了東北宗教文化的個性化特征,而且在文化意象的跨語言再現(xiàn)方面也會造成偏差。值得一提的是,對于“跳大神”這項宗教活動的相關概念,葛氏幾乎全部采用替代法譯入英語,表1詳細列示了相關內(nèi)容的語料庫檢索結果。
表1 “跳大神”相關詞匯英漢選詞對照表
從表1可以看出,無論是用dance、visit、engage、perform、invite、request等詞替代原文中的“跳(神)”、“請(神)”等動作,還是將“二神”(即家薩滿)譯為assistant,葛氏實際上是通過替代法削弱了“跳大神”的宗教儀式感,同時卻突出了這項傳統(tǒng)宗教行為在原著所述社會背景下的商業(yè)性。雖然該譯法在建構東北地方宗教文化意象時造成一定偏差,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呼應原著主題,有助于塑造呼蘭河當?shù)亍白兾丁钡乃_滿文化。
3.3.2 音譯法
在東北的鄉(xiāng)土文學中,“炕”是一個典型的文化缺省項,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釋義為:(1)北方人用土坯或磚砌成的睡覺用的長方臺,上面鋪席,下面有孔道,跟煙囪相通,可以燒火取暖;(2)方言,烤[13]708。從詞典中的解釋可以看出,“炕”顯然不同于西方人普遍熟悉的“床”的原型。目前,討論較多的“炕”的英譯有兩種,即a heatable brick bed和kang[16]139。第一種譯法是將“炕”納入bed的范疇,再通過heatable和brick兩個前置定語標識出其邊緣性特點。這種解釋性意譯法不但模糊了“炕”的原型、削弱其文化特色,而且還會影響小說行文的流暢性。葛氏在此處保持了他對簡潔美的一貫追求,不但為“炕”(連同“炕上”“炕沿”“炕梢”“炕里”“炕洞子”等相關詞匯)選擇了音譯kang,還利用標點“’”加強醒目感和異域色彩,最終以k’ang(s)的形式出現(xiàn)38次,且不加任何注釋和補充。音譯法雖然最大程度地突出了原文意象的異域性,但同時也增大了讀者對其概念的認知難度。
本研究以原型理論為指導,以《呼蘭河傳》平行語料庫為研究工具,考察鄉(xiāng)土語言詞匯層面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效果,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在翻譯策略的選擇上,隨著鄉(xiāng)土語言文化意象與目的語相關概念的原型間的差距逐漸增大,葛氏分別采用了直譯(如“媳婦”及廟宇名稱的譯法)、描述性翻譯(如“團圓媳婦”及“豆腐”的譯法)、替代(如“跳大神”相關概念的譯法)、音譯(如“炕”的譯法)等幾種翻譯策略??梢?,除了極端的直譯-意譯二元論之外,鄉(xiāng)土語言譯者會根據(jù)文化意象在源語和目的語中原型的差異大小而選擇多元化的翻譯策略。當鄉(xiāng)土詞匯的原型在目的語文化中容易范疇化并較接近原型時,譯者更傾向于使用字對字翻譯、“原型概念+定語”等偏直譯的手段;而當鄉(xiāng)土詞匯較難在目的語文化中概念化的時候,譯者更傾向于選擇描述性意譯、替代、音譯等策略。
其次,從翻譯效果的角度來看,任何一種翻譯策略都難以同時兼顧地方性異域色彩的保留和意象概念的完整再現(xiàn)。例如,“媳婦”一詞在原文中指涉的幾層意思基本都能在譯文中再現(xiàn),目的語讀者一般不會對這個詞產(chǎn)生誤解,但其在漢語方言中的地域性特色隨之被抹殺;相反,在“炕”的翻譯中,音譯將其異域性推向極致,而“炕”的原型特征則需要讀者自己在上下文中拼湊。
從本研究中可以看出,鄉(xiāng)土語言中的“土味”主要源自交際雙方在經(jīng)驗、信息上的不對等,帶來翻譯策略選擇難題,并往往造成原文的地域色彩和意義再現(xiàn)兩方面效果難以兼得的結果。這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鄉(xiāng)土語言可譯性限度。葛浩文,包括其他國內(nèi)學者,都曾承認鄉(xiāng)土語言是存在翻譯限度的,但這并不代表這個問題沒有繼續(xù)研究、探索的價值[1]80,相反,更值得廣大譯學研究者對此展開細致、系統(tǒng)的研究。這也是筆者撰寫文本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