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貴
(聊城大學 哲學系,山東 聊城 252000)
高拱(1513-1578),字肅卿,號中玄,河南新鄭人。嘉靖二十年(1541年)進士。歷任侍講學士、文淵閣大學士、內(nèi)閣首輔等。著述主要有《問辨錄》《春秋正旨》《本語》《邊略》《日進直講》等。其中《問辨錄》共十卷,六卷是關(guān)于《論語》的;《日進直講》共五卷,三卷涉及《論語》,主要講解《學而篇》至《憲問篇》的經(jīng)文。茲以此為據(jù)來探討高氏《論語》詮釋的特色。
高拱曾擔任過裕王侍講,“裕王殿下出格講讀”,“拱說《四書》”;也曾擔任過國子祭酒,因為其地位特殊,所以無論是《論語日講》,還是《問辨錄》都具有剖析入微的特點。
第一,先訓句解,次敷大義。這一點在《論語日講》中表現(xiàn)的比較突出。據(jù)《日進直講序》記載,《論語直講》是講給皇太子的,在任國子監(jiān)祭酒時“乘暇次序成秩”[1],整理成書。該書“如日講例,先訓字義,后敷大義而止”[1]。如《學而篇》“巧言令色,鮮矣仁”章,高氏注曰:“‘巧’是好。‘令’是善?!r’是少?!省切闹?。孔子說,辭色皆心之符,所關(guān)甚大,那有德的仁,辭色自無不正。若乃務(wù)為甘美之言,遷就是非,便利滑澤,而使聽之者喜,便是‘巧言’。務(wù)為卑諂之色,委順側(cè)媚,迎承人意,而使見之者曰,便是‘令色’。這等的人,其仁必然少矣,何也?仁乃天理之在人心者也,人必篤實正大,而后此心可存,天理不失。今乃致飾于外,務(wù)以悅?cè)?,則心必不能存,而天理之斷喪多矣,豈不鮮仁矣乎?是人也,不止喪德于己,而實有害于人,人主尤宜痛絕之,何也?巧言令色之人,最能窺伺奉順,使人主喜之而不自覺,既喜之而不自覺,則遂能暗投微中,以移人主之意,于是傾陷正人,變亂國是,甚至于覆人之邦者有之,而人主墮其計中,不見其跡,猶反以為忠而不能舍也。所以堯舜至圣,尚畏巧言、令色、孔壬,況其他乎?故曰人主宜痛絕之?!盵1]在這里,高拱先解釋了其中的重點字詞,接著串講了經(jīng)義,最后將其與現(xiàn)實政治聯(lián)系起來,指出人主必須痛絕巧言令色之人。又,《子路篇》“一言而喪邦”章,高氏先對其中的個別字詞予以了注釋:“‘喪’是喪亡?!畼贰窍矘??!`’是違背?!苯又v了句意:“定公又問說,一言興邦既聞之矣,若說一句不好的言語,便可以喪亡其國,亦有之乎?孔子對說,一言之間便未可如此,遽期其效也,然亦有之。今時人有一句話說,我不是喜歡為君,只是為君時隨我所言,臣下都奉承我,無敢違背,這便是所樂也。時人之言如此,自今言之,如其所言而善,有益于生民,有利于社稷,那臣下每都依著行不敢違背,則生民必受其福,社稷必得其安,豈不是好事?如其所言不善,有害于生民,有傷于社稷也,都要臣下每依著行不敢違背,則生民必受其禍,社稷必為之危,而國不可以為國矣。然則惟言莫違之一言,豈不可以必期于喪邦乎?”最后直陳經(jīng)文之微言:“可見人君當以從諫為圣,而不可以人之承順為忠,若不論理之是非,而只欲人之從己,則忠言不至,蒙蔽日深,實亂亡之道也?!盵1]人君只有從諫如流,才能兼聽則明;如果實行高壓態(tài)勢,迫人從己,無人敢言,實為亂亡之道。
第二,問題剖析,鞭辟入里?!墩撜Z》中有些探討的問題時代久遠,后世學者見仁見智,眾說紛紜。高拱對其中的某些問題分析透徹,多給人以啟發(fā)。如《泰伯篇》“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章,朱熹注曰:“率紂之畔國以事紂,荊、梁、雍、豫、徐、揚也。惟青、兗、冀尚屬紂耳。”[2]在高拱看來,這種以具體州數(shù)來劃分的說法是不確切的。他首先分析了“何以見其為至德”,指出:“太王實始翦商,肇基王跡,于是乎傳位季歷,以及文王,人心系屬已久,天下即可取矣。乃不取,文王為西伯,光于四方,顯于西土,天下之人歸心焉。天下益可取矣,乃猶不取。非惟不取也,而固以服事殷,止于敬者,自如也。非至德而能如是乎?”接著他又對涉及此事的《孟子》所言“取之而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予以了分析,指出:“人心歸向如此,豈謂‘取之而不悅’乃文王只是自守臣節(jié),不論事勢何如,畢竟只是不取,此所以為至徳也。文為至徳,武之所以未盡善也?!奔m正了孟子的不當之說。進而他又對“孟子何為如此言”進行了說明:“孟子為伐燕之事,乃設(shè)論若此,蓋借言也。若明說取之悅,而文王不取,則燕不必伐矣?!泵献哟苏f是有特定背景的。最后高拱又對朱注予以了批判,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此文王為西伯,專征伐天下,有不服者,文王必為征伐之,是為率畔國以事紂?!痔煜掠衅涠?,是言人心皆歸文王,以天下大勢言之,已有三分之二云耳,非真畫地而分也。紂尚為天子,荊、梁、雍、豫、徐、揚固紂之土宇版章也,豈遂皆不屬紂乎?文王圣徳,青、兗、冀之人,固亦有人心也,豈遂無一人歸文王者乎?要之,天下皆紂之天下,而人心則大半歸文王也,故曰‘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后人遂分六州以實之,則非矣。且當時天下九州固如此分向,使為十州也,又何如分乎?儒家拘泥強說乃如此?!盵1]應(yīng)該說,高拱對“三分天下有其二”這一疑難問題的解釋,更加合乎商周之際的歷史實際,《四書秕疏》就曾指出:“《集注》謂荊、梁、雍、豫、徐、揚,熊氏謂徐、揚無考。然文王質(zhì)成虞、芮,虞、芮國在河中,今平陽府境。西伯戡黎,黎在今路安府黎城縣。皆冀州之城。而孟津、牧野固屬豫州,至武王時猶為殷有,則文王已兼有冀土,而豫州尚多屬紂,則三分者約略言之,非專言六州明矣。九州之城,青、兗、徐、豫小,雍、梁、荊、揚大,非可合三州為一而三之也。”[3]
又,關(guān)于人性論的問題,歷來是儒家爭論的焦點,高拱剖析了自孔子以來的人性論史,并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觀點。在他看來,人性論當以孔子所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為旨歸:“千古論性斷案莫的于此,學者必當以是為準焉。”高拱認為,理、氣、性、心是一體的:“氣具夫理,氣即是理;理具于氣,理即是氣。原非二物,不可以分也。且性從生,生非氣歟?從心,心非氣歟?而后儒乃謂理屬精純,氣或偏駁,不知精純之理緣何而有?偏駁之氣別何所存?氣聚則理聚,與生俱生;氣散則理散,與死俱死。理氣如何離得而可分言之耶?”因此,“自孟子‘性善’之說出,有求其理而不得者,則遂曰‘性惡’,則遂曰‘善惡渾’,則遂曰‘性有三品’。宋儒欲掃去諸說,而還歸孟子也,則又分理氣言之,而以孟子之言合于孔子,曰‘此純乎理者也’‘此雜于氣者也’,乃亦卒不能合,而又有以啟辯論者之紛紛”。在此基礎(chǔ)上,他重點對程頤、張載、朱熹的人性論予以了批判,指出,程頤所言“此言氣質(zhì)之性,非言性之本也”,張載所說“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焉者”,朱熹所言“有天地之性,萬殊之一本也;有氣質(zhì)之性,一本之萬殊也”,“此所謂性,兼氣質(zhì)而言也。氣質(zhì)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皆有失偏頗,因為“人只是一個性。此言氣質(zhì)之性,又有何者非氣質(zhì)之性乎?”,“人只是一個性,又有何者是天地之性?何者是氣質(zhì)之性乎?且氣質(zhì)非得之天地者乎?”“晦翁遵伊川之言,然不敢自定,故以為兼氣質(zhì)而言。人只是一個性,此所謂性兼氣質(zhì)而言,又有何所謂性者不兼氣質(zhì)而言乎?”人性本一,無所謂天地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之分。究其原因就在于,“但其求合孔孟處,未免強辭,強辭便費解說”,“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二說微有不同。后世儒者,乃欲比而同之。欲言‘性近’,則不合孟子之旨,故曰‘有氣質(zhì)之性’‘兼氣質(zhì)而言也’,以還卻夫子‘性相近’之說。欲言‘性善’,則不合孔子之旨,故曰‘有天地之性’‘此性之本也’,以還卻孟子‘性善’之說。其意固美,然終不能使孔、孟之說歸于大同也”。那么,符合孔子本義的人性論應(yīng)該如何表達呢?高氏較為認可程顥的說法:“惟明道先生有言‘性即氣’‘氣即性’‘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有合孔子之旨,學者只求諸明道先生,則知孔子之說矣?!盵1]從性一元論入手,高拱本孔子性論之本旨,剝繭抽絲,多維度確立了“人只是一個性”的觀點,徹底否認了“天地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的區(qū)分,無疑從根本上揭穿了程朱理學披罩在人性上的神圣外衣。
從以上論述我們不難看出,高拱無論是對經(jīng)文的詮解,還是問題的剖析,都具有層層深入的特色,語言平實通達,問題分析透徹,不膠固、不滯礙、不偏執(zhí),無怪乎嵇文甫曾這樣來評價其學術(shù),“大概可用‘通’和‘實’兩個字來概括,平正通達,有實用而近人情”[4]。
高拱生活在程朱理學日趨式微、陽明心學方興未艾的時代,為了挽救程朱理學的頹勢,他力圖修正《四書章句集注》,以期迎擊陽明學的沖擊,止住程朱理學的下滑趨勢。因此,在《問辨錄》中,他針對“后世學鮮融洽,成心未化,各持臆說,以符圣軌。既存執(zhí)著,卒落方隅”的現(xiàn)實情況,決定“芟除繁雜,返溯本原,屏黜偏陂,虛觀微旨,驗之以行事,研之以深思”,以期“冀正真詮”[1]。
第一,指正朱注中的字詞解釋。在高拱看來,雖然朱子對《論語集注》信心滿滿,稱“添一字不得,減一字不得”[5],但其中還是有失察之處。如《公冶長篇》“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章,朱子引程子注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仁也;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則子貢或能勉之,仁則非所及也?!敝祆湓谄浜笞⒃唬骸盁o者自然而然,勿者禁止之謂,此所以為仁恕之別?!盵2]“‘無友不如己者’‘無欲速,無見小利’,固皆禁止辭也。與‘勿’何異?而遂以此‘無’字為自然乎?亦只是恕耳。蓋子貢以恕自任,而孔子謂其非所及也?!盵1]高拱認為朱子將“無”與“勿”字分別加以解釋是有問題的,不能以此來強調(diào)仁恕之別。又,《微子篇》“逸民”章中的“逸民”兩字,朱注曰:“逸,遺逸。民者,無位之稱?!盵2]在高氏看來,朱注對這兩個字的解讀是有問題的,他指出:“逸,散也,亦安也,猶俗所謂自在人者也。逸民者,超然物外,無拘系之散人,不在常格之中者也,亦高人也?!盵1]兩相比較,高氏所注比朱子所注更符合時代和經(jīng)文原意。
第二,糾正朱注中的經(jīng)文詮解。高拱認為,《論語集注》中有些地方對經(jīng)文的解釋存在錯訛之處,未能闡明孔子深意。如《學而篇》“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朱注中有“此特論其所存而已,未及為政也”[2]句,在高拱看來,此注釋有誤,他指出:“此出程說。伊川書云:‘敬事以下諸事,皆言所存,未及禮樂刑政?!蚨Y樂刑政,為治之具,又何待言?今以五者但言所存,則豈以敬信只在心,而所行者尚未敬信乎?節(jié)愛只在心,而所行者尚未節(jié)愛乎?時使只在心,而所行者尚未時使乎?蓋所存所施,舉在于是,安得云‘未及為政也’?”[1]敬、信、節(jié)、愛并非只存在于心中,而是落實到了實際政治措施中,因此說“未及為政”是不對的。又,《里仁篇》“吾道一以貫之”章,朱注曰:“蓋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以此觀之,一以貫之之實可見矣?!盵2]高氏認為此解釋“殊未瑩徹”,且舉例予以說明:“譬之樹然,千枝萬葉,只是一根,萬殊之所以一本也。一根而散為千枝萬葉,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一貫之義,則不如此。謂天下之事,有萬其繁,而吾所以處之者,惟一理以貫通之。譬之索子穿錢,錢數(shù)雖多,惟用一條索子都穿了,非謂以吾心之一理,散為天下之萬事,如所謂‘本立道生’云也,則何謂一本萬殊?”[1]“一本萬殊”和“一以貫之”是有區(qū)別的,前者不能很好地解釋和說明后者。
第三,抉摘注文中的畫蛇添足之筆。在高拱看來,雖然朱熹自稱于《論語集注》“四十余年理會,中間逐字稱等,不教偏些子”[6],但實際上其中不乏畫蛇添足之語,影響了對經(jīng)文意思的理解。如《學而篇》“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章,朱注中有“茍非生質(zhì)之美,必其務(wù)學之至。雖或以為未嘗為學,我必謂之已學矣”[1]句,高氏認為其中有添字為訓之謬,他說:“加一‘生質(zhì)之美’,便非子夏論學之意。只云‘能是四者,必其務(wù)學之至,雖或以為未嘗為學,我必謂之已學矣’。乃子夏論學之意也。”[1]加上四個字,就改變了經(jīng)文的原意。沒有這四個字,就去掉了先天性的因素,更多的強調(diào)了后天的努力,這更符合子夏之意。《為政篇》“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章,朱注中有“況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1]句,高拱認為此句為多余之語,指出:“考亭務(wù)多聞見,故于圣人直截之言之外,為此畫蛇添足,失其意矣?!盵1]又,《八佾篇》“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章,朱注云:“居上主于愛人,故以寬為本。為禮以敬為本,臨喪以哀為本。既無其本,則以何者觀其所行之得失哉?”[1]在高氏看來,“又是畫蛇添足。夫?qū)捯材思磳挘杂^其居上之得失;敬也乃即敬,以觀其為禮之得失;哀也乃即哀,以觀其臨喪之得失。則是為寬、為敬、為哀,固不若不寬、不敬、不哀之無責也。意既深刻,語亦沾滯,圣人之言斷不如此”。“觀其所行之得失”超出了原文之意,是多余之筆。那么,此句該做何解釋呢?他指出:“寬者居上之體,乃不寬;敬者為禮之體,乃不敬;哀者臨喪之體,乃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如曰‘吾不欲觀之矣’云爾,即世人所謂如何看得上也。”[1]如此說解,乃得仿佛。
盡管高拱對朱注有所辨詰,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反對或否定朱注,他曾指出:“濂、洛、關(guān)、閩,發(fā)明圣學,以訓后世,厥功偉矣?!盵1]在講解過程中,高氏也多處襲用朱注。如《學而篇》“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章,朱注曰:“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弟。犯上,謂干犯在上之人。鮮,少也。作亂,則為悖逆爭斗之事矣。此言人能孝弟,則其心和順,少好犯上,必不好作亂也。與,平聲。務(wù),專力也。本,猶根也。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為仁,猶曰行仁。與者,疑辭,謙退不敢質(zhì)言也。言君子凡事專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則其道自生。若上文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學者務(wù)此,則仁道自此而生也。”[2]高氏注曰:“‘有子’是孔子弟子,姓有,名若。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弟’?!浮歉煞?。‘鮮’是少。‘作亂’是悖逆爭斗的事?!畡?wù)’是專力?!尽歉尽!馈堑览??!巧l(fā)?!疄槿省┤缯f行仁一般。有子說,人皆有至親之倫,親長是也;有至真切之心,孝弟是也。人惟失其真切之心,而薄其所親,于是不和不順,將背戾而無不至矣。若其為人也,善事父母而能孝,善事兄長而能弟,則其心常和順。心既和順,則自不至于背戾……所以君子于天下之事,不泛焉以求之,只于那根本所在,專用其力,根本既立,則道理自然生發(fā)出來……仁是心之德、愛之理,凡事親、事兄、事君、事長,仁民愛物,皆仁之用,固不止孝弟之一事也。然人惟孝弟,則自無犯上作亂之事??梢姁劬粗┐耍涓苡墒浅渲?,則事君便能忠,事長便能敬,便能仁民,便能愛物,而仁不可勝用矣,豈非為仁之本乎?若人能務(wù)此,則仁道自此而生矣。蓋學莫大于求仁,而仁莫先于孝弟。故有子揭以示人如此?!盵1]兩相比較,不僅好多字詞注釋襲用朱注,而且經(jīng)文大義亦基本襲沿《集注》。對此,四庫館臣也曾指出:“又論‘賢賢易色’一章,謂人能如是,必其務(wù)學之至覺,‘生質(zhì)之美’四字,朱子可不必加。亦未深體抑揚語意。如斯之類,皆不免有意推求。至如伊川謂‘敬事而信’一章皆言所存而不及于事,拱則謂節(jié)用使民,非事而何?又謂孔子之責臧文仲,正以其賢而責之備。如斯之類,則皆確有所見,足以備參考而廣見聞。鄭汝諧《論語意原》,頗與朱子異同,而朱子于汝諧之說反有所取。朱子作《周易本義》,與程《傳》亦有異同,世未嘗以是病朱子。拱之是編,亦可作如是觀矣?!盵7]這就是說,雖然高氏之作與朱注有所不同,但并非是“病朱子”。
在高拱看來,在學術(shù)上,唯程朱馬首是瞻,“一字一句,一步一趨”,雖然可稱得上“確守程、朱之轍”,“篤信好學”,但這只是“升程、朱之堂,而不復(fù)求入孔、顏之室,故不能得圣人之大,鮮超脫處?!盵1]因此,他主張對于“圣人之書,必須潛心體會,務(wù)得精微之旨,然又須得其言外之意,方可循之以入道”[1]。依此精神,高氏在詮釋《論語》時,常常生發(fā)出新意。
第一,將為己之實學與為國之實政結(jié)合起來。在高氏看來,“圣人有為己之實學,而禍福毀譽不與焉。圣人有為國之實政,而災(zāi)祥不與焉”[1]。職是之故,“拱乃于所說書中,凡有關(guān)乎君德、治道、風俗、人才、邪正、是非、得失之際,必多衍數(shù)言,仰圖感悟,雖出恒格,亦芹曝之心也”[1]。
一方面,他講求“為己之實學”,視之為圣學第一義。在詮釋《學而篇》首章時,高拱指出:“夫圣門之學,始諸立心,立心只在為己。故門人首記焉,所謂第一義者也?!盵1]在他看來,“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此圣人自述,其為己之學如此。蓋人之修徳,便要求福于天,為學便要求知于人。既而天果福之,人果知之則已矣。若不得于天,不合于人,則有以拂其初心,而怨尤生焉。圣人灼見,夫為學修徳是自家的事,與天之禍福、人之榮辱不相關(guān)涉,故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孳孳汲汲,只是下學人事而上達天理,做自家的事而已,而原無一毫求福、求知之心,故雖不得于天,不合于人,惟知有學而已,而又何所怨尤乎?此其學所以純而不已,‘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也。夫有為人之心,則便務(wù)為形跡;務(wù)為形跡,便有所表著,而人便知之。既是純乎自修,不與于人,則自無形跡表著,人將何以知之哉?蓋非惟不能知,亦宜乎其不知也。然則知我者,其天而已乎?人則孰知之?”[1]“不怨不尤,此圣人為己之實學也。君子敬以持己則徳立,恕以待物則道弘,徳立道弘,仁即斯在,是皆盡其在我者也。至于人有不合,則不必怨尤,在邦亦無怨于邦之人,在家亦無怨于家之人,惟知自盡而已,不可有為人之心也。‘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猶云‘正已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者也。如此則志定而功純,心安而理得,才是為仁之道。一牽于外,便非仁矣?!盵1]兩次提及“不怨不尤”為“為己之學”,強調(diào)為學修德為自家的事,“不可有為人之心”。
另一方面,他講求“為國之實政”,“《日進直講》一書,保存了他透過闡釋和演繹儒家經(jīng)典向穆宗灌輸政治思想的文字”[8]。在高拱等人看來,之所以對皇帝或皇太子進行經(jīng)筵日講,究其原因就在于,“自昔圣主賢臣,治天下之大經(jīng)大法,具載六經(jīng),不可不講也。講之則理明而心正,措之政事,無不得其當。宜擇老成名儒,于朔望視朝之際,進講經(jīng)書一篇,敷陳大義。使上下聳聽,人人警省,興起善心,深有補于治化也”[9]。通過經(jīng)筵、日講的機會對皇帝施加影響,向皇帝灌輸儒家的政治思想,希冀實現(xiàn)儒家的仁政德治。如《學而篇》“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高拱釋曰:“‘道’是治?!С恕侵T侯之國,地方百里,可出兵車千乘者也??鬃诱f,治國最難,而國之大者尤難。若治那百里的大國,有五件要道:其一要敬事。蓋人君日有萬機,若一時不謹,或以貽千百年之憂;若一念不謹,或以致千萬人之禍。故必翼翼小心,事無大小,皆須敬慎,而不敢乘以輕易茍且之心,則所處皆當,自無有敗事也。其一要信。蓋信是國之寶,若賞罰不信,則人不服從;若號令不信,則人不遵守。故必誠實不貳,凡出言行事,內(nèi)外如一,而不敢雜以猜疑虛假之意,則人皆用情,自無有敢于欺罔也。其一要節(jié)用。蓋國以財為命,若不節(jié)用,豈能常給乎?故凡奢侈的用度,冗濫的廩祿,不急的興作,無名的賞賜,都裁節(jié)了,只是用其所當用,則財貨恒足,雖有水旱之災(zāi),軍旅之費,亦不至于匱之也。其一要愛人。蓋國以民為本,若不愛人,豈能無怨乎?故必民之所好也去好他,民之所惡也去惡他,保之如子,惟恐有以傷之而不得其所,則民心固結(jié)。自將愛其君如父母,護其君如腹心,而不至于背叛也。其一要使民以時。蓋春夏秋皆是務(wù)農(nóng)之時,若妨其時,則作田者無以自盡,而公私皆不得其利矣。故凡造作營建,舉兵動眾,不得已而為者,必待那農(nóng)功已畢之后,才去使他,則生之者眾,為之者疾,而五谷不可勝食也。這五件是治國的要道。人君若能行此,豈止干乘之國,雖于治天下何有哉?”[1]在這段文字中,高氏先在對其中的重要概念“道”和“千乘”進行解讀的基礎(chǔ)上,逐段詳細詮解了“敬事”“信”“節(jié)用”“愛人”“使民以時”的具體做法,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的確夠得上“實政”之說。
第二,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經(jīng)權(quán)關(guān)系。作為儒家方法論原則,經(jīng)權(quán)思想由孔子首提后,在歷代儒者的解讀下,逐漸成為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高拱在批判前賢經(jīng)權(quán)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獨具特色的經(jīng)權(quán)統(tǒng)一思想。他指出,經(jīng)和權(quán)之間的關(guān)系,就如同秤星子和秤錘的關(guān)系:“經(jīng)者,稱之衡也,斤兩各具星子,有定而不可易。如父子之必親,君臣之必義,以至其他,莫不皆然者也。權(quán),稱之錘也,往來取中,變通而不窮。如親,務(wù)得乎親之正;義,務(wù)得乎義之正。以至其他,莫不皆然者也?!盵1]經(jīng)是不可易的,秤星子也是固定不變的,就像父子之間有親、君臣之間有義一樣;權(quán)是可以變易的,秤錘在星子之間“往來取中,變通不窮”,就好像行親務(wù)得其正,行義務(wù)得其正。秤錘之移動總是圍繞星子展開,而秤星子的作用在秤錘的往來移動中得以體現(xiàn)。因此,二者是密不可分的,“蓋無常無變,無大無小,常相為用,而不得以相離”[1]。高氏反對漢宋諸儒所謂“常則守經(jīng),變則行權(quán)”[1]的說法,認為此說“是常則專用衡而不用錘,變則專用錘而不用衡也”[1],“且開且合,而不得其理也”[1]。在他看來,“漢儒的權(quán)變、權(quán)術(shù)之說,乃是無衡之錘,無所取中,故其旁行也流,亦任其詭竊,何可以為權(quán)也?”[1]漢儒的“反經(jīng)合道”說也是自相矛盾的:“既曰反經(jīng),安能合道?既曰合道,何謂反經(jīng)?若曰反經(jīng)可以合道,是謂背其星子而可以得其分兩也,有是理乎?”[1]因此,“其繆固不足辯”[1]。而宋儒程頤之說“權(quán)者,經(jīng)之所不及也。經(jīng)者,只是存得個大綱大法,正當?shù)牡览矶?。其精微曲折處,固非理之所能盡也。所謂權(quán)者,于精微曲折處,曲盡其宜,以濟經(jīng)之所不及爾”“于義未瑩。夫權(quán)以稱輕重,非以盡細微也。正理所在,莫非經(jīng);稱之而使得輕重之宜者,莫非權(quán)。孰為專立其大?孰為獨盡其細?孰為之闕?孰為之補?若曰經(jīng)可自用,用之而有所不及,則以權(quán)濟之。是謂衡可自用,用之而有所不及,則以錘濟之也,而可乎?”[1]如果說衡可獨立運行,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再加入“錘”,這本身就十分荒謬。朱熹所云“經(jīng)者,萬世常行之道;權(quán)者,不得已而用之。須是合義”“權(quán)者,不得已而用之,大概不可用之時多”“斯言愈遠。夫謂‘經(jīng)乃常行之道,權(quán)則不得已而用之’,是謂衡乃常用之物,錘則不得已而用之者也。謂‘權(quán)之于事,不可用之時多’,是謂錘之于稱,不可用之時多也,而可乎?且義即是經(jīng),不合義便是拂經(jīng),拂經(jīng)便不是權(quán),非經(jīng)之外別有所謂義,別有所謂權(quán)也?!盵1]從衡和錘的角度來看,朱氏之說是不合乎邏輯的。
在此基礎(chǔ)上,他指出,經(jīng)權(quán)之間理應(yīng)是權(quán)不離經(jīng),經(jīng)不離權(quán),“權(quán)自是權(quán),固也,然不離經(jīng)也;經(jīng)自是經(jīng),固也,然非權(quán)不能行也”[1]“蓋經(jīng)乃有定之權(quán),權(quán)乃無定之經(jīng)”,這就是說,經(jīng)和權(quán)不是截然對立的,二者之間“無定也,而以求其定”,而“定”乃以“無定”“為正”[1]。這即是高拱的經(jīng)權(quán)統(tǒng)一觀。嵇文甫就此評價說:“這里面牽涉到一般原則和具體運用的問題,無大無小,無精無粗,處常處變,都需要具體分析,‘權(quán)’它一下,真理總是具體的嘛。高拱很得力于這個‘權(quán)’字,所以他講道理都很切合人情事變,平正通達,和那班迂滯偏執(zhí)的道學家大異其趣。”[4]
綜上所述,高拱在《論語》詮釋過程中,由于受眾特殊的身份,所以,一方面,他不僅釋讀難詞,而且逐段串講,使得經(jīng)文解釋較為通俗易懂,明白易曉;另一方面,他為了讓皇太子從中學習修齊治平之道,也對經(jīng)文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解讀,使其釋放出了更多的新意,“論時事,率切中明季之弊”[6]。同時,他為了重振程朱理學,也對其中的在他看來有誤的地方予以了辯駁,其中不乏精當之處。誠如四庫館臣所言:“辨詰先儒之失,抉摘傳注之誤,詞氣縱橫,亦其剛狠之余習。然頗有剖析精當之處,亦不可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