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忠橋
復旦大學吳曉明教授在一篇題為《論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唯物史觀基礎》的文章中,對當前我國一些研究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學者提出了批評,認為他們的研究使得“唯物史觀在政治哲學中的運用往往遭到嚴重阻礙,并因而使馬克思政治哲學的諸多要義陷入重重晦暗之中”。為了扭轉這種局面,他在文中對馬克思政治哲學及唯物史觀作了盡其所能的論證。在我看來,吳曉明教授捍衛(wèi)唯物史觀的初衷無可非議,開展學術批評的做法更值得提倡,但他在文中提出的許多批評和論證卻難以令人信服,因為它們都是基于他本人對“何為政治哲學”“何為馬克思政治哲學”和“何為唯物史觀”的理解,而他的理解有值得商榷之處。為了推進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政治哲學的研究,本文將就吳曉明教授對這三個概念的理解談一些不同的看法。
吳曉明教授寫這篇文章的主旨,是批評當前國內研究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學者往往致力于探討馬克思關于“自由”“正義”“平等”“公平”等的觀點,并試圖使研究能夠與當代政治哲學的某些議題相契合以形成理論上的對話。這樣說來,他首先應表明政治哲學在這些學者的研究中指的是什么,當代政治哲學又是指什么,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在文章第一部分的開頭卻先講了這樣一段話:
在德國哲學語境中,政治哲學屬于國家哲學和法哲學(或一般而言的法哲學)。在馬克思看來,由于德國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是“唯一與正式的當代現(xiàn)實保持在同等水平[al pari]上的德國歷史”,又由于這種哲學在黑格爾那里得到了“最系統(tǒng)、最豐富和最終的表述”,所以,迄今為止德國政治意識和法意識的“最主要、最普遍、上升為科學的表現(xiàn)正是思辨的法哲學本身”。
由于他在文中的其他地方再沒對“何為政治哲學”作出說明,這段話就成了我們理解他講的政治哲學的唯一依據(jù)。在我看來,他對政治哲學概念的界定——“在德國哲學語境中,政治哲學屬于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存在諸多問題,因而難以成立。
第一,他的界定含糊不清。政治哲學概念本身的含義是什么?對此,他在文中始終不作任何說明。政治哲學從屬的,或者說,包含政治哲學于其中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指的又是什么?對此,他給出兩種明顯不同的說法:它指的是將黑格爾之前的德國古典哲學家如康德、費希特等人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包含在內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它指的只是黑格爾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
第二,他的界定與后面的說法前后矛盾。按照他的界定,政治哲學屬于國家哲學和法哲學(或一般而言的法哲學),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前者從屬后者。然而,他在文章的第三部分又對它們之間的關系給出不同的兩種說法:它們之間的關系不是從屬關系,而是并列的關系;它們之間的關系既不是從屬關系,也不是并列關系,而是同一關系。
第三,他的界定缺少依據(jù)。德國古典哲學的代表人物都沒有使用過“政治哲學”概念,如果他講的政治哲學概念在當時德國哲學語境中沒有出現(xiàn)過,那他的界定就無據(jù)可依。此外,在當代西方和中國學界雖都有不少冠名“政治哲學”的論著,但這些論著所講的政治哲學,指的也都不是他說的在德國哲學語境中出現(xiàn)的屬于國家哲學和法哲學的政治哲學。
第四,他的界定過于武斷。從當代國內外學者的相關論述來看,絕大部分人都把政治哲學看作一個試圖確立國家應做什么的規(guī)則或理想標準的規(guī)范性學科。但吳曉明教授對這一情況卻視而不見,并且認為“長久以來,以‘正義’、‘自由’、‘公平’等觀念的裝備來構造政治哲學,來開展出對現(xiàn)存世界之激進(或不那么激進)批判的代表人物不計其數(shù),他們可以是盧梭和‘百科全書派’,是康德和費希特,也可以是法國的空想主義者和蒲魯東,是柏林的‘自由人’和德國‘真正的’社會主義者,還可以是哈貝馬斯和羅爾斯”。這意味著從18世紀至今,政治哲學只有他講的這一家,別無分號。
第五,他的界定是自說自話。吳曉明教授寫這篇文章是要批評國內研究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學者,但他的批評卻只是基于他自己對政治哲學概念的界定,而被他批評的學者,例如,南開大學王新生教授所講的政治哲學和武漢大學李佃來教授所講的政治哲學,都與他講的政治哲學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也認為,政治哲學是一門試圖確立國家應做什么的規(guī)則或理想標準的規(guī)范性學科。由于政治哲學的起源和發(fā)展不是在我國而是在西方,因此,我國學者對“何為政治哲學”的理解無不受到西方流行的政治哲學,尤其是施特勞斯講的古典政治哲學和羅爾斯講的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影響。施特勞斯認為,當代西方社會存在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是現(xiàn)代性引發(fā)的文明的危機,這種危機源自現(xiàn)代政治哲學對古典政治哲學的反叛,因此,他力主復興以追求善為宗旨的古典政治哲學。羅爾斯則認為,當代西方社會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與自由,因此,他倡導的現(xiàn)代政治哲學試圖提出并論證政府應如何運作的準則。如果僅從純學術的意義上講,對于“何為政治哲學”,人們基于各自的理由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然而,當人們探討作為一個學科的政治哲學在當今中國的建構時,他們對“何為政治哲學”的理解,無疑含有他們理解的政治哲學是當今中國應當建構的政治哲學的意思。任何一種政治哲學的出現(xiàn)和流行都與其創(chuàng)立者所理解的社會面臨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密切相關。那當今中國社會面臨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是什么?在我看來,與現(xiàn)今世界所有現(xiàn)代國家一樣,當今中國社會也面臨著如何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與自由的問題,盡管這些問題因我國國情的不同而具有特殊性,這一點不但可以從我國廣大人民群眾的普遍呼聲得到證明,而且還可從黨和政府將“民主”“自由”“平等”列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得到佐證。因此就政治哲學在我國的建構而言,我們不應追隨施特勞斯,而應追隨羅爾斯。當然,追隨羅爾斯只是就其講的政治哲學的問題框架而言,而不是說我們在“民主”“自由”與“平等”的問題上都贊同羅爾斯的觀點,相反,我們應從當今中國社會面臨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的特殊性出發(fā),對這些問題給出基于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新性的答案。
吳曉明教授認為,“對于執(zhí)馬克思之名的政治哲學研究來說,首要之事在于深入社會—歷史現(xiàn)實,通過這種深入來展現(xiàn)其思想路線和理論任務,從而積極地闡明馬克思政治哲學之本己而深刻的當代意義”。那他講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是指什么?與對政治哲學概念的界定一樣,他對這一問題也不作明確的回答,而只在文章的各個部分給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說法。下面是他在文中唯一一段直接談到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的論述:
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決定性根基不是觀念世界之任何一部或全部,而是社會—歷史的現(xiàn)實。因此,這種政治哲學的根本任務就是深入社會—歷史的現(xiàn)實,在此基礎上揭示這一現(xiàn)實在政治、法律或觀念形態(tài)上的種種表現(xiàn),并從而把握其本質。如果說,馬克思的政治哲學無可置疑地立足于唯物史觀的基礎上,那么,這無非意味著:這種政治哲學整個地立足于社會—歷史的現(xiàn)實之上。
這段話雖然講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決定性根基是什么,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根本任務是什么,馬克思政治哲學立足的基礎是什么,但卻不告訴我們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本身的含義是什么。在我看來,無論是就這段論述而言,還是就他在文中的其他相關說法而言,他提出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都難以成立。
首先,他提出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與他對政治哲學概念的界定在邏輯上自相矛盾。從形式邏輯上講,政治哲學是屬概念,馬克思政治哲學是種概念,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前者包括后者。然而,根據(jù)他的界定,政治哲學卻不包括馬克思政治哲學。這是因為,他將政治哲學界定為在德國古典哲學語境中出現(xiàn)的屬于國家哲學和法哲學的政治哲學,而馬克思政治哲學無論怎樣講都不會在德國古典哲學中出現(xiàn)。此外,即使我們對“德國哲學語境”作最寬泛的理解,將其擴展到當今的德國哲學,馬克思政治哲學也不可能屬于在黑格爾那里得到了“最系統(tǒng)、最豐富和最終的表述”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
其次,他提出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也缺少依據(jù)。對于提出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的依據(jù),他在文中只講了這樣一句話,即“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的學說——當然包括政治哲學”。眾所周知,馬克思在其論著中從未提出和使用過政治哲學概念,更不會用這一概念來指稱他的任何學說。恩格斯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曾講過為什么要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他們共同創(chuàng)立的理論,但恩格斯講的用馬克思的名字命名的理論也絕對不包括政治哲學。在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他們的后繼者以及一些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者,曾把馬克思對一些問題的論述,如關于資本主義剝削的論述、關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論述以及關于未來共產(chǎn)主義的論述,命名為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馬克思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學說、馬克思的共產(chǎn)主義學說,但在被他們命名的馬克思的各種學說中也絕無馬克思政治哲學。
再次,他提出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是對唯物史觀的曲解。吳曉明教授在文中多次把馬克思政治哲學說成是“立足于唯物史觀基礎之上的政治哲學”。這種說法不但與他自己在文中的另一種說法——馬克思政治哲學只是唯物史觀的一個組成部分,即涉及法的關系和國家形式的那一部分——相矛盾,而且也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關論述相悖。在我看來,他的這種說法,無非是先把國家和法的理論從唯物史觀中剝離出去,將它說成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然后又說這種政治哲學是立足于唯物史觀之上的。馬克思和恩格斯能認可把唯物史觀中的國家和法的理論稱為政治哲學嗎?能認可將這一理論從唯物史觀中剝離出去嗎?能認可缺少國家和法的理論的唯物史觀是唯物史觀嗎?
最后,他提出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也是自說自話。從吳曉明教授在文中的相關論述來看,他講的馬克思政治哲學實際上涉及的只是法的關系和國家形式與生產(chǎn)方式(或他說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關系,而被他批評的學者講的馬克思政治哲學與他提出的馬克思政治哲學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再以王新生教授和李佃來教授為例,盡管他們對何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但他們都認為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是一種規(guī)范性理論,由于唯物史觀既是認知性的又是規(guī)范性的,因而,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是唯物史觀中的規(guī)范性進路,是唯物史觀的一個重要方面。
我對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看法與王新生教授和李佃來教授的看法有所不同:第一,馬克思和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是一種實證性的科學理論,因此,唯物史觀并不包含他們講的與規(guī)范性政治哲學相關的內容;第二,由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從未提出和使用過政治哲學概念,更無專門論述政治哲學問題的文章或著作,因此,人們所謂的馬克思政治哲學實際上并不存在;第三,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們的一些著作中的確從規(guī)范意義上論述過公平、平等、正義等問題,這些論述對于我們理解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的一些問題,對于認識當前中國面臨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例如分配正義問題,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因此,探討馬克思、恩格斯的這些論述應是建構當代中國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內容。正是基于這些看法,我雖然早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轉向政治哲學研究,并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相關的論文,但從未提出和使用過馬克思政治哲學概念,更沒有論及與馬克思政治哲學相關問題。
吳曉明教授在文中強調指出:“盡管唯物史觀作為馬克思政治理論的基礎這一點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但由于現(xiàn)代性意識形態(tài)及其主導的知識樣式(知性知識)所形成的強勢遮蔽,唯物史觀在政治哲學中的運用往往遭到嚴重阻礙,并因而使馬克思政治哲學的諸多要義陷入重重晦暗之中?!睘榇?,他在文中用了很大篇幅對被他視為馬克思政治哲學基礎的唯物史觀作了說明。在他看來,唯物史觀的提出是馬克思在哲學本體論上的革命,因此,人們對唯物史觀的理解就不能僅僅停留在“觀念世界是現(xiàn)實世界的產(chǎn)物,是由現(xiàn)實世界本身的內容來支配和決定的”這一簡單原理上,而必須認識到唯物史觀在理論的總體上將觀念世界的本質性導回社會—歷史現(xiàn)實,即馬克思所說的市民社會或物質的生活關系中,否則唯物史觀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簡言之,必須將唯物史觀理解為社會—歷史現(xiàn)實本體論。
我認為,吳曉明教授將唯物史觀說成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本體論哲學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這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對唯物史觀的闡釋明顯相悖。對于“何為唯物史觀”的理解必須基于其創(chuàng)立者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的相關論述,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前提,否則人們關于這個問題的爭論就不但失去可靠的根據(jù),而且也變得毫無意義。從文中的相關論述來看,吳曉明教授把唯物史觀理解為社會—歷史現(xiàn)實本體論的依據(jù),只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講的一段話:“意識[das Bewuβtsein]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das bewuβte Sein],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且不說他將這段話作為其理解的依據(jù)能否成立,僅憑這一段話就能斷言唯物史觀是一種哲學本體論嗎?
眾所周知,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何為唯物史觀(歷史唯物主義)作過大量論述,其中最為集中也最為經(jīng)典的論述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和《資本論》第一卷之中。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表明,唯物史觀不是哲學,而是一種從人的物質生產(chǎn)這一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通過對社會結構和歷史發(fā)展的考察揭示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指出在考察社會變革時必須時刻把握的區(qū)別,即“一種是生產(chǎn)的經(jīng)濟條件方面所發(fā)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們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這就明確地肯定了唯物史觀的實證科學的特征。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馬克思高度評價了《卡爾·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觀點》一文的作者伊·伊·考夫曼的說法,即“馬克思把社會運動看作受一定規(guī)律支配的自然歷史過程,這些規(guī)律不僅不以人的意志、意識和意圖為轉移,反而決定人的意志、意識和意圖”,從而再次明確肯定了唯物史觀是一種實證性的科學。
總之,吳曉明教授對“何為政治哲學”“何為馬克思政治哲學”和“何為唯物史觀”的理解都是不能成立的,因而,他對當前國內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者的批評也難以成立。當然,我對吳曉明教授的理解提出商榷并不意味著我完全贊成王新生教授和李佃來教授關于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看法,而且我在文中已表明了我與他們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