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平
[內容提要]在村落宗族的發(fā)展過程中,其地位的變遷可謂是跌宕起伏,表面上是國家與宗族爭奪對農村社會治權的結果,實際上是農民被動接受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運行,從而對宗族產生不同程度的需求。改革開放后的宗族復興正是處于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弱化的背景下,農民個體為解決自身發(fā)展難題需要得到團體組織的幫助,而宗族作為以農民為基本構成單元的血緣共同體成為農民順理成章的選擇。
在1949年前“國權不下縣”的時代,廣大農村地區(qū)依靠宗族治理維持運轉,此時的宗族處于農村社會的“舞臺中心”,承擔著國家本應而未能承擔的社會管理與公共服務職責。1949年后,隨著國家權力逐步深入到農村社會的各個方面,宗族地位日漸衰微。改革開放后的農村實行包產、包干到戶,在為經濟發(fā)展“松綁”的同時國家對村落宗族解禁,此時的宗族重新煥發(fā)生機。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運行,其作用對象是廣大農民群眾,農民作為宗族的基本構成單元,既是國人,也是族人,因此對于宗族地位的變遷不能僅著眼于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運行,更應關注到農民在“國家—宗族”關系體中發(fā)揮的聯(lián)結作用。
不論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如何運行,農民終究是其主體作用對象,作為農村社會基本構成要素的農民大多只能被動接受國家權力的運行,同時需要對此做出反應以適應不斷變化的農村社會環(huán)境,宗族地位的變遷正是農民在此過程中對其不同需求程度的表現(xiàn)。改革開放后的國家權力撤出農村社會的“舞臺中心”,使得原本適應人民公社體制的農民一時間無所適從,農民無力影響國家權力的運行,便尋求宗族團體來滿足自身發(fā)展需求。
劉世奎、陳永平著眼于宗族自身提出“宗族觀念說”,他們認為雖然1949年后宗族對農村直接的、有形的控制逐漸消失,但根植在農民思想中的宗族觀念無法消除,隨著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對農民行為的影響會由隱性變?yōu)轱@性,甚至變成復活宗族組織的企圖和行動。[1]“宗族觀念說”認為是宗族內部因素推動宗族復興,即便外部環(huán)境改變,但根植于農民內心的宗族觀念很難撼動,這也是宗族能在人民公社的高壓環(huán)境下沒有完全消亡的關鍵原因。但該觀點未能指明宗族復興與外部環(huán)境如何建立聯(lián)系,即便外部環(huán)境放松,僅靠宗族觀念很難復興宗族,必定存在其他力量發(fā)揮作用。陳雯雯認為宗族內部條件是宗族復興的決定性因素,提出宗族的存在與繁榮有著內在不可抗拒的力量。[2]“內部條件說”同樣認識到內在因素對宗族復興的重要性,也同樣忽視了一點:宗族并非有思想的生物體,而是由農民構成的血緣關系體,其復興離不開宗族觀念的推動,也離不開外部環(huán)境的解壓,更離不開作為其構成基礎的農民,以上兩種觀點忽視了農民在此過程中發(fā)揮的聯(lián)結作用。
王滬寧根據(jù)改革開放前后農村社會的變化提出“行政控制弱化說”,他認為國家對農村社會行政控制的弱化甚至是退出,使親屬和家族意識與權力得以增長,因為農業(yè)生產季節(jié)性的特點使必要的生產協(xié)作變得必不可少。[3]改革開放后,國家權力對農村社會控制的弱化為農村發(fā)展提供了充足的空間,也為宗族復興提供契機,但這僅是宗族復興的外部環(huán)境因素,該觀點不僅忽視了宗族觀念的內在推動作用,更沒有認識到宗族復興是農民為應對社會環(huán)境變化而產生的實際需求,正是因為有需求才會復興,否則僅靠外部環(huán)境解壓無法產生這一結果。王銘銘的“合作互助說”認為改革開放后農業(yè)合作和互助出現(xiàn)新的問題,經濟改革導致家戶經濟再興,還導致政府公有力量的部分削弱,不僅生產成為個人—家戶的事,公益事業(yè)和社會互助亦變成民間的事。[4]這一觀點從經濟體制改革聯(lián)系到生產方式調整,從而引發(fā)宗族復興,未認識到經濟體制改革與宗族復興之間的連接點—農民,經濟體制改革是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運行方式轉變的結果,農民在此背景下產生宗族復興的需求。
施從美認為宗族復興不是某一方因素單獨作用的結果,分田到戶、生產經營方式轉變、村委會設立以及傳統(tǒng)宗族觀念延存都為宗族復興提供了廣闊的社會背景和資源空間。[5]但“全面因素說”僅從農村社會的顯性變化談宗族復興,未能發(fā)現(xiàn)宗族與農民間存在供需關系,人民公社時期農民的宗族意識雖存但未能展現(xiàn)出來,與國家的強力壓制不無關系,更重要的是,農民對宗族復興沒有任何現(xiàn)實需求。綜合“宗族觀念說”、“內部條件說”、“行政控制弱化說”、“合作互助說”以及“全面因素說”等眾多觀點,學者們雖關注到宗族復興的內外動力,但沒有分清作為外部因素的國家權力和內部因素的宗族情感在宗族復興過程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更忽視了農民作為農村社會的主體,與宗族之間存在供需關系。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實地調查提出“農民—宗族供需說”:農民作為農村社會的基本構成要素,同時也是宗族的基本構成單元,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不同運行方式使得農民產生對宗族不同程度的需求。為充分解釋“農民—宗族供需說”,本文通過分析宗族個案的方式,結合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以結構功能主義視角論述改革開放后宗族復興的內在邏輯。
本文以山東省X村王氏家族為案例進行研究,將王氏家族傳承至今六百余年的歷史劃分為1949年前的傳統(tǒng)社會時期、1949年后至改革開放前以及改革開放后三個階段,結合不同時期的國家權力在X村的運行狀況以及王氏族人的生產生活實踐,探求改革開放后宗族復興的內在邏輯。
王氏家族祖居山東省X村,該村為山東半島北部的沿海漁村。王氏祖先于明朝洪武二年自四川遷至山東定居,發(fā)展至今已育有二十一世傳人,目前王氏家族輩分最高者為第十四世傳人之妻,當?shù)厮追Q“十四輩半”。王氏家族能綿延二十余世不絕,因其宗族文化歷來強調孝順的重要性,“孝”不僅體現(xiàn)在對長輩和祖先的孝敬,更要求后人傳宗接代為宗族延續(xù)香火,只有這樣宗族才能不斷傳承發(fā)揚。王氏祖先在遷移至X村前已有辛氏家族定居于此,后期王氏家族繁衍旺盛是因為王氏家族的“香火”綿延不斷,相比之下,辛氏家族因后繼無人便就此湮沒。王氏家族在X村傳承的六百余年間,雖然有少數(shù)異姓遷入該村,但X村至今仍是王姓占比超過90%的主姓氏村落,該村其它姓氏為李氏、張氏、杜氏、譚氏、劉氏,由于各家族自古以來就結為姻親,因此雖不同姓,但不同姓氏的村民均按照家族輩分稱呼彼此。
這一時期的國家權力最低觸及到縣域一級,縣級以下的地區(qū)由宗族和鄉(xiāng)紳負責治理。當?shù)?947年土改前,王氏家族在村內筑有家廟、修有族譜、立有族規(guī),族長作為家族最尊者主持族內事務,甚至握有族人生殺予奪之權。X村雖有村長,但僅承擔收稅、征兵、攤派勞役的職責,除此之外的其他事務均決于宗族。X村常見的旱災和海嘯雖不至于讓農民顆粒無收,但食不果腹為常態(tài),由宗族組織鉆井、排澇等生產自救活動,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災害影響。部分族人生活困難,無法得到公共組織的救助,都是通過宗族救濟的方式渡過難關。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春節(jié)期間,王氏家族都會在家廟舉辦集體祭祖活動,屆時所有男性成員均到家廟燒香磕頭。每逢家廟修繕時,王氏族人都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甚至遠在東北、北京、青島等地的族人也會寄錢回鄉(xiāng),為保護宗族遺產盡一份力。
X村于1947年開展土地改革運動,1952年通過農民組建互助組開啟長達6年的農業(yè)合作化。1958年人民公社化運動后當?shù)爻闪大隊,下轄26個生產隊,1962年調整后的X大隊一分為四,即X東南、X東北、X西南、X西北四個大隊。1949年后,國家將行政觸角深入到農村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在人民公社時期呈現(xiàn)“無所不能、無所不包”的態(tài)勢。一方面,農民受到外部環(huán)境限制,無法開展宗族活動,使得宗族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另一方面,這一時期國家包管一切使得農民對宗族的需求聊勝于無,因此宗族在農村社會的地位日薄西山。
1956年高級社成立之初,王氏家族一年兩度的祭祖活動被叫停,王氏家廟被改造為公辦學校,至改革開放前,王氏家族再未組織族人集體祭祖。春節(jié)假日是僅有的宗族聯(lián)絡機會。王氏族人春節(jié)拜年按照“父母—五福內親屬—本支宗親—街坊鄰居—大隊干部”的順序進行,由順序排列可見宗族觀念在王氏族人的心中根深蒂固。在日常交往中,社員仍以血緣關系決定的宗族輩分稱呼,而非職務或稱“同志”,證明王氏族人仍具有強烈的宗族情感,為日后的宗族復興奠定基礎。
1984年,原四個大隊更名為X東南村、X西南村、X東北村、X西北村,各村分別成立村民自治委員會。20世紀80年代末,王氏家族將祖先墳墓遷移到海岸邊的防風林中,春節(jié)和清明節(jié)期間重新組織集體祭祖,各家各戶也花錢置辦宗譜用于自家供奉。族人可以自由參加宗族活動,每逢各家有紅白喜事時,五福以內的親戚都會自發(fā)前去義務幫忙,不同分支的族人也會上門幫忙且不求回報。
這一時期的王氏族人最初在生產生活上面臨諸多難題,經濟體制轉型造成勞動力不足、生產資金短缺、生產資料匱乏,村民自治組織的辦事效率低下、規(guī)章制度欠缺。進入21世紀以來,在經濟水平提高的同時王氏族人產生了人際關系惡化、矛盾糾紛增多等問題。2013年,王氏家族西部第三支流傳六百余年的族規(guī)族訓隨著新族譜的修訂完成重新進入族人的視野,族規(guī)族訓作為宗族文化的文字載體,不僅在呼喚族人的宗族情感方面具有巨大的感召力,而且在社會教化方面能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不同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運行方式不斷變化,但農村社會存在一項長久不變的隱性因素,即族人的宗族情感,這是基于血緣關系產生的內在力量,也是農民遇事后產生對宗族的強烈需求而非選擇其它社會組織的原因。由此可知,國家權力的運行作為外力因素影響農民的生產生活,農民根據(jù)實際情況產生對宗族不同程度的需求,基于血緣關系產生的宗族情感則是農民選擇宗族復興以及宗族能夠復興的關鍵所在。
在農民—宗族供需關系體中,農民作為需求方根據(jù)農村社會環(huán)境狀況產生自身需求,而宗族作為供給方通過滿足農民的需求來獲得復興機會。馬斯洛將人類價值體系分為五種不同層次的需求,每個人在不同時期對不同需求的迫切程度不盡相同,在某一時期最迫切的需求是影響其行動的主要因素。結合王氏家族的案例分析發(fā)現(xiàn):王氏族人在不同時期對宗族的需求程度不同,1949年前的傳統(tǒng)社會時期需要宗族進行生產互助和公共管理;1949年后至改革開放前則對此無任何需求,此時農民更需要的是生產自主權,但宗族卻無力滿足;改革開放后的農民需要宗族來解決生產生活難題,由此產生宗族復興的需求。
不同時期的宗族滿足的需求層次也不盡相同,1949年前的傳統(tǒng)社會時期的宗族滿足農民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吃穿住行作為人類生存最基本的需求,如果得不到滿足,那生存便成問題,此外,保護農民免受土匪、強盜的侵襲也是宗族義不容辭的責任;1949年后至改革開放前農村由國家包管一切,宗族沒有滿足農民需求的機會;改革開放后,一方面,農民需要宗族發(fā)揮團體力量解決自身發(fā)展難題,此時的宗族滿足的是農民生產生活方面的生理層次需求;另一方面,農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產生社會風氣惡化的結果,宗族則滿足農民更高層次的社會及尊重需求。
改革開放后的農民面對生產生活難題尋求宗族互助,宗族滿足農民需求的前提是國家權力對宗族管制的放松,農民—宗族供需關系體而非其它關系體的形成則是基于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情感的作用。在此過程中,不論是國家權力運行方式的轉變還是宗族情感的作用亦或是農民—宗族供需關系體的形成,均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首先,包產、包干到戶后的農民失去集體力量的支撐,在天災人禍面前顯得脆弱無力,外出務工及升學讀書人數(shù)的增多導致從事農業(yè)生產的青壯年勞動力不足,留守農村的“三八六一九九部隊”難以應付單干后的農業(yè)生產活動。為此每逢麥收和秋收時節(jié),王氏族人互相幫助收割、運輸,以宗族互助取代集體生產,能夠有效彌補勞動力不足的缺陷,同時也修復被國家壓迫已久的宗族關系網(wǎng)絡,平日里王氏族人可以自主安排生產活動,也就有更多時間重拾與宗親的情感溝通而不受束縛。
其次,生產資料不足是農民亟需解決的問題,1956年鎮(zhèn)海社①成立之初曾強制要求農民全部入社,土地收歸集體,大型生產資料作價入股,為此鎮(zhèn)海社成立專門估價小組,由公正之人評估折價后入賬,但直到1984年單干之時,X村仍未將作價承諾兌現(xiàn)。集體未能償還虧欠的股金使得農民無力承擔農業(yè)生產資料更新?lián)Q代的高昂費用,生產資料匱乏和生產資金短缺使農民分到土地后很難單獨開展生產活動。再者,農村信用社貸款門檻過高導致農民借助公共組織獲取發(fā)展資金的計劃受阻,只能轉向宗族成員借貸。X村在1949年前曾有“錢會”一類組織,由王氏家族較富裕者組成,每戶定期出資繳納會費作為本金外借,成員輪流擔任會長,該組織對王氏族人開放,對外辦理貸款業(yè)務。改革開放后這類組織雖已消亡,但王氏族人通過幾戶合資的方式購買拖拉機、水泵、電機等農業(yè)生產資料,共同享有所有權,在均攤生產成本的同時解決生產資料不足的難題。
最后,人民公社時期X大隊曾嚴格禁止社員單獨從事市場交易活動,所有農產品由國家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單干以來,農民生產積極性的提高在帶來作物產量增長這一碩果的同時也出現(xiàn)銷售難題,國家對農村經濟控制弱化導致農民缺乏必要的農產品銷售渠道,農村交易市場尚不發(fā)達、城鄉(xiāng)道路建設滯后使余糧、果蔬等各類農產品積壓在農民手中無法生金,農民雖生活不愁但致富仍難。此時的宗族成員不僅是同族親屬,更是人際關系資源,王氏族人外出工作、定居的同時將宗族關系網(wǎng)進行拓展,發(fā)動外地的族人進行推廣、聯(lián)系、宣傳,能夠打通農村與外界的市場交易渠道,有效解決農產品銷售難題。
人民公社的大廈傾覆后,不僅農民的生產活動舉步維艱,日常生活也困難重重。隨著國家提出加快環(huán)渤海地區(qū)開放,將該地區(qū)列為重點開發(fā)區(qū)域后,X村從沿海漁村迅速發(fā)展成濱海開發(fā)區(qū),原有的海岸線和水產養(yǎng)殖區(qū)因經濟開發(fā)而不斷升值,經濟快速發(fā)展的同時帶來更多的利益糾紛,王氏族人關于海灘侵占、船舶???、海區(qū)開發(fā)等問題的糾紛不斷。村委會居中調停的效果不佳,經常出現(xiàn)處事不公或各執(zhí)一詞的局面,通過法律訴訟的方式既費時又費錢,此時,宗族既能有效調解族人間的矛盾糾紛,又能避免民事訴訟或村委調停等剛性行為影響宗族情感。在面對外人對王氏族人的侵權行為時,農民作為力量薄弱的個體對外發(fā)聲很難獲得及時回應,依靠宗族團體的力量進行維權能得到重視,通過集體行動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不論是經濟體制轉型還是民主法治建設都是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運行方式轉變的結果,此為宗族復興的前提條件,同時也為宗族發(fā)揮功效創(chuàng)造機會。畢竟在國家權力的強力壓制下,即便有強烈的宗族情感也難以實現(xiàn)宗族復興,只有在得到國家“允許”的前提下,宗族復興才能被提上議事日程。
傳統(tǒng)社會時期的農民長期生活在同一村落,正所謂“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生活,一生未離村、一世未進城者大有人在,常言道:人生地不熟,正是地緣因素作用下農民對某一陌生環(huán)境的不適。傳統(tǒng)的家戶經濟模式下農民較少存在外出務工現(xiàn)象,長期生活在同一村莊的農民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經年累月對村落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長此以往產生濃厚的地域情結,被束縛在同一地域范圍內的不僅有農民個體,還有基于血緣關系建立起來的宗族團體。
農業(yè)生產的季節(jié)性使得一家一戶難以應對農忙時期的勞作負擔,而農業(yè)生產的時節(jié)性要求農民必須在規(guī)定節(jié)氣內完成相應的生產活動,X村有“春爭日、夏爭時”、“芒種不露頭,到老不能收”等說法,因此在有限的地域范圍內開展宗族互助十分必要。小農經濟的脆弱性使得一家一戶難以抵御天災人禍的侵襲,王氏家族組織的鉆井、排澇等抗災自救運動作用顯著。除少數(shù)無地族人為謀生“闖關東”外,大多數(shù)王氏族人留在本村務農,族人間的互助協(xié)作保障了農民能夠因時而作、不誤農時,饑荒年間還能相互救濟以渡過難關。在有限的地域范圍內長期互助,保證宗族滿足了農民最低層次的生理需求,宗族承擔的村莊防衛(wèi)和公共管理職能滿足了農民的安全需求。
人民公社時期嚴格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雖禁錮了農民的出行自由,但也加深了農民的地緣根基。X大隊所屬的26個生產隊的范圍均根據(jù)社員居住地的距離進行劃分,在方便生產隊員集體勞動的同時再次凸顯地域情結。改革開放后的經濟體制轉型與民主法治建設并未改變農民的生產勞動范圍與日常生活對象,外出學習和務工的王氏族人也會在傳統(tǒng)節(jié)日返鄉(xiāng)團圓,地緣根基和鄉(xiāng)土情結一直以來寓于族人心中。不僅農民長期被禁錮在同一地域范圍內,宗族亦然,當國家在農村社會不再“全能”之時,在地緣因素的作用下,農民便主動尋求宗族復興。
宗是一個排除了女系的親屬概念,即總括了由共同祖先分出來的男系血統(tǒng)的全部分支。[6]王氏家族自古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界定宗族輩分,有年逾八十的老者稱呼乳臭未干的孩童為叔、為爺,即便在改革開放40年的當今社會,王氏族人見面仍按照宗族輩分相稱,不以年齡差距為轉移。
一方面,改革開放前宗族的生存空間被國家嚴重擠占,但族人間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緣關系卻撕扯不斷,國家只能以帶有強制性的生產關系取代血緣型的宗族組織,但始終無法將其終結。一旦外力壓迫消失,在血緣關系的作用下,作為主體的村民們再次選擇宗族,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宗族復興活動。[7]“血濃于水”的宗族情感作為宗族的隱性財富,極難受到外力干預,即便在人民公社的高壓環(huán)境下,王氏族人的宗族情感依舊不滅,這正是改革開放后農民尋求宗族而非其它團體組織幫助的關鍵原因。
另一方面,除天災、戰(zhàn)亂、饑荒、疾病等外部不可抗拒力量能讓宗族瓦解甚至消亡之外,宗族自身敗落更會使其消亡于無形之中,辛氏家族后繼無人便是這種消亡的典型代表。在王氏族人心中,集體重于個人的宗族觀念根深蒂固,族人不能因為個人性情便影響宗族的后代傳承,否則會被認為是大不孝。因此,宗族生理意義上的傳承是宗族能夠復興的現(xiàn)實基礎,如果宗族后繼無人,那便僅有消亡而無復興之說。
“宗族傳承”不僅包括生理上的族人傳宗接代,還包括宗族物質資產的繼承和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揚。王氏家族的物質資產大多隨歲月流逝而不斷消逝,鮮有保存至今者。宗族文化作為宗族發(fā)展的歷史見證,除了付諸于紙面的族規(guī)族訓外,宗族奉行的忠孝觀念和集體觀念都不斷提醒族人的宗族歸屬。2013年,王氏家族西三支族譜修訂完成,其扉頁即為傳承六百余年的族規(guī)族訓。
宗族文化還可以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后代,對族人起到言行教化的作用。進入21世紀以來,王氏家族各分支修訂族譜、修繕祖墳,農民經濟水平的提高為開展宗族活動、重置宗族資產奠定經濟基礎。如今的農民對于較低層次的生理需求已經得到滿足,更高層次的社會及尊重需求將成為農民采取下一步行動的動力,當下追名逐利的社會風氣使得農民需要宗族文化來凈化心靈。
隨著改革開放進程的加深,經濟快速發(fā)展帶來諸多社會問題,尤其是金錢至上、勾心斗角的社會風氣導致部分樸實忠厚的農民變得唯利是圖,由此導致社會風氣惡化,這一問題的出現(xiàn)與農村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缺失不無關系。農村愈加復雜的社會問題使自治與法治對此捉襟見肘,以族規(guī)族訓為代表的宗族文化能在當下農村的德治建設中發(fā)光發(fā)亮,通過以德化人的方式對農民進行潛移默化的治理,糾正社會不良風氣。
此時的農民需要宗族滿足其更高層次的社會及尊重需求,只不過是以文化軟實力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當前我國大力振興農村的背景下,鄉(xiāng)土文化的價值亟待被重新認識,農村文化振興應該成為農村振興戰(zhàn)略的靈魂。[8]“振興”一詞意味著鄉(xiāng)土文化不是外來的,而是自有的,只不過曾因某些原因導致暫時性衰落,因此需要大力挖掘本地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宗族文化就是本地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的典型代表,經過歷代族人傳承不息,教育族人要孝敬長輩、忠實誠信、寬厚待人。
王氏家族西三支族規(guī)有言:孝悌為先,忠信為本,“孝悌”不僅要求族人對父母長輩孝順、對兄弟姐妹友愛,還要做到對已逝祖先尊重,“忠信為本”體現(xiàn)王氏族人忠厚老實、與人誠信的做人理念。王氏祖先要求后人勤儉節(jié)約、積德行善,在社會交往中廣結賢良、謹慎交友。此外勿酗酒、勿賭博、勿胡作非為、勿荒廢光陰等,都寄托著王氏祖先對后人的殷切告誡。由此可見,宗族文化能夠對農民進行言行教化,在追求經濟利益的同時不忘忠孝賢禮等倫理道德。
作為村民自治與民主法治的重要補充,德治沒有明確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規(guī)范,但實現(xiàn)德治與否的效果卻千差萬別,因此要用榜樣示范帶動村民奮發(fā)向上,用美德感召促進村民和睦相處,用移風易俗營造淳樸鄉(xiāng)風。[9]自2013年以來,每年春節(jié)前夕,X村各村委會②都會向村民免費發(fā)放年貨,對于孝敬長輩的村民尤其是敬老的兒媳或女婿,不僅能得到更多的年貨作為獎勵,還會得到村委會的廣播宣傳,村委會還以孝敬長輩為主題編寫呂劇于春節(jié)期間上演,得到村民們的廣泛好評。宗族文化作為基層德治的重要構成基礎,推動德治與自治、法治實現(xiàn)“三治融合”,能夠改善農村社會的精神風貌,營造和諧的鄉(xiāng)村社會氛圍。
宗族地位的變遷并非是宗族與國家進行權力博弈,而是農民與宗族之間存在供需關系,這種供需關系是農民被動接受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運行產生的本能反應,這種本能反應則是基于同一地域范圍內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情感作用的結果,宗族在不同時期為農民解決問題的過程就是滿足農民不同層次需求的過程。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的運行可能是加強控制,亦或是削弱影響,對農民的影響便大相徑庭。改革開放后的國家權力在農村社會大幅度削弱,農民在“血濃于水”的宗族情感作用下,選擇長期處于同一村莊的宗族尋求互助,宗族不僅要滿足農民生產生活方面的生理需求,還需要滿足其較高層次的社會及尊重需求。
注 釋:
①X村于1956年成立高級農業(yè)合作社,當時稱鎮(zhèn)海社。
②X村作為自然村內含四個行政村,此處指四個行政村的村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