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祎
(中國計量大學 人文與外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佛教自東漢時期傳入中國,至唐代達到鼎盛。唐代也是中國古典詩歌迅速發(fā)展的階段,穩(wěn)定的社會、 發(fā)達的經濟、 開放的宗教信仰等造就了唐詩的繁榮,使其在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的歷史長河里熠熠生輝,閃爍著別樣的色彩。在佛教與詩歌兩者皆高度發(fā)展的時期,佛教文化和詩歌不可避免地互相影響,佛教文化滲透進詩歌文化中,詩歌文化同樣也成為了推廣佛學的有力載體。
縱觀唐代文學史,許多詩人及其作品都帶有佛學的烙印,如“詩佛”王維,詩僧皎然、 靈澈等。正所謂“詩為禪客添花錦,禪為詩家切玉刀”(元好問《贈嵩山侍者學詩》),在佛教的各個宗派中,對于詩歌文化影響最大的當屬禪宗。禪宗為達摩之嫡傳,但所謂禪宗之禪,亦明明隨時代遷移。[1]151初唐時期,禪宗的發(fā)展正處在禪宗四祖道信(約公元579年-651年)時期,禪宗作為一個宗派形成雛形亦正是在這個階段。[2]導言4在禪宗發(fā)展、 壯大的同時,詩壇也涌現(xiàn)出了大量的禪理詩、 禪悟詩、 山居詩。在初唐,對禪體詩的發(fā)展起著重要奠基作用的正是詩人王績。
王績(約公元590年-644年),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縣(今山西河津)人,隋末舉孝廉,其后三仕三隱,最終在貞觀年間回到家鄉(xiāng),躬耕東皋,不再出仕。王績和禪宗四祖道信處于同一時期,然禪并不是禪宗所特有的,所以在當時,禪宗的發(fā)展尚在雛形,王績的禪體詩風格卻已臻于成熟。上海古籍出版社在1987年出版的《王無功文集》收錄了王績的123首詩歌,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山水詩和田園詩。初唐時期,宮體詩盛行,詩風大多華麗空泛,王績扭轉齊梁余風,他的山水田園詩質樸自然又意蘊深厚。
關于王績思想的研究,學者大多從儒、 道思想的角度切入討論,而王績的禪宗思想卻很少被提及。王績對禪宗的深刻認識和體驗,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和研究意義。本文圍繞王績的山水田園詩以及隱逸經歷來分析他的禪宗思想。
禪宗四祖道信主張“農禪并舉”,推行坐禪與作務并舉的禪法,農禪群體遠離政治,回歸自然,在田園勞作,生活簡單恬淡。農禪的精神境界,對于官僚士大夫也具有強烈的吸引力。[2]5許多士大夫辭官后安于山林,隱于田園,簡單適意的農禪生活也激發(fā)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王績那首最著名的《野望》,就是在他辭官隱居東皋之時創(chuàng)作的。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3]77
僅從語言風格來看,這首五言律詩直白樸素,近乎白話,然而,這首詩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其語言簡單,意境卻渾厚。日落時分,詩人站在東皋山向遠處眺望,景色盡收眼底:近處,熠熠秋色浸染了樹; 遠處,落日余暉浸染了山。牧民驅趕著牛羊,獵馬載著獵物,結束一天的勞作歸家。這中間兩聯(lián),寥寥幾筆就描繪出一幅田園之秋,飽含動、 靜之美。更具審美意趣的是,此景靜中有動,動中有靜。頷聯(lián)描寫山川草木,日暮余暉點點,增添了動感; 頸聯(lián)描寫村民晚歸,牧民們驅趕著家畜從落日中走來,畫面恬靜,時間好似靜止一般。王績的這首詩不加雕琢,不加修飾,其意境的美感卻更純粹。朱光潛曾講到:“詩的境界的突現(xiàn)起于靈感。靈感亦并無若何神秘,它就是直覺,就是‘想象’,也就是禪家所謂‘禪’。”[4]62禪正是王績的靈感。
王績另一首描寫山野景色的詩《春日山莊言志》:
平子試歸田,風光溢眼前。野樓全跨迥,山閣半臨煙。
入屋欹生樹,當階逆涌泉。剪茅通澗底,移柳向河邊。
崩沙猶有處,臥石不知年。入谷開斜道,橫溪渡小船。
鄭玄唯解義,王列鎮(zhèn)尋仙。去去人間遠,誰知心自然。[3]46
與《春望》不同的是,全詩更為僻靜,給人一種遠離塵世之感:房屋久無人居住,以至于屋檐穿出了樹枝,臺階涌出了泉水,道路上隨意地生長著茅草和柳樹。詩人以禪宗自然適意的審美趣味為出發(fā)點,把無人問津的山間風光寫出了靈動之美,極富生趣。張晶在《禪與唐宋詩學》中說道:“唐詩在意境上遠遠超越了魏晉南北朝的詩歌。從質實到空靈,這是中國詩歌藝術史上的一個躍遷。這與詩人的禪思是有很大關系的?!盵5]3
王績對大自然的這種虔誠又狂熱的態(tài)度,近乎于一種宗教情感,故而他筆下的自然景色山靈水秀,幽遠綿長,意蘊無窮。朱光潛就指出:“詩雖不是討論哲學和宣傳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沒有哲學和宗教,就不易達到深廣的境界?!盵4]96禪宗比佛教的任何宗派都更喜愛山水、 田園、 大自然,《大般涅槃經》有言: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禪的光芒常常在自然萬物中閃爍。所以,很多優(yōu)秀的山水田園詩,細細讀來,都可以品出禪味。對此,李澤厚作過這樣的評價:“許多禪詩實際比不上具有禪味的詩更真正接近于禪……它們通過審美形式,把某種寧靜淡遠的情感、 意緒、 心境引向去溶合,觸及或領悟宇宙目的、 時間意義、 永恒之謎,從而幾乎直接接近了禪所追求的意蘊和‘道體’,而并不神秘?!盵6]211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談到:“大抵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盵7]12禪道與詩道亦是相通的,它們二者要達到至高之境,唯“悟”字而已。禪宗講求開悟,禪宗高僧青原行思曾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禪中徹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王績的《詠懷》可窺見青原行思第三重的“徹悟”境界:
故鄉(xiāng)行云是,虛室坐間同。
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3]48
詩人描寫黃昏,大多是伴隨著一聲嘆息的,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登樂游原》)、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陸游《卜算子·詠梅》)、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凈沙·秋思》),借日暮西山之景抒發(fā)一種愁苦的情緒,宋代趙令畤在《清平樂·春風依舊》中更是作詩“斷送一生憔悴,只銷幾個黃昏”,夕陽與黃昏時常被籠罩著一層哀愁。而王績的黃昏,卻能讀出一種曠達的心境。詩人無疑是喜歡黃昏的,特別是在薄暮之時,日落西山,登高遠眺,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歷歷山河,仿佛天下皆空。王績看“日落西山暮”的境界,正是青原行思所講的參禪的第三重境界——日落還是那個日落,詩人的心境卻是“天下空”。這首詩名為詠懷,詠的便是這種“方知天下空”的情懷?!翱铡弊质侨姷狞c睛之筆,佛家常言“空”,尤以大乘佛教為然,“空”字不僅寫出了天地間的空曠之感,更是抒發(fā)了詩人心中的空曠之情,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境界,使這一剎那成了永恒。
從詩境的層面來看,“空”可以解讀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提到的“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8]19; 從禪境的層面來看,王績想借“空”來傳達他的“梵我合一”的世界觀,天地與我合二為一,天地的空與詩人內心的空寂明凈融為一體。其實,天下之空就是詩人內心“空”的體現(xiàn),但王績不講己空,而講天下空,將感受施之與外物,這種境界是凌駕在情感之上的。《壇經》談“無念”時指出:“何名無念: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有學者解讀說,“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區(qū)別,其實和禪的“無念為宗”亦是可以加以比較的。“無念”者,因為本心清凈,心不染著。禪學不否定人之外的環(huán)境,但是強調人的本心可以超越于外在的環(huán)境。[9]110王績“空”的體驗與禪宗思想之間具體的聯(lián)系是什么呢?對于空與禪的關系,鈴木大拙曾有過精辟的解讀:“對禪來說,空乃是訴諸于體驗而不是訴諸于概念化的……一方面空仍停留在自身,另一方面又使自己成為自己體驗的對象,也就是把自己分開同時又使自己結合成一個。只有當空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時,我們才體驗到空。”[10]247由此觀之,王績對禪宗思想有著很高的理解,他以山水田園詩的詩境表達禪境,詩句中浸潤著禪宗的哲學特色。
王績與佛教頗有淵源。從社會環(huán)境來說,王績出生于山西世族大家,山西是佛教圣地,尊佛禮佛的習俗盛行; 從家庭環(huán)境來說,王績的兄長王通是隋末大儒,也精通佛教思想,是一個主張“三教可一”的思想家。[11]62王績常年受佛教的耳濡目染,所以,他的詩詞中也常常見到佛家語。佛家常言“真如”,“真如”意為最高的真理,王績在詩中幾次提到“真如”,如《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的末尾兩聯(lián):
賴有北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視聽遣,自覺塵累祛。
何事須筌蹄,今已得兔魚。舊游儻多暇,同此釋紛拏。[3]55
這首詩作于隋末時期,詩人恰逢喪亂,流離失所,于是,跟隨北山僧人學佛法。通過遣去視聽,祛除塵累,詩人悟得真諦,得以解脫。在詩句末尾,詩人勸說好友如有時間也要修習佛法,這恰恰說明詩人此時已經開始了佛教的修習,并且收獲良多。其中,傳授詩人佛法的北山僧,雖不能確定其具體身份,但可以推測出是屬于禪宗派系的。關于“何事須筌蹄,今已得兔魚”中的言意之辨,道生曾有言:“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 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12]255道生是東晉廬山慧遠的弟子,曾受學于鳩摩羅什,道生所倡導的頓悟成佛論,與后來禪宗中南方“頓宗”的開創(chuàng)有直接的關系。這為王績曾修習過禪宗提供了有力的支撐。
隋朝的兩任統(tǒng)治者皆崇佛,建造了許多寺廟。隋文帝立寺3 792所, 造像106 580區(qū),隋煬帝治故像101 000匹,造新像3 850區(qū)。[13]6然而,王績認為佛家鑿壁龕佛是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的,“真如何處泊?坐費計人工”(《觀石壁諸龕禮拜成詠》)。[3]131真如在于內心的悟,在于自心,而不在于具體的物象。王績這種樸素的理念,與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宗旨是相同的,從這一層面來講,王績可稱之為禪宗思想的“先行者”。
杜繼文在《中國禪宗通史》里講,禪宗的唯一信仰是“自心”——迷在自心,悟在自心,苦樂在自心,解脫在自心,自心創(chuàng)造人生,自心創(chuàng)造宇宙,自心創(chuàng)造佛菩薩諸神。自心是自我的本質,是禪宗神化的唯一對象,是它全部信仰的基石。[2]3而這個“自心”的前提,就是要認識自己,找到自己。只有接受自己,認識自己,找到自己,才能得解脫,才能創(chuàng)造人生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由北宋歐陽修、 宋祁等合撰的紀傳體史書《新唐書》將王績收錄進了《隱逸》篇中,和他同載于隱逸篇的有隱士王希夷、 李元愷、 司馬承禎、 吳筠、 “藥王”孫思邈、 “茶圣”陸羽、 農學家陸龜蒙諸人。王績作為隱士身份收錄進史書,說明在史學家看來,其隱逸經歷是他最好的標簽。他在詩歌上的成就,與其禪隱的經歷密不可分。王績出身世族大家,他自幼好學,博聞強識。少年時,游歷京都長安,被稱為“神童仙子”; 這樣一個天才少年,在仕途上卻落得“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自撰墓志銘》)[3]184的下場,這樣的結果只能說明做官這條路是不適合他的。王績的人生經歷了三次出仕,三次歸隱。關于他的三仕三隱《新唐書·隱逸》記述如下:
大業(yè)中,舉孝悌廉潔,授秘書省正字。不樂在朝,求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時天下亦亂,因劾,遂解去?!咦嫖涞鲁?,以前官待詔門下省。故事,官給酒日三升,或問:“待詔何樂邪 ?”答曰:“良醞可戀耳!”侍中陳叔達聞之,日給一斗,時稱“斗酒學士”。貞觀初,以疾罷,復調有司,時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績求為丞,吏部以非流不許,績固請曰:“有深意。”竟除之。革死,妻送酒不絕,歲余,又死,績曰:“天不使我酣美酒邪?”棄官去。[14]5594
王績的第一次歸隱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順勢而為之,而后兩次卻是在唐初社會安定、 政治清明的大環(huán)境下主動選擇歸隱的。在第一次歸隱之后,他對自己有了認知,也就是有了“悟”。他有一身才學,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然而,他卻請求做太樂丞這種低品級的職務。他拒絕做官的理由,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出身貴族家庭富裕,不可能僅僅因為三升良釀就做官,更不可能因為善于釀酒的人去世就棄官而去。他只是借著“酒”的外衣,給自己找了一個近乎荒誕的說辭罷了。王績的性格散漫,不喜拘束,行跡放誕,這種性格是不適合做官的。他在《答馮子華處士書》中寫自己:“家兄鑒裁通照,知吾縱恣散誕,不閑拜揖,糠比禮義,錙銖功名,亦以俗外相待,不拘以家務。至于鄉(xiāng)族慶吊,閨門婚冠,寂然不預者已五六歲矣。親黨之際,皆以山麋野鹿相畜,性嗜琴酒,得盡所懷,幸甚悻甚?!盵3]148文中的家兄指的是王績的兄長王通,王通大概是懂這個弟弟的,所以不在家事上約束他。沒有了外界的壓力,王績也因此可以隱于山林,歸于本性。
胡適把禪宗稱為中國佛教的革命運動。[15]79這個革命運動的首要意義,就是將佛教簡單化,使修行簡易化。禪宗的修行不再需要頭陀苦行或打坐,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行禪,所謂“坐亦禪,行亦禪”,把禪貫穿于生活點滴,如同禪宗常提到的偈語:劈柴擔水,無非妙道,行住坐臥,皆在道場。這種參禪的方式,與王績的人生理念可以說是不謀而合。王績是個體驗派詩人,他的詩歌中有很多勞作過程及體會的描寫,如《采藥》“從容肉作名,薯蕷膏成質。家豐松葉酒,器貯參花蜜”[3]102、 《食后》“田家無所有,晚食遂為常。菜剪三秋綠,飧炊百日黃”[3]101、 《春莊酒后》“柏葉投新釀,松花潑舊醅”[3]199。歸隱之后,“物外知何事,山中無所有”(《山中敘志》)[3]116的環(huán)境使他可以心無旁騖地感受生活的樂趣,對農家生活以及自然山水中的禪意有著更純粹的體驗,由此而悟得禪理。這是“戚戚于名利、 汲汲于富貴”的官場中人無法體驗到的。其實,做官與做隱士,只不過是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而已。王績用自己的選擇,驗證了禪宗的“自心”說:按照本心來生活,可以成就人生的價值,心中自有宇宙萬物。
王績的詩中,關于孤獨的描寫有很多,但他的孤獨與大多隱士又有不同。隱士幾乎都有一種“不屑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心態(tài),故而甚少直接表達孤獨。他們有的因為政治黑暗、 官場腐敗,無法實現(xiàn)政治理想無奈而隱,如陶淵明的“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 又或不愿與當朝統(tǒng)治者合作,故遠離政治,避實就虛,如嵇康,不愿出仕時的那一句“非湯武而薄周孔”石破天驚,心底里卻期待兒子嵇紹做一名儒家君子為國盡忠。這種“言不由衷”的情形,在王績身上很少看到。王績是一個很真實的人,對自己的感官體驗都毫無掩飾地表達出來,包括他的孤獨感。王績詩詞中的孤獨主要有以下幾個層面:
一是家庭關系疏遠。王績和親戚朋友關系疏離,很少參加家族活動,“至于鄉(xiāng)族慶吊,閨門婚冠,寂然不預者已五六歲矣”(《答馮子華處士書》)[3]148,這導致他的親戚把他看作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鄉(xiāng)野怪人,“親黨之際,皆以山麋野鹿相畜”[3]148。王績出生在官宦世家,家族眾人大都入朝為官,父親王隆曾任隋朝國子博士待詔云龍門,兄長王通做過蜀王侍郎、 蜀郡司戶書佐,兄長王凝曾為隋朝撰寫《隋書》。王績散漫的性格,與他的原生家庭背道而馳,他在《自撰墓志銘》中說自己“院止三逕,堂唯四壁。不知節(jié)制,焉有親戚”[3]185? 所以,他不與家族眾人一起居住,想念弟兄時便“忽憶弟兄,則渡河歸家,維舟岸側,興盡便返”(《答馮子華處士書》)[3]148。
二是社會生活無法融入。他的很多詩句都表明他不愛社交,如“吾受性潦倒,不經世務,屏居獨處,則蕭然自得,接對賓客,則苶然思寢”(《答程道士書》)[3]155,在《自撰墓志銘》中更是直接講自己“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3]184。他隱居,不似尋常隱士居于村落,而是隱于山林人跡罕至之處。他在《答馮子華處士書》中寫道:“近復都盧棄家,獨坐河渚,結構茅屋,并廚廄總十馀閑,奴婢數(shù)人,足以應役。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耕耘穮蓘,黍秫而已……或時與舟人漁子,分潭并釣,俛仰極樂,戴星而歸,歌詠以會意為巧,不必與夫悠悠之閑人相唱和也。孤住河渚,傍無四鄰,聞雞犬,望煙火,便知息身之有地矣?!盵3]148為了避免和別人打交道,他隱居的去處越來越偏僻。
三是精神層面無人理解。親戚的疏遠,朋友的匱乏,使他時而會產生“無人堪作伴”(《黃頰山》)的心境,如“世無鐘子期,誰知心所屬”(《古意六首》)[3]118、 “獨對三春酌,無人來共傾”(《新園旦坐》)[3]116、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野望》)[3]77。王績唯一的知己,他的鄰居仲長先生,也是一位隱士。王績曾為他作《仲長先生傳》 《祭處士仲長子光文》,但是仲長先生嗓子有疾病,不能用語言交流。
現(xiàn)實中無人交流,無人理解,王績便從歷史之中尋找知音,從精神層面尋求解脫。他的詩中經常提到魏晉名士陶淵明、 阮籍、 嵇康、 劉伶諸人,與知己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如“旦逐劉伶去,宵隨畢卓眠”(《戲題卜鋪壁》)[3]59、 “嘗愛陶淵明,酌醴焚枯魚”(《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3]55、 “散腰追阮籍,招手喚劉伶”(《春園興后》)[3]69。由此,王績產生了“蕭蕭懷抱足,何藉世人知”(《秋夜晚坐》)[3]77這般適意的情感,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與適意。佛教有三大法門:一曰戒,二曰定,三曰慧。胡適曾說,印度禪重在“定”,中國禪重在“慧”,中國禪是運用智慧,從中想出辦法來,打破障礙,超脫一切。[16]12王績與魏晉名士這種跨越時間、 空間的溝通,正是對自己“孤獨感”的一種超越。
王績喜歡酒,嗜酒如命,自稱“平生唯酒樂”,酒字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詩文以及題目中。王績服用藥酒來養(yǎng)生,如“柏葉投新釀,松花潑舊醅”(《春莊酒后》)[3]97、 “酒中添藥氣,琴里作松聲”(《山中獨坐》)[3]90都寫到了泡制藥酒; 除此之外,還用藥酒戒食葷腥,如“近復有人見贈五加地黃酒方,及種薯蕷枸杞等法,用之有效,力省功倍。不能暇修渾沌,并常行之”(《答馮子華處士書》)[3]148。他對酒的制作過程也抱有欣賞的態(tài)度。《看釀酒》有云:“六月調神曲,正朝汲美泉。從來作春酒,未省不經年?!盵3]67難能可貴的是,王績愛酒但不酗酒,他飲酒適度,注重酒德。如《過酒家》中“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以及“有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來時長道貰,慚愧酒家胡”[3]98。從“葛花消酒毒,萸蒂發(fā)羹香”(《食后》)[3]101可知他飲酒是有節(jié)制的,他醉酒卻不似劉伶那樣癡迷于酒。王績不光是喜飲酒,還帶有審美的意趣在里面。酒成為他詩文中的一個意象,一處景致,如“風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山中敘志》)[3]116、 “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春日》)[3]93。
通過《田家三首》,我們可以看到王績飲酒后的精神世界:
家住箕山下,門枕潁川濱。不知今有漢,唯言昔避秦。
琴伴前庭月,酒勸后園春。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3]65
細細讀來,一個率性自然的隱士形象便躍然紙上。詩人居住在依山傍水之所,他彈琴賞月,飲酒游園,生活閑適。詩中引用了多個陶淵明詩文中的典故,“不知今有漢,唯言昔避秦”出自《桃花源記》,勾畫出一個如桃花源一般的理想世界; “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則出自《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表達的是一種生活的安逸自得。可以看出,酒為詩人的隱逸生活增添了適意的禪趣。
王績曾作《五斗先生傳》來描述自己: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間。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也。常一飲五斗,因以為號焉。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嘗言曰:“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yǎng),而嵇康著論; 途何為窮,而阮籍慟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彼煨衅渲荆恢?。[3]180
這篇自傳主要寫酒,卻意不在酒。詩人在結尾批評了為養(yǎng)生而著論的嵇康、 為途窮而哭返的阮籍,借此表達自己“萬物不縈于心”超然物外的心態(tài)。這種不愿意被客觀世界所支配的精神,體現(xiàn)出一種很強烈的超越感。而禪學的一般任務,正是著力擺脫客觀世界對精神世界的支配,超越自身生理機制對于情感欲望的制約,訓練出一種不受客觀環(huán)境和主體情識左右的精神境界或心理狀態(tài)。[2]5亦如王績在《答程道士書》中所寫“但欲乘化獨往,任所遇耳”[3]159。
王績用飲酒來達到一種超越的境界。王瑤曾分析竹林七賢、 陶淵明諸人飲酒,他指出,酒是追求一物我兩冥的自然境界的一種手段,竹林諸人皆好老莊,飲酒正是他們求得一種超越境界的實踐。[17]162與嵇康、 阮籍諸人稍有出入的是,王績超脫思想的來源并非道家,而是佛家。王績否定精神上的不滅和永存,對道家修煉仙術、 追求長生不老持批判的態(tài)度,《贈學仙者》寫道“仙人何處在,道士未還家……相逢寧可醉,定不學丹砂?!盵3]68王績認為生死是最為平常不過的事情,他的超脫表達的是佛家對生死觀念的超脫,體現(xiàn)著禪宗精神中的超越與自由。
綜上所述,王績開創(chuàng)了初唐新詩風,是真正引禪入唐詩的先行者。作為一個文人,他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秀的禪體詩; 作為一個隱士,他的隱逸生活閃爍著禪宗智慧的光芒。他將自身對禪宗思想獨特的理解與超越,融匯到他的詩歌以及人生經歷之中。其禪體詩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唐代禪宗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