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濤
摘要:作為80后作家,孫頻是當今文壇中的翹楚。在空間理論的觀照下,孫頻小說通過展示人物的情感命運,顯示出人物在家、火車等共享空間中的性格凝結(jié),表現(xiàn)出人物在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的互動中的精神走向與自我拯救。在二者的交鋒中,人物最終成為失敗的自我拯救者,這成為孫頻筆下人物情感與命運的常態(tài)。這一方面解決了學(xué)界對其筆下人物精神走向的爭執(zhí),另一方面也歸納出孫頻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體模式。而在“空間寓言”中顯示出的作者的思索,或許是孫頻今后創(chuàng)作的風門水口。
關(guān)鍵詞:空間寓言 共享空間 私我空間 孫頻 救贖
作為80后作家,孫頻是“比較純粹的嚴肅文學(xué)追隨者”[1],是當今文壇的中堅力量,她的作品頻繁出現(xiàn)于《收獲》等文學(xué)期刊和“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中。其作品不同于如韓寒、郭敬明等其他80后作家所攜帶的標簽,而始終保持著對于純文學(xué)的熱情。對于其作品中的主人公的最終情感走向問題,在相關(guān)研究文獻中主要分為兩個方向:希望或絕望;成功或失敗。在希望與絕望的交鋒中,本文試圖考察孫頻作品中主人公在“空間寓言”中的情感軌跡以及是否實現(xiàn)自我救贖,從而歸納孫頻的創(chuàng)作模式。
一、共享空間的構(gòu)建
人類聚居后共享空間不斷擴大,并且共享空間越發(fā)具有社會屬性,直接表現(xiàn)為建筑、交通和山林等,在其本質(zhì)上呈現(xiàn)出價值認同與情感趨同。在孫頻小說中,家、火車、學(xué)校、畫室、走廊、街道等為常見的共享空間,但又有悖于共享空間普遍的常規(guī)化、制度化等特點,從而建構(gòu)起異端化的共享空間,在掌握著話語權(quán)的同時制約或激發(fā)小說中的人物情感。
孫頻小說中的故事發(fā)展與高潮基本上都是在“家”中展開。“家”作為物理現(xiàn)實空間,應(yīng)該是給人以溫暖依靠的場所,這是人們共同的價值取向。但在孫頻小說中,“家”已然成為變異的空間,人物在變異的“家”中走向進一步的孤獨與絕望?!凹摇睂τ卩噥單骶拖瘛皣恰?,樓下的商販每天希望有朝一日能住進這樓房,而她卻認為自己生活的家是如同廣寒宮似的囚籠。隨著第十一位租客——李塘的到來,讓她逐漸感受到家的樣子并且很快與李塘組成新的家。這兩個人都在新組成的家里尋找自己的目的,鄧亞西是為了擺脫以往的夢魘,而李塘則是為了在新家中尋找自己的“藥引”。不幸的是,他們倆的目的一直沒有在新家中接軌,反而差距越來越大,難以彌合。李塘在新家中尋求“藥引”無望后則另尋他處,而鄧亞西則對新家的幻想徹底破滅,新家不僅沒有給到她所希望的陪伴,反倒將她推向深淵。蘇小軍的家承載的不是他與紀米萍的愛情,而是紀米萍的偏執(zhí)與狂熱,蘇小軍的無奈與煩躁。紀米萍寧可辭掉工作或是在兩地間奔波抑或在樓道坐上幾夜,也要來到蘇小軍的家中見到他。這個家是空洞而無味的,在這里他們沒有愛情的甜蜜,有的只是性欲與沖突。也許紀米萍給蘇小軍的家涂抹了一些愛情的顏料,但蘇小軍馬上又將其粉刷干凈,不留一絲顏色。為了上學(xué)而遠離老家,張銀枝無言地被繼父強暴十年,她所能做的就是握緊學(xué)費心中做著無聲的反抗。噩夢般的呂梁山老家為她日后的生活鋪上了灰暗的底色,她無法逃避少年時在老家的陰影,即便是在葡峰山莊也是如此。桑立明在家中十七年如一日般照顧著患有精神病的妻子,為了能夠?qū)iT照顧好妻子,他不得不辭去工作。在這里讀者似乎看到了家的溫馨,但實則不然。他對于妻子的照顧早已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出于道義和良心,從而不得不年復(fù)一年將自己與妻子綁在一起。當張銀枝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他痛下殺心,與其說是為了讓自己與妻子解脫,莫不如說是為了自己與張銀枝的未來。這個家早已成為一個同時捆綁著三個人的枷鎖,一個同時羈押三個人的囚牢。
現(xiàn)代交通工具是給人方便的載體,為的是能讓人們更好更快地交流。而孫頻小說中的交通工具已然不是為了正常的情感尋覓,而是為了畸形的欲望搬運,承載的是一種卑微與怨恨,信念與愧疚。紀米萍為了心目中所謂的不同于妓女的愛情,坐七八個小時的火車,即使買不到坐票,也要一路站到太原。她明明知道她所面對的會是蘇小軍一次又一次的冷漠與打擊,但仍會不厭其煩地奔波于兩地,將自己的卑微不計次數(shù)地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為了懲罰丈夫鄧安城的沉默與無力,余亞靜不惜離家出走,乘坐火車不停地追溯自己的四個前男友,火車也就成為余亞靜與前男友私會偷情的工具,成為余亞靜發(fā)泄對丈夫怨恨的“幫兇”;張銀枝為了能夠見到桑立明,每一個季節(jié)都會坐一晚上的火車硬座前往榆林與桑立明見一次面,即使到了后期桑立明下了“逐客令”,但她仍不厭其煩地堅持四年,哪怕剛回到家又轉(zhuǎn)去榆林。這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信念,張銀枝把桑立明視為神父,在火車上的一次次被折磨成為她精神上的一種寄托,從而撫慰她凄冷的生活;夏肖丹學(xué)生時代年少無知,追求新鮮與激情,在奔馳車內(nèi)被追求者“摸一把”。多年后,已經(jīng)成家的夏肖丹在出租車內(nèi)聽到司機講到的現(xiàn)如今女大學(xué)生荒唐的事情后,不惜在出租車內(nèi)又讓司機“摸一把”,這與為了尋求學(xué)生時代的刺激與放縱而代替車費的“摸一把”不同,而是一種對于她曾經(jīng)過錯的懺悔與愧疚。
在具有常規(guī)化話語的共享空間中,主人公們開拓出一個個不同于模式化制約的異化共享空間,他們在這種張力中完成了個人性格的凝結(jié)。他們在共享空間中找到自己的歸宿,找到自己精神情感的最后指歸,在內(nèi)心深處尋求救贖之路,哪怕迎接他們的是黑暗的深淵。
二、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的互動
共享空間的擴大則伴隨私我空間的萎縮,共享空間越發(fā)管轄擠壓私我空間,于是私我空間逐漸內(nèi)化,轉(zhuǎn)化為私人的精神情感領(lǐng)域。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不是并列或線性交替關(guān)系,而是相伴相生的關(guān)系。人物在不同的共享空間中伴生不同的私我空間,衍生出不同的情感指向。與此同時,私我空間的情感變化又使人物在共享空間中走向不同的人生命運。
鄧亞西因被男友所傷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苦澀與孤獨,使得她多年來獨自一人身居在公寓中。如果說公寓是她身體擋風避雨的安家之所,那么公寓中的畫室則成為她內(nèi)心自我安慰的妥協(xié)之地。在共享空間中的情感傷痕使得鄧亞西深居在私我空間中的情感閉塞與焦慮中,日復(fù)一日地在畫室中重復(fù)地畫著同一幅畫,畫著同樣的人物與場景,“她把他們背得太熟了,熟得快掉渣了,她能把他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纖毫畢現(xiàn)地畫出來”[2]。在她的私我空間里,揮之不去的永遠都是自己、前男友與情敵“三人成宴”的場景,希望能在這個畫面中實現(xiàn)自我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就在這時,作為備受妻子折磨的租客李塘出現(xiàn)在她的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中,使得原本抑郁的鄧亞西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開始主動地走向大眾世界。她原本將李塘視為自己的“藥引”,欲借李塘爬出自己的孤獨世界,企圖在新的家庭中回憶舊的家庭記憶,尋求幸福的安定感與自我安慰。但事與愿違,將對方看作自己“救贖草”的雙方都沒能救治彼此。她再一次被情感的欺騙攻陷,又一次窩藏在自己的畫室中,躲避在孤寂與慘淡的私我空間中。張銀枝幼年時在充滿黑暗的呂梁山老家中備受凌辱,逆來順受地像繼父的情人一樣在母親身邊待了十年,順從與麻木成為她內(nèi)心的底色。即使多年后,經(jīng)營著葡峰山莊的張銀枝名聲在外,但她仍逃脫不了自己私我空間中的羞恥與空虛,愈發(fā)察覺自己渴望暴力,甚至渴望被強奸,渴望在共享空間中被凌辱。但自從遇到桑立明這個“藥引”后,她開始不再自我馴化,不再渴望暴力,而是在與桑立明交往的同時尋求自身的拯救,自發(fā)地追求著內(nèi)心的希望,奢求著自己的“黎明”。夏肖丹幼年與母親相依為命,在一個缺少父愛被人歧視的環(huán)境中長大,那節(jié)斷指是她幼年的“圣物”,一直提醒自己不能懈怠。在工廠房區(qū)共享空間中,夏肖丹沉淪在自我孤獨的精神世界里,在獨處的空間中享受孤獨、忍受孤獨、渴望孤獨,激情在孤獨地存在中醞釀與爆發(fā),燃燒或復(fù)燃。直到上大學(xué)后,她才沒有“圣物”的籠罩,在紛繁復(fù)雜的大學(xué)環(huán)境中漸漸迷失自己,青春放縱成為她的內(nèi)心主調(diào)。母親的又一次“斷指”將她從迷離邊緣中拯救出來,自此,她再一次被“圣物”籠攝,漸漸走向平穩(wěn)的生活,追求安心與平靜。在上海的出租車上,她在共享空間中以局外者的身份得知如今的女大學(xué)生正在走自己曾經(jīng)的路,記憶再一次在她的腦海中翻閱,這時的她才徹底幡然醒悟。
“當找到一個庇護之所時,我們將看到想象力用無形的陰影建造起墻壁,用受保護的幻覺來自我安慰,或者相反,在厚厚的墻壁背后顫抖,不信賴最堅固的墻壁。”[3]在孫頻的小說中,主人公大多都是在與他人乃至社會等共享空間的接觸及沖突后,走入私我空間的自我救贖或自我消沉,又反過來影響著自己在共享空間中的走向,這既如蘇小軍被紀米萍感化下的懺悔,從而尋求紀米萍的歸來;也如鄧安城被妻子余亞靜逼迫下的絕望,以致在浴室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三、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的互動反思
空間將時間懸置,保存著千萬個時間記憶與感情碎片,人應(yīng)該處理好空間與時間的關(guān)系、現(xiàn)實世界與情感世界的關(guān)系。人應(yīng)該既能在共享空間中自由發(fā)展,又能在私我空間中向上獨立,而不是只停留在自我享受的私我空間中,抑或在共享空間中身陷囹圄,更不應(yīng)該在現(xiàn)實世界與精神世界中都備受煎熬。
孫頻小說中得到救贖后的主人公是否真的能夠在私我空間中得到解脫?是否真的能夠重新走進共享空間?又能否在共享空間中立足與發(fā)展?除了鄧亞西和鄧安城等外,孫頻對于其他人物的命運似乎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鄧亞西與李塘婚后的無望,使得她又回到了精神牢寵似的畫室,“三人成宴”的人物由自己、前男友和情敵換成了自己、李塘與黃發(fā)女孩,但各自代表的角色仍然是固定的。即使身體生活在共享空間,但她也不可能逃出私我空間,最終只好在精神病院中度過余生,永遠沉陷在內(nèi)心的孤寂與幻想中。鄧安城將余亞靜視為牟小紅的替身,對余亞靜的不管不問實則是在對牟小紅的補過。當這一幻境被打破后,鄧安城則失去了“精神之根”,在浴室中自殺。試想,除了鄧亞西與鄧安城,其他人是否能走出悲痛的私我空間而在共享空間中成長呢?《不速之客》的結(jié)尾處,雖然暗示著蘇小軍的悔意與紀米萍的回歸,但是雙方的感情基礎(chǔ)不是出于愛情,而是紀米萍出于情感補償需要卑微地對蘇小軍單方面地討好,這樣的關(guān)系未必會長久。張銀枝雖然四年如一日般地到榆林見桑立明,但她與只在自己山莊居住不到一個星期的客人之間真的會有愛情嗎?正如她自己所言,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愛情,而是出于一種信念。她三番五次地去見桑立明享受的是被折磨的過程而非最終的結(jié)果,一旦這個過程結(jié)束,她真的能與桑立明安心地在葡峰山莊生活嗎?夏肖丹雖然在出租車內(nèi)徹底醒悟,但是所謂的醒悟是被斷指“圣物”統(tǒng)攝的,是外部強加給她的精神支柱,一旦沒有“圣物”的管控,她真的能悔悟嗎?真的能在私我空間中追求平穩(wěn)嗎?所以,我們可以看出,大多數(shù)情況下孫頻并沒有讓主人公得到完全意義上的拯救。他們在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的互動沖突中,雖然得到自我救贖,但那是不完整的救贖。他們在不徹底的救贖中很難再走進共享空間,或是一直存在于共享空間中得不到救贖,或是永遠滯留于救贖后的私我空間,或是在只有短暫的自我救贖后又重新進入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的沖突中。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在共享空間與私我空間的交鋒中失敗的自我救贖者,他們最終的走向是絕望與失敗,而非希望與成功,這在《我們騎鯨而去》等新作中同樣如此。
這種創(chuàng)作設(shè)計或許是孫頻有意為之,正如孫頻在談?wù)撟约旱膭?chuàng)作時,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正是為了補償自己“所有的缺失與渴望,所有不為人知的愛與悲傷,補償生命中的種種苦難”[4],但也或許是孫頻的文學(xué)實踐難題,她無法為人物構(gòu)建一個未來。當然,我們并不強制作家回答任何問題,但我們希望作家能夠在面對情感、人生和命運等問題時,能夠給出一條作家希望看到的道路,能夠讓讀者看到作家給人物設(shè)計的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圖景”。在“空間寓言”中顯示作者的思索,這或許是孫頻今后創(chuàng)作的風門水口。
參考文獻:
[1] 孫頻.女人與女人,女作家與女作家[J].文藝爭鳴,2016(4):36.
[2] 孫頻.三人成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15.
[3] [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xué)[M]. 張逸靖,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3.
[4] 孫頻.用文字和世界對話[J].山西文學(xué),2010(6):39.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