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衛(wèi)

(香港中文大學 歷史學系，香港 999077)

我其實參加過很多次閩浙贛工作坊的會議，每次都很高興有機會跟大家共同學習，當然有時候可以跑一下田野就更高興了。但是這兩年在香港，因為新冠疫情哪里都不能去，所以田野考察也暫停了，我們以前做了很多年的項目也停頓了一陣子。我就在想這一次來開會，要交一個什么樣子的報告呢？我昨天晚上準備了一個簡短的ppt，但是擔心網(wǎng)絡不穩(wěn)定造成麻煩，我就不演示而直接講述。

因為這兩年也沒有跑過田野，我就想向大家做一點我讀書的報告。什么讀書的報告呢？我們原來有個項目叫作“中國社會的歷史人類學”，它跟閩浙贛也有點關(guān)系，最后應該有些最終成果。我就將之前的項目進行了整理，準備弄一本書，歸納出種種不同地方的研究，看是否會有一個比較具體的、全面性的故事。事實上，在一本書中要囊括中國很多地方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每個地方情狀各異，如果你不了解實地情況，讀文獻時就很容易產(chǎn)生誤解。所以這一次我也感覺到太大的野心，不過，還是希望到明年可以把這本書弄出來。但是工作做到一半，我跟賀喜又接到了另一個任務，也跟閩浙贛有關(guān)系，我們要寫一本書，主要講秘密會社的秘密。我就負責其中講到東南亞的那一章，江西、福建、廣東的部分都是賀喜負責的。所以這次發(fā)言，我想還是講整理“中國社會的歷史人類學”這個項目的書，來談談區(qū)域社會史中兩個不同但又有聯(lián)系的層面。

一是宗族制度。似乎任何事物在發(fā)生的過程中，都伴隨著制度上的發(fā)明，而制度又在不同地方不斷演變有不同的后果，所以說要了解一項制度，首先要了解其產(chǎn)生與演變的過程。講到宗族，主要有三個部分需要處理，分別是祠堂、族譜和嘗產(chǎn)(宗族的財產(chǎn))。祠堂，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在鄉(xiāng)村里面，為了配合王朝國家的制度，逐漸發(fā)展出家廟一類的場所。關(guān)于這方面，我出版過一本書叫作《皇帝和祖宗：華南的國家與宗族》(中文版由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講到“大禮議”前后，在廣東地區(qū)祠堂的變化。至于族譜的故事，我推薦大家去看賀喜最近出版的新書(Lineage and Community in China，1100—1500：Genealogical Innovation in Jiangxi，Routledge，2020)。族譜也有著漫長的歷史，我們原來的譜系不是多線的，因此研究時需要分辨單線的和多線的譜系。多線譜出現(xiàn)于宋朝，要從歐陽修的故事開始講起，而借助多線譜我們又可以了解到宗族的另外一種模式。但是，關(guān)于嘗產(chǎn)是怎么發(fā)展出來的，我們目前還沒有解決。我相信宗族需要拿到財產(chǎn)，這里面是有另外一個故事要講的，我希望在即將要寫的書里可以處理。

另外一個層面，我們有興趣的就是要討論國家在地方上是什么樣子的，即國家跟地方社會的互動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要先了解國家和地方上的互動是在什么時候建立的。因為不同地方與國家建立聯(lián)系的時間以及所依據(jù)的機制不盡相同，還應提到文字在兩者互動過程中有著重要作用，在了解國家與地方互動時，我們需要對文字多加關(guān)注。我們需要辨析在地方和國家互動中，文字是否具有普遍性，又或者說在二者確立聯(lián)系之后文字的普遍性才體現(xiàn)出來。此外，還要注意文字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書籍(抄本、印刷品)以及從《四書》《五經(jīng)》延續(xù)下來的教材，再想象一下《三字經(jīng)》等蘊含了怎樣的儒家價值，這些都是十分關(guān)鍵的問題。所以說，文字是幫助我們了解兩者互動的一個重要層面。

另外要關(guān)注的是神跟祖先的關(guān)系，這是我比較費力的地方，因為我基本上不懂宋史，宋以前的歷史我就更不清楚了，所以我一直在辛苦地補課。探討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找出宋朝時每個地方具體的樣子，避免將研究對象泛化，搞得整個宋代的中國都是一樣的。我們還是要清楚地明白，事實上在宋朝很多地方是不拜祖先的，地方上有各種各樣的神。隨著時間的推移，拜神與拜祖先才逐漸結(jié)合，到某一時段才演變成祖先崇拜，這其中蘊含的問題也需要我們加以注意。

還有一點是在理解國家與地方的互動模式時，尤其是提到族產(chǎn)(嘗產(chǎn))問題，此前劉志偉先生講過多次，其中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國家是利用戶口登記還是田土登記來控制稅收。所以在研究地方與國家互動模式時，文字、宗教和稅收是三個關(guān)鍵因素。在即將出版的新書中，我試圖找出很多地方原先基本上是拜神而不是拜祖先的，進而揭示出從拜神到拜祖先的轉(zhuǎn)變過程。當然，我并不是說整個中國都是一樣的，我歷來都是反對研究一個地方時將其視為典型，在經(jīng)歷一個歷史過程中，肯定有很多地方采取了不一樣的做法。但是，當?shù)搅四硞€時候，不一定是馬上，也許是幾百年之后，人們在用文字統(tǒng)籌記錄時，就將這個過程當成是一樣的進行書寫。這就導致當我們現(xiàn)在去看后來者編的材料，尤其是族譜時，就感覺大家似乎都經(jīng)歷了同樣的一個過程，但實際上每個過程都是不一樣的。講到這里我想說的是，當我們看文獻時，樣子很像的文獻背后的故事可能很不一樣，看不看得出來，這是十分考驗歷史學者讀文獻的功夫。

另外要說的是，因為很多東西我還不懂，因此寫這本書時異常辛苦。當然現(xiàn)在有一個好處，就是在網(wǎng)上有非常多的族譜，上海圖書館有幾千種，美國猶他家譜學會有一千三百萬張的一頁一頁的膠片記錄。只要你有興趣、有時間，慢慢去看，你可以找到很多的族譜。但是，你在圖書館找到的族譜和在鄉(xiāng)村里面見到的不一樣。我還非常感謝讓我去跑過田野的所有朋友，因為有跑過田野的經(jīng)驗，在不能跑田野只能枯坐在家里通過電腦去翻閱族譜的情況下，田野的經(jīng)驗給予我非常大的幫助。因為跑過田野，你就懂得如何去看族譜，就會知道編族譜的不同目的。這些族譜為何書寫、如何使用，誰寫、誰讀、誰保存，其中保存了什么、扔掉了什么。換句話說，你得明白流入圖書館和檔案館的族譜是經(jīng)過了有意篩選的“死文字”。

因為這些族譜，所以我可以去研究閩浙贛。我原先是研究珠江三角洲的，后來有興趣關(guān)注華北，還有興趣留意西南，也正是在尋找族譜的過程中，我追到了浙江，尤其是浙江的山區(qū)。在新書中我梳理了蕭山湘湖盆地的情況，并與浙南山區(qū)進行對比。關(guān)于這一方面，好幾個學者(例如錢杭先生)的研究對我有很大的啟發(fā)。但是通過自己翻閱族譜和地方文獻，我發(fā)現(xiàn)了湘湖地區(qū)是如何構(gòu)建一個先民開發(fā)的故事，并將其作為在此地生根的宗族起源的依據(jù)，有了這個依據(jù)，他們就有入住、開發(fā)的權(quán)利，就可以把其他人排擠出去。但在山區(qū)卻顯示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我需要將材料翻出來，慢慢整理才搞得清楚，但是限于時間，我無法解釋其中詳細的差異，只能籠統(tǒng)的敘述一些。

關(guān)于這方面的研究，其實是郭錦洲先生的《宋明間徽州社會和祭祀禮儀》給我的啟發(fā)。這原來是他的博士論文，我很幸運是他的指導老師。他試圖解釋明朝中葉徽州的祭祀禮儀是在怎樣的基礎(chǔ)上建立的，比如徽州的宗族，講到汪華、方儲那幾個上面。其中，特別提及方儲這類既是祖先又是神的人，有意思的是方臘之亂中方臘叫作方圣公，而方儲也叫方圣公，所以我們要特別注意地方社會原先拜的那個神。郭先生研究的是徽州，假如他多走幾步，跑到浙江這邊，跑到淳安，也就是方臘出現(xiàn)的地方，淳安姓方的那些村子，就是方臘起義的時候軍隊跑進去攻打的村子。史料中清晰地記錄著，那些村子要怎么樣把他原來拜的方圣公改成是他們自己的祖先，并與方臘相區(qū)別。在那一帶進行觀察，你會開始看到汪華，還有葉法善的宗族原來是拜神的，后來都改成拜祖先，改成拜祖先就跟產(chǎn)業(yè)有了關(guān)系，這就回到了剛才說的國家與地方互動這個層面。

為什么對這個地方非常有興趣，因為這些涉及剛才說的，一部分是神跟祖先的關(guān)系，一部分是朝廷納稅登記人口還是登記土地的關(guān)系。在梳理的過程中，我要感謝許多研究宋史的學者，其中包偉民先生寫的幾篇文章對我了解這塊區(qū)域非常重要。研究宋史的學者大多喜歡說，明清時期的制度在宋朝時就已有了雛形，但是他們較少進一步研究這些制度在宋朝哪里起的實際作用。例如南宋時期國家進行的土地登記，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實施過呢？事實上只在少許地方、短時期內(nèi)登記過，而且是非常晚的時期才進行的，等真正做土地登記時，南宋快滅亡了。我對浙南山區(qū)感興趣，一方面是因為方臘動亂中涉及祖先與神明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則是南宋時期國家在這里進行了土地登記的緣故。當你拿出那一帶的族譜，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土地登記與民眾捐給佛寺的財產(chǎn)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隨之而來的在生產(chǎn)上發(fā)生的變化，通過土地登記原先捐給佛寺的財產(chǎn)現(xiàn)在仍歸民眾所有，所以當佛寺沒落之后，這些便成為家族的財產(chǎn)。神明和祖先這兩個層面在財產(chǎn)問題上匯集，我看到后十分興奮，在要出版的書中我花了一章去分析這個問題，我大概已經(jīng)寫完了。

我對江蘇也很感興趣，因為日本學者濱島敦俊先生曾講到一句話“江南無宗族”，遭到大家的“圍攻”。當然，我相信濱島先生的這個提法，目的是刺激學者對此深入研究。其實他講的內(nèi)容是關(guān)鍵的，江南很多地方都是拜神靈的，但并不能說江南沒有宗族，比如范仲淹家族及無錫的華氏宗族，很多大的宗族祠堂都在那一帶。但是，江南是個非常復雜的地方，每個角落都不一樣，常州和湖州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江南太大、太復雜了，要做整體研究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也只是找了一個小小的地方。我找到了哪里呢？以前有一條叫泰伯渠的小河，從無錫一直流到鵝湖，中間流經(jīng)梅里鎮(zhèn)，鎮(zhèn)里面有個泰伯廟。泰伯是一個好玩的故事，泰伯姓吳，起源于商朝，他把皇帝位置讓給他兄弟，自己跑到江南隱居。過了許久，又有個姓吳叫季子的，他也把皇位讓給了哥哥跑到江南來隱居。你會發(fā)現(xiàn)兩個不同的名字背后的地點以及故事結(jié)構(gòu)大體是相同的，但是你繼續(xù)了解下去就會明白，這些都是到宋朝才有的。因為宋朝開始封賜地方的時候，其實封賜的是季子，不是泰伯，泰伯的故事是模仿季子的，然后把重點放在了梅里鎮(zhèn)，后來有了泰伯廟。

泰伯廟原先是個小廟，但由于這條河流的重要性，梅里鎮(zhèn)的地位也就日益凸顯，江蘇很多大的宗族都是在這樣小小的圈子中發(fā)展起來的。明朝周忱在江南搞改革時也就是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往南走就是太湖，這一帶在宋元明時代就開發(fā)湖田。所以我希望看到的不只是浙江山區(qū)的故事，在這里看到的是一群人開始修族譜，實踐他們認為宗族應該有的樣子，然后到了清代，因為我們都需要有祠堂，他們通通跑到惠山建祠堂。誰說江蘇沒有宗族？值得提到的是，鄭振滿講莆田平原的宗族，你會看到它的過程和浙江山區(qū)又不一樣。我已經(jīng)用時太多了，就不展開具體論述了。

我只是很初步告訴大家，我的書稿打算怎么搞，開頭一兩章計劃講述歷史人類學的研究方法、關(guān)注的問題等等，然后我打算講一下浙江、江蘇、西南以及山西等地。但是你不能以為我們的重點只是在地區(qū)，因為還有很多制度是很分散的，例如說軍隊的制度，我不是只講衛(wèi)所，軍隊的制度是非常影響社會的，所以我們要明白這個。還有回族，回族不僅是一個地點，他們堅持他們有另外一個社會，這也需要明白，他們也是中國的一部分。還有鄉(xiāng)村的宗教也要弄一章，這樣子加起來就有九章、十章了。我希望明年這本書可以出來，縱使不能，最少基本有個書稿，這樣早日有機會可以向大家進行報告。要是這本書寫完，我現(xiàn)在還有一本書要寫，就是我的商業(yè)史。事實上，不能跑田野當然不是好事。不能跑田野，就沒有很多生活的樂趣，但是也非常感謝現(xiàn)代網(wǎng)絡可以找到那么多的歷史材料，所以也還是生活得快快樂樂。

總之，我期待不同的學者在不同的區(qū)域進行深度研究，但這些區(qū)域不應是孤立的個案，而是整個中國歷史認識的一部分。今天就先講到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