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30年代,異質文化交織的上海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摩登文化,也承受著傳統(tǒng)與革新之間的矛盾與沖突。雖然《玲瓏》并不自詡“摩登雜志”,但在無形中成了摩登文化的傳播者與記錄者,在摩登文化爭議中提出獨立、廉美、體美三大審美主張,為探究時代轉折處女性時尚文化的發(fā)展與審美意識的轉變提供了鮮活、豐富的資料,亦可觀作時尚觀念演變的歷史之鏡。
關鍵詞:《玲瓏》;時尚畫報;摩登觀;審美觀念;時尚文化
中圖分類號:C913.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4-0-03
1 摩登之意
追溯“摩登”的來源,學界多將其視為20世紀初西方現(xiàn)代性觀念(Modern)本土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外來音譯詞,意味現(xiàn)代的、近世的,也代表流行的、時髦的。但“摩登”一詞在中國語言歷史中已經(jīng)輾轉了2000余年。最早可見東漢時期(約公元2世紀)古印度佛教典故《佛說摩鄧女經(jīng)》中“摩鄧伽女”的故事,后“摩登”逐漸替代了“摩鄧”[1]。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摩登”一詞雖在日常用語中不頻繁使用,但多存在話本小說中,且與女性身份構建有著密切聯(lián)系。
在20世紀初,“摩登”作為一種反抗陳舊傳統(tǒng)、邁入新時代的符號被廣泛使用在日常生活中。例如,“裝飾藝術運動”這個名稱來自1925年法國巴黎舉行的國際裝飾藝術和現(xiàn)代工業(yè)博覽會,但直到1966年,這個詞才正式成為固定名詞。而在這之前,裝飾藝術風格的產(chǎn)品都被冠以“現(xiàn)代”或“現(xiàn)代流線型”的稱呼銷往世界各地[2]。在中國,“摩登”二字也接續(xù)成為西文“現(xiàn)代”在中國本土化的符號。
第一個將西文的“現(xiàn)代”翻譯成中文“摩登”二字的譯者已經(jīng)難以考證。在晚清時期,民間的皮欽英語中已經(jīng)存在各種音譯,如“摸騰”“摸隆”“磨燈”等[3]。不過,《申報月刊》將這個詞語的起源歸于田漢[4]。1928年,上海《中央日報》文藝副刊《摩登》正式發(fā)行,田漢在創(chuàng)刊文章《摩登宣言》中寫道:“中國國民黨者摩登國民運動,摩登革命精神之產(chǎn)物也。國民黨之存亡亦觀其能摩登與否為斷。勵精圖治真能以國民之痛癢為痛癢,所謂摩登之國民黨也。反此則謂之‘不摩登,或謂之腐化惡化,自速其亡耳?!盵5]在這里,“摩登”除了正式被賦予“現(xiàn)代”的含義外,還夾雜著革命、圖強等更復雜的語義內(nèi)涵,帶有向新時代文明挺進的意味。
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近代報刊業(yè)在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進入短暫的繁榮期,“摩登”一詞頻繁出現(xiàn)在各類媒介中。隨著都市消費文化的成熟,新裝、卷發(fā)、口紅、皮鞋等時尚流行元素構成了世人對“摩登”的第一印象,呈現(xiàn)出符號化的趨勢。在新興消費風潮的吹拂下,社會中甚至出現(xiàn)了“只重衣裳不重人”的怪象,一時間摩登女性成為眾矢之的。夾雜著社會巨變的不安,社會上甚至出現(xiàn)了惡意攻擊摩登人士的暴力事件?!读岘嚒吩诘?88期的開篇就報道了一名女子當街被毀容的新聞,并痛斥此類罔顧法紀、損人不利己的暴力事件[6]。
2 《玲瓏》之摩登觀
新文化與五四運動后,在“科學”與“民主”的旗幟下,全國各地興辦女學,高等教育開始向女性開放,面向女性讀者的報刊也因此興盛。據(jù)統(tǒng)計,在1928年至1937年間,除《申報》《大晚報》等主流報刊的副刊外,上海登記注冊的婦女報刊約39份[7],《玲瓏》便是其中之一。張愛玲曾在散文中提到這個時代的女學生人手一本《玲瓏》,可見此刊物在都市女學生群體間的流行程度。
《玲瓏》為周刊,于1931年發(fā)行,1937年因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而停刊,以“增進婦女優(yōu)美生活,提倡社會高尚娛樂”為立刊宗旨,以“為婦女之喉舌”為己任,分區(qū)討論婦女的情感、學習等生活問題以及常識、見聞。區(qū)別于常見的16開雜志,《玲瓏》的尺寸為64開,僅有一掌大小,但配有大量的圖片與插畫。中西結合的四封面設計是《玲瓏》的一大亮點,封一、封二多為中國名門閨秀的照片,封三、封四則多采用好萊塢女演員或國內(nèi)女演員的銀幕形象作為電影版塊“幕味”欄目的收尾。
面對社會中對摩登文化的爭議,《玲瓏》并不自詡“摩登雜志”,但倡導新式生活的期刊無法避免談論這一主題。對于驕奢淫逸、鋪張浪費的現(xiàn)象,《玲瓏》持堅定的反對態(tài)度。創(chuàng)辦人林澤民在創(chuàng)刊號刊登一則《摩登女子之明鏡》,強調摩登之風帶來的負面影響[8]。而發(fā)行近300期的《玲瓏》一直試圖破除摩登文化的爭議,重塑獨立的都市女性形象。
《玲瓏》的供稿者多為女校畢業(yè)或肄業(yè)中的知識女性,她們多接受過良好的新式教育,甚至已成為女校教師,是當之無愧的摩登女性。針對“摩登女子沒有一個好人”的說法,施莉莉認為“一個女子穿的是一九三三年的新裝,頭發(fā)是燙成permanent wave(卷發(fā))、血紅的唇、二三寸高的皮鞋,便被目為「摩登女子」”是片面地以貌取人[9]。隨后,作者又在文中列出真正的摩登女子需同時具備“現(xiàn)代但不奢侈的外表”與“現(xiàn)代的思想”。又如曹秀琳女士在《新女子應有之準備》中倡導女性有權利追求新生活,而且“凡男子能至者,女子亦能補足”,但也批評女子不能假新之名放浪形骸、不顧學業(yè)[10]。對摩登女孩總被片面曲解,李明霞女士談到不如改稱“girl of the age(時代女孩)”或者“girl of today(當代女孩)”[11]。隨后,她也列出心中五條現(xiàn)代女性的要求:強健的體格與聰明的腦筋;不滿足于現(xiàn)狀,發(fā)奮圖強;好學深思;獨立自強,最好能夠在經(jīng)濟上自立;摒棄妒忌。雖然李明霞試用“現(xiàn)代”替換“摩登”,強調新時代女子應具備的現(xiàn)代性,但實際上其所指對象并未改變。
關于供稿者尤其是主編陳珍玲的具體身份,也存在些許爭議。作為發(fā)行量如此之大的刊物主編,我們卻難從現(xiàn)有資料中尋覓到陳珍玲的生活痕跡,因此有學者認為“陳珍玲”可能是男性編輯迎合女性讀者需求而塑造的一位完美主編。
3 廉美與體美
面對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與現(xiàn)代化商業(yè)浪潮的沖擊,不中不洋、過度打扮等穿衣亂象長期引發(fā)社會爭議。作為婦女之喉舌,《玲瓏》中既有警醒奢靡的摩登風格帶來的惡果,也有談論女性反抗壓迫、追求獨立生活的倡議。婦女版塊主編陳珍玲自始至終都堅持新時代女性在思想獨立外,也要有廉美、健康的生活追求。
3.1 摩登與廉美
服裝是一種文化傳播系統(tǒng),晚清民初時期社會的動蕩不安都被記錄在女性混亂的服飾選擇中。作為時尚畫報,《玲瓏》是傳遞時尚信息的媒介,封面女郎的穿著打扮、百貨公司的新款大衣廣告、供稿人分享的生活照片、好萊塢明星的電影造型、文中的人物插畫等營造出一個摩登的時尚場域。譬如葉淺予繪制了兩名時尚女性,取名“化裝的藝術品”,并且強調衣服不再是御寒的工具,而是襯托女性之美的工具[12]。諸如《玲瓏》之類的畫報,在潛移默化中推動著社會流行的更迭。
這個時期的女性著裝風格明顯受到西方審美的影響,整體呈現(xiàn)出中西雜糅的審美風格與時代特征。第289期的《婦女衣飾與發(fā)型的演進》一文總結了民國以來女性服飾流行的變化,從民元二年的元寶高領配褲裝,民國十三年流行的旗袍馬甲,民國十五年冬流行的狐貍毛大衣、西洋式夾克、“橫S豎S”的燙發(fā)與剪發(fā)風潮,總之女子服飾越來越簡化,也越來越歐化,合理、美視、簡潔成為必然的趨勢[13]。
雖然相對穩(wěn)定的格局為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機會,但社會整體生產(chǎn)力較低,中國面臨著東三省淪陷的國難與緊張的國際局勢,南京國民政府自1934年起便開始倡導“新生活運動”,反對奢侈浮華之風。所以,面對頗受責難的摩登女子的消費現(xiàn)象,《玲瓏》提出廉美的時尚理念,并對過度的服飾消費持批判態(tài)度。雖然不論及政治,但《玲瓏》也時常討論女性抗日救國之辦法,意在讓讀者“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并提出廉美的愛國審美觀念,將女性的日常消費上升到國家經(jīng)濟層面。
“廉美”最早出現(xiàn)在《玲瓏》第8期婦女欄目的開篇文章《廉美的服飾》,意在“對浪費的女性當頭棒喝”,批判社會中的奢靡現(xiàn)象[14]。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作者并不反對追求新裝,希望能夠在“美”之前加一個“廉”。另外,作者強調“簡”是美的最高境界,歐美的流行服飾都趨于簡化,過度的裝飾反而俗氣,而且身為學生更不應該過度消費、浪費金錢,成為敗絮其中的繡花枕。
在后期刊載中,“廉美”兩字雖然出現(xiàn)頻率不高,但卻成為雜志的核心消費觀。一方面,廉美符合中國自古以來崇尚節(jié)儉的美德,尤其是在國際局勢緊張、國家危難之際,《玲瓏》號召讀者應該從生活小事中節(jié)約資源,為國出力;另一方面,廉美緩和了傳統(tǒng)道德觀念與新興消費主義的沖突,中和了《玲瓏》鼓勵消費的經(jīng)營目的與社會輿論中飽受詬病的“摩登消費”的矛盾。
3.2 健康與運動
近代中國有女性裹小腳的陋習,因此改善女性健康狀況成為當時婦女解放運動的一大目標,健康與運動也因此成為《玲瓏》倡導的一種現(xiàn)代或者摩登的生活象征。健康與運動雖然并未像婦女、娛樂、電影一樣形成《玲瓏》雜志中的獨立欄目,但它以攝影插圖、電影畫報、娛樂見聞、生活常識等形式散落在刊物中,有意或無意地引導女性讀者改善積弱的身體形態(tài),形成體美的觀念。
《玲瓏》中刊有大量好萊塢女星的照片,相比性感、妖嬈的身體象征與放縱、華貴的角色形象,編者更注重體現(xiàn)她們自信獨立的人格、健美壯實的體格與熱愛運動的生活習慣。如《世界有名的婦人》介紹了女飛行家莫里遜夫人、網(wǎng)球名將馬迪夫人、游泳健將海倫·麥迪遜、科學家居里夫人、作家柯侖泰與勃克夫人、婦女運動家山額夫人[15],這7位著名女性中有3人都從事職業(yè)運動,可見編者對體育運動的推崇。
又因《玲瓏》主編林澤民對攝影藝術的熱愛,刊物中也不乏出色的女性主題攝影,如第30期中的插圖《快樂的少女們》,記錄了少女們在湖邊嬉戲的畫面;又如同期的《海星務本女排球隊交戰(zhàn)之攝影》,該圖是娛樂欄目中《矯正姿態(tài)》的配圖,文章講述了作者的朋友因開展體育鍛煉改善了駝背、陷胸,借助運動塑造完美體態(tài)的故事。這類圖文結合向讀者介紹體育運動的形式在《玲瓏》中很常見,涵蓋了足球、游泳、高爾夫、排球等各種現(xiàn)代體育運動。
此外,穿高跟鞋,只重涂脂抹粉,不顧身體健康的生活習慣也遭到了《玲瓏》的批判,稱之為“摩登病”。自詡受過訓練的女兵胡蘭畦,講述了自己穿著旗袍、高跟鞋走路摔跤的故事,以此論述這類摩登裝扮雖然美麗,但只適合閑散的富太太。作者呼吁,國家到了如此危急的時刻,所有婦女都應該投入生產(chǎn),并且提出高跟鞋不再“摩登”,真正的“摩登”應該是健康的體魄與操練的習慣[16]。
然而,追求流行文化、享受物質生活是商業(yè)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廉美與體美的審美訴求深化了摩登女子的內(nèi)涵,基于愛國主義的立場繼承了中華傳統(tǒng)道德觀念,也順應了時代變革中女性追求獨立、自主、進步的現(xiàn)代觀念。
4 結語
《玲瓏》所主張的摩登觀沒有局限于消費層面的表象,而是更注重獨立的思想、廉潔的品德、健康的體魄。在消費主義盛行的當下,《玲瓏》這三點審美主張依然適用。但在百年前,這一形象過于理想化。獨立的思想離不開細水長流的教育與知識積累,可在當時能夠接受教育的女性仍屬于少數(shù)群體。而代表著新生活的旗袍、高跟鞋、指甲油、口紅只需購買就能擁有,摩登文化難免成為一種社會消費符號。它是時代審美與社會裂變的一次耦合,而這個飽受爭議的形象,又構成了現(xiàn)代人對20世紀30年代的記憶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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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沈麗暘(1992—),女,浙江杭州人,博士在讀,研究方向:近代中國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