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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士人《史記》閱讀考察
——基于科舉應試視角

2023-06-05 14:52張小伙
關鍵詞:時文士子士人

張小伙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閱讀史作為書籍史研究的最新趨勢,目前逐漸為學界所關注。閱讀作為一種私密性與公共性交織的人類活動,是書籍生命周期的最后一環(huán)。目前閱讀史的研究取徑與范式尚處于探討階段,許高勇、戴聯斌、王龍、韋胤宗、王余光、張仲民等學人都提出了各自的觀點。閱讀史研究的跨學科屬性則是共識,從研究實際出發(fā),閱讀活動的發(fā)生必然立足于具體社會文化環(huán)境與特定人群,尤其是經典文獻,對于特定閱讀群體的分析,強調除了關照文本自身外,還需要注意社會視野之中文本的生成、獲取等物質條件,這些屬于閱讀過程中的必要環(huán)節(jié)。經典文獻閱讀,不僅是知識再生產的途徑,無疑也是形塑文化的一股重要力量,由此閱讀史研究必然橫跨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文學史等領域,而這也正體現了閱讀史研究的重要意義。

目前國內學界閱讀史研究時段主要集中在晚清民國,與此前書籍史研究集中在晚明清初類似,這種特殊時段本身就充滿了各種研究的特性,即中西文化沖突與交融帶來的新質與新變。因而對于晚清民初的閱讀史研究而言,報刊這一新媒介的出現無疑帶來了閱讀上的巨大變革,這方面目前受到較大關注,此外明清小說閱讀史、以日記為中心的個人閱讀史也在積極開拓之中。經典文獻閱讀史研究的意義不僅在于梳理閱讀史傳統(tǒng)資源,構建閱讀理論,更在于其現實關照層面。經典的活力蘊含于閱讀之中,閱讀風氣又是一個時代整體精神風貌的具體展現。目前關于《史記》閱讀史研究尚處于初始階段,本文以明清時段為限,期于從宏觀上對當時《史記》閱讀面貌有一概觀。選取士人群體作為觀察視角,而具體閱讀群體考察則著眼于普通士子身上,士子通過科舉的橋梁進入士人階層,實現身份與地位的上升。因而本文所指士人群體即廣義上涵蓋了科舉備考士子,只是在其內部劃分為精英士人群體與普通士子群體。選取這一群體作為考察對象,一方面是他們與書籍的密切聯系,閱讀活動的發(fā)生當然建立在識字基礎上,雖然目前關于明清識字率研究的結論分歧較大,士人群體無疑是識字人群最大構成部分;另一方面普通士子閱讀既受時代整體閱讀風氣的影響,成為精英士人批評的對象,同時無形之中也參與形塑當時的閱讀文化。

一、閱讀的消極性:“十八房興而廿一史廢”

明清科舉時代,利祿的敲門磚無疑是時文,這種文體具有“功利性、文學性、工具性、規(guī)范性、與時俱變等多種性能,但最根本的是其經學性”[1]。普通士子自小所讀之書究其根本都是為了寫作時文,在這種功利心態(tài)的催化下,以“以記誦時文為速化之術”[2]128變得理所當然,以《史記》《漢書》為代表的古文閱讀受到一定的冷落,成為興趣所在有余力則為之的選擇性閱讀。在這種局面下時文與古文的關系變得難以調和,以至于水火不容?!敖裰疄闀r文者,父兄師訓無不望其速成,其肯多費時日于典籍乎?是古學之亡,亡于時文之視為分途也。”[3]

士子縱然排斥以時文導向為主的閱讀,也無法將精力過多投入《史記》《漢書》等古文閱讀中,兼習尚難能可貴,而實際的情況往往卻是被當作異類看待,其中父兄的影響不可忽略,如方以智言:

耳而目之,當世極崇高尊顯,鮮不由此。此不過為利祿資,安用是博學深造也?賢父兄訓其子弟,亦曰努力事此,早自爭達,以博富貴,它何計焉?有好古者起,博聞強記,推本經史,講求古今之成務,則群怪之,其道甚遠,又無當于世資也,徒敝敝耳,雖有不可讀之語,且將安用之?父兄者惟恐其子弟為之友,靡歲月,不即策高足,誤矣誤矣。彼其事漁獵,頗知學者,亦以為采獲章句,為詭世逢時技耳,豈曰多讀書,固有所謂儒者經術,樹道德,建功績乎?[4]71

又如李鄴嗣言:“自海內不尚古學,學者治一經、《四書》外,即能作制義,中甲乙科。后生有竊看《左氏傳》、《太史公書》,父兄輒動色相戒,以為有害。遂使舉俗盡若避世中人,初不知曾有漢、晉,若此三十年?!盵5]這種局面下往往導致“父之訓子,師之教弟,獵采詞華,埋頭呫嗶,其名亦曰文章,其功亦窮年皓首,惟以剽竊為工,掇取青紫為志,誰復知讀書之義哉”[6],在強大的閱讀導向面前,士人甚至“不復問詞賦以為何物。而稍名能詞賦者,一切弁髦時義而麾棄之,以為無當也”[7],更有甚者“問以本經,猶茫然不知為何語”[8]100。在這種心態(tài)下某些士人也將閱讀古文視為一種妨礙[9],然而造成這種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從明清時人論述來看,至少在明初科舉勃興初期,士人較為遵守程朱理學,“多用宋儒注疏中語,無論子史,即六經語稍僻、字稍粗、音稍聱者,不得輕入”[10],而且“其能者頗于經義有所開闡,而行身植志,亦不茍同于流俗之人”[11],也兼及閱讀《史》《漢》古文,如李調元《制義科瑣記》載:“國初,試題取經書中大道理、大制度系人倫治道者,出以課士,當時題目無多,士專心于大且要者,用功有倫序,得以余力及他經子史?!盵12]此時科舉與學問尚能有效調和,謹守程式的同時,有余力從事學問研究,徐階言:“國家以文取士,百八十年于茲。在宣德以前,場屋之文雖間失之樸略,而信經守傳,要之不抵牾圣人?!盵13]馮夢龍也曾回憶年幼時所見“古風”,《史》《漢》等書閱讀風氣興盛。[14]

經與史在長久以來一直被視為相表里的關系,經史類書籍閱讀也即是為學之必然要求,這是科舉興盛之前讀書人閱讀觀念上的共識,科舉時文本質上也是對經文的一種闡發(fā),故而“經、史一物也。史而不經,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15]因而士人知識來源在傳統(tǒng)語境下植根于經史之中,但明清科舉制度打破了這種秩序,在部分士人群體中經史閱讀逐漸演變成擬題背誦,應付科舉,知識來源失去了根基,閱讀目的變得功利,學術與仕途分離,經史都不讀,更無“于經史之外博極群書之理”[16]。這種風氣蔓延于明清兩代,龔鼎孳即認為明后期文章風氣的卑弱其根本就在于經史閱讀的匱乏[17]1575,因而悲嘆:“今世之課業(yè)者以古文為戒,以經史為蠹,望而遠之,禁而絕之,誦疲薾靡弱之時文、臭腐游腔之滑調,雖有奇材,亦淪沒而莫救。嗚呼,可勝痛哉!天非生才之難,而成才之難?!盵17]2547

此風氣之肇始則是房稿與坊刻時文的流行。所謂房稿,即“十八房之刻,自萬歷壬辰《鉤玄錄》始”[18]643,“而旁有批點,則始于王士驌房仲”[19]。顧炎武于此言:“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貴,此之謂學間,此之謂士人,而他書一切不觀?!斯墒⒍浳ⅲ朔颗d而廿一史廢?!盵18]643士人于是走捷徑而專心于背誦時文,不僅本業(yè)經書可束之高閣,何況《史記》《漢書》等較為艱深體量也巨大的古文。黃宗羲曾回憶兒時讀史的艱辛,言曰“憶余十九、二十歲時,讀《二十一史》,每日丹鉛一本,遲明而起,雞鳴方已,蓋兩年而畢。然賦性魯鈍,一傳未終,已迷其姓氏者,往往有之?!盵20]70束書不觀之風在陽明心學興起后,愈演愈烈,即王夫之言:“萬歷中葉,姚江之徒興,剽竊禪悟,不立文字,于是經史高閣,房牘孤行,以詞調相尚。取士者亦略不識字,專以初場軟美之套為取舍,而士氣之不堪,至此極矣?!盵21]王士禛記載了一則關于《史記》的笑話:

萊陽宋荔裳(琬)按察言幼時讀書家塾,其邑一前輩老甲科過之,問:“孺子所讀何書?”對曰:“《史記》?!庇謫枺骸昂稳怂??”曰:“司馬遷?!庇謫枺骸扒悄晨七M士?”曰:“漢太史令,非進士也?!卞崛《^之,讀未一二行,輒抵于案,曰:“亦不見佳,何用讀為?”[22]

此事亦被收錄進清人獨逸窩退士所編的《笑笑錄》一書中,以一則笑話的形式呈現。清人張棡與友人宋燕生在閑談中也說到了一件類似的事,載于張氏日記中:

宋君云:天下學問之最孤陋者,無如中國北邊之京官。昔人云問太史公是何科進士?《史記》是何科朱卷?今殆有甚矣。有某翰林向某官借閱《漢書》,甫四五日便送還,某官問已覽畢乎?其人搖首曰:此書某不見有一點好處,其中文理荒謬令人費解者甚多,自今而后吾不欲觀之矣。[23]

從這些記載來看,可知在科舉面前,士人的閱讀一以其為歸宿,除此之外的書不僅不讀,甚至都不知道《史記》《漢書》等典籍為何物。歸有光也曾有過類似的描述,其言:“蓋今舉子剽竊坊間熟爛之語,而《五經》、《二十一史》不知為何物矣,豈非屈子所謂‘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歟”[2]929,更是痛惜道:“今科舉之學,日趨簡便。當世相嗤笑以通經學古為時文之蠹,而史學益廢不講矣。”[2]36針對這種局面,歸氏感嘆:“嗟夫!誠使學校之官,修明經史,而略其末流,使士不求準式于《五經》、《四書》、《史》、《漢》之外,天下士風庶幾少變,而人才可觀矣。”[2]285黃宗羲更是直言:“自科舉之學盛,而史學遂廢?!盵20]70錢大昕亦批評士子只為應舉之文,而經史束之高閣[24]760。這些描述雖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閱讀風氣,也說明了科舉制度嚴重挫傷了士人閱讀史書的積極性。

因而在這種風氣下,越來越多學者開始強調經史之于時文的重要性,冀以扭轉學風,引導士人廣泛閱讀,如尤侗從時文本質出發(fā),強調經史閱讀的重要意義[25]。孫萬春亦言:“蓋古人《廿一史》熟于胸中,出筆自言之有物?!盵26]陳子龍則側重史書的勸戒功能,君主應該多讀史,曰:“至于善惡之跡、勸戒之事,皆在諸史,所當縱觀。蓋經言理,理猶玄遠;史記事,事更昭明?!盵27]萬斯同認為讀書有先后,先經后史,以通經史之學,言:“大凡儒者讀書必有先后,當先經而后史,先經史而后文集?!\使通乎經史之學,雖不讀諸家之集,而筆之所至無非古文也。何也?經者,文之源也;史即古文也?!盵28]方以智更直言:“文下《十三經》,而《史》《漢》為可觀,下此不逮矣?!盵4]38黃宗羲亦強調文必本之六經,而熟讀三史八家,“讀書當從六經,而后《史》《漢》,而后韓歐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發(fā)為詩文,始為正路?!盵20]355

廣泛的經史閱讀是士子為文的基礎,而房稿與坊刻時文危害之大亦可洞見。正如李光地所言:“坊刻出,而八股亡矣。如人終日多讀經史,久之,做出古文,自有可觀。若只采幾篇《左》、《國》,數篇韓、柳,手此一編,以為樣子,欲其能作古文得乎?”[29]在這種目的下,尚能閱讀經史的士人,往往尋章摘句,也不過是“借字句以供筆端耳”[10],其目的不在于學問,而“舉子于場前揣主司所命題,而預作之”[30]更是弊端叢生。顧炎武對于“擬題”之弊,有詳細論述[18]648。李贄亦早注意到這種現象,士人“取時文尖新可愛玩者,日誦數篇,臨場得五百。題旨下,但作繕寫譽錄生,即高中矣”[15]233。

從科舉制度層面而言,二場三場考試要求士子進行廣泛的經史閱讀,“他文皆可誦習古人成法以為楷模,惟策則全取實學”[31]678,具體而言“論觀其才華;詔、誥、表、判,觀其詞令;策問觀其政術,咸善焉則為臣也道立才通,而令脩政舉矣”[32]。但這兩場考試長期以來不被重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其設計之初的價值[33]。如此帶來的后果往往就是“邇來士子事攻章句,于子史時務略不經心,二場三場殆成虛設,雖初試或習而一經之外,皆如面墻,以是掄魁所得不盡碩士”[16]。海瑞對于這種現象感到擔憂:“近時舉業(yè)習時套,獨第三場五策議論時務經史,較前兩場稍可得人。主試者每以卷多,日有限,頭場不預取數者不復檢看,是以末場雖有極工者,頭場非時套不能美俗觀,因之不蒙選錄?!盵34]從明清時期經史策的出題來看,其中涉及《史記》的內容也頗多,如萬歷三十八年會試策問第三道:

史以事辭勝,亦兼道與法而有之。夫斷木為棋,捖革為鞠,亦皆有法焉,而史其可以無法歟?近世之論者,侈言古文,曰:遷、固而下無史矣,歐陽氏之《五代史記》,君子深嘆焉,以謂可與遷《史》同風。其信然與?宋、遼、金三史,修自勝國,《元史》修自圣祖,編綴叢雜,卷帙浩煩。其間國統(tǒng)之離合,紀載之得失,亦可得而悉數之歟?[35]

又如乾隆庚寅科湖南鄉(xiāng)試策問第二道:

史家之體多矣,而紀傳之敘載為詳,為紀傳者亦多矣,而司馬遷、班固為首;故言史法者,宗《史》、《漢》而已。夫《史記》之紀五帝、三王,援據《尚書》及《帝系篇》,不敢多入異說,蓋其慎也。然揚子云猶云“子長愛奇”,乃后人補述,或反溢于子長之外何耶?……孔子或謂不當入世家。屈、賈、魯、鄒或謂不當同傳。進游俠,退處土,前人并以是譏遷,能斷其功過?《史記》西域之事,何以附于博望?……[36]

殿試策問中亦常有涉及《史記》的內容,如咸豐十年殿試策問:

漢司馬遷作《史記》,變編年之例,歷代史書,相仍不改,或為本紀、世家,皆有所本,惟列傳則創(chuàng)自遷,能約舉其說歟?遷書之前亦有名《史記》者,見于何篇?公侯傳國,始稱世家,孔子獨列世家何義?劉知幾謂《史記》周以上多闊略,秦漢以下始條貫,其信然歟?《史記》網羅放失,綜其終始,又能于作事中寓論斷,能舉其一二否?……[37]

從上述題目可看出,經史策中對于《史記》的考察,更多側重于史書的體例、史法與史評等方面,而對于具體史實則有所忽略,因而對于此類知識的獲取往往有捷徑,而不必辛苦閱讀《史記》等原典。舉業(yè)書中就有指導士子做策技巧的內容,如明代李叔元等輯《新鍥諸名家前后場貞部肄業(yè)精訣》卷四“作策要訣”云:

答史疑,亦不過一二說。如問遷、固,只說自圣人筆削之后得。如二子紀事,雖不敢望圣經,亦在可取之域。若合古今作史者致問,只須言后世作史者多無才學識,或略以私心,或失之太僭,分作一兩段辨析。前輩此類策甚多。[38]768-769

策題大概有二體:一問時務,一問經史。然二者未嘗不相關。問時務者,必引經史為證;問經史者,未嘗不因時務而發(fā)。先須體認二體,然后詳看所問何者為綱領,何者為正問寔事處,何者為浮泛引傍事處,何字為血脈,何字為眼目,須要識得話頭,以此探主司之意,主一己之說,則區(qū)處不難矣。[38]770

清人杭世駿概括時人閱史有三個目的,其中一個即是標舉綱目應付策問之用,如其言:“夫今之剽獵于史者有三:記瑣微者,騰客座之談助;掇麗藻者,資韻語之潤色;標綱目者,供舉場之策問。若與之參古今之宜,窮始終之要,斟酌百度,緝熙王猷,則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盵39]這種標綱舉目式的閱讀,反映了士子務求簡便,讀史未能抱以為學的正確態(tài)度。章學誠教導士子作策之法亦感嘆:“元、明以來,試士專重《四書》文義,策對經旨,俱守學校成說,史事空作議論,亦多依傍宋儒之言,其道猶未盡善?!盵31]679因而章氏強調士子要廣泛閱讀經子史集,摘錄記纂,而非僅標舉綱目,匯以成編,作為策部之資糧,因而家中有余資者,《十三經》以及《史記》《漢書》等諸史不可不購藏。

要而言之,明清科舉制度造成了士子閱讀的功利性以及閱讀面的狹窄,《史記》閱讀的社會文化基礎被嚴重削弱,被視為科舉之害,整個時代的閱讀面貌則具有濃厚的舉業(yè)色彩。經史閱讀傳統(tǒng)被時文背誦取代,士子在父兄的教導下不準閱讀舉業(yè)之外的書籍,由此帶來的結果就是一些士人竟不知《史記》為何書,李光地歸結為“時文之壞,由于不肯看書”[29]。無論“明廷還是清廷,對于官方所接受的那些關于四書、五經和正史的書籍的出版和傳播,都報以鼓勵的態(tài)度,因為這些出版物皆是科舉科目和文士學習的基礎”[40],但房稿與坊刻時文更受士子青睞,有識之士意識到這種學風背后的巨大危害,試圖極力挽救,不斷強調經史閱讀的重要意義,即使對于時文寫作也可以提供極大的幫助。而科舉在制度層面雖然要求士人進行廣博的經史閱讀,尤其對于二三場考試,但主考官的不重視以及試題本身的趨簡性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制度設計的初衷。因而在科舉“指揮棒”下,整個社會的閱讀風氣趨于功利性,特別是普通士人的閱讀觀念發(fā)生了極大變化,對待《史記》閱讀,一方面想讀的人不被父兄理解,一方面不想讀的人面對科舉策論的實際需要,標綱舉目,務求簡便記憶,以為舉業(yè)之助,當然這些論述只是一個閱讀側面的概括,實際的閱讀情況比這復雜得多。

二、閱讀的趨簡性:《史記》閱讀文本的選擇

《史記》在明初流傳稀少,新刊本亦不多見,顧炎武即言:“當正德之末,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寧書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問者不過《四書》、《五經》、《通鑒》、《性理》諸書?!盵8]78即使在出版印刷業(yè)發(fā)達的建寧地區(qū),《史記》亦不多見,正德年間建寧郡守張文麟云:“建寧稱為書籍淵藪,近時刻書者,專事時文,假名公巨卿之名目,投所學小生之嗜好,以此謀利。至于古書,多棄事不省。間有刻《史記》者,君子偉之?!盵41]而宋元舊本又多在藏書家手中,秘而不傳,明中后期以來新刊本數量才逐漸增多,為《史記》閱讀提供了物質基礎。但在具體閱讀中,普通士子為應舉的需要,閱讀文本的選擇具有多樣性,但往往并非原典閱讀或全書通讀,根據閱讀需求的不同,可以從以下兩方面展開論述。

從史學方面來看,《史記》等正史浩繁,但科舉策論又需要士人具備一定的歷史知識儲備,“倘若士子對古今的歷史沒有一定程度的掌握,就可能被策論試題難倒,答卷可能就會文不對題,直接遭到淘汰了;又或者在論證時無法引用史實來加強議論,使得論點單薄,無法吸引考官的注意”[42]249。在這種情況下簡要易讀的綱目體史書成為明清時期歷史教育的重要教材,其發(fā)軔即是朱子《資治通鑒綱目》,其編纂“并非出于史家之識見,更多地是要把他的哲學思想流注和映射于歷史當中,借歷史之現實彰顯與突出其天理思想之合理性”[43],以《春秋》筆法,明確其正統(tǒng)褒貶。其后袁了凡《歷史綱鑒補》、顧錫疇《綱鑒正史約》以及吳乘權《綱鑒易知錄》等書也成為應舉士子必讀的參考書。除此之外《通鑒節(jié)要》《通鑒輯覽》以及《歷朝捷錄大成》等書也頗受士子青睞,其中《歷朝捷錄大成》系列書,據沈俊平統(tǒng)計在明代就有四十四種版本刊[42]438-440,與此書性質一樣的《古今歷代十八史略》系列書在明清時期版本數量亦極多,可見其背后需求之大,而對于《史記》等正史原典的閱讀則往往不被重視,陸隴其批評這種現象:“史則略窺蘇紫溪、陳眉公纂本,而不知有紫陽、涑水《全書》。至于《十三經》、《二十一史》,不能舉其名者比比也?!盵44]余懷對此也感嘆學風日薄,曰:“世有《通鑒集要》、《箋注》、《少微》等書而人并不觀朱子《綱目》矣。世有朱子《綱目》,而人并不觀司馬溫公《資治通鑒》矣。世有《資治通鑒》,而人并不觀《二十一史》矣。學問之道日趨于薄可嘆也。”[45]王昶曾概括學古文失者有三:“于史也,亦以考亭《綱目》為上下千古,不知溯表、志、傳紀于正史;又或奉張鳳翼、王世貞之《史記》、《漢書》,而裴骃、張守節(jié)、司馬貞、顏師古、李賢之注最為近古者缺焉弗省。其失也,在于俗而陋?!盵46]明代國子監(jiān)在教學中關于史書的閱讀也僅僅要求在讀經之余兼看《朱子綱目》而已[47]。謝若潮《帖括枕中祕》中關于史書閱讀,即強調“史以《通鑒輯覽》為宗,歷代名臣名儒傳不可不閱?!稓v朝捷錄》則在所必讀者也”[48]。清人胡方對家族子弟一方面要求:“《左傳》《國語》《國策》《史記》《漢書》,文章取材之藪,皆不可不熟?!妒酚洝贰稘h書》卷帙太繁,選其最佳者讀之,余摘錄之可也。”同時也覺得“《二十一史》浩博難窮,看朱子《綱目》亦了”[49]4087。陸世儀關于讀書,強調“識貨”,因而史書閱讀“以朱子《綱目》為主,參之《資治通鑒》,以觀其得失,益之《紀事本末》,以求其淹貫,廣之《二十一史》,以博其記覽。然約禮之功,一《綱目》足矣,《資治通鑒》、《紀事本末》,猶不可不讀,《二十一史》不讓可也,備查足矣”[50],在陸氏這里《史記》等廿一史只是備查的“工具書”。張岱回憶余姚閱讀風氣,“后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后習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yè),其《性理》、《綱鑒》,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櫥’”[51],由張氏記載可知,《綱鑒》等舉業(yè)參考書的閱讀風氣之盛。

從學習古文的方面來看,為了方便《史記》閱讀,明清出現了眾多簡編本、評選本等,如張洪《史記要記》、張之象《史記匯》、李元陽《史記題評》、許應元《史記抄》、唐順之《荊川批選史記》、茅坤《史記鈔》、項篤壽《史記論贊》、龐尚鵬《史記略》、凌迪知《太史華句》、穆文熙《史記節(jié)略》、凌稚隆《史記評林》、凌稚隆《史記纂》、錢鍾義《史記摘抄》、鄧以贊《史記輯評》、吳見思《史記論文》、王又樸《史記七篇讀法》、苧田氏《史記菁華錄》、牛運震《史記評注》、王拯《歸方集評點史記合筆》、吳汝綸《史記讀本》等等。除此之外宋代以來的古文選本例如《古文關鍵》《古文真寶》《文章正宗》等在明清也廣泛流傳。這些本子一方面促進了士人的《史記》部分篇目閱讀,特別是“評點者從《史記》詞句、章法、敘事、寫人等方面一步一步把讀者引入它的藝術境界,使更多的人了解《史記》,認識《史記》,并且提高自己的閱讀鑒賞水平”[52]。另一方面其中也存在著諸多問題,尤其是坊刻古文選本對原文的隨意刪減,造成閱讀上的碎片化,“不問文之可刪不可刪,止取詞句可通用者則存之,稍不可用者盡刪之?;蛉テ漕^面,或去其筋節(jié),或去其波瀾。不知頭面去則由來無可考矣,筋節(jié)去則神氣不相續(xù)矣,波瀾去則情境不生動矣,讀之何益乎?”[53]149坊刻古文選本最常見刪節(jié)方式即是“每篇之中,去其首尾,專留中間一段,謂為精華在是”[54]。就《史記》而言,史贊和諸序最受坊刻青睞,而其他佳篇多不得入選,如此士人的《史記》閱讀往往不得其法,缺乏對于《史記》的整體感知。科舉書中對于《史記》的閱讀要求一般是依自身喜好選擇若干篇目熟讀,清人司徒德進《舉業(yè)度針》即言:“揣摩非精熟不能,只在西漢、《史記》、唐宋八家中擇取十數篇,為自己性情所酷好者,置之案頭,朝夕讀之,讀到爛熟時,不覺浩氣自在喉間流出,落筆便不猶人矣。”[55]謝若潮《帖括枕中祕》要求“《漢魏叢書》多秦漢以上之書,亦宜摘讀。外此如《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等書皆宜節(jié)讀以博其趣”[48]??偠灾?,在“世之習舉業(yè)者讀古文,所重不過取移用于時文而已”[53]150的閱讀心態(tài)下,《史記》閱讀文本的選擇往往趨于簡便性與功用性。由此士人對于《史記》的閱讀方式往往為割取抄節(jié),以為時文之資,因而經常將史實弄錯,張冠李戴,楊慎對此種現象極為不滿。[56]

普通士子難以通讀《二十一史》,現實方面的原因是其卷帙太多,一般士人群體難以全套擁有,至于偏僻的地方則更難以獲得,如郭休《讀史備忘序》言:“諸家全史,非學士大夫尚不能有,偏州下邑、鄉(xiāng)閭里巷之士,誰得而觀之?所得觀者,蓋不過少微《節(jié)要》爾。少微編年之書,主國政之始末,至于其人之賢否、爵里出處,蓋不得而兼?zhèn)湟?。得此以參考之,于學者之所助豈云少哉?”[57]又如謝肇淛自敘:

余自八九歲即好觀史書,至于亂離戰(zhàn)爭之事,尤喜談之,目經數過,無不成誦。然塾師所授,不過《編年節(jié)要》、《綱鑒要略》而已。后乃得《史記》、《漢書》及朱子《綱目》,讀之凡三四過,然止于是而已。后得《二十一史》,則已晚矣。然幸官曹郎冷局,得時時卒業(yè)也。[58]

鑒于這種現實情況,王士祿曾上奏,意欲調整《二十一史》次序,將《史記》單行,同時淘汰重復,得十二正史,便于士人能通讀歷代正史。[59]2502-2503王氏的建議雖未被采納,但從側面反映出正史的浩繁使得士人望而卻步,而在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潮下,史書閱讀又是士人的必修課。但王氏將《史記》移出正史行列,易以蘇轍《古史》,卻是顧此失彼,《古史》對于《史記》雖有補正考訂的價值,但卻無法取代《史記》,王士禛即認為兩書應兼采而不能偏廢[59]4967-4968。不論是現實上的書籍難以獲取,還是心態(tài)上的畏難,普通士子的《史記》閱讀趨向簡便是時代環(huán)境造就而成的。

三、閱讀的功用性批評:從目的到方法指導

《史記》閱讀目的在科舉時代,多為時文之用,在這種閱讀心態(tài)下,《史記》作為史學著作的本質被忽略,不顧史實,僅僅關注字句層面,即所謂“借字句以供筆端耳”[10],明清兩代史學的衰微即是一種體現,這一點在明代較為明顯,而清代乾嘉考據學興起后,士人閱讀《史記》則又逐漸側重其史學面向,到清代晚期內憂外患下史學與致用重新聯系起來,與此同時西學東漸帶來的巨大沖擊也在促使時人重視史書閱讀,希冀從中汲取歷史經驗以應對時局。

錢大昕注意到士子讀《史記》僅為科舉之用,而難通大義。[24]546洪亮吉則批評當時的讀史風氣進入了兩個誤區(qū),一則過于強調春秋之法,而忽略史實;一則以舉業(yè)為目的,以一字一句為師法:

近時之為史學者,有二端焉。一則塾師之論史,拘于善善惡惡之經,雖古今未通,而褒貶自與。加子云以新莽,削鄭眾于寺人,一義偶抒,自為予圣。究之而大者,如漢景歷年,不知日食;北齊建國,終昧方隅。其源出于宋之趙師淵,至其后如明之賀祥、張大齡,或并以為圣人不足法矣。一則詞人之讀史,求于一字一句之間,隨眾口而譽龍門,讀一通而嗤虎觀。于是為文士作傳,必仿屈原;為隊長立碑,亦摩項籍。逞其抑揚之致,忘其質直之方。此則讀《史記》數首,而廿史可刪,得馬遷一隅,而余子無論。其源出于宋歐陽氏之作《五代史》,其后如明張之象、熊尚文,而直以制藝之法行之矣。[60]

孫萬春《縉山書院文話》勸戒士子閱讀《史記》以習古文而不能僅作八股之用:

諸生為文,將欲傳世乎?抑欲取科名乎?如欲傳世,則班、馬、《左》、《國》俱在,何不學為古文,學為《史記》,而區(qū)區(qū)以八股是為乎?即欲以八股傳,而僅于八股中討生活,恐亦萬萬難作佳文。[26]5919

王闿運對于讀史僅從文章入手極為不滿,言曰:“今之讀史,但知體例耳,乃是作文之一端,亦無關學。學能通經,自知文體。”[61]王氏強調治經方是為學之道,因為“經典博奧,子史簡淺故也。儒者乃以博通子史相夸,則視為詞藻,無關學矣”[61]。而史學是用以應世,因而王氏對于史書的閱讀側重治亂興衰以及關注其史體、史筆等方面。吳汝綸亦批評時人讀史只為文章之用,而忽略史實,云:“今之讀史者,但溺于文辭之間,即紀傳中所詳著之事跡,莫有為之深心考究者,又安怪其視表如贅疣而漠不經意也?!盵62]

張之洞批評明人以評點時文的方式閱讀《史記》,認為這是一種惡習,其言曰:“明人惡習,不惟《史》《漢》,但論其文,即《周禮》、三傳、《孟子》亦以評點,時文之法批之,鄙陋侮經,莫甚于此,切宜痛戒?!妒贰贰稘h》之文法文筆原當討究效法,然以后生俗士管見里語,公然標之簡端,大不可也。卷端止可著??笨甲C語,若有討論文法處,止可別紙記之,讀諸子同?!盵63]114張之洞強調《史記》閱讀應該史學性與文學性兼?zhèn)洌罢Z其高,則證經義,通史法;語其卑,則古來詞章,無論駢散,凡雅詞麗藻,大半皆出其中,文章之美,無待于言”[63]94。

面對如此閱讀風氣,精英士人群體批評之余,逐漸關注家族成員閱讀實踐,從教育根本入手,引導樹立正確的經典閱讀理念。與普通士子往往以綱目體、簡編本史書甚至坊刻古文選本代替《史記》原典閱讀不同,精英士人群體在教育家族子弟時,對于《史記》原典的閱讀越來越重視,這種情況的出現即是對于當時《史記》閱讀風氣一種反撥的體現,以至于具體到如何閱讀,這可以從當時的家訓家書中反映出來。明人許相卿為子弟制定讀書規(guī)劃,其中關于讀史的要求為:

史學工夫,雖不必如讀經精熟,亦須虛心審察,至于一事之初終,一人之姓名、爵里、世系、謚號,皆當考求強記。又須隨事分類,如當時君臣心德之明暗、治道之得失、紀綱之張弛、制度之因革、國本之虛實、天命人心之離合、君子小人之用合進退、刑賞之公濫、經費之奢儉、稅斂之輕重、兵力之強弱、戚宦之崇抑、民生之休戚、風俗之厚薄、外夷之叛服,逐項寫出,又可以備“達政”中參用。[49]1902

其所列參考書目中沒有《史記》,而將《史記》放入“學文”之中,強調其文學的一面,因為許氏認為《史記》“議論或駁而不純”,但亦要求“成文者,通讀”,但許氏本人就曾批點《史記》,著有《史漢方駕》一書。清人傅山要求子侄除經書外,“《史記》、《漢書》、《戰(zhàn)國策》、《左傳》、《國語》、《管子》、騷賦皆須細讀。其余任其性之所喜者,略之而已?!盵49]3522湯斌要求自己的兒子讀古文,“以《左傳》《國語》《國策》《史記》為主,八大家正當多讀,東坡文、韓、歐,卻當緩之,不知亦有理否”[64]。鄭板橋告誡其弟:“《四書》之上有《六經》,《六經》之下有《左》《史》《莊》《騷》,賈、董策略,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只此數書,終身讀不盡,終身受用不盡。至如《二十一史》,書一代之事,必不可廢?!盵65]5同時對于具體閱讀方法而言,鄭氏反對一眼即過式的過目成誦,而是強調韋編三絕式的勤讀一書之最精華部分,即如《史記》為例:

《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巨鹿之戰(zhàn)、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復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65]14

方東樹強調:“若欲學文,則經史外以《國策》、《史記》、《漢書》、屈子、《莊子》、韓文為最要,必須通貫?!盵66]同時亦認為要以經世致用的角度去讀《史記》八書,“致用之學,史尤切用”。莊受祺也側重讀史的實用一面,因而需要常讀,云:“《通鑒》《史記》《漢書》常置手眼,此習事也。處處作我設身處地觀,不要當作紙上空言?!盵49]6629而具體閱讀《史記》應該從其“委曲繁重、讀時多致頭昏之處,得其暗中運氣之法”[49]6635。潘宗洛則譏笑村學究教人讀《史記》,卻只選《五帝本紀贊》等類,而“洋洋大篇如《封禪書》《貨殖傳》者斷然不讀”[49]4202。而唐彪在教授子弟讀書作文時,提出了閱讀《史記》,以“挨年次月”為綱領[53]139-140。曾國藩教育其子閱讀,列出了具體的方法,即看、讀、寫、作四者[67],對于《史記》閱讀的具體方法則為“看”,即廣泛閱讀,強調閱讀廣度,與之相對應的則是“讀”,為讀經史的方法,高聲朗誦,強調閱讀深度。曾國藩于四書五經外,擇《史記》《漢書》《莊子》、韓文、《通鑒》《文選》《古文辭類纂》《十八家詩鈔》等八種為士子必讀書。曾氏日記中亦有大量閱讀《史記》的記錄,跨度從少年至暮年,可見其對于《史記》的熱愛??涤袨樵凇豆饘W答問》中強調讀史以《史記》、兩《漢》為重,“能通三史,則經義、史裁、掌故、文章俱備矣”,而讀史時間規(guī)劃上,康氏認為:“新學讀史日一、二卷,其后漸習,日可三、四卷。《史記》一百三十卷,《漢書》一百二十卷,除表三十卷不能遽讀,皆百卷。”[68]其他著史則一日三卷,如此三年可讀完二十四史。

有些士人家庭還會傳授與課讀《史記》,這與推薦閱讀的引導意義來說是一種更為直接的閱讀實踐,具有培養(yǎng)閱讀習慣的重要意義,與一般家庭不同,這種家庭多是傳衍多代的詩書世家,而且家中長輩多長于史學,形成了一種良好的家庭閱讀氛圍。邵廷采十二歲從其外祖父受《史記》,其言:“年十一,從府君受先正制義。府君卒,明年,先君鶴間公去之石門,庭訓曠廢,乃從外祖陳蜀庵先生學。蜀庵先生性嗜佛,往往為談說禪學,然受《左氏春秋》及司馬遷《史記》則自蜀庵先生始。”[69]梁啟超亦曾自述八歲時其父課讀《史記》。[70]此外也有母親角色的參與,如乾隆時期才女陳端生口授其子《史記》,言:“丁郎讀書,頗有父風……今因病中,不能抄錄詩文,后當寄閱。來字詢所從師,十二歲以前,經書、《史記》、《文選》、《唐詩》、《莊》、《荀》等書,皆貞口授,溫背熟習?!盵71]陳端生為清乾隆時期的著名才女,其創(chuàng)作的《再生緣》是現今所知最早由女性執(zhí)筆的彈詞作品。此書“以其情節(jié)構造上的完整性、用詞造句之典雅生動,以及在古典文學中罕見的女性激越之聲,而贏得評者一致贊美,奉之為女性彈詞小說之經典”[72]。因而陳氏能口授其子《史記》《文選》等書,而一般女性往往只能課讀《孝經》《論語》等基礎讀物。

要而言之,明清時代《史記》的閱讀往往無法擺脫與科舉時文的關系,因而導致重文輕史的傾向,這種情況也反映了當時整個時代的史書閱讀風氣,受到了時人的關注與激烈批評。因而一部分有識之士在教育家族子弟時,一方面強調對于《史記》原典的閱讀,另一方面在具體閱讀方法上予以指導,冀以從學習古文與史學的角度去閱讀《史記》,而不僅僅關注時文教育,這種轉變伴隨著經世致用思潮的興起而逐漸顯現。

結語

回顧明清時代《史記》閱讀諸面向,不難發(fā)現科舉的制度性約束對于史書閱讀的極大傷害,不可否認《史記》文學經典地位在明清兩代的最終確立或許能說是得益于科舉制度下文章學的發(fā)展之力,即如六經、《史記》都以一種文學性闡釋趨向而得以發(fā)揮更大影響,但閱讀上的兩極分化呈現得更加明顯。精英士人群體能夠一定程度擺脫舉業(yè)帶來的消極作用,堅守傳統(tǒng)經史閱讀,博而返約,跨越科舉知識的桎梏,因而我們才能看到一種頗為矛盾的局面,一方面“史記學”在明清兩代繁榮發(fā)展至清中后期臻于頂峰;另一方面普通士子群體作為學術傳承的后備力量卻在《史記》閱讀上表現得極為消極,深受閱讀風氣影響。明中后期由精英士人發(fā)起的文學復古運動,雖然一定程度上激起了普通士子的《史記》閱讀興味,“弘治末,頗知習《左傳》、《史記》矣”[73]的局面開始出現,但士子在功利性的閱讀心態(tài)下依然是以舉業(yè)為歸依,由消極性閱讀返歸功利性下碎片化閱讀。這種上下失衡讓我們能從側面了解到《史記》作為經典文獻在明清社會語境中另一種存在樣態(tài),經典文獻的冷遇或許再往下層社會探尋更能表現得明顯,其背后的閱讀興味更注重于娛樂性與實用性,小說戲曲與日用類書的繁榮即是證明。當然本文的閱讀史考察是基于科舉制度下精英士人對于普通士子群體的《史記》閱讀批評,因而更多的是負面揭露,具有一定的偏向性,但也不失為一種合理的存在。

閱讀史的考察本身面臨著諸多難題,首先是閱讀本身具有私密性與瞬時性,其次閱讀史相關材料的搜尋較為困難。近年來書籍史的研究轉向開始側重于閱讀層面,使得相關研究成果陸續(xù)涌現。從研究的可操作性來看,對于閱讀心態(tài)以及閱讀特征等方面的揭示應當是現階段較為合適的選擇,也是進一步深入研究的的基礎。閱讀群體、闡釋技巧以及閱讀深層次意義反饋等方面研究需要更多關注。對于《史記》這樣的經典而言,研究成果豐富但鮮及于此,一方面受制于傳統(tǒng)研究范式的束縛,另一方面可能沒有注意到閱讀史這一研究層面,因而閱讀史的考察充滿了研究的可能性,也需要更多學者的開拓。經典閱讀的意義不僅在于個人更體現了群體的價值塑造?!妒酚洝吩诿髑鍟r代士人的閱讀中面臨著一種窘迫的局面,這種局面源于科舉制度的閱讀導向性約束,同時也與時代風氣,特別是學風、士風的關系密切。經典的意義展現離不開閱讀,這也意味著閱讀史的考察具有一種現實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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