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恩格斯逝世后,對于唯物辯證法就存在諸多誤解。大致看來,主要有三種比較流行的解讀模式:形式化解讀、主體化解讀和否定化解讀。這三種模式的共同錯誤主要在于誤解了黑格爾與唯物辯證法的本質關聯(lián)性,而難以真正理解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要義。恩格斯晚年彌補了馬克思沒能專門論述辯證法的缺憾,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近黑格爾”闡釋、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改造和對唯物辯證法科學性的維護,揭示了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要義,即唯物辯證法是富有內容的辯證法、理論思維的辯證法、歷史性的辯證法。很多論者出于各式偏見或誤解,片面地把恩格斯的辯證法同馬克思的辯證法割裂并對立起來,以此制造所謂的馬恩“對立論”思潮。然而,通過重返恩格斯曾經的工作,可以發(fā)現,恩格斯正是積極揚棄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才對唯物辯證法作出了重要貢獻。
關鍵詞:唯物辯證法;解讀模式;批判;“近黑格爾”;馬恩“對立論”
中圖分類號:B0-0"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6-0005-11
唯物辯證法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對其進行準確理解和闡發(fā)的重要性不僅表現在理論和實踐上,還滲入到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之中。然而,自恩格斯逝世之后,對唯物辯證法的理解便存在諸多誤解和批評。這些誤解或是在理論上將馬克思主義滑向了機械決定論或宿命論的窠臼,或是在實踐上導致革命事業(yè)陷入了烏托邦幻想。更有甚者,在政治上或意識形態(tài)上歪曲馬克思主義,將其描繪為“偽科學”和“與極權主義共謀”的形象。大致看來,對于唯物辯證法的誤解主要有三種流行闡釋模式:一、形式化的闡釋模式,將唯物辯證法看成是形式化的方法;二、主體化的闡釋模式,將唯物辯證法進行人學本體論解釋,理論上突出唯物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實踐上將唯物辯證法唯心主義和主觀主義化;三、否定化的闡釋模式,認為唯物辯證法違反形式邏輯原則,否認其具有任何科學性。他們對唯物辯證法的誤解,主要源于無法理解黑格爾和唯物辯證法的本質關聯(lián)性。為了從整體上闡釋唯物辯證法的實質性問題,下文討論的框架和重點為:(1)問題的提出:誤解唯物辯證法流行模式的共同缺陷;(2)解決問題的資源:恩格斯對唯物辯證法的貢獻;(3)問題的啟示: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要義。
一、誤解唯物辯證法的三種流行模式
唯物辯證法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黑格爾概念辯證法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合理形態(tài)”的辯證法。但是,唯物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前者立足于人的實踐活動去理解人與世界的關系,后者則立足于概念的自我神秘活動去構建整個世界。我們在理解唯物辯證法時,承認黑格爾對其產生重要影響并不是難事。盡管存在一些棄置不顧的現象,可外在的比附也不在少數,富有新意的探討也屢有出現。真正的問題在于,在理解唯物辯證法時,一些論者誤解了黑格爾與唯物辯證法的本質關聯(lián)性。正是這種誤解,導致了流行的唯物辯證法解讀模式。
(一)形式化解讀模式
形式化解讀模式的主要特點表現為將唯物辯證法看作是形式化的方法,忽視了唯物辯證法即便作為方法也是與實體性內容緊密相連的,而非抽象的普遍性或純粹的邏輯構造工具。就此而言,第二國際的部分理論家和“新辯證法學派”的相關解讀便陷入了這種模式。
雖然第二國際和“新辯證法學派”在歷史階段和基本性質上有顯著差異,但就其對于黑格爾辯證法的理解而言,他們表面上的相互抵牾掩蓋不了實質上對待黑格爾的原則同構性。他們闡釋模式的共同點在于把黑格爾看作可以任意處置的對象,將黑格爾的辯證法按照他們想要的方式闡釋成可以契合馬克思主義的學說,以此來保證其體系或邏輯的完整性和自洽性。然而,兩者的區(qū)別在于,第二國際將唯物辯證法理解為形式化的歷史辯證法,而“新辯證法學派”則將其視為資本主義結構內的形式辯證法。
恩格斯逝世后,第二國際對唯物辯證法進行了很多闡釋。普列漢諾夫認為,無論是在歷史方面還是自然方面,馬克思主義在本質上都是辯證性的。他在多處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辯證法與黑格爾聯(lián)系起來,強調黑格爾的辯證法“被馬克思和恩格斯完全采納了”。[1](p160)因此,在普氏看來,就看待事物從其發(fā)生和消滅的過程而言,馬克思和恩格斯與黑格爾是完全一致的。即便如此,普列漢諾夫還是很自然地將馬克思的辯證法置于費爾巴哈的基礎之上,誤認為馬克思的辯證法不過是對費爾巴哈哲學的補充。
普列漢諾夫的錯誤并非孤例,恩格斯悉心培養(yǎng)的伯恩施坦也不例外。伯恩施坦覺得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溫床,而康德才能更好地彌補馬克思主義的不足,主張要“回到康德”。他將黑格爾的辯證法看作馬克思主義的叛賣性因素,認為辯證法的“用腳站立”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2](p158)因為這會面臨黑格爾矛盾邏輯的危險性:離開經驗事實的思考會陷入派生概念的世界,遵循黑格爾辯證法的規(guī)律會陷入概念自我發(fā)展的圈套。伯恩施坦將辯證法視為某種形式工具,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質量轉換”和“否定之否定”的有效性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黑格爾辯證法原理有時是有用的,比如可以說明實在客體的關系和發(fā)展,但有時這些原理也會模糊事情的真相,如,用質量轉化原理來說明事物特性的事實就顯得牽強和膚淺。
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用不著進行太多的質疑,但是,他們對唯物辯證法的闡釋卻存在致命的內在缺陷。這種內在缺陷,按照吳曉明教授的說法屬于“理論的退行性理解”[3](p13)和“本體論原則的妥協(xié)”。[3](p18)可以說,吳曉明教授的這個評價是切中肯綮的。第二國際理論家為了使理論得到內在的鞏固,有的把唯物辯證法的基礎和費爾巴哈等同起來,有的甚至將唯物辯證法直接銜接到康德。當他們以費爾巴哈、康德與黑格爾進行所謂的“補充”或者“比例調配”來理解馬克思主義時,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淵源就被大大疏忽了。
不僅第二國際理論家在理解所謂的辯證法“顛倒”時陷入了困境,甚至是作為他們反對者的“新辯證法學派”也誤入歧途??死锼苟喾颉ぐ⑸鳛椤靶罗q證法學派”的標桿人物,他試圖完全按照黑格爾的《邏輯學》框架去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诖?,他反對恩格斯開創(chuàng)的關于《資本論》歷史辯證法式的解釋路線,而推崇以體系辯證法去解釋《資本論》。阿瑟認為,馬克思自己都不真正清楚對黑格爾的“顛倒”,即馬克思沒有清楚地解釋唯心主義邏輯如何能夠幫助唯物主義科學。相反,馬克思的這種說法卻加深了如下判斷:“可以顛倒一種邏輯的本體論前提卻保留該邏輯本身……《資本論》中的辯證邏輯可以被提取出來并應用于其他科學?!盵4](p13)因此,阿瑟完全把馬克思的辯證法當作對黑格爾的辯證法邏輯范疇的應用和演繹。
當阿瑟局限于用純粹的辯證邏輯的形式結構去理解黑格爾與馬克思的關系時,馬克思繼承自黑格爾的歷史性維度便被閹割了。在這種情況下,阿瑟等人完全無視唯物辯證法的歷史和實踐性質,只能將其當作形式工具強行尋求主體解放和論證階級斗爭的可能性,由此導致的理論結果不得不淪為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按照唐正東教授的看法,這種左派的解讀思路完全忽視了對馬克思內在矛盾運動規(guī)律的理解和把握,因而,他們的解讀未能真正進入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視域。[5]總之,伯恩施坦和阿瑟等人對唯物辯證法的形式化解讀都是不準確的。
(二)主體化解讀模式
盧卡奇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鼻祖,其思想不僅對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有著深刻的影響,而且對那些打著“中立”旗號,試圖以客觀研究為名對馬克思主義進行解讀的西方“馬克思學”學派,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引導作用。盧卡奇對于主體性和總體性的強調,塑造了批判的和革命的馬克思形象。但是,盧卡奇的總體范疇與經濟基礎之疏離導致了黑格爾統(tǒng)一起來的“實體”和“自我意識”的原則再度陷入了對立(正如青年—老年黑格爾派),他所謂的總體范疇并沒有真正的實體性內容鞏固其內,從而缺乏對于“自我意識”(無產階級意識)的作用力。這種對于黑格爾哲學原則的內在對立極大地影響了西馬的后來者和西方“馬克思學”,并以此導致對唯物辯證法的各種誤解。
盧卡奇在討論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時,將其理解為優(yōu)先于“體系”的核心基礎。他首先從突出主體性方面闡發(fā)了唯物辯證法,將其理解為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總體辯證法,進而將其看成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雖然盧卡奇的主體—客體辯證法的提出有政治考量的某些積極因素,但當他在高揚總體性時,卻不自覺地將這一原則和經濟的優(yōu)先性對立起來,而使得唯物辯證法喪失了其唯物主義基礎。這暴露了其主觀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局限性,并且當其理論作用于實踐中時,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夸張的高調”。盧卡奇的錯誤不僅表現為將黑格爾哲學的內部原則對立了起來,還表現為在辯證法上將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立起來的傾向,這兩種對立又表現為一種內在必然。當盧卡奇等人只抓住黑格爾哲學之一端時,他們對唯物辯證法的理解也肯定是不完整的,只能看到唯物辯證法的主體向度,而看不到唯物辯證法的客體向度。
盧卡奇為了反對第二國際對唯物辯證法“決定論式”的闡釋,從而試圖強調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诖?,他將自然理解為社會的范疇,率先反對恩格斯對自然的抽象理解,認為缺乏歷史原則地理解自然是同歷史唯物主義背道而馳的。緊隨其后,施密特指責恩格斯背離了馬克思,制造了自然和歷史的對立??迫R蒂則將恩格斯的辯證法看成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誤解和翻版,批評恩格斯是將馬克思主義科學性引入迷途的罪人。他認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百分之九十的篇幅都是無藥可救地被一種幼稚的、荒誕不經的自然哲學敗壞了,被淺薄粗陋的實證主義和進化論的觀點玷污了”。[6](p426)
西方“馬克思學”的一些思想家也深受青年盧卡奇的影響,對馬克思進行黑格爾化和存在主義化理解,否定唯物辯證法的客觀性和普遍性。在對唯物辯證法的闡釋中,他們傾向于利用青年黑格爾的著述而不是老年黑格爾的。因為前者更具革命性,而后者充滿保守性。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也被他們對立起來。他們認為黑格爾的自然哲學開創(chuàng)了糟糕的先例,這導致了恩格斯將辯證法推廣到自然認識領域,而提出自然辯證法。比如胡克就指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概念混亂且相互沖突,辯證法的三大規(guī)律缺乏邏輯根據,在現代自然科學意義上得不到證明,還會導致“迫害科學家的態(tài)度”。[7](p104)費切爾將辯證法的意義限定在價值觀念和歷史實踐中,不僅否定了自然辯證法,也否定了歷史辯證法。李希特海姆指責恩格斯的辯證法只是嘗試綜合思辨哲學和實證科學,僅僅保留了馬克思辯證法的外殼。
當這些西方“馬克思學”的學者將黑格爾哲學的內部要素對立起來時,在對唯物辯證法的闡釋中就表現為“馬恩對立論”的神話。西方“馬克思學”反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竭力突出馬恩在辯證法性質上的對立性。實際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辯證法上是根本一致的,兩者的區(qū)別只不過是興趣點和分工上的差異。他們之所以這么闡釋,并不能僅被視為純粹的學術分歧,其中雙方“政治見解和價值觀念的不同”[8](p135)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如果按照他們的觀點,自然界不存在辯證法,只有人的活動才存在辯證法,那么他們所謂的人的活動肯定不是人的物質生產活動,而只是思辨的、想象的活動。因此,他們理論化的激進辯證法,取自黑格爾內部要素一端的主體辯證法,完全忽視了唯物辯證法的“客觀線索”,在遇到現實生活的實踐時,根本沒有作用力。
(三)否定化解讀模式
“形式化解讀模式”和“主體化解讀模式”對唯物辯證法的理解雖然存在偏差,但他們都是支持和認可唯物辯證法的,而“否定化解讀模式”則試圖從根本上否定唯物辯證法,完全將其視作錯誤和荒謬的方法。因此,這種否定化解讀模式不僅是一種對唯物辯證法的誤解,更是一種對唯物辯證法的批評。這主要是由于:其一,否定化解讀模式的主要代表人物們大多都是一些具有實證科學背景的科學哲學家或自然科學家;其二,他們對馬克思主義持有敵視態(tài)度,喜歡嘲笑唯物辯證法并無任何科學性可言,妄圖以“科學”的名義一勞永逸地將辯證法驅逐出界,以防止其在社會領域、歷史領域和科學領域暢行無阻。對于他們而言,唯物辯證法相當于黑格爾的辯證法,或者是黑格爾主義的思辨殘留,它只是所謂的“概念游戲”。
相比于第二國際的一些理論家試圖將唯物辯證法“實證科學化”,這些“科學主義”傾向的人則試圖論證唯物辯證法不具有任何實證科學的特征。之所以如此,很大部分原因正是由于“科學主義”傾向的人將第二國際的一些理論家塑造的馬克思主義當作了他們批判的靶子,而未能真正地去研究唯物辯證法究竟是什么。西方馬克思主義反對第二國際將唯物辯證法“實證科學化”和“形式化”,是為了突出唯物辯證法的革命性,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反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而“科學主義”的闡釋路線,不僅反對唯物辯證法與“科學”相聯(lián)系,而且是站在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內部反對唯物辯證法的革命性。
在現代自然實證科學快速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這種觀點大肆流行不無緣由。唯物辯證法因而被“科學主義”當作源自古希臘“思維認識真理”的過時花招,應該用“科學”取而代之。“科學主義”傾向的人把科學看作是唯物辯證法的墳墓和越不過去的界限,指責唯物辯證法不過是形而上學的宗教和神話。美國激進左派公共知識分子馬克斯·伊斯特曼嘲笑唯物辯證法是“抵抗科學的魯莽花招”;[9](p106)埃德蒙·威爾遜則抨擊它是“宗教神話”。[10](p194)
卡爾·波普爾對黑格爾及其辯證法抱有最深的惡意和誤解,他在《什么是辯證法?》一文中將之視為科學的敵人,認為黑格爾夸大了辯證法理論的意義,易將人引入歧途。在他看來,辯證法就是“辯證三段式”,即這樣一個圖式:正題—反題—合題。[11](p400)波普爾嘲笑馬克思主義者學習黑格爾的《邏輯學》是“一件可悲而又發(fā)人深省的事,這本書不僅陳腐,而且是前科學甚至前邏輯的思維方式的典型”。[11](p400)波普爾指責黑格爾廢棄了“矛盾律”,混淆了邏輯和辯證法,導致了“強化的教條主義”。波普爾認為,唯物辯證法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倒轉,這種將辯證法和唯物主義的結合甚至比唯心主義辯證法更糟糕。他將辯證唯物主義看成是極端的教條主義,因為在辯證法的圖式下,未來的發(fā)展永遠反駁不了辯證法的論斷。至于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對于波普爾來說簡直就是侮辱智商,像種子—作物—作物的種子,以及a、-a和a2的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簡直就是在糊弄小孩子。他直呼最好根本不再使用辯證法這個詞,辯證法就是在玩弄辭藻,混淆邏輯,這是極度危險的。更為荒唐的是,波普爾甚至將黑格爾和馬克思與極權主義和法西斯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指責他們具有共謀關系。
馬里奧·本格認為,唯物辯證法是模糊的且同科學疏遠的。[12](p41)在他看來,唯物辯證法不是普遍的學說,它不是形式邏輯的一種普遍化,它有可能被當作形而上學的理論,它的適用范圍是十分狹窄的。本格批評唯物辯證法助長了社會科學的膚淺性,帶有宗派的偏見和熱情,成了一種教條??傊?,唯物辯證法論者是保守的而不是革命的,會損害人們的智力,使其信仰者疏遠科學。與波普爾一樣,他批評唯物辯證法是一種會導致危險結果的教條。法國的雅克·莫諾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一書中也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進行了攻擊,認為恩格斯對辯證法規(guī)律的解釋同科學是根本不相容的。德國的漢斯·波塞爾從科學的可預測性角度出發(fā),批判唯物辯證法不可能對任何現象作出解釋,因為辯證法無法提供任何預測。因而,他諷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是幼稚的,唯物辯證法也不是科學的,它不會提供一條通向真理的道路。
總體上來看,“科學主義”傾向的人認為可以撇開科學理論的具體內容,只需要對一般科學的邏輯結構進行靜態(tài)邏輯分析就能科學認識事物。他們看不到黑格爾和唯物辯證法的內在關聯(lián)及其對于科學的重要意義,他們反抗唯物辯證法的理論不過是在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立場間的折中,是一套唯心主義的反歷史理論。
二、恩格斯對唯物辯證法的三重貢獻
由于馬克思生前并沒有兌現他要寫作一部關于辯證法著作的諾言,導致人們在馬克思與黑格爾以及辯證法的相關問題上爭論不休。恩格斯作為馬克思學術和生活的雙重密友,在晚年寫作了一系列文章彌補了馬克思未竟的遺憾。為了對各種錯誤的解讀模式形成批判,我們有必要回顧和總結恩格斯曾經在辯證法上做出的三重貢獻。
(一)對唯物辯證法的“近黑格爾”闡釋
眾所周知,德國古典哲學是馬克思主義的來源之一。但是,這種說法是在比較寬泛的意義上提出的,具體而言,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哲學有著最為切近的關系。不過,也需要指出,這種“近黑格爾”1的闡釋的限度在于:其一,拋棄唯心主義的錯誤出發(fā)點;其二,拋棄不顧事實而任意編造體系。
雖然費爾巴哈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有重要影響。但是,試圖將費爾巴哈、馬克思和恩格斯統(tǒng)稱為“現代唯物主義”而斷定馬克思的認識論等同于費爾巴哈的認識論的說法是有待質疑的。在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中,不僅存在將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基礎和費爾巴哈等同起來的做法,還存在對馬克思主義的“近康德闡釋”,即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越過黑格爾而直接銜接到康德。
恩格斯是唯物史觀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他自是清楚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的淵源關系。恩格斯在晚年回顧或總結他們的理論時,總是強調他們的理論和黑格爾的密切關聯(lián),并指出馬克思主義是黑格爾學派解體后唯一結出果實的學派。因此,恩格斯對馬克思主義采取了一種“近黑格爾”的闡釋方案,要求去除費爾巴哈和康德對馬克思主義闡釋的優(yōu)先權。
關于費爾巴哈,恩格斯曾夸贊他是青年黑格爾學派中唯一杰出的哲學家。但是,恩格斯也批評他是半截子的唯物主義者。洛維特曾指出,“費爾巴哈粗魯的感覺主義與黑格爾的理念相比顯得是一種倒退”。[13](p107)恩格斯也有類似的評價,他認為,費爾巴哈同黑格爾比較起來,表現出“驚人的貧乏”[14](p290)與“膚淺”。[14](p291)總之,恩格斯認為,費爾巴哈并沒有批判地克服黑格爾。
對于當時的知識界流行“回到康德”的時髦思潮,恩格斯指出康德雖然為自然科學的進步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企圖復活康德的觀點實際上是在開科學的倒車。自從黑格爾提出辯證法以來,還向“康德學習辯證法,就是一件費力不討好和收效甚微的事情”。[15](p502)
當折中主義和改良主義試圖把馬克思主義簡化為“費爾巴哈+黑格爾”,企圖抹殺馬克思主義和資產階級世界觀的區(qū)別時,恩格斯堅決提出了馬克思主義和德國古典哲學的關系問題。恩格斯明確強調,他們的哲學是從黑格爾出發(fā)并與之脫離的,馬克思是第一個成功地把黑格爾的辯證法自覺運用到政治經濟學的事實上去的人。由此可見,唯物辯證法本質上的意義只能借助黑格爾來進行理解,而不能依靠費爾巴哈,或者銜接著康德。
(二)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改造
恩格斯雖然采取了唯物辯證法的“近黑格爾”闡釋,強調了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的淵源關系,但這種解釋方案不是毫無原則的,否則就會陷入盧卡奇式的黑格爾式解讀誤區(qū)。它首先要求對黑格爾哲學進行唯物主義的改造。恩格斯指出,批判克服黑格爾的關鍵在于“使關于社會的科學……同唯物主義的基礎協(xié)調起來,并在這個基礎上加以改造”。[14](p284)
恩格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改造分為三個步驟。首先,他剝除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外殼,顛倒其唯心主義出發(fā)點。黑格爾辯證法最神秘的地方在于其內在的“絕對觀念”對外部“世界”的支配和統(tǒng)治作用。為此,恩格斯指出了黑格爾唯心主義的“絕對觀念”之虛幻性,并將其置于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恩格斯指出,黑格爾的“絕對觀念”之先于世界的存在,不過是“對世界之外的造物主的信仰的虛幻殘余,我們的物質世界是唯一現實的”。 [14](p227)黑格爾以思維、觀念為出發(fā)點,將辯證法視為概念的自我發(fā)展,體現了其唯心主義立場。恩格斯指出,這種意識形態(tài)上的顛倒是應該消除的。恩格斯采取了一個唯物主義的步驟:把概念看作現實的反映,而不是把現實看作絕對概念的反映,從而將黑格爾的辯證法“顛倒”過來,使其“重新用腳立地”。[14](p243)
其次,恩格斯發(fā)掘了黑格爾辯證法的革命性。黑格爾辯證法兼具“保守的體系”和“革命的內容”,黑格爾有一個重要的命題,“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現實的”。恩格斯認為,這個命題看似保守,實則具有革命性。因為,“現實”在黑格爾那里表現為“展開過程的必然性”。這意味著,并非所有現存都是現實,只有具有理性必然性的現存才是現實。基于這種理解,恩格斯將這個命題改造得更富革命性,“凡是現存的,都一定要滅亡”。[14](p216)
最后,恩格斯統(tǒng)一了自然辯證法和歷史辯證法。對于黑格爾來說,他的辯證法是概念的辯證運動,因而他的辯證法統(tǒng)攝了自然、歷史和思維。黑格爾辯證法的概念運動不僅將歷史性的原則納入人類社會的考察中,而且也闡明了思維和概念運動的客觀規(guī)律性。但是,黑格爾的辯證法最后卻將整個自然界變成了絕對精神自我外化及其辯證運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對此,恩格斯批判黑格爾的缺陷在于:他不承認自然界有時間上的發(fā)展,而只承認“精神”具有歷史的發(fā)展。恩格斯力圖表明,外部自然界的規(guī)律性不是由于主觀思維的構造,而是其本身具有的客觀規(guī)律性。
恩格斯對黑格爾的思維運動規(guī)律進行了改造,將其闡述為質量互變規(guī)律、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和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并指出這種規(guī)律不僅需要理解為思維和概念的運動規(guī)律,而且更需要把握為自然界和社會歷史本身運動的規(guī)律。正如恩格斯所說,“事情不在于把辯證法規(guī)律硬塞進自然界,而在于從自然界中找出這些規(guī)律并從自然界出發(fā)加以闡發(fā)”。[15](p15)
恩格斯為了反對杜林的自然觀而確立“辯證的同時又是唯物的”自然觀,對自然界中的辯證運動規(guī)律進行很多的總結和闡發(fā)。正是因為如此,有些論者因為馬克思沒有研究自然辯證法,而恩格斯研究了自然辯證法,并將自然界中的規(guī)律套用到社會歷史領域,就質疑恩格斯的自然觀是抽象的和形而上學的,缺乏主體—客體辯證法。對此,楊耕教授認為,恩格斯的辯證法思想具有“顯性—隱性”雙重主題的變奏,其中隱性主題是以人與自然的辯證法為核心的主客體辯證法。但是,恩格斯卻沒有因為這種隱性的主題而放棄辯證法的唯物主義基礎。[16]恩格斯曾明確指出,他的闡述不可能在馬克思不了解的情況下進行,“在付印之前,我曾把全部原稿念給他聽”。[15](p11)由此可見,試圖強調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辯證法方面持有不同立場的“馬恩對立論”是很難站住腳的。
(三)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應用
恩格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改造不僅出于理論的需要,而且飽含強烈的現實關懷。一方面,培根和洛克將靜態(tài)的自然科學考察方式引入哲學領域,導致了近代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形成;另一方面,杜林的自我吹捧和對唯物辯證法的攻擊,都對德國社會民主黨產生了諸多負面影響,甚至引發(fā)了黨內的派別分裂和混亂。恩格斯為了捍衛(wèi)唯物辯證法的科學性,對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和杜林的“體系”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在恩格斯看來,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特點就在于將事物及其概念當作孤立的、固定的和一成不變的,從而逐一進行研究。他們所采取的邏輯是形式邏輯,這就是波普爾和本格等人所認可的邏輯。形式邏輯在日常知識的應用中自然是不錯的,可一旦涉足具體的社會歷史性內容,它就會遇到自身的界限。恩格斯對此指出,常識“一跨入廣闊的研究領域,就會碰到極為驚人的變故”。[17](p540)
不過,黑格爾辯證邏輯容忍“矛盾”,它尋求與現實相關的思想過程,以達到形式和內容、思維與存在的統(tǒng)一。對于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而言,形式邏輯是常識的邏輯,常識使得事物的各種性質和屬性相互孤立并留于靜止。然而,一旦涉及生成或活動,常識就會陷入困境。“科學主義”傾向的人向來把形式邏輯奉為圭臬,他們無法認識到黑格爾辯證邏輯的重要作用,反而指責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試圖廢除形式邏輯,認為這是非科學的。列斐伏爾指出:“黑格爾主義并未廢除形式邏輯,而是揚棄了形式邏輯,它通過賦予其以具體意義解救并保存了形式邏輯。辯證邏輯揚棄靜止判斷,但并未摧毀它們。它并不拒斥同一性原則,而是賦予其以內容?!盵18](p25-26)
雖然形而上學的思維邏輯也有廣泛的適用領域,但其始終存在無法逾越的界限,面臨無法解決的矛盾,也無法確立科學的自然觀。因此,為了能對自然界的發(fā)展進行合理的說明,需要采用辯證的方法。這種方法首先要歸功于黑格爾。恩格斯指出,黑格爾的偉大功績在于他第一次“把整個自然的、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即把它描寫為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轉變和發(fā)展中,并企圖揭示這種運動和發(fā)展的內在聯(lián)系”。[15](p26)
杜林試圖從原則出發(fā)來解釋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企圖以思維和存在的統(tǒng)一性去證明任何思維產物的現實性,并把唯物辯證法等同于黑格爾的辯證法,以否定之否定去為自己的信徒創(chuàng)造一個辯證法奇跡。杜林和波普爾等人一樣,他批評唯物辯證法是源自黑格爾的“文字游戲”,關于否定之否定的論述是黑格爾的蠢話。對此,恩格斯回應道,馬克思關于所有制的否定之否定論述,并不旨在證明它是歷史的必然過程,而是強調它是“一個按一定的辯證法規(guī)律完成的過程”。[15](p142)恩格斯認為,杜林只不過是膚淺地復制黑格爾的“粗制品”,并且他對馬克思的論斷是純粹的捏造。杜林試圖用形式邏輯證明馬克思在唯物辯證法領域所取得的成果,但這只能陷入混亂和錯誤之中。當他試圖將原則當作出發(fā)點去應用于自然界和人類歷史時,也只會導致唯心主義。
對于那些將唯物辯證法看成有違形式邏輯的人而言,他們難以理解恩格斯為何要到自然科學中去探究辯證法。由于當時德國的學者忽視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恩格斯不得不援引現代自然科學來證明辯證法在現實中已得到的證實。恩格斯在談論新的自然觀時說:“一切固定的東西消散了,一切被當做永恒存在的特殊的東西變成了轉瞬即逝的東西?!?[15](p475)雖然恩格斯在這里談論的是自然的暫時性,但這何嘗不是也在論證社會歷史的暫時性呢?資產階級理論家們的學說的非批判性就在于一再忽視資本主義歷史的暫時性。既然自然界和社會歷史都具有不斷運動的性質,那么資本主義社會也不可能有永恒的和固定不變的性質。恩格斯不僅表示自然科學需要辯證法,以此摒棄折中主義的形而上學觀,也對社會歷史科學提出同樣的要求。
正是在拒斥形而上學的意義上,恩格斯告誡我們不要忘記黑格爾無所不包的辯證法。黑格爾哲學的偉大思想在于,它指出了世界中的事物處在生成和滅亡的不斷變化中。[14](p298)因此,唯物辯證法在根本上都是指向資本主義批判的。唯物辯證法并不排斥矛盾,而是將矛盾看成事物發(fā)展和推動的力量。可是,“科學主義”和資產階級理論家害怕矛盾,并試圖拒斥矛盾。正如洪堡大學的施蒂勒所評價的那樣:“如果資產階級思想家否認辯證法的普遍有效性,那么不管承認與否,他們都是為了否認這樣一種認識的說服力,即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是符合規(guī)律的?!盵19]當理論自然科學竭盡全力將他們的自然觀加工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時,恩格斯引用歌德的話說:“一切闡述出來的東西,都注定要滅亡?!盵14](p475)
三、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要義
恩格斯在闡述“否定之否定”時,將辯證法規(guī)定為“關于自然界、人類社會和思維的運動和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的科學”。[15](p149)他的這個論斷眾所周知,但這個論斷后面的補充性論述卻被很多人忽視。恩格斯認為,辯證法的否定方式“首先取決于過程的一般性質,其次取決于過程的特殊性質”。[15](p150)恩格斯關于辯證法的說法沒有被很好地消化,反而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爭議。盧卡奇等人埋怨恩格斯誤讀黑格爾而將辯證法引入自然界,波普爾等人則批評恩格斯將辯證法看作思維方法的科學性指南。“新辯證法學派”將辯證法的適用性僅僅限定在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特定結構內,而第二國際的部分理論家則忽視了恩格斯關于辯證法取決于過程的特殊性質的補充。實際上,他們都誤解了恩格斯。
為了對諸多誤解唯物辯證法的闡釋模式形成批判,我們需要從三個方面來闡明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要義。從本體論層面來看,唯物辯證法是富有內容的辯證法;從認識論層面來看,唯物辯證法是理論思維的辯證法;從方法論層面來看,唯物辯證法是歷史性的辯證法。
(一)本體論層面:唯物辯證法是富有內容的辯證法
唯物辯證法不是抽象的原理、公式或方法,不能作為“萬能鑰匙”隨意開啟任何富有內容的大門。第二國際招致諸多批評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們將辯證法形式化了,將其作為一種可以隨意應用的公式或方法。他們對于辯證法的誤解主要源自將黑格爾的辯證法看作缺乏思想內容的純粹方法,這進一步導致了對唯物辯證法的誤解。按照列寧的看法,辯證法乃是具有活生生的實在內容的形式。因此,那種形式化處置黑格爾和唯物辯證法的做法,是不得要領的。
雖然唯物辯證法揭示了自然界、社會歷史和人類思維的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但如果將其簡化為一般公式或工具,隨意地應用于任何場合,那么它立刻會轉向其反面。恩格斯批判杜林根本不了解唯物辯證法的本性,原因就在于杜林僅僅把唯物辯證法當作工具,從而陷入了形式邏輯的狹隘界限。海德格爾也曾指出,黑格爾的思辨辯證法“不是指一個表象工具”。[20](p511)因而,唯物辯證法不能被視作單純的工具,而必須聯(lián)系其實體性內容。黑格爾亦強調,科學方法的性質就是“方法與內容不分”。[21](p44)
恩格斯正是認識到方法和內容的不可分性,才花費巨大力氣去改造黑格爾的辯證法。他曾花費8年時間,在數學和自然科學領域實現徹底的“脫毛”。試想一下,為什么恩格斯要改造黑格爾的辯證法呢?如果辯證法僅僅作為一個形式方法或工具,恩格斯只需要直接挪用黑格爾的辯證法就可以了。因為恩格斯深知,從哲學層面的內容來看,黑格爾的辯證法是與其概念自我發(fā)展過程的內容相適應的,而唯物辯證法則是與現實的人的歷史發(fā)展內容相適應;從現實層面的內容來看,黑格爾的辯證法反映的時代內容是資產階級市民社會的需要,而唯物辯證法反映的時代內容則是人類社會的無產階級的需要。
科學主義觀點認為辯證法違反了形式邏輯規(guī)律,任何事物不可能既肯定又否定。但是,唯物辯證法并非一種抽象的形式邏輯法則,而是需要深入具體特定的社會歷史內容之中去的。唯物辯證法邏輯來自于黑格爾,而黑格爾的辯證邏輯與傳統(tǒng)的形式邏輯的區(qū)別在于,他試圖獨立于每一具體論斷的經驗的、因而是特殊的和偶然的內容,而確定理智的運作。
由于唯物辯證法是“內容辯證法”,因此,它拒絕將形式任意應用到任何特定內容上面,即反對任何無原則的主觀主義或教條主義。然而,第二國際的一些理論家并未很好理解這一點。恩格斯在給約瑟夫·布洛赫寫信時也坦率承認,青年們過分看重經濟方面,他和馬克思是要負一部分責任的。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反駁論敵的需要;二是缺乏時間、地點和機會來闡明其他因素的重要作用。但是,恩格斯同樣強調:“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盵22](p591)如果有人歪曲這個觀點,說經濟因素是唯一的決定性因素,這無疑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空話。至于那些以教條主義方式看待唯物主義原理的人,恩格斯認為馬克思會以海涅的名言予以回應:“我播下的是龍種,而收獲的卻是跳蚤?!盵22](p590)
批判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這是黑格爾和馬克思恩格斯共同關注的論題。黑格爾哲學原則的展開,與其對于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的持續(xù)批判是密不可分的,無論是在《精神現象學》中,還是在法哲學或邏輯學中。黑格爾批判了人們在知識和哲學研究中的教條主義,即“以為真理存在于表示某種確定結果的或可以直接予以認識的一個命題里”。[21](p31)如果我們僅將唯物辯證法視為由一些“規(guī)律”或“范疇”構成,或者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某條話語當作不變的公理,那就會陷入教條主義的錯誤。黑格爾呼吁人們追求自由的思想,即不接受任何未經審視過其前提的思想,不論其看起來多么美妙和理所應當。海德格爾亦曾在存在論的任務考察中指出:“不允許把任何隨意的存在觀念與現實觀念純憑虛構和教條安到這種存在者頭上,無論這些觀念是多么不言而喻?!盵23](p20)因而,不管是黑格爾還是恩格斯都是極力反對教條主義的。
(二)認識論層面:唯物辯證法是理論思維的辯證法
恩格斯對唯物辯證法的研究不僅源于理論的需要,同時也有現實問題的考量。19世紀中期開始,在現實方面,德國在大工業(yè)方面開始發(fā)展,然而在理論方面,充斥著德國的卻是過時的形而上學思想。然而,“一個民族要想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15](p500)恩格斯為了使德國的理論能夠跟得上德國的現實發(fā)展,便要求一種科學的理論思維,即辯證法。因為“對于現今的自然科學來說,辯證法恰好是最重要的思維形式”。[15](p499)
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是一種經驗思維,而辯證的思維方式則是理論思維。理論思維區(qū)別于經驗思維之處就在于,理論思維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通過偶然性把握必然性,從雜亂無章的堆積事實中發(fā)現其中蘊含的規(guī)律性。這種理論思維的辯證法不僅適用于自然界或自然科學領域,同樣也適用于社會歷史領域。
就理論思維的辯證法在自然科學領域中的意義而言,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已經用很多例子進行了論證。但是,有些人借用愛因斯坦對《自然辯證法》手稿的否定性評價,來否定其科學性與有效性,“科學主義”傾向的人更是指責自然辯證法是反科學的或偽科學的。對此,我們需要指出,一則,愛因斯坦看到的只是局部的手稿,并未看到恩格斯關于唯物辯證法的完整論述;二則,愛因斯坦的觀點也存在其時代局限性?;诖?,我們可以看一下最新的相關研究以形成對照。2017年,恩戈·迪·毛羅在《唯物辯證法和生物物理世界》一文中,根據綜合生物物理學最新實驗成果,表明恩格斯將辯證法應用到自然科學領域是合理的。他指出,一些生物物理科學家根據恩格斯的唯物辯證法三大規(guī)律推論出來的實驗原則都是正確的。例如,實驗中矛盾驅動系統(tǒng)里內生的不平衡和不穩(wěn)定導致越過閾值,從而使系統(tǒng)發(fā)生轉變。[24]
就理論思維的辯證法在社會歷史領域中的意義而言,恩格斯揭示了在充滿偶然性的社會歷史領域中,依然存在著必然性的規(guī)律。恩格斯指出,雖然活動于社會歷史過程中的人是有激情、有意識和有目的的,表面上看,這個領域似乎是偶然性起著支配作用,可事實卻是“歷史進程是受內在的一般規(guī)律支配的”。[14](p302)因此,恩格斯提出了“歷史合力論”,即歷史的結果是由很多單個意志相互沖突產生的,無數的力構成的平行四邊形會產生一個合力。雖然每個人都為這個合力做出了貢獻,但是這個作為整體的力會產生出人意料的結果。這意味著,歷史的發(fā)展有其客觀規(guī)律,可這并不否定每個人都對合力有所貢獻。恩格斯還指出社會發(fā)展史與自然史的區(qū)別在于,在前者中活動的人,是“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14](p302)由此可知,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并沒有要否定或限制人的主觀能動性,而是對人的能動性在歷史中的作用進行了說明。因而,主體化解讀模式認為恩格斯過分看重客觀規(guī)律,缺乏對人的能動性的重視,以此消解了主體性的自由,導致了“機械決定論”或“經濟決定論”,這種指責也是沒有道理的。
(三)方法論層面:唯物辯證法是歷史性的辯證法
很多人有意無意地將唯物辯證法簡化為歷史辯證法,這種理解是不準確的。因為,歷史辯證法更多的是表征辯證法的適用范圍或研究對象,仿佛唯物辯證法僅僅是以歷史為對象或是研究社會歷史的。實際上,唯物辯證法與其說是以歷史為對象,毋寧說是以歷史為原則。這種歷史原則表現為兩點:其一,辯證法本身應以歷史性的眼光進行審視;其二,辯證法的內容應以歷史性的過程展開為準繩。因而,唯物辯證法是一種歷史性的辯證法。
就第一點來看,恩格斯說:“每一個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它在不同的時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時具有完全不同的內容。因此,關于思維的科學……是一種歷史的科學?!盵15](p499)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諷刺只有庸人的頭腦才會將思維規(guī)律(辯證法)當作一勞永逸的“永恒真理”。這也進一步解釋了為什么恩格斯要基于自然科學的最新發(fā)展來改造黑格爾的辯證法。因為恩格斯知道黑格爾的辯證法反映的是其時代的現實內容,而如今社會現實已經發(fā)生了改變,自然科學也取得了新的成就,因而,辯證法需要重新改造以適合當下的需要。當“科學主義”傾向的人以自然科學的眼光審視辯證法時,他們完全缺乏自我反思和批判性維度。加拿大歷史學家莫伊舍·普殊同對此進行了批判:“自然的概念和自然科學的范式具有社會和歷史基礎?!盵25](p205)
就第二點來看,雖然恩格斯知道黑格爾辯證法具有“抽象思辨”和“唯心主義”的性質,但他更清楚地知道黑格爾辯證法的優(yōu)點在于,“他的思維方式有巨大的歷史感做基礎”。[26](p602)恩格斯甚至忍不住贊嘆黑格爾的歷史原則為“宏偉的歷史觀”,并將這一原則同樣理解為“辯證法”,他還明確地將這種歷史觀指認為新唯物主義的直接理論前提。易言之,黑格爾的歷史觀是按照辯證法的方式理解的,或者說,黑格爾的辯證法實際上是被歷史原則所貫穿的。
如果將唯物辯證法的歷史性維度抽掉,那很容易淪為通過先驗范疇或概念以辯證邏輯去構造世界的唯心主義。阿瑟的“新辯證法”解讀將馬克思《資本論》中的辯證法看作是對黑格爾邏輯體系的挪用,而忽視了馬克思辯證法的歷史基礎?!靶罗q證法學派”不喜歡“邏輯和歷史的統(tǒng)一”這種說法,他們試圖將歷史的維度與馬克思的方法劃清界限。在他們看來,大肆討論歷史原則或歷史哲學是一種傳統(tǒng)且老套的過時理論,辯證法應該與邏輯學放在一起才有新意。但是,黑格爾的客觀精神領域能放棄歷史性原則嗎?回答是:不能。正因為黑格爾史無前例地將歷史性原則貫徹到客觀精神或社會現實領域中,他才展開了真正的哲學批判。
恩格斯一再強調黑格爾哲學的優(yōu)越性就在于其具有強大的歷史感,能夠真正地把握和理解歷史的本質性維度。恩格斯對自然辯證法的闡釋,實際上就是要說明辯證法在自然研究中的歷史發(fā)展,以此來證明其科學性。即便在闡明“生產對科學的決定性作用”時,恩格斯也采取了歷史性的原則。他詳細考察了自然科學在不同部門中的發(fā)展歷史:首先是天文學的發(fā)展,游牧民族和農業(yè)民族為了自身的發(fā)展必須了解它;天文學的發(fā)展則必須要以數學的發(fā)展為基礎;然后農業(yè)灌溉和建筑物及手工業(yè)的發(fā)展推動了力學的產生;力學又推動了航海和戰(zhàn)爭。最后恩格斯才得出結論:科學的產生和發(fā)展是由生產決定的。[15](p485)不可否認,任何科學或思想觀念一經形成,便具有其獨立性外觀。但是,如果在考察它們時喪失歷史性原則,那么,就很容易像波普爾那樣,誤認為科學或思想觀念決定生產,從而指責歷史決定論是貧困的。
總之,唯物辯證法就其本體論層面而言,它是一種富有內容辯證法而非形式化的辯證法,對其準確的理解和把握必須深入具體的實體性內容中;就其認識論層面而言,它是一種理論思維的辯證法,而不是局限于經驗思維的非科學方法,更沒有消除人的主觀能動性和自由意志;就其方法論層面而言,它是一種歷史性的辯證法,而非純粹的邏輯構造和先驗的思想觀念。唯當馬克思主義的學說闡釋積極地將黑格爾的遺產牢牢把握住時,唯物辯證法才不會招致諸多誤解。
四、結語
唯物辯證法作為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核心和基石,內在地關聯(lián)著黑格爾的哲學遺產。為了不誤解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要義,我們需要擺脫跟隨知性科學后面亦步亦趨的狀態(tài)。唯物辯證法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學革命的重要成果,只有領會其對現代性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我們才能真正地通達具有實體性內容的社會現實。
馬克思恩格斯由于學術分工的不同,在辯證法的闡述上,前者偏向于社會歷史領域,而后者則偏向于自然科學領域。但是,兩者關于唯物辯證法的思想并不是相互背離的,而始終是本質相連的。唯物辯證法反對任意無原則的形式化應用,堅持以唯物主義為基礎,將科學性訴諸人類實踐活動之中。恩格斯在闡述辯證法的黑格爾淵源、唯物主義基礎以及對知性形而上學的批判方面,為馬克思主義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任何試圖將兩者的辯證法從根本上對立起來的觀點,不僅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同時在政治上也是反動的。[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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