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飛 張嘉敏
摘 要:10 — 11 世紀歐洲奴隸制已明顯衰落。有關(guān)衰落的原因,不少學者將 其歸功于教會的努力,尤其是倡導釋奴。此觀點受 19 世紀廢奴運動影響,多以文 獻中豐富的釋奴倡導為依據(jù)。從中古留下的有關(guān)身份自由與否的訴訟文本中,可 獲悉身份存疑者的自由訴求和教會的態(tài)度。這些文本尚未引起學界重視。中古早 期法蘭克王國的 26 個案例表明,教會雖然積極倡導世俗奴隸主釋奴,但卻反對其 屬下身份存疑勞動者的自由訴求,將其中一些人貶為奴隸。因此,在危及自身利 益的情況下,教會并非釋奴的積極倡導者,而是阻礙者。
關(guān)鍵詞:中古早期 法蘭克王國 基督教會 釋奴 訴訟
10—11世紀歐洲奴隸制已明顯衰落。對此,學界從宗教、經(jīng)濟和階級斗爭等方面提出了不同解釋。其中關(guān)于基督教會的作用,許多學者落入后見之明的窠臼。19世紀的廢奴運動“建立在強烈的、情緒化的宗教情感之上”,教會積極鼓勵釋奴,倡導廢除奴隸制。因此不少學者將10—11世紀與19世紀的奴隸制衰落等量齊觀,從中古文獻里尋找釋奴倡導,認為那時教會已經(jīng)積極鼓勵釋奴,導致奴隸制衰落。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保羅·維諾格拉多夫(Paul Vinogradoff)和亨利·洛恩(Henry Loyn)是這一觀點的支持者。我國學者劉虹男亦認為,在“靈魂得救”思想引導下的釋奴調(diào)整了高盧奴隸制內(nèi)部關(guān)系,進而在一定程度上解構(gòu)了傳統(tǒng)奴隸制的基本框架。
誠然,傳世文獻不乏中古早期教會向世俗奴隸主發(fā)出的釋奴倡導,亦不乏教會將釋奴看作虔誠善行的闡釋。加洛林文藝復興時期的阿奎利亞大主教圣保利努斯二世(Saint Paulinus II of Aquileia)和圣米耶勒修道院長斯馬拉格杜斯(Smaragdus of Saint-Mihiel)分別在其著作《勸誡書》(Liber Exhortationis)和《王道》(Via Regia)中,稱釋奴為美德善行。法蘭克范本文書(Formula)更是利用格式化表達,固化釋奴與虔誠間的連結(jié)。在這些文本里,平信徒均出于“對上帝的敬愛”(pro devinitatis intuitu)和“靈魂的救贖”(pro anime mei remedium)而釋奴。然而,這不能全面反映教會對待釋奴的態(tài)度。持反對觀點的學者,如阿方斯·多普施(Alfons Dopsch)和瑪麗·E.·索瑪爾(Mary E. Sommar)認為,教會在釋放自身奴隸方面并不積極,甚至嚴加限制。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意識到不應夸大教會在釋奴方面的作用,但他卻徹底否認教會的作用,認為教會對中古歐洲釋奴率沒有任何影響。
有關(guān)教會釋放自身奴隸的態(tài)度,學界已有深入研究。然而,在身份存疑者尋求或捍衛(wèi)自由時,教會態(tài)度又如何?這是全面分析教會對待釋奴態(tài)度不可繞開的問題。有關(guān)身份自由與否的訴訟文本是回答這一問題的寶貴史料,但鮮有學者使用。20世紀80年代以來,法律人類學的訴訟糾紛研究范式,從強調(diào)“應然”的“規(guī)則中心”向強調(diào)“實然”的“過程主義”轉(zhuǎn)變。受其影響,許多中古史學家將目光投向訴訟文本,分析糾紛解決的實際過程以及涉案當事人的行動邏輯,進而探討訴訟背后的宏大歷史議題。溫迪·戴維斯(Wendy Davies)和保羅·弗拉克里(Paul Fouracre)主編的論文集《中世紀早期歐洲糾紛的解決》是開風氣之作。雖然訴訟文本在整體上引起了史學家的關(guān)注,但身份糾紛的訴訟卻未能得到同等重視。在該論文集里,僅珍妮特·L.·尼爾森(Janet L. Nelson)引用個別涉及身份糾紛的訴訟案例,充實加洛林時期西法蘭克王國司法審判程序的研究。其后30余年,僅少數(shù)學者在論著中引用了身份糾紛文本??死锼埂ね藵h姆(Chris Wickham)借助不同地區(qū)的訴訟案例,討論西歐領(lǐng)主權(quán)的增長和底層人民的抵抗現(xiàn)象;朱塞佩·阿爾貝托尼(Giuseppe Albertoni)用訴訟案例,討論了加洛林統(tǒng)治時期意大利的鄉(xiāng)村社會和司法情況;喬西安·芭比爾(Josiane Barbier)用蘭斯圣雷米修道院的一則訴訟案例,討論辛克馬在庭審文本邊緣畫上標記的原因;艾麗絲·里奧(Alice Rio)則透過訴訟糾紛考察中古早期西歐不同類型的非自由依附者。我國學者李云飛從《奴仆之書》中修道院與其奴仆之間的訴訟文本,辨析11世紀法蘭克底層社會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及奴仆的身份地位。上述學者從不同角度解讀涉及身份糾紛的訴訟文本,觀點都有見地,但卻沒有用以分析教會對待釋奴的態(tài)度。有鑒于此,本文在前人基礎(chǔ)上,考察中古早期法蘭克王國的訴訟糾紛,以期為相關(guān)研究做些有益補充。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一、資料來源與身份糾紛的訴訟程序
對身份存疑者的自由訴求,是洞查教會釋奴態(tài)度的一個切入面。然而,并無專門記載身份存疑者訴求的文獻,只有在有關(guān)訴訟文本中稽取。早期法蘭克王國的訴訟留存在專門記錄過程及判決的文件(Placitum)中,部分散落在范本文書、地產(chǎn)調(diào)查清冊(Polyptychum)和契據(jù)登記簿(Chartularium)等文獻里。訴訟種類繁多,卻未分類記載;從中尋找與本文議題相關(guān)的案例,難度頗高。本文搜集的26個案例主要出自上述四類史料,部分案例則來源各異,筆者獲悉的路徑也不盡相同。部分是在翻閱史料集時發(fā)現(xiàn)的,部分是在研讀前述學者論著時發(fā)現(xiàn)的,而絕大部分的案例倚仗于魯?shù)婪颉ず技{(Rudolf Hübner)匯編的《法蘭克法庭文件》第一卷。此書輯有11世紀前的六百多個法蘭克訴訟案例,里面雖未收錄案例原文,亦未做分類,但編者對每場訴訟都作了簡要介紹,并標注文獻出處,起到了索引功能。筆者從中共獲悉12個與本文議題相關(guān)的案例。下表(表1)將就本文收集的26個案例來源作簡要說明。
早期法蘭克王國有關(guān)身份自由與否的訴訟文本遠非26份,但因收集不易,目前難以豐富。不過,這些案例頗具代表性;其中雖欠缺5、7、10世紀的文本,但這26個案例的時間跨度大體契合中古早期法蘭克王國的時段,也涵蓋了其境內(nèi)的諸多地區(qū)。故借助這些案例,可管窺法蘭克教會對待釋奴的態(tài)度。
在探討相關(guān)案例前,有必要簡單介紹涉及身份糾紛的中古法蘭克訴訟程序。在這些訴訟規(guī)則下,教會具有爭訟優(yōu)勢,身份存疑者則處于劣勢。
首先,開庭場地除少數(shù)例外,涉及身份糾紛的訴訟一般只在伯爵法庭審理,且須由伯爵本人主持。文獻常將伯爵主持的法庭稱為“馬魯姆”(mallum)。也有訴訟是在伯爵主持的 “公共法庭”(placitum)審理。中古文本沒有對二者做明確區(qū)分。除伯爵法庭外,國王欽差(missus)在伯爵區(qū)主持的巡回法庭也可審理這類訴訟。它是一種擴大了的伯爵法庭,當?shù)夭?、主教、修道院長、國王的封臣、百戶長和民眾均應出席。
其次,參與訴訟的除上述人員外,法庭還要求至少7名陪審員(scabinus)出席,他們由伯爵或國王欽差從當?shù)鼐哂幸欢ǖ匚坏耐恋厮姓咧腥蚊?。此外,查理曼的司法改革還在涉及教會的庭審中增設(shè)了辯護人(advocatus)。在身份糾紛案中,他們只為神職人員辯護,“以避免教會人士被世俗事務玷污,有時教會為自己辯護,但通常來講這是被禁止的”。身份存疑者卻無權(quán)尋求辯護人。
最后,訴訟中指明身份的方式,除受西哥特法影響的加泰羅尼亞孔弗朗(Conflent)庭審(案例23)要求指控他者為奴的原告提供證據(jù)外,法蘭克王國境內(nèi)其他地區(qū)的訴訟文本表明,指控他者為奴的原告無需要出示證據(jù),而身份存疑者卻必須自證自由。證明有兩種方式:書面證明和口頭證明。前者最為有效,但鮮有能夠出示書面證明的案例。正因如此,此類庭審的一個突出特征是強調(diào)口頭證明,它包含宣誓和借助證人作證??陬^證明與現(xiàn)代司法理念不符,但是“在中古早期法蘭克被認為是‘真實的,因為它得到了誓言的支持。宣誓作為一種上帝的審判,在9世紀的作用不亞于20世紀:它使訴訟程序變得莊嚴,并減少了作偽證的風險?!比欢?,口頭證明創(chuàng)造了調(diào)解的模糊地帶。
在中古早期,社會底層人的身份類別并非涇渭分明。租佃條件的多樣性,以及自由人與不自由依附者名稱的多樣性,使身份的自由與否難以分辨。在缺乏書面證明的情況下,往往需要追溯身份存疑者父母或祖輩的地位。本文考察的26個案例里,有14起訴訟中的原告(大多數(shù)為神職人員)以被告先輩的奴隸身份,指控被告為奴(案例1—3、5、7、9、11、18、19、20、22—24、26)。另有5場糾紛的原告是身份存疑者,他們基于對父母或祖輩身份的質(zhì)疑提起訴訟(案例13、15、16、21和25)。
通常情況下,作為被告的身份存疑者面對指控會果斷否認。法庭隨后會要求被告宣誓,并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尋找自由人出庭佐證和協(xié)助宣誓。尋找證人的時間一般限定在40天內(nèi),證人數(shù)量一般為12人,與使徒數(shù)相同。在《薩利克林登布魯赫范本文書集》(Formulae Salicae Lindenbrogianae,No. 21)(案例3)收錄的一場訴訟中,審判員要求被告在40天內(nèi)帶12個法蘭克人(父親世系和母親世系各6人)一同到教堂宣誓。法蘭克人在當時是自由人的代名詞。依照薩利克法,達到要求的被告應被視為從父系或母系處獲得了自由身份。然而,法蘭克王國境內(nèi)不同地區(qū)對證人的要求不同,上述要求最為嚴苛?!端_利克默克爾范本文書集》(Formulae Salicae Merkelianae,No. 28)(案例4)和《昂熱范本文書集》(Formulae Andecavenses,No. 10)(案例1)中的庭審則放寬限制,前者要求被告找12個法蘭克人出庭作證,后者則是要求12個自由人即可,它們均不對證人與被告的血緣關(guān)系作要求。加洛林統(tǒng)治下的意大利和西班牙地區(qū),在證人的要求方面最為寬松。如845年的特倫托案(案例18)、872年的特里塔案(案例22)和872年的孔弗朗案(案例23)均沒有規(guī)定證人數(shù)量。但即便如此,前兩個案例中的身份存疑者仍難以找到證人。
總體而言,在身份糾紛訴訟中,與指控他者為奴的教會相比,作為底層人民的身份存疑者處于相對劣勢。
二、身份糾紛的訴訟案例
既有研究揭示了教會在積極鼓勵世俗奴隸主釋奴的同時,極力限制甚至反對神職人員釋放教會奴隸。那么,當身份存疑者尋求或捍衛(wèi)自由時,教會態(tài)度又如何?早期法蘭克王國不同地區(qū)的26個訴訟案例(表2)表明,教會對待不同類型身份存疑者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這取決于身份存疑者的訴訟對手是誰。
在這26場訴訟中,有7場是世俗領(lǐng)主與身份存疑者之間的糾紛(案例1、2、4、12、17、23、24)。除案例2以調(diào)解方式和解外,其余6場訴訟的判決結(jié)果均有利于身份存疑者。由此推斷,教會在一定程度上支持這類身份存疑者爭取自由。一方面,在這類訴訟中,如有教會勢力介入,它會傾向于捍衛(wèi)身份存疑者的自由訴求,如案例1和24。案例1是6世紀后期在昂熱地區(qū)某修道院舉行的,審判長是修道院長,判決結(jié)果利于身份存疑者。案例24發(fā)生在11世紀,世俗領(lǐng)主哈梅林努斯(Hamelinus)指控圖爾的圣馬丁修道院(Basilique Saint-Martin de Tours)依附者恩格里庫斯(Engelricus)兄弟為奴,理由是他們的父親是哈梅林努斯父親的奴隸。但是,修道院很快找來證人證明,恩格里庫斯的父親已被釋奴。后來,哈梅林努斯又以恩格里庫斯母親的奴隸身份為由提起訴訟,修道院再次找來證人予以駁斥。另一方面,在早期法蘭克長達數(shù)世紀的這類世俗人的訴訟中,身份存疑者不可能總是勝訴方。但是,幾乎只有判決結(jié)果有利于身份存疑者的文本留存,它們大多出自教會人士之手。據(jù)此,教會在一定程度上是支持這類身份存疑者的訴求的。
然而,當訴訟在教會與身份存疑者間展開時,教會的態(tài)度與上述情況截然不同。教會以其在訴訟程序中的相對優(yōu)勢,極力壓制尋求或捍衛(wèi)自由的社會底層人民。上文介紹了身份存疑者的兩種作證方式,其中口頭證明更為常用。然而,口頭證明看似易于操作,為被告提供了良好的辯護機會。實則不然,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其一,追溯身份存疑者父母或祖輩的身份是一種理論上可行的方式,但在現(xiàn)實中,與身份存疑者相比,他們的身份更不易確定。然而,指控他者為奴幾乎無需提供證明。因此,指控他者為奴比自證自由要容易。在這種情況下,教會能夠較為輕易地指控身份存疑者為奴。
802年,在帕紹(Passau)地區(qū)的一場訴訟(案例9)中,圣斯蒂芬(St. Stephen)教堂的主教辯護人指控兩名男子為教堂奴隸,稱后者地位源自其奴隸父親。872年,加洛林王朝統(tǒng)治下的意大利特里塔山谷(Valle Trita)(案例22),也發(fā)生了一起以父親身份指控被告為奴的突出案例。該地區(qū)的圣文森佐修道院(San Vincenzo al Volturno)院長麥歐(Maio)在皇帝路易二世來訪之際,向其控訴58名男子和女子拒絕為修院服役,稱他們與各自父親一樣是修院的奴隸。還有一些案件是以被告祖輩的奴隸身份提起訴訟。在《薩利克比尼昂范本文書集》(Formulae Salicae Bignonianae, No. 7)記載的一場768—774年訴訟案(案例5)中,修士及其辯護人指控一名女子為修院奴隸,稱該身份源自祖母。在846或847年發(fā)生在蘭斯的圣雷米修道院的一場訴訟(案例17)中,神職人員指控阿古提奧莊園(Curte Acutiori)里的7個居民為修院奴隸,稱他們身份源于各自祖母。然而,在前述案例3中,主教的辯護人指控一名男子為教堂奴隸,卻沒能道明其身份來源,只是籠統(tǒng)地說:“因為他的父親,或母親,或祖父,或祖母曾是教堂奴隸。”由此可見,教堂神職人員在被告親屬的身份問題上并無絕對把握。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從親屬的奴隸身份入手,教會還用其他原由來指控身份存疑者為奴。由于無需出示證據(jù)(加泰羅尼亞地區(qū)除外),教會甚至可以捏造奴隸身份的來源依據(jù)。案例26的史料來源是《奴仆之書》(Le Livre des Serfs de Marmoutier)中的兩份文獻,涉及圣馬丁修道院與一對夫婦奧伯圖斯(Otbertus)和帕萊特露蒂(Plectrud)之間的糾紛。在其中一份文獻(No. 108)里,副院長稱奧伯圖斯曾與修院女奴締結(jié)婚姻,妻子亡故后,他續(xù)娶了自由女子帕萊特露蒂。以上一段婚姻為由,副院長向法庭指控奧伯圖斯為修院奴隸,判決結(jié)果有利于修院,而帕萊特露蒂 “因不愿與丈夫分離”也不得不委身為奴。然而,在另一份文獻(No. 127)中,修道院指控這對夫婦的兒子為奴,理由是這對夫婦此前因燒毀修院的一個谷倉卻無力賠償而委身為奴。前后兩種說法暴露了修道院想方設(shè)法將這個家庭滯留為奴的真實意圖。
其二,雖然身份存疑者被賦予宣誓和尋找證人作證的機會,但是,口頭證明容易催生調(diào)解的模糊地帶,允許訴訟雙方借證人之口捏造所謂的“事實”。盡管法律規(guī)定證人不得作偽證,否則將面臨被砍去右手和罰沒財產(chǎn)的懲罰;但由于身份存質(zhì)疑者在提供書面證明方面存在困難,對方證人所作偽證也不易被推翻,因此,庭審中難免存在證人迫于領(lǐng)主威勢而偽造證詞的風險。身份存疑者的證人通常也處于社會底層,縱使地位略高也仍是無權(quán)之人。他們在受到領(lǐng)主威脅時,易處于無力談判和無力對抗的處境。這當然不是說案例中的證人都曾受到領(lǐng)主施加的壓力,而是說存在這一可能性。此外,若證人希望通過將身份存疑者貶為需要付出更多勞役的奴隸,從而減輕自己的負擔,那么,協(xié)助領(lǐng)主指控身份存疑者為奴便是一個有效的途徑。
其三,偽證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身份存疑者尋找證人的困難。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是,在與教會有關(guān)的15場訴訟中,身份存疑者能按要求成功找到證人的案例僅占少數(shù)。845年的特倫托案(案例18)無證人數(shù)量要求,但8名被告僅1人成功找來了證人。872年的特里塔案例(案例22),58名被告竟無一人找到證人。大多數(shù)涉及教會的庭審結(jié)果,都因身份存疑者無法找到證人而敗訴,而教會方面則突顯出極大的優(yōu)勢。在846或847年的蘭斯訴訟案(案例19)中,原告圣雷米修道院神職人員傳喚7名證人,強化他們對7名被告的指控。在861年的訴訟案(案例21)中,教會人士尋找證人的能力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這年24名成年男子和17名成年女子在他們孩子的陪同下(其中10人帶著2個或2個以上的孩子,因此至少有61人),從米特里莊園(Villa of Mitry)來到70公里外的貢比涅(Compiègne)王宮。他們作為原告,在西法蘭克國王禿頭查理面前控訴圣德尼修道院(Monastery of Saint Denis)的修士要強制他們?yōu)榕?,稱自己是自由出生的佃農(nóng)。一眾原告如此大動干戈地來到貢比涅王宮上訴,或是十分有把握贏得訴訟,亦或是迫于無奈,無力對抗修道院,方出此下策。被告應訴時,在米特里找來22名佃農(nóng)出庭作證。證人稱,在虔誠者路易時代,這些原告及其祖先已經(jīng)是奴隸。據(jù)此,庭審做出了有利于被告的判決,將至少61名米特里莊園居民置于圣德尼修道院的奴役下。一般情況下,指控他人為奴者應找地位與身份存疑者相近的人出庭作證,可是在854年特里塔山谷的一場訴訟(案例20)中,原告圣文森佐修道院長古尼佩特(Gunipert)找來兩批證人以證實被告的奴隸身份。第一批是特里塔和其他山谷中可敬且誠實的人(bonos et veraces homines),第二批是出身較為高貴的證人,包括一名前王室總管(castaldeus)和兩名審判員。在權(quán)貴的證詞下,被告似乎無論如何也無法勝訴。
由此可見,在對手為教會人士的情況下,采取口頭證明方式的身份存疑者處于劣勢。然而,書面證明也未能給他們帶來過多勝算。在815年的一場訴訟(案例11)中,努艾勒修道院(abbey of Nouaillé)院長達德努斯(Dadenus)及其辯護人指控兩名男子為修院奴隸,稱他們的地位源自其奴隸父親,并指責其父此前拒絕履行奴隸義務。這兩兄弟隨后呈交了一份釋奴令狀,證明其父早已獲釋。然而,不知何故,此令狀被認為 “從各個方面看都是可疑的”(falsa in omnibus aderat)。據(jù)此,審判員詢問被告可否證明其真實性,后者無法證明,法庭遂做出有利于修道院的裁決。但是,根據(jù)查理曼約于802年頒布的條令,身份遭質(zhì)疑的被釋奴,只有在無法出示釋奴令狀的情況下,方需傳喚證人作證。結(jié)合前述社會底層人民在尋找證人方面的困難,這場訴訟無疑是將被告進一步置于弱勢地位,幾乎沒有勝訴的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法蘭克還存在教會以熱鐵審判等方式,迫使身份存疑者屈服的案例。雖然它們不以本文所討論的訴訟方式呈現(xiàn),但也涉及教會對待身份存疑者爭取自由的態(tài)度。上文已經(jīng)提及,有兩份文獻記載了修道院說辭前后矛盾的案例26。在其中一份文獻里,修道院以熱鐵審判的方式迫使奧伯圖斯和帕萊特露蒂承認其子為修院奴隸。然而,如前文所述,修道院指控這對夫婦為奴所提供的依據(jù)前后矛盾,實際上要指控他們的兒子為奴,依據(jù)的可信度更低?;蛟S正因如此,修道院不得不訴諸單向神判(unilateral ordeal)的手段,脅迫被告接受指控。在這種情況下,這對夫婦無論如何也無法勝訴。
在26個訴訟案里,除1例缺少判決結(jié)果(案例6)和1例以調(diào)解方式達成協(xié)議(案例2)外,只有9場訴訟做出的裁決有利于身份存疑者(案例1、4、13、15—18、23和24)。其中,3場是皇室奴隸通過上訴獲得了皇帝賦予的自由(案例13、15和16),5場是世俗領(lǐng)主敗訴(案例1、4、17、23和24),僅1場涉及教會,即上述845年特倫托案(案例16)。其余15場審判均以身份存疑者敗訴結(jié)尾,勝訴方均為神職人員。除案例3那場神職人員無法道明被告奴隸身份來源,和案例21那場貢比涅王宮的訴訟外,我們沒有任何把握稱其他慘遭敗訴的弱勢群體都是自由人,也無意探討教會為何幾乎能在每場訴訟中獲勝,只是強調(diào)這些案例反映出,教會持有何種態(tài)度。幾乎在所有涉及教會利益的訴訟中,教會都設(shè)法壓制身份存疑者的自由渴求。它不僅在后者作為原告主動表明自由身份時,作為被告予以駁斥,而且更多時候是作為原告指控身份存疑者為奴。在被告能夠出示書面文件的情況下,教會則采取質(zhì)疑其文件真實性的方式進行打壓。這一系列行為,與教會倡導的釋奴理念不符。
三、教會壓制身份存疑者的原因
將釋奴視為虔誠善行的教會為何要壓制渴望自由的人?回答這一問題,需著眼于教會的經(jīng)濟利益。對奴隸主來說,奴隸制往往是一個經(jīng)濟問題,“雖然我們總認為宗教團體關(guān)注的是‘更高層次的東西,但無論是宗教機構(gòu)還是宗教團體中的個人,都無法擺脫生活中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
有兩種涉及教會利益的情況:一是身份存疑者確實為教會奴隸,神職人員有義務奪回被歸類于教會財產(chǎn)的奴隸。賦予教會奴隸自由等同于讓渡教產(chǎn),觸犯了“教產(chǎn)不可轉(zhuǎn)讓原則”,即在非特殊且緊迫的情況下,神職人員不得轉(zhuǎn)讓教產(chǎn)。法蘭克教會對此嚴加限制,制定了諸多教規(guī)。這些教規(guī)賦予都主教和主教管理教產(chǎn)的職責,他們只有在必要的情況下才能轉(zhuǎn)讓教產(chǎn)。必要情況是“修繕教堂,維持主教和窮人的生活,以及贖回被擄的人”。在非必要情況下挪用教產(chǎn)則被稱為“殺害窮人的兇手”(necator pauperum),如此而為之即為犯罪。顯然,賦予教會奴隸自由不在這些必要條件中。因此,若教會奴隸拒絕服役、爭取自由,神職人員理應維護教會利益。另一種情況是教會想要獲得更多的土地、勞動力和勞役。即教會想要將完全自由的非依附者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從而獲得他們的土地和勞役;或是教會想要增加其依附者的勞動量、地租和封建稅費。在勞役問題上未能與領(lǐng)主達成共識而發(fā)生糾紛時,底層勞動者往往采取其他抵抗形式,如消極怠工,而不是訴諸法律,因為身份存疑者在法庭中處于劣勢。在這種情況下,糾紛雙方一般采取私下調(diào)解的形式,尋求非官方仲裁者來解決爭端。相對而言,領(lǐng)主在此過程中擁有較大的談判優(yōu)勢。但教會選擇訴諸法庭,極可能是因為它在私下調(diào)解時處于不利地位,方才訴諸能讓對手處于弱勢的法庭,甚至是向國王申訴。
《米爾巴克范本文書集》(Formulae Morbacenses, No. 5)(案例6)中收錄了一封米爾巴克修道院長寫給查理曼的信,前者向查理曼控訴其轄區(qū)內(nèi)的一些居民趁此前阿拉曼人和阿爾薩斯人之間的戰(zhàn)亂,逃脫了奴役。這些居民稱自己是自由人,耕種的土地是查理曼賦予的恩地(beneficium),而不是教會土地。在信中,院長請求查理曼給予修道院公正的審判。由此可見,教會方面認為自己失去了對相關(guān)土地及土地上勞動者的控制,且它在與這些勞動者交涉過程中處于劣勢,因此不得不繞過伯爵向查理曼求助。相似的案例是上述845年的維羅納(Verona)案(案例18)和872年的特里塔山谷案(案例22)。
845年,特倫托法庭聽取了維羅納的圣瑪麗亞修道院(monastery of Santa Maria)院長奧迪伯特(Audibert)依次對8名男子提起的訴訟,他稱這些人因奴隸身份而必須為修道院提供勞役。被告承認自己需向修道院提供某些服務,原因是他們的祖輩與修道院簽訂了使用土地的協(xié)議,而不是因為他們委身為奴。據(jù)此,審判員賦予了被告尋找證人的機會,但沒有規(guī)定證人數(shù)量。在下一次開庭的時候,第一位被告僅找來3名證人便得到了有利于他的判決。據(jù)判決書記載,在這場庭審召開前,奧迪伯特曾親自去找路易二世申訴,請求后者派欽差到當?shù)亟o予他公正的裁決,理由是他在此前的伯爵法庭中沒能獲得公正審判。然而,在欽差主持的這場庭審中,當?shù)谝幻桓娉晒φ襾?名證人后,奧迪伯特的辯護人意識到可能無法在奴隸身份問題上勝訴,便立即更改申訴內(nèi)容,要求被告提供更多勞役。最終,法庭判決里沒有提及被告的身份問題,只確定了圣瑪麗亞修道院擁有被告所使用土地的所有權(quán)。剩下的7名被告雖無法提供證人,但獲得了與盧普斯一樣的裁決。據(jù)此可以合理推測,修道院方在訴諸法庭前已與8名被告交涉,希望能從他們那獲得更多的勞役和賦稅,但未能達成協(xié)議。因此,修道院長才兩次尋求法庭的幫助,試圖將后者貶為奴隸。872年的特里塔山谷案,圣文森佐修道院長麥歐也以同樣方式向路易二世請求幫助,看來他此前在與58名被告私下談判的過程中不占上風。
無可否認,中古早期教會將釋奴視作虔誠善行,但這并不意味著它與19世紀的教會一樣力行反對奴隸制,積極鼓勵釋奴。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教會自身就是一個大奴隸主,受益于時下的奴隸制。教會倡導釋奴的前提是正在教會運行著的奴役系統(tǒng)不能遭到破壞。有時教會甚至會設(shè)法擴大自己在該系統(tǒng)內(nèi)的權(quán)益,正如諸多訴訟案例揭示的那樣。
結(jié)? ?語
鑒于傳世文獻中豐富的釋奴倡導,以及受19世紀廢奴主義觀點影響,許多學者認為中古早期基督教會積極鼓勵釋奴。然而,他們忽視了具體的歷史語境,將應然話語視為實然歷史。當釋奴不損害自身利益時,中古早期法蘭克教會的確倡導俗人釋奴。但當自身利益受到損害或渴望得到更多利益時,教會便一反積極呼吁釋奴的態(tài)度。上述案例表明,在社會底層勞動者尋求或捍衛(wèi)自由時,把釋奴視為虔誠善行的教會非但沒有給予支持,反而常在法庭上以壓倒性優(yōu)勢將他們貶為奴隸。因此,教會并非釋奴的積極倡導者,在一定情境下,它是釋奴的阻礙者。無論教會何以如此而為之,即不管是因為身份存疑者屬實為教會奴隸,還是因為教會想要擁有更多的土地和勞動力,這些訴訟案呈現(xiàn)出來的景象是,中古早期法蘭克教會在倡導釋奴的同時未能言行合一。它更像是奴隸制的擁護者,而非摧毀者。
本文作者李云飛,暨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張嘉敏,暨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廣州? 510632
(責任編輯? ?任世江)
*? ?本文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歐洲歷史上的統(tǒng)一與分裂研究”(23&ZD322)的資助。
其主要體現(xiàn)在四方面:首先在經(jīng)濟方面,被稱為“servus”(奴隸)的人經(jīng)濟獨立性明顯增強,受著封建剝削,本質(zhì)上已屬于封建社會的依附農(nóng)民階級;其次在法律方面,奴隸的人身安全、財產(chǎn)和婚姻家庭權(quán)益得到了習慣法認可;再次在宗教層面,奴隸被賦予教民資格,可作為平信徒接受洗禮、參加儀式,被視為上帝子民,甚至教友兄弟;最后從數(shù)量和來源上看,奴隸的社會占比大幅下降,且主要來源于自愿委身、刑役和家內(nèi)生育而非戰(zhàn)俘。因此,此時的奴隸制總體來說已經(jīng)走向衰落,只是在部分地區(qū)或部分時段,可能有所反復。
相關(guān)的代表性論著如下:Churchill Babington, The Influence of Christianity in Promoting the Abolition of Slavery in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46; Marc Bloch, Slavery and Serfdom in the Middle Ages, trans. by William R. Beer,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 pp. 1-31; Pierre Bonnassie, From Slavery to Feudalism in South-Western Europe, trans. by Jean Birrel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1-59; 佩里·安德森:《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郭方、劉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David Wyatt, Slaves and Warriors in Medieval Britain and Ireland, 800–1200, Leiden: Koninklijke Brill NV, 2009, p. 10.
本文“釋奴”一詞有兩層含義:一作動詞,對應拉丁語詞匯“manumittere”和英語詞匯“manumit”,指將奴隸從奴役中解脫出來的動作;二作名詞,對應拉丁語詞匯“manumissio”和英語詞匯 “manumission”,指將奴隸從奴役中解脫出來的行為。以往學者曾用“釋奴”一詞來指代獲釋奴。若在同一篇文章中,需要同時出現(xiàn)對釋奴動作、釋奴行為和獲釋奴的描寫,“釋奴”一詞的使用易產(chǎn)生歧義。因此,本文采用“被釋奴”一詞來指代獲釋奴,其對應的拉丁語詞匯為“l(fā)ibertus”(復數(shù)為“l(fā)iberti”)或“l(fā)ibertinus”(復數(shù)為“l(fā)ibertini”),對應的英語詞匯為“freedman”(復數(shù)為“freedmen”)。
Marc Bloch, Slavery and Serfdom in the Middle Ages, trans. by William R. Beer, pp. 1-31; Paul Vinogradoff, English Society in the Eleventh Century: Essays in English Mediaeval History, New Jersey: The Lawbook Exchange, 2005, pp. 468-470; Henry Loyn, Anglo-Saxon England and the Norman Conquest, London: Routledge, 2014, p. 363.
劉虹男、陳文海:《法蘭克教務會議與中古早期高盧奴隸制的式微》,《古代文明》2020年第3期,第51—62頁。
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英文譯文與拉丁原文,詳見Roland Black, “Royal Advice and Religious Authority in Smaragdus of St. Mihiels Via Regia: An Analysis and Critical Edition”, Masters Theses, 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 2016, pp. 18, 92-93.
范本文書是一種類似于中國古代書儀或程式的文件,在6世紀后期至10世紀的法蘭克王國得到廣泛使用。
Karl Zeumer, ed., Formulae Merowingici et Karolini Aevi, Momumenta Germaniae Historica, Hannover: Impensis Bibliopolii Hahniani, 1886, pp. 11-12, 172.
阿方斯·多普施:《歐洲文明的經(jīng)濟與社會基礎(chǔ)》,肖超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403頁;Mary E. Sommar, The Slaves of the Churches: A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 153. (注:此為電子書頁碼,與印刷版本頁碼不同。詳見http://library.lol/main/8BC2482E9755CC53BCC6A77638FA3A50,2021年5月14日)。
Orlando Patterson, Slavery and Social Death: A Comparative Stud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275.
詳見王偉臣:《從規(guī)則到過程:法律人類學糾紛研究的理論進路與現(xiàn)實啟示》,《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118—125頁。
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Janet L. Nelson, “Dispute Settlement in Carolingian West Francia”, in 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pp. 45-64.
Chris Wickham, 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 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 400-8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570-588.
Giuseppe Albertoni, “Law and the Peasant: Rural Society and Justice in Carolingian Italy”, Early Medieval Europe, Vol. 18, No. 4 (2010), pp. 417-445.
Josiane Barbier, “‘The Praetor Does Concern Himself with Trifles: Hincmar, the Polyptych of St-Remi and the Slaves of Courtisols”, in Rachel Stone and Charles West, eds., Hincmar of Rheims: Life and Work,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 211-227.
Alice Rio, Slavery After Rome, 500-11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 186-199.
李云飛:《自愿委身與十一世紀法國底層社會的依附關(guān)系》,《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第159—185頁。
本文將法蘭克王國作為研究地域是基于如下考慮:首先,在中古早期諸蠻族王國中,法蘭克王國存在時間最長、力量最強,是西歐政治實體的代表;其次,在中古早期西歐基督教研究方面,以正統(tǒng)自居的法蘭克教會是頗具代表性的研究對象。
地產(chǎn)調(diào)查清冊是一種教會地產(chǎn)調(diào)查文件,它不僅記錄土地結(jié)構(gòu)和組織,還記錄土地耕種者的名字,有時也會記錄他們妻兒的名字,并說明他們的地位。
契據(jù)登記簿是一種收錄特許狀或產(chǎn)權(quán)契約的簿子,修道院中的契據(jù)登記簿包含許多有關(guān)土地所有權(quán)的信息,類似于地產(chǎn)調(diào)查清冊。
Rudolf Hübner, ed., Gerichtsurkunden der Fr?nkischen Zeit, Vol. 1, Weimar: Hermann B?hlau, 1891.
④ 案例1—6、10、12、13、15—17均出自范本文書,分別收錄在Karl Zeumer, Formulae Merowingici et Karolini Aevi, MGH, pp. 8, 357, 282, 252, 230, 331, 211, 463. 324, 293, 321, 291. 案例7、14、18、20、22的文本分別收錄在Cesare Manaresi, ed., I placiti del “Regnum Italiae”, Vol. 1, Rome: Tip. del Senato, 1955, pp. 24-28, 106-108, 160-166, 261-265. 案例8、9 的文本分別收錄在Academia Scientiarum Boica, ed., Monumenta Boica, Vol. 28, Munchii: Sumptibus Academicis, 1829, pp. 9, 66. 案例11的文本收錄在P. de Monsabert, ed., Chartes de l'abbaye de Nouaillé de 678 à 1200, No. 10, Poitiers: Socie?te? des Archives Historiques du Poitou, 1936, pp. 11-18. 案例19的文本收錄在M. B. Guérard, ed., Polyptyque de L'Abbaye de Saint-Remi de Reims, No. 127, Paris: L'Imprimerie Impériale, 1853, pp. 57-58. 案例21的文本收錄在“法國留存的1121年前的原始文書”(Chartes originales antérieures à 1121 conservées en France)數(shù)據(jù)庫中,文檔編號為3012,數(shù)據(jù)庫網(wǎng)址:http://telma.irht.cnrs.fr/outils/originaux/charte3012/,2022年4月7日。案例23的文本收錄在Marcel Thévenin, ed., Textes Relatifs aux Institutions Privées et Publiques aux épo ques Mérovingienne et Carolingienne, Paris: Alphonse Picard, 1887, pp. 153-155. 案例24—26的文本收錄在A. Salmon and M. Ch. L. Grandmaison, eds., Le Livre des Serfs de Marmoutier, Tours: Imprimerie Ladevèze, 1864, pp. 94, 12, 101-102, 117-118.
⑤ Alice Rio, The Formularies of Angers and Marculf: Two Merovingian Legal Handbooks,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8.
⑥ Giuseppe Albertoni, “Law and the Peasant: Rural Society and Justice in Carolingian Italy”, Early Medieval Europe, Vol. 18, No. 4 (2010), pp. 417-445.
① Alice Rio, Slavery After Rome, 500-1100.
② Josiane Barbier, “‘The Praetor Does Concern Himself with Trifles: Hincmar, the Polyptych of St-Remi and the Slaves of Courtisols”, in Rachel Stone and Charles West, eds., Hincmar of Rheims: Life and Work, pp. 211-221.
③ Janet L. Nelson, “Dispute Settlement in Carolingian West Francia”, in 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p. 51.
④ Marcel Thévenin, Textes Relatifs aux Institutions Privées et Publiques aux épo ques Mérovingienne et Carolingienne.
⑤ 李云飛:《法蘭克王國范本文書中奴隸、農(nóng)奴解讀》,《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16年第4期,第56—78頁。
⑥ 這兩份文本記載的實則是修道院與同一批身份存疑者的糾紛,但兩份文本記載的時間不同,內(nèi)容也不同。僅憑有限的記載,無法判斷哪一文本所反映的情況是真實的。
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下卷,張緒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592頁。
Capitulary No. 64, c. 3, in Alfred Boretius, ed., 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 MGH, Vol. 1, Hannoverae: Impensis Bibliopolii Hahniani, 1883, p. 153.
本文采用了李云飛對該法庭名稱的譯法。參見李云飛:《欽差巡察與查理曼的帝國治理》,《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8期,第181頁。
本文采用了張緒山對該法庭名稱的譯法。參見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上卷,張緒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423、436頁。值得注意的是,“placitum”一詞在古典拉丁語中指令人高興的事或者協(xié)議、決定,到了墨洛溫王朝后期,該詞的含義逐漸專門化,指記錄法律訴訟案件的一類文件。到了8世紀,在法國和意大利,該詞內(nèi)涵已經(jīng)擴展到可以指代法庭的開庭、法庭本身、法庭的判決以及對判決的請求。參見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p. 273; F. A. C. Mantello and A. G. Rigg, eds., Medieval Latin: An Introduction and Bibliographical Guide, Washington, D. 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1999, p. 200.
長期以來,學界在界定二者的問題上爭論不斷,相關(guān)的爭論可參見Francis N. Estey, “The Meaning of Placitum and Mallum in the Capitularies”, Speculum, Vol. 22, No. 3 (1947), pp. 435-439.
Capitulary No. 64, c. 3, in Alfred Boretius, ed., 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 MGH, Vol. 1, p. 153.
Fran?ois L. Ganshof, “The Impact of Charlemagne on the Institutions of the Frankish Realm”, Speculum, Vol. 40, No. 1 (1965), pp. 51, 55-57; 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p. 274.
溫雅婷:《查理曼時期教會庇護權(quán)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歷史學系,2019年,第31頁。有關(guān)神職人員與辯護人之間的關(guān)系,詳見Charles West,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arolingian Advocate”, Early Medieval Europe, Vol. 17, No. 2 (2009), pp. 186–206.
現(xiàn)歸屬法國東比利牛斯省。
Janet L. Nelson, “Dispute Settlement in Carolingian West Francia”, in 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p. 60.
《薩利克林登布魯赫范本文書集》約編成于8世紀末的圣阿芒修道院(Saint-Amand Abbey)。16—17世紀,學者林登布魯赫(Erpold Lindenbruch, 1540-1616)在一份9世紀的手稿(Munich lat. 4650)中發(fā)現(xiàn)了它,并將它與手稿中的其他范本文書區(qū)分開??枴赡↘arl Zeumer)在為《德意志歷史文獻集成》匯編范本文書時,將相關(guān)的文書集冠以林登布魯赫的名字。
Patrick J. Geary, Before France and Germany: The Cre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Merovingian Worl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78; 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上卷,張緒山譯,第406頁。
Karl Zeumer, Formulae Merowingici et Karolini Aevi, MGH, p. 282.
《薩利克默克爾范本文書集》以其19世紀的編者約翰內(nèi)斯·默克爾(Johannes Merkel)的名字命名,里面收錄的66種文書約于8世紀末9世紀初在不同地點匯編而成。
《昂熱范本文書集》約于6世紀后期寫成,可能主要用于昂熱地區(qū),且側(cè)重于地方社會、底層社會的事件。
① 被告答應給原告一塊土地及土地上的建筑,原告撤回對被告身份的控訴。
帕紹的拉丁語名稱為Batavi, 739年卜尼法斯(Boniface)在此建立了教區(qū),現(xiàn)今為德國巴伐利亞州東部的一座城市。
特里塔山谷位于現(xiàn)今意大利中部的阿布魯佐大區(qū)(Abruzzo),它以其居民與中古早期圣文森佐修道院之間長達百余年的爭端而聞名。
《薩利克比尼昂范本文書集》以其17世紀的首位編者、杰羅姆·比尼昂(Jér?me Bignon)的名字命名,里面收錄了8世紀不同時期的27種文書,編撰地點尚存爭議。
與其他案件不同的是,這場公共法庭是在蘭斯大主教辛克馬(Hincmar, 806-882)的命令下,由其兩位特使(missi)主持召開的,沒有伯爵參與,因此它更像一個教會法庭。
Karl Zeumer, Formulae Merowingici et Karolini Aevi, MGH, p. 282.
圖爾的圣馬丁修道院留下了大量10—11世紀的文書,學者們從中輯錄出193份涉及奴仆的文書。17世紀有學者在這些文書的羊皮紙低端附上“有關(guān)母院之奴仆”這樣的字眼,因此,1864年戈亨梅森(Grandmaison)在編輯這些文書時將其稱為《奴仆之書》。參見李云飛:《自愿委身與十一世紀法國底層社會的依附關(guān)系》,《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第162頁。
Capit. I, No. 33, c. 36, in Alfred Boretius, ed., 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 MGH, Vol. 1, p. 98.
當時的米特里莊園位于巴黎東北部,即現(xiàn)今法國塞納—馬恩?。⊿eine-et-Marne)境內(nèi)。
“Boni homines”意思是“可敬的人”,指代那些較為了解當?shù)厥聞?、具有法律價值的男性。他們既可以作為法官或與法官坐在一起審理案件,也可以作為證人提供證據(jù),抑或作為官方調(diào)解人干預案件。在中古早期西歐不同地區(qū),其社會地位不盡相同,下至農(nóng)民,上至貴族。參見Wendy Davis and Paul Fouracre, eds.,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pp. 269-270.
本文對該詞匯的翻譯采用了張緒山的譯法,參見: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上卷,張緒山譯,第449頁。
P. de Monsabert, Chartes de l'abbaye de Nouaillé de 678 à 1200, p. 18.
Capit. I, No. 104, c. 7, in Alfred Boretius, ed., 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 MGH, Vol. 1, p. 215.
即原告和審判員均為教會神職人員,無第三方參與審判,缺乏訴訟的必要流程。
僅由被指控的一方接受神判。
Mary E. Sommar, The Slaves of the Churches: A History, p. 12.
相關(guān)教規(guī)詳見Conc. Aurel. I. c. 15, Conc. Epaonense, cc. 12 and 17, Conc. Aurel. III. c. 13 (12), in Friedrich Maassen, Concilia aevi Merovingici, MGH, pp. 6, 22, 23, 77.
Conc. Aurel. I. c. 5, in Friedrich Maassen, Concilia aevi Merovingici, MGH, p. 4.
Conc. Aurel. V, c. 13, Conc. Arelatense V, c. 6 and Conc. Cabilonense, c. 6, in Friedrich Maassen, Concilia aevi Merovingici, MGH, pp. 104, 119, 209.
《米爾巴克范本文書集》于8世紀末9世紀初在阿爾薩斯的米爾巴克修道院(Murbach Abbey)寫成,由27種信件模板組成。發(fā)信人絕大多數(shù)是修道院長,收信人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