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韶華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怨恨心理景觀的絕妙展示
——魯迅小說《阿Q正傳》新釋

魏韶華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偉大的文學文本總是有著無限的闡釋空間，它永遠向一切時代和個體敞開。自魯迅小說《阿Q正傳》進入文本流傳史以來，對它的言說可謂汗牛充棟，正是偉大文學文本之佐證。將之視為一篇心理小說，以“怨恨”切入，發(fā)現(xiàn)小說主題內(nèi)涵的深層極微。實乃中國民族國家現(xiàn)代走向的寓言式表達。

魯迅；《阿Q正傳》；怨恨；釋義

在魯迅小說名篇中，《阿Q正傳》是最有意思且內(nèi)涵深廣的，因歷來有各種不同的解釋，被稱作“說不盡的阿Q”。面對這樣一個被過度闡釋的文本，我們熟悉的眼睛還能“看到”什么呢？魯迅雖然不是一位職業(yè)心理學家，可是，以他對現(xiàn)代心理學之了解 、就他對人的心理之深度把握，說他是個心理學家也無并不可！下面這個心理學的解讀是試探性的，①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有人對作品進行心理學的解釋，如林漢達的《阿Q的勝利——心理衛(wèi)生》，載《中美周刊》,1940年第（2-3）期。更不一定符合作者的“原意”，好在文本向我們、向所有的人敞開著，對它的這種釋義學解釋也用不著征詢作者的意見！

一、作為阿Q深層心理動機的“怨恨”

以往，我們過多地看重阿Q的精神優(yōu)勝和欺小凌弱等性格表象，那么，什么是他的深層心理動機呢？如果不勘出這一動機，阿Q性格就像是一塊零亂的拼圖，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革命”呢？

最早對“阿Q革命”感到不解的是鄭振鐸。他說：“像阿Q那樣的一個人，終于要做起革命黨來，終于受到那樣大團圓的結局，似乎連作者自己在最初寫作時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1]這一判斷是由于沒有勘出阿Q的深層心理動機所致。針對這一批評，魯迅很快在廈門寫了《〈阿Q正傳〉的成因》作為答復。魯迅說：“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我的阿Q的運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兩個?！濒斞冈谶@里強調(diào)的是阿Q性格的統(tǒng)一性，我認為，這個統(tǒng)一性只有在勘出阿Q的深層心理動機之后才可以得到最終解釋。

那么，什么是人的“深層心理動機”呢？我認為，是指帶有根柢性的人性總動力源。魯迅是一個有著“第二視力”的具備深度思維的作家，他往往能從現(xiàn)象直達根柢。他有能力捉住民心的動作的機微，從而最終揭出普遍存在于“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靈魂”中的人性根柢、精神底色和深層心理動機。阿Q正是魯迅對我們現(xiàn)代國人的普遍心理動機的寓言式表達。

我認為：阿Q的深層心理動機就是“怨恨”。通過《阿Q正傳》，魯迅暴露了深藏在“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靈魂”深處普遍存在的怨恨情緒。

先看看“精神優(yōu)勝”，這是以往被放大了的阿Q性格質(zhì)素的核心，它本身就和怨恨有關，較早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進行思考的正是魯迅早年所心儀的哲學家尼采。尼采在其《道德的譜系》一書的前言中，聲稱自己的好奇心“總是停留在一個問題上，即究竟什么是我們關于善和惡的觀念的起源？”他關心的是，“人在什么樣的條件下形成了善與惡的價值判斷，這些價值判斷本身的價值又是什么？”尼采在他的基督教道德批判中，提出并處理了兩個帶有根柢性的問題：價值觀念是在什么動機結構中形成的以及這種價值觀念的結構本身是怎樣的，其重點在于勘出價值觀念的結構形成的心理機制。尼采認為，基督教道德觀念及價值體系的表象是一種奴隸主義道德，其心理動機就是“怨恨”。他明確認為：基督教所謂的“愛”是最精巧的“怨恨之花”?！芭`在道德上進行反抗伊始，怨恨發(fā)自一些人，他們不能通過采取行動做出直接的反應，而只能以一種想象中的報復得到補償。所有高貴的道德都產(chǎn)生于一種凱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隸道德則起始于對‘外界’、對‘他人’，對‘非我’的否定：這種否定就是奴隸道德的創(chuàng)造性行動。這種從反方向?qū)で蟠_定價值的行動——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qū)で髢r值——這就是一種怨恨：奴隸道德的形成總是先需要一個對立的外部環(huán)境，從物理學的角度講，它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出場，這種行動從本質(zhì)上說是對外界的反應?！盵2]阿Q不正是這一奴隸主義道德的中國的活的照像嗎？其精神優(yōu)勝也正是由怨恨產(chǎn)生的一種虛擬反抗形式而已。作為一種虛擬的精神抗爭，它是在現(xiàn)實世界抗爭受挫后產(chǎn)生出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形式。虛擬反抗是阿Q的保護性精神裝置，他力圖通過這種方式阻斷精神分裂的線路。

總之，阿Q的精神優(yōu)勝不過是東方奴隸主義者對外部世界的機械心理反應而已。這里沒有真正的“自我”，這種生存狀態(tài)帶有極強的外在性與表演性。自我遮蔽與淪亡是東方傳統(tǒng)奴隸主義道德教化的重大成果。魯迅揭穿了東方封建道德對人的精神奴役及其心理后果，完全可以與尼采對西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互相闡發(fā)。

二、阿Q的“心理圖式”

怨恨來自于一種敏感的心理內(nèi)驅(qū)力，在奴隸主義道德教化下，阿Q作為人所共有的對怨恨的心理內(nèi)驅(qū)力尚未泯滅，他的自尊癖與報復欲可以作證。對優(yōu)勝與自尊的向往以及向往的連連落空必在他心中積存起無邊的怨恨之火。

在現(xiàn)實世界，阿Q的生活史就是一部劣敗史。他是一個無根的人，一個幾乎失去了與現(xiàn)實的事實聯(lián)系的人，他“只是一個人”。連姓名、籍貫、先前的“行狀”，都是不確定的。他“沒有家”、“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居無定所，“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边@種生存的無根性阻斷了他尋求優(yōu)勝與自尊的所有現(xiàn)實可能性?！帮h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薄帮h飄然地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边@里的“飄”、“飛”正暗示著阿Q生存的無根性，他不具備通過攀登現(xiàn)實臺級獲得優(yōu)勝與自尊的任何可能性。他只是“他者”的工具：物質(zhì)的工具——“只要他幫忙”；精神的工具——“只拿他玩笑”。不可改變的位卑處境必將造成精神緊張，精神優(yōu)勝恰恰是緩解精神緊張的一種扭曲的補償形式。精神優(yōu)勝作為虛擬的抗爭形式源于怨恨，而怨恨產(chǎn)生抗爭沖動的心理機制在于：久蓄的怨恨情緒在內(nèi)心猛烈翻騰而無正常發(fā)泄渠道，只好咬牙強行隱忍。因為怨恨者在等級秩序中所處位卑處境導致的虛弱、怯懦和畏懼心理使他強行隱忍。怨恨是一種隱隱穿透心靈、隱忍未發(fā)、不受自我行為控制的憤懣情緒。它是因為強抑情感波動和情緒激動使其不得發(fā)泄而產(chǎn)生的情態(tài)：這種“強抑”的隱忍力通過系統(tǒng)訓練（如奴隸主義道德馴化）而養(yǎng)成。奴隸道德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怨恨，它只是被一次次的隱忍和強抑得到暫時平息，因而在內(nèi)心深處積蓄著更大的能量，隨時引發(fā)原始的報復沖動。自卑而位卑遂生怨恨，久蓄的怨恨必然尋求發(fā)泄以緩解精神緊張，在現(xiàn)實中無發(fā)泄渠道，自然改而尋求虛擬的精神補償。我以為，這就是阿Q精神勝利法的全部心理圖式。

在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中，趙太爺們“高人一等”的威風使阿Q心生羨慕和妒嫉。怨恨總是由“身位”比較產(chǎn)生的。在未莊，阿Q的怨恨對象首先是趙太爺們?？僧斣购蘼映梢环N心理疾患，最終連怨恨對象也不明確了。王胡、小D、小尼姑等人都成了阿Q的怨敵。整個未莊社會就是一個怨恨心理彌漫的社會?！摆w家遭搶之后，未莊人大抵很快意?！卑羞辱小尼姑，酒店里的“賞鑒家”們發(fā)出哈哈大笑。在這樣的社會，妒嫉、陰惡、幸災樂禍成為普遍的社會習尚，貶低他人價值的傾向也將是普遍的。在這個社會中蘊藏著普遍的報復狂的癥候群，即無特指怨恨對象的怨恨、無特指報復對象的報復心理都是普遍的。魯迅說過：“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jīng)夠多了?！盵3]（P225）“中國現(xiàn)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盵4]（P360）“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并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盵5]（P49）“久受壓制的人們，被壓制時只能忍苦?！盵6]（P409）揭出怨恨也就揭出了國民靈魂的深層心理。

三、怨恨之根

著名學者舍勒認為：“怨恨的根源都與一種特殊的、把自身與別人進行價值攀比的方式有關，我們一直在將自我價值或我們某一特性與別人身上的價值加以比較?！盵7]（P17）在西方，13世紀之前，中世紀農(nóng)夫并不與封建主攀比，手工業(yè)者也不與騎士攀比。傳統(tǒng)等級社會與現(xiàn)代平權社會（理想中的）產(chǎn)生普遍怨恨的可能性均較小。普遍的怨恨易于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社會結構面臨解體而現(xiàn)代社會結構尚未成形的夾縫時代。未莊社會正處在這樣一個紛然雜錯的夾縫時代。在未莊社會，傳統(tǒng)的等級秩序尚受到普遍的維護與敬畏，社會的子系統(tǒng)之間較強的粘合力使傳統(tǒng)社會結構得以完整保護。魯迅說過：“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盵8]（P215）但是，未莊社會的傳統(tǒng)結構已經(jīng)開始松動，它是“拆散的時代”的寓言化影像，[9]在小說第一章序中，魯迅讓“胡適之”、“迭更司”、“陳獨秀”、“《新青年》”等雜亂登場，又透露出“國粹淪亡”的重要信息，合盤托出一個破碎的文明圖景。在封閉的未莊社會，出現(xiàn)了“里通外國的人”——“假洋鬼子”。在革命惶惑中，金字塔尖上的趙太爺居然“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老Q……”。在一個“拆散的時代”，人人都感到可以與人攀比，正是普遍的攀比導致了普遍的怨恨心理。

弱者的怨恨要么是對更弱者的征服，要么是對理想鄉(xiāng)的企慕。阿Q有時在措辭上故意貶斥他所無法獲得的東西，諸如“趙司晨的妹子真丑”之類，這同樣源于怨恨，這是通過減弱欲望而使欲望與無能為力之間的緊張值減小，從而最終獲得力量感的上升。即通過在欲求對象身上發(fā)現(xiàn)負價值，以期達到自我寬心的作用?？傊?，“對壓迫者、奴役者的向往和傾慕，是阿Q思想性格的最根本的特點?！盵10]這種“向往和傾慕”出于“拆散的時代”的普遍的價值攀比，攀比的連連落空則導致更深的怨恨。

事實上， 阿Q的精神優(yōu)勝、革命狂想、欺小凌弱等無不深深根植于怨恨心理。價值攀比落空所導致的更深的怨恨，必使人飽受精神之苦，這時人特別需要精神撫慰。然而，在未莊社會沒有一位上帝對阿Q們說：“你們窮人有福了，因為天國屬于你們?！薄澳銈兏蝗擞械溋耍驗槟銈儗⒁ゐI。”[11]其實，宗教也源于怨恨。費爾巴哈就認為，上帝出于人世之缺陷的怨望；海涅干脆說：宗教乃可口之催眠藥水。但是，在未莊，人們對“靜修庵”并無多少敬畏之心，代表本土鄉(xiāng)村信仰的“土谷祠”也無絲毫威嚴可言。沒有“準宗教”可求得安慰的阿Q有時通過酒步入精神狂想。濟慈所謂“甜美之無記憶”；尼采所謂“善忘為至樂之本”等。魯迅說：“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恨道士?！薄岸么死碚撸弥袊舜蟀??！盵12]（P532）中國人的精神根柢似乎在道教，趙府就曾“請道士祓除縊鬼”。阿Q的精神優(yōu)勝在思想本質(zhì)上就是釋老的遁世主義，特別是道家的混世主義。道教作為中國土生土長的民間信仰，直接源動于深刻的民間怨恨之上，它是解除惱怒的一種精神釋放方式。道教與許多人類早期信仰如符咒、巫術等密切關聯(lián)，單以巫術來說，“用一個象和旁的東西來象征所要加害的人，然后加以損傷和毀壞，這種巫術也是最顯然地要表現(xiàn)怨與怒。”[13]（P55）

阿Q的“夢”也是精神優(yōu)勝“宗教”的一個變種。夢與常識與現(xiàn)實是對立的，對阿Q來說，常識、現(xiàn)實意味著永遠無法解除的怨恨，對夢的迷戀正象征著對怨恨的超越努力。在這里，夢由常識的敵人一變而成為怨恨的敵人。在夢中，人只和現(xiàn)實保持著松弛的接觸。在心理學家阿德勒看來：“夢的工作就是應付我們面臨的難題，并提供解決之道。”“夢的目的是支持生活樣式抵制常識的要求。”[14]（P55）在夢中，人完成了對自我的隱喻式欺騙，夢是對世界、對自我的逃脫。阿Q人生就是一場大夢，他的“飄”與“飛”的感覺正是一種飛翔之夢的象征性表達。它們留下了一種輕快和充滿勇氣的心境，它們把人由下面帶到上面，把克服困難及對優(yōu)越感目標的追求視為輕而易舉之事。在土谷祠里，阿Q看著“燭火象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币磺卸紡南孪蛏咸嵘趬糁刑摂M的高處他俯視下界：“未莊的一伙鳥男女?！薄肮蛳陆械溃，饒命!’?！痹趬糁?，阿Q改寫了歷史，顛覆了現(xiàn)實。他一再重復著他的咒語：“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這咒語似乎暫時賦予他一種強大的神力，暫時緩解了由怨恨所導致的心理緊張，一個人的心理隱忍力是有限度的。

而阿Q“戀愛的悲劇”，也不過是阿Q力圖擺脫怨恨焦慮的又一次虛妄努力而已。阿Q的怨恨來自價值攀比，而核心內(nèi)容只是比“闊”而已。什么是“闊”呢？也“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盵15]（P355）“斷子絕孫”構成了對阿Q強烈的自尊創(chuàng)傷，他渴望修補自尊、戰(zhàn)勝怨恨。而此時吳媽的談閑天（“老爺要買一個小的”；“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在阿Q卻是聽者有心。下跪只是阿Q力圖在這方面獲得補償?shù)囊粫r失去理智的沖動而已。他的悲劇也不過是欲獲“威福、子女、玉帛”而不可得的悲劇。

本來深惡革命黨的阿Q在看到他的怨恨對象都深感惶惑時，他知道，他的時代即將來臨?！案镞@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當他借著酒勁嚷出“造反了”之后，連他也不敢相信，趙太爺會“迎著低聲的叫：‘老Q’”；趙白眼會惴惴地叫“阿……Q哥”?！鞍l(fā)財？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歡誰就是誰?！彼K于可以向怨敵釋放他的報復?！鞍似的革命”是由怨恨引發(fā)的原始性復仇，這只是“什么”與“誰”的重新分配。魯迅曾感慨于中國人的“不平和憤恨”太多了。[4]（P360）然而“國民倘沒有智，沒有勇，而單靠一種所謂‘氣’，實在是非常危險的?！濒斞讣南Ｍ凇包c火的青年”，“對于群眾，在引起他們的公憤之余，還須設法注入深沉的勇氣，當鼓舞他們的感情的時候，還須竭力啟發(fā)明白的理性?！焙笳摺笆歉o要而更艱難偉大的工作?！盵3]（P225）因為“久受壓制的人們，被壓制時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樂?！盵6]（P409）勘出了阿Q革命的深層心理動機，就不會得出“阿Q的革命心理，顯然還欠真實性?！薄帮@出了魯迅描寫革命的破綻”的結論。[16]（P360）也不會得出阿Q革命是與農(nóng)民的落后性“相反的東西”的結論的。[17]（P255）魯迅說阿Q是“國人的靈魂”的畫像，我以為，這靈魂的底色就是長期隱忍而形成的怨恨沉積?！栋正傳》可以視為現(xiàn)代中國人怨恨心靈的寓言，怨恨是潛流在現(xiàn)代中國地脈下的心理暗河。

四、怨恨的非理性釋放景觀

依現(xiàn)代中國在世界上的處境來看，西方強勢文明的壓迫產(chǎn)生了中國的情緒回應，他的主調(diào)就是怨恨。劉小楓認為：“中國現(xiàn)代思想持續(xù)的中西比較中的民族性辯護情緒，可作為怨恨心態(tài)的一個例證?！倍白员芭c自傲的多樣組合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中怨恨心態(tài)的基本樣態(tài)?！盵18]（P409）魯迅勘出的“合群的愛國的自大”也基于這樣一種怨恨心態(tài)。端木蕻良曾經(jīng)敏銳地指出：“阿Q性的社會根據(jù)是次殖民地的經(jīng)濟社會結構。”巴人也認為：“中國民族是被壓迫的民族，歪曲了的民族意識，也一同反映在阿Q這一典型?！盵19]（P916）

單以內(nèi)部而言，中國傳統(tǒng)等級社會步入“拆散的時代”，而現(xiàn)代新的網(wǎng)狀社會結構尚在組裝之中。在歷史夾縫中，傳統(tǒng)正常的由下而上的晉升臺級被打碎（比如科舉制被廢除等），而新的追求優(yōu)勝的爭端尚在無秩序狀態(tài)。在這樣的社會，攀比之風大盛，求而不得必產(chǎn)生普遍的怨恨。《阿Q正傳》向我們展現(xiàn)了這種怨恨的非理性釋放的景觀。那時鄉(xiāng)村的豪紳階級橫行鄉(xiāng)里出入公門欺凌弱者。農(nóng)民不敢反抗只有隱忍也自是當然的趨勢。革命當然包含著“泄情的心理”。所以，阿Q正是被封建勢力的豪紳所壓迫，又受了革命潮流的震蕩，首先要革豪紳的命，這正是反抗豪紳的復仇的泄恨的心理表現(xiàn)。也就是說，阿Q的怨恨不僅代表了現(xiàn)代中國一般農(nóng)民的怨恨，而且，阿Q也可以被視為“拆散的時代”的所有邊緣人形象。端木蕻良早就敏銳地意識到：“阿Q是一些出不得鄉(xiāng)，進不得城的人物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既是從農(nóng)村游離的勞動群，又是從宗法社會下擠出的子弟群?！薄鞍性”是“在宗法社會崩潰的過程中擠出來的子弟，和從破產(chǎn)的農(nóng)村里流浪出來的農(nóng)民群所共有的特征?！彼?，這種“阿Q性最多的恐怕要輪到我國鄙薄可敬的小資產(chǎn)階級這方面來了?！盵20]此外，從阿Q的怨恨，我們還可以照出在“封建壓榨機下面掉出來的渣子，打滾的窮光棍”（張?zhí)煲恚?、“沒有固定職業(yè)的城鄉(xiāng)流浪漢”（許杰）以及“城街流浪人”等身上潛藏的怨恨。這些怨恨在普遍情況下，“不能以實際的物質(zhì)勝人，只得以空虛的精神安慰自己?！盵21]（P382-383）

總之，怨恨是阿Q性格的深層心理動機，也是理解阿Q性格統(tǒng)一性的關鍵。魯迅通過阿Q勘出了現(xiàn)代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怨恨情緒，應當把它放在現(xiàn)代中國啟示錄的意義上來認識其價值，其中蘊涵的警示意義在建設現(xiàn)代化民族國家的今天也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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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魯迅. 恨恨而死[A]. 魯迅全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5] 魯迅. 雜感[A]. 魯迅全集: 第3卷[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6] 魯迅. 黃花節(jié)的雜感[A]. 魯迅全集: 第3卷[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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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魯迅. 燈下漫筆[A]. 魯迅全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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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路加福音[A]. 新舊約全書[M]. 南京: 愛德印刷廠,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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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巴人. 論魯迅的雜文[A]. 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 第3卷[M]. 北京: 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 1989.

[20] 端木蕻良. 阿Q論拾遺[A]. 路沙編. 論阿Q[M]. 上海: 草原書店. 1947.

[21] 簡贊雍. 阿Q社會之分析[J]. 新中華[J]. 1947,（3）.

責任編輯：馮濟平

A Wonderful show of "Resentment":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True Story of Ah Q

WEI Shao-hua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A great literary text always has unlimited space for interpretation, and is open to all the individuals of all ages. Since Lu Xun's novel The True Story of Ah Q entered into the history of textual circulation, there have been numerous studies about it, which can be considered as the evidence of being a great work. We can see it as a psychological novel, and try to find the profound meaning of th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sentment". This novel can be seen as an allegorical expression of Chinese writers.

The True Story of Ah Q; resentment; psychology; interpretation

I210

A

1005-7110（2013）04-0076-04

2013-05-2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項目“魯迅：‘國家作家’的形象史”（項目批準號：11YJA751073）階段性成果。

魏韶華（1963- ），男，山東東阿人，青島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中外文學、文化關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