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進

“老漂族”問題及其社會應對

王偉進

一個群體正逐漸進入公眾視線，其生存狀況引發(fā)廣泛關注和反思。他們是為幫助子女照顧第三代，而來到陌生城市與子女同住的老年群體，由于離開原住地，沒有朋友，文化不適，心靈漂泊，被稱為“老漂族”。

“老漂族”的出現(xiàn)主要有兩方面重要原因。首先是當前的城鎮(zhèn)化與人口流動大背景，它促使無數(shù)年輕人在城市成家立業(yè)，導致子輩背井離鄉(xiāng)而父輩老人空巢留守，形成兩代人間典型的居住安排。其次是傳統(tǒng)老人幫助子女照看孫輩的家庭責任倫理，它使得父輩愿意盡最大努力減輕子輩的生活負擔，哪怕自己做出犧牲。

一、“老漂族”的居住模式暗示我國家庭生命周期與代際關系的深層次變化。從表面上看，“老漂族”是兩代人間居住安排由分到合、由異地到同城的變化。實際上，它反映出社會轉型中深層次的家庭生命周期轉型和代際關系變遷。學者潘永康于上世紀80年代的一項調查顯示，在傳統(tǒng)社會，我國家庭的生命周期特點是：年輕人婚后先與父母合住，等自己有子女后與父母分開，在子女成婚后又與父母合住，最后再分開，如此周期循環(huán)。其中，婚后與父母合住的主要考慮是住房，由于父代通常先擁有房子，合住是“子代投奔父代”的選擇，體現(xiàn)出“父代權威”的代際關系模式，父代是家庭的投入和決策重心。而當前人口流動性增強，婚后合住的可能性變小，再次合住的重要考慮是父代幫忙撫養(yǎng)孫代，源于另一種客觀現(xiàn)實需要。這里，合住是“父代投奔子代”的“子代權威”代際關系模式1，子代成為家庭投入和決策的重心?？梢?，“老漂族”現(xiàn)象真切反映了我國家庭生命周期和代際關系的微觀變革。

二、“老漂族”的犧牲性付出折射出我國家庭兒童福利的相對貧乏。從家庭福利來看，一方面，為了幫助子女撫養(yǎng)孫輩，“老漂族”被迫在心理震蕩、文化震驚和保障脫離的環(huán)境中生活，自己的生活福祉受到較大負面影響；另一方面，“老漂族”的辛苦付出恰恰反映了我國以家庭為單位的兒童福利的相對匱乏。當前我國的兒童福利主要針對孤殘和流浪兒童，是補救性而非普惠性政策，缺乏以家庭為單位的綜合考量。而從許多西方國家的兒童福利實踐來看，福利發(fā)放往往以兒童所在家庭為單位。兒童福利不僅僅指兒童直接享受到的福祉，也通過其父母和家庭成員間接獲得，是一種整合性的兒童福利理念。具體從資金、時間、服務的分配和提供上，兒童福利體現(xiàn)在生育津貼、兒童津貼、家庭津貼和公共托育服務等方面。比如，在瑞典，產婦分娩前可以享有180～270天的生育津貼，產后可以享受480天產假補貼，實際上是變相的父母雙方帶薪假期福利，以鼓勵他們照顧孩子，且承諾能重回原工作崗位或類似崗位。同時，絕大多數(shù)地方政府雇有專職兒童看護，由國家補貼，當孩子生病而家長不能親自照顧時，可請看護幫助2?？梢灶A期，我國如果有類似鼓勵帶薪休假、政府服務補貼等政策，“老漂族”現(xiàn)象將有所緩解。

三、“老漂族”面臨的諸多問題表明基本公共服務和保障均等化不足。“老漂族”面臨的主要現(xiàn)實問題集中在公共服務與保障覆蓋上，反映了我國基本公共服務的不均等。從制度來看，目前的相關公共服務與社會保障政策仍具有明顯的戶籍分割痕跡，平等服務社區(qū)內常住人口的政策理念有待進一步推進落實。具體來看，一是“老漂族”社區(qū)融入存在困難，從政府角度來看是社區(qū)服務與社區(qū)建設的責任范圍。 二是醫(yī)療保障難，即“老漂族”作為非戶籍人口，需就醫(yī)看病時，往往無法享受所在城市的醫(yī)療保障政策，而離擁有醫(yī)保資格的原住地又有距離，“兩不靠”的困境致使他們被迫放棄或者延誤治療，不利于身體健康。三是養(yǎng)老福利服務的相對缺乏，我國很多大城市在交通出行、旅游景點門票、公共設施享受、老年服務券等方面為老人提供優(yōu)待福利，“老漂族”作為外來人口大多無法享受，這進一步增大了“老漂族”融入所在城市老年群體和老年文化的可能。

四、“老漂族”撫育兒童具有潛在負功能。我國傳統(tǒng)的兒童教育確實是在多代同堂家庭中完成的，但在文化代溝拉大的今天，由“老漂族”進行隔代教育有潛在風險。一方面，父母的直接照顧被認為對兒童的身心健康發(fā)展極為重要，“老漂族”長期照顧的效果未必有由父母親自照顧好。另一方面，現(xiàn)實中，老年人溺愛、嬌慣孩子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有些老人伴有落后乃至不科學的文化觀念，加上自身面臨各種環(huán)境適應問題，對兒童的教育可能存在負面作用。因而，“老漂族”提供的隔代教育效果有待評估。

五、老來分居與未來去留的困惑：“老漂族”養(yǎng)老問題值得關注。因為是階段性地與子女同住，“老漂族”的長期養(yǎng)老問題也暗含隱憂。第一個現(xiàn)實問題是：由“單漂”導致的老年群體兩地分居問題，即由于種種原因，父母中的一位隨子女同住，而另一位留守獨居。原本應該享受天倫之樂或者夕陽情的他們，為了子女不得不分居兩地，心存牽掛。進城的一方要面臨社會融入的難題，留守的一方卻忍受獨居的孤寂，顯然有損老年人的健康和幸福感。第二個現(xiàn)實問題是：將來“回不回去？”或者“留不留下來？”即在幫助子女完成階段性撫養(yǎng)任務后，將來的生活何去何從。尤其對于來自農村的“老漂族”來說，一旦離開農村，家里的田地、房屋、家畜隨著荒廢，隨著年事增長，他們自身的照料護理問題逐漸出現(xiàn)，回去會有諸多現(xiàn)實困難；同時，留下來又繼續(xù)面臨文化融入、社會保障脫離、增加子女經(jīng)濟壓力等問題。實際上，在西方社會，父代與子代分居是常態(tài)，在我國，隨著人們生活觀念的變革，這種需求也在增長，尤其是普遍存在的婆媳關系緊張使得大量老年人選擇不與子女同住。因此，進一步增加了“老漂族”去留的困惑。由此，“老漂族”未來養(yǎng)老去處可能是個兩難選擇。

六、“老漂族”的社會應對：一個代際學習和公共政策的框架。針對“老漂族”面臨的各種問題，本文認為關鍵的社會應對應該從以下幾方面努力：

提倡代際學習，減少文化代溝。文化代溝是經(jīng)典的社會學議題，它源于兩代人間不同的時空生活環(huán)境和生命歷程體驗，體現(xiàn)為代際間的文化隔閡。由于每個人都會扮演代際關系中的雙重角色（父母與子女），因而，要提倡代際學習，學習對方的文化，從文化結構上減少代際鴻溝，加深理解。在信息化與城鎮(zhèn)化飛進的當代中國，尤其需要父代向子代、老年人向年輕人的學習，它同時代表著：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文化的學習，村落文化向都市文化的學習，人倫情義文化向個體競爭文化的學習。應該理解這種學習對于老年群體的難度，因而，子代要具備應有的耐心，主動提供幫助，積極進行“文化反哺”，只有這樣，積極老齡化才能建立在代際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礎之上。

以社區(qū)為單元的包容性、均等化基本服務建設。社區(qū)是基本公共服務和設施提供的主要載體，是“老漂族”最可及的地方。筆者主張公共服務的均等化從社區(qū)出發(fā)，以社區(qū)為基本單元，直接納入社區(qū)建設規(guī)劃中?；痉站然撵`魂是包容，即既服務戶籍人口，也不排斥其他常住人口，讓“老漂族”感覺到社區(qū)包括醫(yī)療、照料、文娛等在內的公共設施和服務對他們是開放包容的。硬件的包容能夠帶來文化的交融，即基本公共服務設施的開放能夠促進以社區(qū)為單位的社區(qū)融入和交往，真正解決“老漂族”的心理震蕩和文化融入障礙?！吨腥A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五十二條要求，“對常住在本行政區(qū)域內的外埠老年人給予同等優(yōu)待”。包容性基本服務建設要有政策措施保障，即在醫(yī)療保障、養(yǎng)老護理等方面從政策層面給予常住人口相對均等的配置安排，或者促使醫(yī)療和養(yǎng)老保障制度的跨區(qū)域聯(lián)網(wǎng)互通，從而解決包括“老漂族”在內的流動人口的后顧之憂。

進一步推進居住證登記制度，放開或簡化直系父母的落戶政策。我國的戶籍政策改革已經(jīng)取得了重大突破，但相關細節(jié)需要完善。在應對養(yǎng)老問題上，應該基于自愿原則，允許和鼓勵老年人隨子女遷移落戶，而不是“漂城”進戶，配套提供社會保障的轉介承接服務，從根本上解決其社會保障制度“兩不靠”的漏洞，也鼓勵老年人與子女同住。實際上，《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二十七條要求，“鼓勵家庭成員與老年人共同生活或者就近居住，為老年人隨配偶或者贍養(yǎng)人遷移提供條件”，第五十四條進一步指出，各級政府和有關部門辦理涉及老年人戶口遷移等事宜時，“應依法優(yōu)先辦理”。如果這些政策能夠得到推進，不僅“老漂族”的各種難題得到解決，人口規(guī)模更大的空巢留守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也將得到部分化解。

建立以家庭為單位的兒童福利供給制度。即圍繞兒童福祉，以家庭為單位提供相關福利政策，從而通過直接或間接方式造福兒童成長。親子關系是我國社會結構基本三角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子孫延續(xù)與成才是我國傳統(tǒng)家庭文化最重要的期許，30多年來的“一胎化”計劃生育政策使得兒童成為家庭規(guī)劃與決策的重心。除個別領域外（如義務教育），我國尚缺乏一般意義的普惠性兒童福利政策，家庭成為兒童福利的主要責任擔綱者。隨著我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福利理念與國際接軌，針對兒童的福利政策體系也應更加完善。其中，最重要的是完善以家庭為單位的相關兒童福利政策，發(fā)展生育津貼、產假補貼、兒童津貼、兒童教育服務、父母帶薪休假和彈性工作時間制度、公共托育服務政策等，鼓勵父母直接照顧兒童，或者通過政府補助購買社會服務，從而減輕由老年人撫養(yǎng)孫子女帶來的壓力和避免負面影響。

發(fā)展專業(yè)老年社會工作服務。老齡化催生大量個體性的老年人困難，“老漂族”則同時面臨環(huán)境適應、文化調適、心理震蕩、社會融入等問題，這些問題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需要科學干預。老年社會工作是社會工作的一大分支，其個案、小組、社區(qū)、行政等工作方法在應對老年問題上有獨到的專業(yè)優(yōu)勢。有效應對“老漂族”相關潛在的社會風險和問題，應大力加強老年社會工作的發(fā)展，培育和壯大專業(yè)老年社會工作服務隊伍，通過政策引導、服務采購、資金資助等方式引導其服務“老漂族”。

（作者系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博士）

1.畢宏音.“老漂族”： 中國式家庭生命周期歷程中的特殊群體.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3-13.

2.何玲.瑞典兒童福利模式及發(fā)展趨勢研議.中國青年研究.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