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
(蚌埠學院 音樂與舞蹈系,安徽 蚌埠 233030)
五河地處淮北平原和皖中丘陵的交界處,有淮河、澮河、崇河、潼河、沱河從境內穿過,地形以沖積平原和丘陵為主,沒有山區(qū),所以,該地區(qū)沒有山歌,只有號子、秧歌、小調、風俗歌和兒歌。四通八達的水路,帶來了南北不同的文化,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五河民歌在調式音階、節(jié)奏節(jié)拍、歌詞內容等方面存在多重風格并存的融合性與過渡性,使本地民歌具有了南北兼容的音樂特點。
五河地區(qū)在調式上具有漢族調式分布的一般規(guī)律。根據《五河民歌選》的曲譜分析,五聲音階37首,六聲音階加變宮的19首,加清角的3首,七聲音階1首,六聲和七聲音階都是在五聲音階的基礎上,色彩性或裝飾性地使用清角或變宮兩音,它們出現的時值較短,次數較少,在旋律中大多在一拍或一小節(jié)內的弱拍弱位上,不占主要位置,因此,五聲音階仍然是旋律構成的主要框架。自宋元以來,我國民間音樂中所使用的音階形式逐漸形成了北方以七聲音階為主,南方以五聲音階為主,江淮民歌近似色彩區(qū)呈現出由六、七聲音階向五聲音階衍變的趨勢。五河民歌的音階調式便體現了這一特點,出現了一定比例的六聲音階,這與淮北平原上的泗州戲等聲腔、劇種不無關系。泗州戲為避免從頭至尾在同一調高上過于單調,限于唱腔表現的需要,常出現頻繁的轉調式臨時離調現象,甚至有時為了將樂隊的過門與唱腔形成對比,也會伴隨臨時離調,淮北花鼓戲偶爾出現大二度轉調也屬于同種現象。因此,雖然五聲音階是五河民歌的主體,音樂風格也明顯向江南靠近,但是流行于淮北平原的泗州戲、淮北梆子、曲劇中,部分曲目加進了“變宮”、“清角”、“變徵”,形成了六聲音階,并伴隨有轉調出現,由此看出,五河民歌正體現了這種音階結構由北而南的過渡性。在調式的分布上,從《我國民歌調式分布的統(tǒng)計與闡釋》一文中的統(tǒng)計結果看出,安徽民歌的宮調式只占到15%①周青青:《國民歌調式分布的統(tǒng)計與闡釋》,《音樂研究》2009年第2期,第14頁。,但是五河民歌宮調式占到了26%,比安徽省平均統(tǒng)計的多出11%,這可能與明初洪武年間改舊制,實施大移民形成的人口交流不無關系,當時的遷移范圍南至蘇吳、北達山東,表上統(tǒng)計:“山東徴調式占48.3%,宮調式占38.7%,江蘇徴調式占36.8%,宮調式占34.2%,不難看出,山東和江蘇宮調式的比例都較高,甚至江蘇的宮調式與徴調式幾乎是平分秋色”②同①。。因而,從調式比例仍不難看出五河民歌的融合性。下面就對五河民歌中主要調式的規(guī)律特點分別具體分析。
徴調式的主音是sol,支持音分別是其上方純五度re和下方純五度音do,這三個音在該調式中大多是最主要的音,并以sol-re-do和re-la-sol的旋法居多。但是在五河民歌中支持音do不一定都作為骨干音出現。如五河地區(qū)代表曲目《摘石榴》,支持音do在全曲只在第一句終止處作兩拍的停留,起到了穩(wěn)定調式主音sol的作用,其他都基本出現在弱拍弱位。
譜例1《摘石榴》(《五河民歌選》以下稱《民歌選》)第26頁
此曲為民族加變宮的六聲徴調式,結構是帶再現的單二部曲式,全曲結構為|a(4)+b(4)+c(6)|+|d (5)+c(6)|。a、b的旋律骨干音為“sol-mi-do”,c句旋律骨干音轉為“re-la-sol”,在b、c兩句雖然多次出現“變宮”,但基本都是與re或la連在一起,既形成“-7- ”和“6-7-6”的級進式回旋,體現五河民歌流暢委婉的風格,又形成了向主音sol的傾向性。在襯句(15小節(jié)—19小節(jié))中,轉而變?yōu)閘a-do-re為旋律骨干音,強調屬音“re”和下屬音“do”對主音5的支持,色彩音“#fa”和“#do”對調式調性沒有影響,不應該作為雅樂徴調式,而是五河當地的地方性唱腔,至于“#fa”出現在強拍強位,本人認為是記譜者的記譜習慣而已,同樣的效果完全可以用滑音或前倚音來替代。
樂曲的結構規(guī)模短小,使用的節(jié)奏型也很精練,主要使用的是來源于地方音樂鑼鼓節(jié)奏的平均八分音符、附點八分音符和二分音符的交替,這些節(jié)奏型也是具五河民歌特色的節(jié)奏型。
五河民歌宮調式以五聲音階調式為主。宮調式的主音是“do”,支持音由上、下純五度音構成,由于下方純五度音“fa”在五聲音階中不存在,隨而“l(fā)a”便成了支持音的代替,但其作用絕不小于“sol”,例如《小二姐檢嘴》,是一個兩句體的民歌,第一句結束音在支持音sol上,為了保持旋律發(fā)展的平衡,第二小節(jié)便出現了下方的支持音la,re在整個曲子中具有明顯趨向do的傾向,并且起著轉換情緒的作用,這也是re音在宮調式中的特殊作用。第二句la出現在do的下方小三度,而不是在do音的上方大六度出現,這樣更能體現五河民歌的旋律抒情流麗、含蓄婉約的音樂風格,這在五河民歌宮調式中比較普遍的現象。
譜例2《小二姐檢嘴》見《民歌選》第36頁
另外,五河民歌也經常出現調式轉換的情況,大多在樂曲最后結尾部分,因歌曲情感表達的需要,用以增加民歌的抒情性和色彩性。且以同宮系統(tǒng)調式轉換為多。如:《四季頌淮北》便是在D宮系統(tǒng)上的同宮系統(tǒng)轉調。開始是d宮調式,后來轉入a徵調式,但最后一句結束在b羽音上,給人一種突如其來的新鮮感,使人覺得意猶未盡、意味深長。這種豐富的調式色彩,在五河民歌中也形成了其獨特風格。
譜例3《四季頌淮北》(《民歌選》第80頁)
五河民歌節(jié)奏豐富、運用靈活,其中頻繁出現的“不穩(wěn)定性”節(jié)奏型,以結合使用最長見,其中在開始處就用的民歌在五河民歌中達到了50%,這類節(jié)奏型具有流暢、推動力、勻稱等特點。在五河民歌的段式、句式和句逗的停頓處,較多使用了中性節(jié)奏型,這種節(jié)奏型在句中時,具有不穩(wěn)定性,而在結束處或句結停頓處時,又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感。五河民歌在停頓或結束處較多使用這種節(jié)奏型與級進音型的結合,旋律上將音樂化簡為繁,是為了更充分地表現小波浪式的旋律線條,也是五河人民表達內心細膩情感的需要,從而體現了五河民歌蘇吳儂語的曲折圓潤、清麗柔和的風格。如《虞美人》中的節(jié)奏就具有五河民歌的節(jié)奏特點。
譜例4《虞美人》見《民歌選》第57頁
在五河民歌中隨處可見的另一種節(jié)奏型是0Ⅹ,這種節(jié)奏型跟淮北平原上流行的泗州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泗州戲的唱腔特點之一就是后半拍起唱的閃板很多。五河北接泗靈,地處淮北邊緣,泗州戲在清朝末年就傳入五河,已經有二百五十年歷史,泗州戲的第一位女演員就誕生在五河最早的泗州戲班子——霍家班子(泗州戲原來一直由男子扮演劇中男女人物,戲班子里是沒有女演員的)。除了泗州戲中出現,在遼寧、河北、山東等北方民歌中也頻繁的出現閃板節(jié)奏,如遼寧民歌《瞧情郎》、河北民歌《小放?!?、東北二人轉等,這種0Ⅹ節(jié)奏型使民歌的情緒更加輕松、健朗、風趣,與體現江南的細膩、委婉、流暢、含蓄的前后十六、均分十六等密集型節(jié)奏型形成不同的特質。在由北而南風格的轉變中,地處江淮過渡帶的五河民歌,雖較多地體現江南流麗的密集型節(jié)奏,偶爾的閃板節(jié)奏也不乏北方的輕松愉快。因此,在五河民歌的節(jié)奏上仍表現出既介于南北,又融合南北的特征。如五河民歌《打菜薹》中的前休止,便刻畫了妹妹天真、調皮的性格。
譜例5《打菜苔》(《民歌選》第35頁)
節(jié)拍作為組織節(jié)奏的規(guī)范形式,在五河民歌中主要表現為規(guī)整拍子和變換拍子兩種類型。
1.規(guī)整拍子類型
“節(jié)拍單位的長度(即強拍周期出現的長度)有寬窄的不同,這對表現內容有很重要的作用。比如4/4與2/4,在表現上就有不同,前者較密,偏于跳躍、積極的性格,后者較疏,偏于豐潤、舒緩的性格”①江明惇:《漢族民歌概論 》,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4年,第317頁。。在五河民歌中,這種規(guī)整拍子類型的民歌是這一區(qū)域的主體,2/4拍占主要地位,特別是勞動號子和小調幾乎都屬這類拍子,主要體現為節(jié)奏上的規(guī)整。
2.變換拍子類型
在五河,這種混合拍子基本出現在 “秧田歌”中。還有一些拍子變換,往往出現在五河民歌的“襯字(詞)”和“襯句”處。如《起秧號子》。
譜例6《起秧號子》(《民歌選》第8頁)
這首民歌是以4/4為主,基本是一字對一音的陳述,語言性較強,3/4和2/4兩處采用拍子的壓縮構成拍子的變換,通過一小節(jié)的3/4過渡到兩小節(jié)2/4的Ⅹ— 和Ⅹ.Ⅹ節(jié)奏,由此,在襯詞部分,陳述性歌腔變化成抒詠性歌腔,最終使音樂在情緒上得到某種渲染和補充,以滿足情感的需求。
拍子變化的原因,有其自身的客觀性。首先是因民歌唱詞結構生活化,使其不能完全脫離語言的規(guī)律而形成絕對藝術化的旋律形態(tài);另一方面,民歌音調的擴張與收縮,常常能增強歌腔的敘述性或抒詠性,帶來旋律結構上的不對稱,因此形成節(jié)拍或強弱關系的變異。民歌中的變換拍子可以說是音樂中“和中求變”的例子之一了。
“由于語言或其他表現要求的影響,旋律中應用變音的情形,在民間音樂特別是戲曲音樂中式很常見的”②黎英海:《漢族調式及其和聲 》,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年,第73頁。,五河民歌中也有變音,其中使用的變音主要是裝飾性的,部分是受方言影響,和調式沒有什么關聯,變音得使用更體現了五河民歌圓潤、委婉的風格。如在《摘石榴》里,出現的 和 ,第二個變徵與前面出現的徵構成 “徵—變徵—徵”聽起來較為流利,同音間的下方變化半音常常有升高一律的傾向,由于語言音調的關系,本音下方的變化半音也是合乎自然的,第一個變音顯然是受到五河方言的影響而形成的,“剛”屬于陰平調,調值為31,調型為低降聲 ,按字調旋律調型應該有兩種可能,或降或平,“剛剛”的旋律調型剛好符合。
當然,民歌手創(chuàng)腔時,旋律除了受方言字調一定的制約,同時,也受當地流行的“傳統(tǒng)音調”的制約,這個傳統(tǒng)音調是當地人喜愛的、習慣的傳統(tǒng)音調,其中還有傳統(tǒng)的旋法。五河也有當地習慣使用的傳統(tǒng)音調,如本土民歌《摘石榴》 ,在五河還有很多民歌與其開頭四小節(jié)的旋律、節(jié)奏有共同的特點,如《打菜苔》: ;《四季頌淮北》 等等,它們可以被視為地道的五河民歌,都有著相似的音樂主題,但由于運用了不同的手法發(fā)展出來的旋律又各有特色。
音與音之間的高低關系即音程。五河民歌的旋律以級進為主,以純四、五跳進為輔,并偶爾會出現七度大跳,這是當地流行的地方戲“泗州戲”女聲唱腔最后拖腔部分的特征音程,這也是五河民歌的又一特點。但是,如前所述,五河民歌受江南音調影響,音程上主要以南方民歌柔美的小三度、大二度級進較多,并伴隨四、五度跳進以及偶爾出現的七度、十度大跳的結合使用,是五河民歌音程的特點。七度音程跳進除了在泗州戲里出現的,東北民歌中的特性音調之一也是七度跳進,因此,從音程的使用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五河民歌的南北交融的音樂特點。如《探妹妹》是一首級進與跳進結合的民歌。
譜例7《探妹妹》見《民歌選》第61頁
語言學家高明凱說:“語言是一種像各種服飾那樣多差別的風俗習慣……風俗習慣都帶有地方色彩,所以帶有地方色彩的語言支派叫做方言。”一個地方的方言土語與當地的民歌形成是相輔相成和互補共存的①周文林:《“爬山調”的語言藝術及音樂形態(tài)探究》,內蒙古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04年,第9頁。。
五河縣方言屬于北方官話,方言中沒有兒化詞,而帶附加成分“子”的復合詞很豐富,如“早清子”(早晨),“那塊子”(那里),“傍中子”(傍晚),“爽子”(什么東西)。如五河民歌中出現的歌詞“三月子里是清明;白綢面子竹片心”,又如“陪伴著我的郎開懷拉著知心呱呀”,“拉呱”在五河方言中就是“聊天”的意思。再如五河叫賣調《收廢品》中的歌詞“可有廢品賣……”,“可有”就是“有沒有”的意思。
五河民歌里還有許多地方性的襯詞,像 “乖乖”、“我的哥嘎”、“你小”、“小”、“呀兒喲”、“高”等等。這些襯字、襯詞是地道的五河方言,體現了五河民歌的地方特色。比如“高”在說話時表語氣詞,表強調作用,另外,“高”還有征求對方意見的意思,比如說“下午過來,高”,就是“下午過來,好不好”,同時是強調,說話者的目的是希望對方能答應?,F如今,在五河農村還能聽到這種方言。據五河民間藝人介紹,《摘石榴》早先還是三人小戲的時候,每一句歌詞后面就有一個襯詞 “高”,后來為了推廣普及,能被大多數人接受,就把“高”刪去了,而且早期的《摘石榴》速度是非常緩慢的,十段歌詞,并且每段的旋律不同,唱時伴有較多表演成分。建國后,為了結合時代節(jié)拍,文藝工作者將歌曲速度增加一倍,我們今天聽到的《摘石榴》是小戲里最精彩、傳唱最廣的一段。
這些方言土語的使用,充分體現了歌曲的地方特色,使人一聽,便了解它大致的區(qū)域環(huán)境,并知曉是來自于某一特定文化背景而形成的土生土長的民歌特產。
五河地處我國南北過渡地帶,因地理位置所致,歷史上中原文化和楚文化都對其有一定的影響,東鄰江蘇,吳文化也影響著該地區(qū)民歌的產生和發(fā)展。通過對五河民歌藝術特征的分析,不難發(fā)現,五河民歌在調式音階、節(jié)奏節(jié)拍、音程變音等方面確有存在著多重風格并存的融合性與過渡性。由此,五河民歌體現著當地獨特的韻味,既又有別于江南的吳儂軟語,也不同于淮北大地的侉腔侉調的粗獷豪放,小波浪式的旋律線條有著很強的抒情性,但在平靜、流暢的旋律中,時而會出現一個大跳,則顯得更別致、優(yōu)美動聽。另外,由于戰(zhàn)亂、災荒、遷移等各種歷史因素影響,五河民歌也會出現移民地遷入的外來音樂元素,從歷史學、地理學、傳播學等多角度追根求源,對研究五河民歌的發(fā)展,具有更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