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穎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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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視域下明代漢語文傳播規(guī)劃的動機與維度
孫春穎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摘要:歷史上的中國政府不乏向外推介漢語文的活動。以現(xiàn)代視角看,這些活動實質上就是對漢語文傳播的規(guī)劃。從對明代漢語文傳播的目的、動機、維度和類型的分析可見,漢語國際傳播應更加明確地以增強漢語交際功能、促進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交流為目的,在制定傳播政策時,要在保證國家安全的前提下,樹立語言平等互利發(fā)展觀,重視傳播規(guī)范和規(guī)范認同,注重漢語傳播者自身的母語水平及文化素質提升。同時,還應從語言規(guī)劃的多維度和顯隱性特點出發(fā),堅持以促進漢語國際交流為核心,注重運用顯隱性相結合的傳播策略。
關鍵詞:漢語文傳播;語言規(guī)劃動機;語言規(guī)劃維度;明代
一種語言的傳播離不開國家層面的規(guī)劃和政策,明代政府的漢語文傳播規(guī)劃活動就對漢語的擴散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我們以現(xiàn)代理論來考察明代漢語文傳播規(guī)劃的目的、動機和維度,發(fā)現(xiàn)有些方面在當代的漢語國際推廣中仍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本文將重點考察明代漢語文傳播規(guī)劃中的動機和維度,同時提出相應的參考建議。
威利( Wiley T G)指出:“從表面上看,語言政策和規(guī)劃的目的是解決和語言有關的問題,但是最終是為了實現(xiàn)政治、經(jīng)濟上的利益。甚至有些語言政策的制定和意識形態(tài)以及全球的戰(zhàn)略利益也是緊密相連的?!保?-2]
明朝統(tǒng)治階級在漢語擴散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漢語傳播政策,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以漢語為介質進行漢文化傳播,其動機非常明確:擴大漢文化影響以加強思想控制。明朝統(tǒng)治者采取“以夷制夷”政策,還以學習外國語言、翻譯外國文獻等措施接納外國語言,但究其根本還是要通過加深對這些國家的了解,加強思想控制。這實際上是建立在不平等基礎上的文化同化行為,是由明朝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需求決定的。
而我們今天的漢語國際傳播,主要目的是讓漢語得到世界的認可,更好地發(fā)揮漢語作為交際工具的作用,以謀求國家的進一步發(fā)展。所以,增強漢語交際功能同擴大漢文化影響,何者為主?這是漢語國際傳播規(guī)劃者首先要明確的。就當前的國際交往形勢來看,應當制定漢語國際傳播政策,以漢語傳播為介質,加強與其他國家的政治和經(jīng)濟交往,實現(xiàn)經(jīng)濟的共同發(fā)展、維護世界安全與和平。
語言規(guī)劃的動機不是單一的,而是復雜的。丹尼斯·阿格( Dennis Ager)將語言規(guī)劃和語言政策活動的動機分為7類:“identity(身份或認同),ideology(意識形態(tài)),image(形象),insecurity(不安),inequality(不平等),integration(融合)和instrumental(工具)。許多東方國家的語言規(guī)劃實踐證明,提高語言交際效率也是一種動機。此外還有兩個因素:決策者或政策制定者對于某種語言的態(tài)度( attitudes)以及他們想通過這些活動所達到的具體目標( goals)?!保?]明代的漢語文傳播規(guī)劃和今天的漢語國際推廣都不例外。
(一)校正不平等與語言互利發(fā)展
明代最初開展語言規(guī)劃活動,首要目的就是校正元代蒙古人統(tǒng)治時期漢語和漢人所遭受的不平等和不公正。
由于漢族人的社會地位及在國家事務中的地位整體下降,元代漢語的聲望和地位也有所下降,漢語不但失去了官方語言的地位,而且在眾語言中受壓制、被歧視。雖然元代仍然有很多漢語文學作品產(chǎn)生,但是官方語言卻是蒙古語,與國家事務有關的文獻如史書、詔書等則都使用蒙古畏兀字及八思巴蒙古字,漢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平等”待遇。明王朝建立后,曾經(jīng)的受害者大權在握,首要的就是要校正以往的不平等,因此,明政府不可避免地要大規(guī)模推廣漢文教育,以恢復漢語文的官方語言地位。明太祖之所以在官修韻書上下盡功夫,要以中原雅音為定,還要不斷修正,以至有《正韻》的七十六韻本和八十韻本,乃至后來的《韻會定正》,就是要將元代受少數(shù)民族語言影響形成的“漢兒語言”轉變回受士人推崇的“中原雅音”,實質上就是要恢復漢語的官方語言地位,從而昭示漢族權威的恢復。這也是明初語言文字規(guī)范和改革能夠取得較為顯著成果的主要原因。
明政府在改變漢語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的同時,多少也注意到要盡量減少對其他語言的不公正待遇。漢外翻譯是明代四夷館的一項主要工作。四夷館最初是針對外國和境內比較強大的少數(shù)民族設立的,在國內選拔優(yōu)秀人才學習外語,將外國的文書、歷法等文獻資料翻譯成漢語,或是將漢語典籍譯成別國語言,其目的就是保證與這些國家或民族的正常交往。明政府官方翻譯機構的建立、對翻譯人才的培養(yǎng)和重用、積極開展?jié)h語和其他語言的對譯等活動,都表現(xiàn)出了對其他語言的接納和吸收。[3]
但是,明代的統(tǒng)治者們畢竟拋不掉中國要作為中原核心大國的思想觀念。在恢復漢語國內聲望的基礎上,明政府也開始在國際上重塑漢語的威望。為了彰顯大國的威攝力,明政府在與番邦屬國的交往中非常強調漢語文的使用,向各國發(fā)出的改元詔諭、朝日等國所呈表箋公文等都要使用漢語文,并且對表箋貢文的言詞表達和形式相當苛刻,對來華使臣的漢語水平也要求甚高。洪武三十年三月辛酉日,朝鮮使節(jié)回國時帶回明太祖的話:“你那里使臣再來時,漢兒話省的著他來,一發(fā)不省的不要來。我這里孫兒朝鮮國王孫兒做親,肯的時節(jié)著他漢兒話省得宰相來。”[4]
明朝使臣所到國家,也要有人通漢語。據(jù)李文鳳《越嶠書》(卷十一《書疏移文》)記載,天順六年九月,翰林院侍讀學士錢溥出使安南,與安南國王的往來信件中就涉及“漢音”問題。錢溥致書安南國王說明迎接使臣和詔書的諸多事項中提到:“宣詔官二人一用漢音、一用國音展讀?!?《第二書并儀注回攝安南國王》)盡管安南國王回書反對:“開讀所以宣圣天子德音也。若教漢音宣讀,一國豈無通話者?然聲音節(jié)奏不無生硬,其失為大。況陪廷臣子未盡卒曉,而朝廷德音未遽諭也?!?《安南國回書》)但錢溥再次致書:“若夫漢語國音并用,兩不相疑,何失之有?”[5]
這些要求使?jié)h語文得以受到番邦屬國重視,實際上就是提升漢語文國際地位的語言傳播政策,也是漢語文得以擴散的一個重要條件。同時,明朝統(tǒng)治者為了擴大漢族政權影響、加強思想控制,在邊疆地區(qū)和交趾等地還大力開辦漢文教育學校,將漢語文強加于外國人和外民族人民,從而引發(fā)了交趾地區(qū)人民的反抗斗爭,這都是繼承了前代漢族政權強勢民族觀念的結果,于是又出現(xiàn)了新的不平等。
明朝重建漢語文聲望的活動既改變了原有的不公平,重樹了漢語亞洲通用語言的形象,又建立了新的不平等,使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藩屬國人民不得不重視漢語學習。而與此同時,明政府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對譯等語言傳播活動又促成了漢語和其他語言的互利發(fā)展。
漢語的傳播必將與民族關系、國家關系問題糾葛在一起,對漢語傳播進行規(guī)劃時,就應該首先樹立語言平等觀,語言之間應互利發(fā)展,否則將會招致語言接受者的排斥。
(二)樹立傳播規(guī)范與規(guī)范認同
“任何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要想國家穩(wěn)定、民族團結、經(jīng)濟發(fā)展、科技進步,要想在國際舞臺上爭取得到更多話語權,都應該有一種標準語,在國內甚至國際交流中廣泛應用。”[6]現(xiàn)代國家如此,古亦如此。
明代要推廣漢語,就要先確立一種標準語,形成一種能夠使語言在較廣范圍內發(fā)揮交際功能的語言規(guī)范。因此,《洪武正韻》雖夾雜南北之音,但其初衷是建立一種通用的語音標準,旨在“五方之人皆能通釋”,[7]實際上是一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規(guī)范文件,更有獲得漢族文士認同、實現(xiàn)“同文之治”的載道功能。明代還形成了以《洪武正韻》音為標準音、《正韻》字為規(guī)范書寫、以中原地區(qū)方言為基礎方言、以國家條文規(guī)定的表箋范式為書面語創(chuàng)作規(guī)范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規(guī)范,在國內首先得到廣泛應用,隨后逐漸在周邊國家擴散開來,是外國(族)人學習和使用漢語的依據(jù),是對留學生進行漢語教育時要依據(jù)的教學規(guī)范。漢語學習有了確定的內容,學習者負擔得以減輕,可根據(jù)個人需要學習相應內容。
今天在進行對外漢語教學和漢語國際推廣時,將普通話和簡化漢字定為國家通用的語言文字,并作為傳播的規(guī)范,也是為了能夠使?jié)h語教學有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因而,對這一規(guī)范的認同和強調是漢語國際傳播規(guī)劃的必要環(huán)節(jié)。目前,隨著網(wǎng)絡的普及,很多網(wǎng)絡語言也成為日常語言,而且具有變化快、粗俗化的特點,使教材和課堂教授的語言與實際生活語言不一致,華語世界的語言也差異較大,導致學習、運用和交流產(chǎn)生障礙,不便于漢語的傳播。因此,強調規(guī)范就顯得格外重要。
(三)彰顯身份與國家形象塑造
“語言也是一個國家的象征,從一種語言的流行普及程度,我們可以馬上就推導出它身后國家的實力,也就是說強大的國家力量必然使該國語言成為世人都想學習的語言?!保?]
唐朝時期,曾經(jīng)在亞洲諸國有過一次漢語學習的高潮。唐、明之間,要么就是漢族政權統(tǒng)治相對較弱,要么就是處于少數(shù)民族政權統(tǒng)治之下;特別是元代,漢語國際傳播出現(xiàn)了明顯的斷層。至明,漢族政權又恢復統(tǒng)治并日漸強大,加上采取了種種加強漢文教育的措施,在當時掀起了漢語學習的又一次熱潮,而且學習者隊伍擴大到琉球人和西洋人。
這與明代的重視是分不開的。作為當時的中央政權,明朝政府當然希望自己大國強國的身份得到世界的認同。正是由于語言是“身份”的重要象征,有時甚至就是身份,所以語言是塑造“形象”的重要因素,恰當?shù)恼Z言政策能夠為國家級的“形象工程”添磚加瓦。明代統(tǒng)治者雖然沒能把這種密切關系抽象概括出來,但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涉外人員的漢語水平和深厚的漢語研究功底有助于維護國家的形象。早在太祖年間,就已十分強調漢語教員和出國使臣的漢語水平。母語為漢語者水平反而不敵以漢語為第二語言之人,這的確有損漢語的國際聲望,也因此會破壞“天朝”在這些國家心目中的形象。所以,在接收外國生和少數(shù)民族生入國學讀書時,明太祖就要求國子監(jiān)官要認真對待對這些學生的教育,還指派高素質的士人教習漢語,以“服遠人之心”,不辜負遠人向慕之心。
后來的統(tǒng)治者也逐漸在國家交往中感到應重視出訪使臣的素養(yǎng)。當時朝鮮國內有些士人的漢語水平已經(jīng)相當高,“天朝使其國,以一翰林、一給事往”,結果“彼國濡毫以待唱和,我之銜命者才或反遜之”,這樣的表現(xiàn)大為皇華之辱?!保?]正德四年,遼東御史侯英在派遣使臣問題上提出建議:“朝鮮雖稱外國,其人多讀書知禮,使匪其人,必為所輕。乞追寢成命,選廷臣有學行者王?!彼曰实巯铝?“今后往赍賞遣內臣其冊封等禮,仍選廷臣有學行者充正副使往?!币哉故緷h語漢文化的最高境界,為遠來之人傳道解惑,也“不失中國大體”。[9]出使者的身份也被明文規(guī)定下來:“凡朝鮮、安南國頒詔及冊封,學士等官充正使,從禮部奏請點差?!保?0]
此外,明朝無論是四夷館還是外國人,將外文書籍翻譯成中文后,都要經(jīng)過翰林院或漢語能力較高的學士潤色加工方能刊印。這些都是利用漢語來維護中國威嚴和形象的舉措,足以證明母語者的水平能夠達到提高一種語言聲望的效果。
因此,要使本國語言向更深更廣的范圍傳播,必須注重提高該語言作為母語的整體水平。漢語教師以及參與外交事務者的漢語水平至關重要。參與外交事務者是代表國家出現(xiàn)在外交場合,其他國家都會把他們的各方面表現(xiàn)同整個國家形象聯(lián)系起來。連自己的母語都說不好,或是漢語水平根本無法體現(xiàn)出漢語的文化底蘊,這樣的外交人員即使能夠很流利地運用別國語言,也無法得到足夠的尊敬。國際漢語教師則是活生生的教材,如果其漢語水平只停留在日常交際范圍,并且不了解漢語本體規(guī)律和漢語的文化內涵,無法把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價值展現(xiàn)出來,那么只能讓學習漢語的人認為漢語不過是一堆難于掌握而又沒有學習價值的符號??梢哉f,外交人員和漢語教師都是國家形象的代言人。這也正是近年來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備受關注的重要原因。
此外,來中國學習的外國人常常接觸的普通百姓,發(fā)達的現(xiàn)代廣播、電視、網(wǎng)絡等媒介,也是漢語能否獲得廣泛傳播的關鍵。不少外國學習者就是通過跟普通百姓或是生意伙伴的交流以及流行影視劇等習得漢語的。因此,應提升漢語作為母語的整體水平,否則漢語的交際功能和傳播價值就難以得到更多的認同,其國際地位和聲望就要受到質疑。“中國是漢語國際傳播的大后方,重視漢語國際傳播,更須加強國內漢語教育與研究,樹立母語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保?1]這是維護漢語乃至國家形象的重要因素。
(四)保證國家安全與國家實力驅動
語言政策和規(guī)劃的進行不能脫離國情,應在客觀分析國情的基礎上制定,要與國家現(xiàn)實情況和未來發(fā)展需要制定的各項政策相適應。
同任何時代一樣,明代雖然一統(tǒng)中原,但戰(zhàn)爭并未停止,戰(zhàn)爭與和平始終并存并行。在明朝疆域范圍內,社會生活趨于穩(wěn)定,同朝鮮、琉球等國的關系也隨著互派使節(jié)而越來越密切;但滅亡的元代后裔并不善罷甘休,西域諸國時有犯邊的行為;越南國內戰(zhàn)爭波及明朝,使明朝冒然攻占交趾并推行漢化政策,導致該國人民發(fā)起了反抗;倭寇不斷滋擾東南沿海,日本幕府也野心勃勃地想要并吞朝鮮和琉球,還不時向明政府挑釁;遼東地區(qū)的女真部落逐漸發(fā)展壯大,建立滿清政權,覬覦著中原的沃土;傳教士之所以能進入中國傳教并學習漢語,是借助葡萄牙人對澳門的占領……明代漢語的擴散就是在這些民族關系和國家關系問題的處理中起伏不定。明初,為了招撫四夷,明政府接收外國留學生入國子監(jiān)、賜贈書籍、實行貿易優(yōu)惠政策,這些活動都促進了漢語的向外擴散;但是,邊關和沿海地區(qū)的安全不斷受到破壞,使明代中期的統(tǒng)治者只好以閉關鎖國的方式來躲避滋擾,即使是交往深厚、“向化至誠”的國家也被拒之門外,漢語也因此而被鎖閉在國門之內。[12]所以說,明代漢語的擴散是與民族關系、國家關系問題糾葛在一起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明代官方的漢語對外傳播活動滲透著強烈的國家安全意識,國家安全是漢語能否得到外傳的首要前提。
同封建社會其他國家事務一樣,明代漢語對外傳播規(guī)劃活動中,統(tǒng)治者即明朝歷代皇帝的權利意志明顯凌駕于國家力量之上。漢語的對外傳播與否、如何傳播都由統(tǒng)治者決定,而非依靠國家力量的強弱。因此,在明朝國家力量還比較強大的時期,卻出現(xiàn)了漢語對外傳播的停滯狀態(tài),與當時國家力量不相適應;而且,即使是在漢語對外傳播較為活躍的時期,也曾由于統(tǒng)治者意志的強制性而引起對漢語傳播的抵觸情緒。交趾地區(qū)的反抗斗爭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就證明了“語言規(guī)劃和語言政策的效果強弱與國家能力成正比,但與行政權力大小不一定成正比。國家權力大,不等于國家能力強。在語言規(guī)劃領域,越是擴大行政權力,其效果可能越小。語言生活的問題、人們的語言行為問題以及各語言集團之間的關系處理不能光用行政權力來解決,不宜有過多的行政干預”。[13]
經(jīng)濟、科學技術的發(fā)達是語言得以傳播的基礎,國家實力才是漢語言文字傳播的最大動力。要使?jié)h語言的國際地位逐漸走強,就必須提升國家綜合實力,增強國家影響力,減少行政干預,增加自發(fā)傳播的成分。當下,越來越多的學習者加入漢語學習行列,主要動力就是來自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因此加強更多領域的交流與合作是漢語國際傳播更廣闊的途徑,由此也可以思考,如何使國際漢語教師不只是“漢語者”,也是“專業(yè)領域的漢語者”,成為多領域、多行業(yè)潛在的漢語教師。
(五)推動漢語傳播接受者的教育規(guī)劃
“融合和工具”是語言接受者對外來語言進行規(guī)劃的動機。明代漢語擴散地也進行著漢語文的規(guī)劃,這種規(guī)劃主要出于“融合”和“工具”2個動機。
由于明政府對各種呈箋表文以及來華使節(jié)的高標準、嚴要求,不少國家在各方面又都要依賴并受制于明政府,迫于壓力,這些國家政府格外重視培養(yǎng)和任用漢語人才,大力發(fā)展?jié)h文教育,以期獲得明政府的重視和優(yōu)待。因而,很多國家形成了從統(tǒng)治者到普通文人都極力學好漢語、崇儒尚文的氣氛。明代朝鮮不但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文體——“漢吏文”,還在將“六學”增為“十學”時增設了關于吏文的學問——“吏學”作為學習科目。承文院作為專門掌管漢語外交文書的機構,也承擔著教授漢吏學、培養(yǎng)吏科人員的任務。朝鮮還專門設有“漢文都監(jiān)”這一官職,要求學官等人學習漢語。安南被占領之前以及獲得解放后的統(tǒng)治者也都熱衷于推廣漢語文。日本雖然已經(jīng)有自己的文字——假名,但是仍然不得不在外交文書中使用漢語文?!巴馐肥显?日本之習漢學,萌于魏,盛于唐中,衰于宋元,復起于明季?!蕴埔詠砦曉娢模悦饕詠砑婕罢Z錄?!癯吧舷峦ㄐ兄暮我环菨h字?其平假名片假名何一不自漢文來?傳之千余年,行之通國,既如布帛菽粟之不可一日離即,使深惡痛絕,固萬萬無廢理?!保?4]足見漢語在明代亞洲使用的廣泛性。漢語文不但是很多亞洲國家同中國交往的工具,還是這些國家之間的交際工具。
明朝后期,西方傳教士們則在傳教中認識到,只有學會漢語才能與官員結交并獲得認同,也只有這樣才能為明政府所用。這就進一步堅定了傳教士們學習漢語的決心,最早倡導研習中國語言文字的意大利傳教士范禮安就曾用中文撰寫了一本《天主實錄》,用以宣講天主教。而明代政府統(tǒng)治階級對先進科學技術的渴求而產(chǎn)生翻譯的需要,加之中文書籍傳播的廣泛性,激發(fā)了利瑪竇等人深入學習漢語書面語的熱情,經(jīng)過不斷地學習和運用,他們都具有了較高的漢語書面語創(chuàng)作水平,后來的不少傳教士都繼承了這種書面語學習理念,留有不少中文著作。湯若望不僅能夠將歷法翻譯成中文,還能夠運用漢語撰寫歷書,譯寫了《交食歷指》四卷、三卷等。這也是出于將漢語文作為一種交際工具、使自身融入中國士人社會的動機。后來,朝鮮人、日本人和西方傳教士對漢語要素的研究和使用,推進了漢語各要素的擴散。
今天的漢語國際傳播絕不能以強勢手段形成壓力來進行。首先要加強國家軟實力來提升漢語漢字的工具作用,使?jié)h語傳播接受者認識到漢語漢字的重要作用而自發(fā)地學習、使用和傳播,推動語言學習的規(guī)劃。同時,宗教文化是促使接受漢語傳播者進行漢語教育規(guī)劃不可忽視的因素,漢語可以作為文化交流、社會融合的工具。大量外來伊斯蘭教信仰者在義烏及周邊地區(qū)學習漢語就是最好的例證。
動機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決定了語言規(guī)劃的多維度特點。海因茨·克洛斯( Heinz Kloss)率先將語言規(guī)劃區(qū)分為地位規(guī)劃和本體規(guī)劃,[15]此后Cooper( 1989)提出了習得規(guī)劃,Kaplan/Baldauf ( 2003)提出了語言教育規(guī)劃和聲望規(guī)劃(其中的語言教育規(guī)劃相當于Cooper所提的習得規(guī)劃)。Kaplan/Baldauf的劃分基本可以概括出于前述那些不同目的而進行的語言規(guī)劃活動。[2]
(一)多維度規(guī)劃
明代漢語文規(guī)劃因動機的多樣性也呈現(xiàn)出多維度特點,主要有:
1.漢語文地位規(guī)劃
語言地位規(guī)劃針對的是語言和社會的關系。[2]明朝歷代統(tǒng)治者不管《正韻》如何受到音韻學家的質疑,還是依循、推廣《正韻》的韻和字,就是對漢語文的地位進行的規(guī)劃。以官方文件的形式規(guī)定科考由《正韻》取字為韻,以《正韻》字為印信標準,表箋貢文的格式,官場中推行官話,等等,都是為了提高漢語文規(guī)范的地位。
2.漢語文本體規(guī)劃
本體規(guī)劃是面向語言本體的行為。[2]從《洪武正韻》到《韻會定正》,語音標準不斷明確,如《正韻》七十六韻本中是將莊組歸并入精組的,而到了八十韻本則將莊組從精組劃出歸并到了知章組。這是對語音進行的本體規(guī)劃。明代對漢字書寫的精確要求和對公文修辭及體式的嚴格要求,也是對漢語文本體進行的規(guī)劃。
3.語言教育規(guī)劃
語言教育規(guī)劃是關于語言學習的。[2]明代的語言教育規(guī)劃不僅僅是漢語文的教育。統(tǒng)治者對外族群(主要是對周邊民族和國家)使者漢語水平、表箋貢文的規(guī)范要求,邊衛(wèi)設學加強土司子弟的漢語文教育,接受外族群學生入中央官學,這都是對將本民族語言作為第二語言推廣的教育規(guī)劃;而選拔習譯生、培養(yǎng)譯官則是學習外民族語言、對本民族進行第二語言教育的規(guī)劃。
4.漢語文聲望規(guī)劃
聲望規(guī)劃的實質就是語言的形象工程。[2]前述明代非常重視出訪使臣及外族群學生漢語教師的語文素養(yǎng),對四夷館所譯書籍加以潤色等活動,就屬于語言聲望規(guī)劃。
(二)顯隱結合,進退適度
哈拉爾·哈爾曼( Harald Haarmann)指出,語言政策“既可由官方正式頒布,也可用較隱蔽的方法巧立名目,加以宣傳。”[16]威利明確區(qū)分了顯性語言政策和隱性語言政策:“顯性政策往往是國家憲法或法律規(guī)定的官方政策,這種政策以可見的法令法規(guī)形式存在。而隱性政策則是滲透在語言生活中的,它通過一些基層的或非官方的公共機構的慣例、措施或是民眾的主流意識發(fā)揮作用,如通過規(guī)定或實際采用某種語言作為政府工作語言、法律語言、宗教語言和媒體語言,以及在入學、就業(yè)等方面對語言作一些明確要求。實踐經(jīng)驗表明,隱性政策起到的作用比顯性政策更大,影響更深遠。”[1]
明代政府所進行的漢語文規(guī)范化活動就是顯隱結合的。雖然明代的法令條文中有關于使用《正韻》、表箋格式的規(guī)定,而且對外國人是顯性的,但《洪武正韻》本身并不是官方法律,官話也沒有在官方文件中注明為必須使用,直解、白話及后來的八股文風都是由統(tǒng)治者倡導的,包括在占領了安南的時期里高調推行漢文教育,以及要求周邊國家表箋公文嚴格按照明朝政府的公文體式并嚴于措辭,但這些都非正式法令,這些都是在統(tǒng)治階層的帶動或強制下實際采用的,是隱性政策。明代的通用語言文字規(guī)范雖然實際上確立了,卻沒有像今天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一樣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但從明代漢語擴散的實際來看,這一系列的規(guī)范實際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使?jié)h語文及其規(guī)范得到擴散的目的,而且效果比較顯著,漢語文的國內和國際地位都得到提升,也獲得了更大的擴散空間。而明朝統(tǒng)治者對四夷館的重視、接受留學生來華學習、贈予書籍,以及通過豐厚的貿易投入、先進技術的傳播等方式加強與周邊國家的往來和交流等,足以引起周邊國家對中國的濃厚興趣和向往,提高了漢文化的國際地位,也同時擴大了漢語漢字的使用范圍。明政府表面上在漢語學習的問題上,并沒有采取強制推行的方式,是隱性的。
明朝的漢語文規(guī)劃,從《洪武正韻》起就一直是統(tǒng)治者即明朝歷代皇帝的權力意志明顯凌駕于國家力量之上,“語言規(guī)劃的方式不是通過法令法規(guī),而是按照統(tǒng)治者的意志,是一種權力干預型的語言規(guī)劃”。[13]
綜上所述,明代的語言規(guī)劃是一種以隱性形式為主、顯隱結合的、以漢語地位聲望為核心的權利干預型語言規(guī)劃。
很多成功地傳播了本國語言的國家采取的都是顯、隱性語言傳播政策結合的方式。哈爾曼指出,在法國邊境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傳播法語并非官方宣布的政策,但“法語廣為傳播”卻使那里的地方語退變?yōu)槲幕涣鞯墓ぞ摺G疤K聯(lián)由于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原因沒有公開傳播俄語的政策,而是采取一些提高俄語在前蘇聯(lián)境內外重要地位的措施,俄語成為該區(qū)域內最為重要的交際工具。實例說明,語言傳播規(guī)劃除了制定人人可見的顯性政策以外,還應該考慮如何讓語言潛移默化地發(fā)揮作用。[16]
明代漢語擴散能夠取得顯著的效果,與明政府采取顯隱結合的漢語傳播政策有密切關系。實際上,明政府的許多無意識活動以及隱性的漢語傳播政策直接促成了漢語的廣泛傳播。明代來華學習者多數(shù)是為了學習當時中國的先進技術或深厚的思想文化,這就需要借助漢語;他們將這些技術技藝或思想文化傳回本國,不但加強了國家間的文化技術交流與合作,還為漢語擴散起到了添磚加瓦的作用。明代漢語傳播的實踐再一次證明,在對語言的國際傳播進行規(guī)劃時,隱性政策往往能比顯性政策發(fā)揮更大、更有效的作用。
因此,在當代的漢語國際傳播活動中,應當采用顯隱結合的政策,重在使?jié)h語在更多的領域中發(fā)揮更強的交際功能,通過加大對漢語學習的鼓勵和支持、提升各領域的實力和吸引力、加大對外國人這些領域學習的支持。正如李宇明所言:“語言傳播是系統(tǒng)工程,需統(tǒng)籌考慮諸多關系……語言傳播非一廂情愿之事,要研究世界不同區(qū)域、不同國家的外語政策及其風俗習慣,研究各國各地接受漢語的歷史、現(xiàn)狀及潛在需求,用語言接納者樂意接受的方式,來滿足各國各地對漢語的不同需求。重視同語言接納國的政府、專家的交流,共同規(guī)劃漢語教育與使用的各種問題,制定互惠互利的規(guī)范標準,使?jié)h語傳播如‘潤物細無聲’之春雨般平和,如‘奔流到海不復回’之江河般長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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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傅新忠)
Motivations and Dimensions of Chinese Language Transmission Planning in the Mi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ity
SUN Chunying
(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 321004,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a,there were many activities to spread the Chinese language by the government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ity,these activities are essentially the planning of Chinese language transmission.Based on analysis of the purpose,the motivations and the dimensions of Chinese language transmission planning in the Ming dynasty,the author suggested that to enhance the communication function of Chinese,the purpose should be more specific; when the policy is being made,the idea of language equality and mutual benefit should be adopted without jeopardizing national security; the rules and standards should be honored in the process of transmission; communicators themselves should be adept at their mother tongue.In the meantime,the policy making,based on the multi-dimentions of language planning and its explict and implict features,should take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 plannning as the core and focus on the communication strategies,combining explicit and implicit ones.
Key words:Chinese language transmission; the motivations of language planning; the dimensions of language planning; the Ming Dynasty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代漢語擴散研究”( 09YJC740067)
作者簡介:孫春穎( 1976-),女,吉林省吉林市人,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收稿日期:2015-10-21
中圖分類號:H1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35( 2016) 01-00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