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梅
摘 要:中國當代詩人伊沙的《等待戈多》與荒誕派戲劇大師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題名相同,題旨上承續(xù)、延伸了前者,深刻呈現了關于等待的當代光景。伊沙筆下的觀眾盡管知道戈多不會來,但是仍然像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流浪漢一樣,無聊地擺著等待的姿態(tài)。在《等待戈多》的尾聲,他們等來的不是上帝、幸福、希望,而是劇場看門老頭的傻公子。戈多是個“傻子”,其實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現實,打破了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暗示我們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關鍵詞:《等待戈多》 等待 自我拯救
等待是一種人生的常態(tài),關于等待的故事各有精彩。中國當代詩人伊沙的《等待戈多》與荒誕派戲劇大師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題名相同,題旨上承續(xù)、延伸了前者,深刻呈現了關于等待的當代光景。錢鐘書先生曾經說,雞蛋好吃,但何必要認識那個下蛋的雞呢?在關于伊沙《等待戈多》的閱讀初念里,我們對此說深深信服。無須即知伊沙何許人也,只要披文入里,自可看見詩中所畫眾生相中有你有我。伊沙的《等待戈多》整首詩用詞簡樸,語言流暢,其義看似一覽無余,實則精警深刻。
“實驗劇團的/小劇場 正在上演/《等待戈多》。”首句就給讀者互文鏈接了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得益于當今信息爆炸的傳播優(yōu)勢,很多人可能沒有讀過貝克特《等待戈多》的原著,但知道其大體情節(jié),即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岡(昵稱戈戈)和弗拉季米爾(昵稱狄狄)在等待戈多,但是戈多是誰,什么時候來,都不得而知。戈戈和狄狄一直在等,在等的過程中用各種無意義的手段,如吵架、上吊等打發(fā)時間。等待是這部作品的核心主題。觀眾可以為被等待的“戈多”賦予各種意義,或者是積極的,如拯救一切的上帝,或者是消極的,如無望實現的希望等。在伊沙的《等待戈多》里,觀眾也在等,“左等右等/戈多不來”。觀眾的等待是否如原著中那兩個流浪漢一樣?伊沙下句告訴了我們答案,“知道他不在/沒人真在等”。觀眾被提前劇透,所以他們知道戈多是不會出現的,從而也不會對劇情、結局心存期待,于是“有人開始犯困”。
其實我們的生活很多時候是一種二手生活,尤其是今天的媒介文化,對我們生活的各種可能性進行了全方位的塑造、引領,哪怕是我們對日常沉悶生活的叛逃其實也都是它所設計的套路。難道我們就繳械投降,做了自己的局外人?選擇之一可以是通過生活中苦樂相參的體驗去保持自己清醒的判斷,去承擔自我選擇的責任,而不是渾渾噩噩、敷衍了事。梁啟超在談到小說取代詩歌以發(fā)揮新民、啟蒙作用的時候,認為小說可以通過熏、浸、刺、提的方式影響接受者,認清自己周圍的現實,以展開自己的行動。貝克特《等待戈多》的荒誕派手法其實類似于梁啟超所言的“小說之力”,即藝術作品通過延長受眾的感知時間,增加他們的感知難度,來強化受眾對作品意蘊的品味、琢磨??上У氖?,這個實驗劇場的觀眾對此毫不熱衷。當觀眾將舞臺表演中的流浪漢戈戈和狄狄的等待快進的時候,意味著他們拒絕了審美啟蒙,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這一審美文本就與觀眾無任何交集了,所以他們只能是“開始犯困”。
對有些人來說,不管是等待未知,還是等待已知,等待的熱情都用來準備擁抱結果,而不是充分把握等待過程的每分每秒,所以劇場里的觀眾跟舞臺上的流浪漢一起無聊,做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在此,有一個有趣的對比。1953年,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巴黎巴比倫劇院首演,演出尚未結束,觀眾便大批地離開劇場,只有小部分人堅持了下來,而且給予該劇高度評價。后來這個作品在倫敦上演時,又引起了劇場的混亂,遭到觀眾的嘲笑。直到三年后在紐約百老匯的舞臺上,它才獲得熱烈的肯定。而伊沙作品中的這個實驗劇團的小劇場,可以說是彼時歷史場景的再現。稍有不同的是,前者的觀眾沒有看懂,而后者非常認同;前者不時哄笑混亂,而后者秩序井然。伊沙在此處的設計非常巧妙,當人們在戲劇中去尋找作品的隱喻時,其實隱喻的所指就在臺下,臺上、臺下一出戲。不僅“二戰(zhàn)”之后的西方人在無望的等待中飽受折磨、生不如死,這種風潮同樣吹進了我們的土地,人們一樣在等待中日日輪回、虛度時間。此處在一定程度上包含著對文學藝術作品作用的一種赤裸裸的反諷。西方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生命哲學認為,文學藝術是人的意志的暫時休歇,之后人們繼續(xù)以強力意志進行全力拼殺,所以文學藝術化人之深的說法也實為神話。
“實驗劇團的小劇場”暗示人們對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的興趣非常小眾,在觀看戲劇的過程中又有一些人開始犯困,藝術要體面掃地了。劇情突然有了很大的逆轉?!翱删驮谶@時/在《等待戈多》的尾聲/有人沖上了臺”,“此來著不善/乃劇場看門老頭的傻公子,攔都攔不住/竄至舞臺中央,喊著叔叔/哭著要糖”。貝克特《等待戈多》的尾聲,依然是漫長等待中的重復,情節(jié)上沒有什么推進。但在伊沙這里,有人沖上了臺,是一位傻公子。是偶然還是必然?“出乎了‘出乎意料/實在令人振奮?!边@一句是全詩中唯一讓人產生閱讀障礙的地方?!俺龊趿恕龊跻饬稀?,到底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很多年前有論者發(fā)文①探討這一問題,認為“出乎意料之外”是一種語法上的錯誤。確實,如需表達意外的意思,用“出人意料”就可以了,何必再加上“出乎”二字呢?但是詩語之特權之一即在于對日常語言的扭曲,此處的“出”若理解為“出現”而不是“超出”的話,語法上似乎能講得通了。另外,這種增加感知難度的句子,似乎還有伏筆。能沖上這個舞臺的人,除了傻子還會有誰呢,還有誰有這等魄力呢?“喊著叔叔/哭著要糖”,傻子還保有孩子的純真,像那個說穿皇帝的新裝的孩子一樣,而世故圓滑的人誰會打破這一沉悶卻令人有安全感的平衡呢?
“戈多來了/全體起立熱烈鼓掌?!痹瓉砩底邮恰案甓唷薄T诖?,意義的走向發(fā)生分流。從一個角度看,在漫長的等待戲劇結束的過程之后,傻子的出現給大家?guī)砹藠蕵返男Ч?,所以大家起立鼓掌,振奮精神,做好離場的準備,是一種典型的凡夫俗子的情態(tài)的體現。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傻子是“戈多”,又可以當作是觀眾對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對現實生活的一種領悟。貝克特作品中的戈多,有的人認為是上帝,或者是支撐人們渡過漫長無望生活的希望,是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幸福。但伊沙的作品提醒我們,我們太樂觀了,戈多可能是一個傻子,誰也不能拯救。伊沙讓我們看到了某些真相。人永遠也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人的生活是形而下的。在《中庸》第十三章,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薄肚f子·知北游》中,東郭子問莊子“道”在哪里,莊子說:“道在螻蟻,道在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蓖蹙S在《終南別業(yè)》中也提到“道”,在“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中。故作姿態(tài)并不是生活的真諦。
所以當代一些先鋒派詩人不遺余力地去呈現真實生活的殘酷。在伊沙的其他詩歌中有很多看似污穢不堪的意象?!叭缒鞘兹藗兌炷茉數摹盾囘^黃河》,硬是把象征中華文明的‘黃河和個人體內的污濁物‘小便拷合一處,輕描淡寫中就以一泡尿褻瀆,拆解了民族文化的神圣與莊嚴,那種嬉皮士式的風格新鮮卻很令一些人無語?!断肫鹨粋€人》中‘性的沖動表演,完全可視為生殖器寫作……詩中拋除情感、文化和美的人的動物性本能復現,絲毫不亞于淫穢小說里的性描寫,‘痞氣淋漓?!雹诋斘覀儼岩暰€轉移到蕓蕓眾生之中,以上所述其實也是“現實一種”(余華同名小說),充斥在人們的私下言談間,人們的無意識之中。但中國古代的文化傳統(tǒng)卻是不能言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要得魚忘筌,得意忘言。故而,具有反抗意識的當代先鋒派詩人包括一些新寫實主義作家,一直不停地言說被掩蓋的真相,像伊沙那樣,結結巴巴(伊沙的《結結巴巴》)也要說。
在這種語境中,戈多是個傻子似乎直指真相。當中國緊隨西方的后現代主義潮流,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文化中把神圣拉下神壇后,眾聲喧嘩的人間成為藝術表現的熱點。既然戈多是個傻子,那我們就自己尋找生活的意義,充實好每一天,表演好每一幕。伊沙在“出乎了‘出乎意料”這句詩中所隱藏的潛臺詞是,如果沖上臺的不是個傻子,而是一個有暴力或危險傾向的人,底下的觀眾還能“全體起立熱烈鼓掌”嗎?所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生活不是誰拯救誰,生活的真實是自己拯救自己。
① 邵明德:《出乎意料與出乎意料之外》,《新聞記者》1986年第2期,第38頁。
② 羅振亞:《“后現代”路上的孤絕探險——1990年代伊沙詩歌論》,《廣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第165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遼寧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項目編號:L16BZ
W006.
作 者:厲 梅,大連海事大學公共管理與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西比較詩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名作欣賞·下旬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