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策劃：成尚榮 吳盈盈 石家麗

（文字整理：盛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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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訪談

2019年10月，第六屆“未來教育家成長論壇”在長春舉辦，論壇主題是“教育家是上課上出來的”。如何像教育家那樣上課？我們需要傳承他們哪些精神，成長為新時代的教育家型教師呢？成尚榮先生圍繞“新時代教育家精神的薪火相傳”的話題，對話了于漪、李吉林、顧泠沅、朱正威四位教育家的弟子，從四位老師回憶“我與師傅”的故事中，感受新中國教育家的情懷、精神、品格，追尋教育家的成長規(guī)律，共話新時代教育家精神的薪火相傳。

成尚榮

包春瑩

丁偉

蘭保民

楊玉東

主持人：

成尚榮：教育部基礎(chǔ)教育課程改革專家、江蘇省教科院研究員。做過小學語文教師，擔任過小學校長，擔任過省教育廳處長、主任、江蘇省教科所所長。

訪談嘉賓：

包春瑩：人民教育出版社生物室資深編輯、編審，長期跟隨生物學科教育家朱正威教授從事中學生物學教材的研究與開發(fā)工作。

丁 偉：江蘇情境教育研究所副所長，長期跟隨著名教育家李吉林老師研究“情境教育”理論與實踐。

蘭保民：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上海市浦東教育發(fā)展研究院教師發(fā)展中心副主任，長期跟隨“人民教育家”于漪老師從事現(xiàn)代教師學研究、語文課程“德智融合”實踐研討、優(yōu)秀青年教師培養(yǎng)等工作。

楊玉東：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教師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曾參與數(shù)學學科教育家、上海市教科院顧泠沅教授主持的多個教育重大項目。

于漪，特級教師，1978年獲全國首批特級教師，先后榮獲“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教書育人楷?！钡确Q號。2018年被黨中央、國務(wù)院授予“改革先鋒”稱號，并獲評“基礎(chǔ)教育改革的優(yōu)秀教師代表”。2019年榮獲“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被評為“最美奮斗者”。

成尚榮：中國教育走進了新時代，中國教育要扎根在中國大地，瞭望世界，辦出中國特色的教育。在中國這塊偉大的土地上，成長起了許多偉大的教育家，教育家們引領(lǐng)著中國的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走進新時代，教育家的精神、品質(zhì)、能力，需要薪火相傳。

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們要向教育家學成長，走向教育家成長之路。今天特別訪談，我們邀請了四位教育家的弟子，他們分別是——人民教育家于漪的弟子，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上海市浦東教育發(fā)展研究院教師發(fā)展中心副主任蘭保民老師；中國情境教育的創(chuàng)立者、兒童教育家李吉林的弟子，江蘇情境教育研究所副所長丁偉老師；生物教育家朱正威的弟子，人民教育出版社生物室資深編輯、編審包春瑩老師；我國著名數(shù)學教育家顧泠沅的弟子，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教師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楊玉東老師。首先請各位簡要介紹下與恩師的相遇和共事的時間。

蘭保民：我從2006年開始跟隨于漪老師學習、工作。

包春瑩：2003年開始工作的時候我就跟朱正威先生共事，一直到朱先生2018年不幸去世，共計15年。朱先生從教50年，從事教材編寫18年，2017年入選“中國當代教育名家”。

丁偉：我來自江蘇情境教育研究所，我們所長就是李吉林老師，她創(chuàng)立了情境教育，2011年當選為“全國教書育人楷?！?，2014年獲得首屆國家級基礎(chǔ)教育成果獎特等獎。

楊玉東：我來自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2001年到華東師范大學讀博士的時候，顧泠沅老師和王建磐校長共同主持華東師大的數(shù)學教育博士點，我以實習生身份進入上海市教科院，2003年開始在上海市教科院工作一直到現(xiàn)在，跟隨顧泠沅老師有18年時間。

2014年，蘭保民與恩師于漪參加上海市人民政府慶祝教師節(jié)座談會后留影

訪談話題1：

分享“我與恩師”的故事。

成尚榮：今天的訪談分兩個環(huán)節(jié)。第一個環(huán)節(jié)，請四位弟子講述自己和老師的故事。

蘭保民：國慶節(jié)前夕，于漪老師從習近平總書記的手中接過了我國首次以國家的名義向42位為新中國的建設(shè)做出突出貢獻的杰出人士授予的共和國勛章。于老師被黨中央和國務(wù)院授予“人民教育家”光榮稱號。當于老師上臺接受習總書記授勛的那一刻，我止不住流下了淚水。我跟隨于老師工作和生活的一幕幕情景不由得涌上了心頭。

作為一名教師，在當下的教育生態(tài)中，于老師帶給我們的思考是什么呢？今天，我想從四個方面談?wù)勎业睦斫狻?/p>

第一，民族立場與世界視野。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是當今的兩大思潮，也是教育界的兩個很重要的思想表征，其中全球主義，在我國當下的教育界，尤其是基礎(chǔ)教育界影響很大。不容回避的是，受西方強勢教育話語的影響，當前教育理論話語和實踐姿態(tài)帶有濃重的歐美的影子，甚至有個別的研究者和一線教師，有意無意地以效仿西方為時尚，仿佛一說傳統(tǒng)就是落后，一說民族就是保守。這種現(xiàn)象襯托出了于漪老師的一個重要意義——她用自身的實踐探索和理論思考啟示我們當代中國的基礎(chǔ)教育，要用教育的自信，創(chuàng)建自信的教育。要牢牢地立在國家民族的立場上，牢記為國家富強、民族復興的偉大使命，這在別人可能有喊口號的嫌疑，但在于老師那里卻是扎扎實實、令人信服的課堂教學、學校辦學、教師教育和著書立說的實踐文本。

于老師同時又具有非常開闊的世界視野。一方面，她對教育目標的思考是放在當今世界發(fā)展的整體格局中來展開的，因此對于“培養(yǎng)怎樣的人”的問題，于老師的回答是，培養(yǎng)有一顆中國心的現(xiàn)代文明人；另一方面，她對各個國家不同時期、不同流派的教育思想又有深刻的理解，她廣收博取并進行實踐性的轉(zhuǎn)化。這種轉(zhuǎn)化不是在名詞術(shù)語上標新立異，而是著力于中國本土教育學的創(chuàng)建。

因此，于老師注重對中國教育民族特性的深思與繼承，但她的繼承是以當代化的方式；于老師同樣注重對世界教育思想的學習與借鑒，但她的借鑒又是中國化的認知。

第二，學科教學與立德樹人。我國從近現(xiàn)代延續(xù)至今的學科課程設(shè)計，基本上是向西方學習的產(chǎn)物，這當然有其積極意義，但是它的弊端也是與生俱來的，那就是過于重視學科知識的傳授，而忽視了每個學科自身所蘊含的豐富而又獨特的育人價值，容易形成德育與智育兩相分離的狀態(tài)。作為一名語文教師，于老師很早就認識到這個問題，并在實踐探索與理論建構(gòu)兩個層面發(fā)力，努力實現(xiàn)語文課程的“德智融合”。在理論建樹上，她構(gòu)建了“德智融合”的思想體系；在教學實踐中，她強調(diào)語文課要“立體化施教，多功能育人”，追求“大象無形”的教學風格，讓每堂課的每一個教學環(huán)節(jié)都具有多功能的育人價值。于老師“德智融合”的教育思想，在課程改革不斷深化的當前背景下，對于如何貫徹落實立德樹人根本任務(wù)，對于如何在核心素養(yǎng)視野下充分彰顯各類課程的學科育人價值具有深遠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第三，問題意識和學行建設(shè)?；仡櫽诶蠋煹慕逃枷氚l(fā)展軌跡和實踐探索之路，我們會發(fā)現(xiàn)是一條非常清晰的、不斷演進的路線。這條演進路線背后的一個推動力就是于老師的問題意識。于漪老師的可貴之處是她絕不停留在批判者的角色上，她絕不把自己置身事外，而是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教育發(fā)展的滾滾洪流中，從學術(shù)思考與行動探索兩端發(fā)力，尋求解決問題的路徑。于老師的這種基于問題而致力于學行建設(shè)的教育者姿態(tài)，在當前同樣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教育是一個不斷追求理想境界的事業(yè)，是永遠追求完美的事業(yè)，但它的發(fā)展注定也是一條永遠綿延不盡的、光榮的荊棘路。如果只是批判、抱怨，而不去踏踏實實地做建設(shè)的工作，對于教育的發(fā)展并無實際意義，真正有意義的是在認清方向的基礎(chǔ)上披荊斬棘，這樣才能不斷前行。

朱正威（1934年-2018年），特級教師，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全國先進教育工作者。兼任《生物學通報》副主編，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兼職研究員，中國教育學會生物學教育專業(yè)委員會副理事長。曾參加國家基礎(chǔ)教育課程改革項目“生物學課程標準”的研制與教材編寫工作。

2007年5月20，包春瑩與恩師朱正威在青?？疾?/p>

包春瑩恩師朱正威的手記

于老師教育思想體現(xiàn)了變與不變的辯證法，它的變是源于現(xiàn)實思考而貢獻出的理論資源與實踐智慧，是披荊斬棘的建設(shè)工作，因此她的教育思想是與時俱進的；而她不變的是她對教育的愛，是前進的方向，是對基礎(chǔ)教育和學科教學的本質(zhì)的理解、目標的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既是堅守者又是超越者，或者說正因堅守，所以超越。

第四，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做教師的確是一件辛苦的工作，除了上課之外，還有大量的事務(wù)性工作需要處理，這就需要有老黃牛般的腳踏實地的實干精神。但是如果“只顧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那么我們做的工作就可能事倍功半。因此，對于我們一線教師而言，于漪老師的意義在于，她用一生的實踐告訴我們——作為一名草根教師，不僅要腳踏實地唱“人歌”，也要仰望星空奏“神曲”。她認識到教師這份工作對于國家發(fā)展與民族振興的重要意義，并用全部精力來歌唱、來踐行，這位草根教師就成了“人民教育家”。由此，我們不僅要腳踏實地地上好每一堂課，做好每一件事，同時也不能忘記我們所做的每一件工作，哪怕再細微、再渺小，都事關(guān)學生的未來，都事關(guān)祖國的明天，必須有教育意義，必須合乎教育的方向。所以，我們就不僅要做腳踏實地的實干家，同時還必須是仰望星空的探路者，這樣才能保證我們所做的辛苦的工作不至于迷失教育的方向，違背了教育的規(guī)律，背離了教書育人的初心。

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說：“一個人對自己所做之事的覺解程度決定了他的人生境界。”于老師也反復呼吁：“生命賦予了我們一種責任，就是精神的覺醒與成長?！彼麄兌紡娬{(diào)精神覺醒的重要意義，道理就在這里。

成尚榮：謝謝蘭老師。于漪老師的意義在哪里呢？我清楚記得于老師講：“我一輩子做教師，我一輩子學做教師。”教師是作為終身的學習者的身份。于老師還說：“我站在課堂里，兩個肩膀一個肩膀挑著學生的現(xiàn)在，另外一個肩膀挑著民族的未來。”今天的教育質(zhì)量就是明天的國民素質(zhì)。于老師說：“我一走上講臺，我的生命就開始歌唱?！鄙鼮閷W生而歌唱，為學生而歌唱就是為我們的民族的未來歌唱。這就是蘭保民老師所講的于漪的意義、教育家的意義！

包春瑩：今天非常有幸在這里跟大家分享朱正威先生的一些往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朱先生編寫的教科書目前已經(jīng)有兩億多學生使用過。

我首先想要表達的觀點是，像這樣的教育名家，他的煉成是需要專業(yè)功底的，需要持續(xù)不斷的學習。朱先生在學生時代就有認真記筆記的習慣。他給我們留下了三本、幾百頁厚的珍貴筆記手稿，這些資料我是在先生去世以后才看到的。朱先生的筆記很講究，圖文并茂，猶如手工教科書。一些筆記是他在學習期間使用的考試復習資料，另一些是他的實驗繪圖作業(yè)。他的繪圖堪稱完美——小到毛發(fā)的局部、肌肉的紋理，大到動物的整體外形都繪制得栩栩如生。他這種嚴謹細致的品質(zhì)，在他的工作中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首先，先生認為人一定要與時俱進。教師是新知識、新的科學方法、新的理念的最及時的傳播者。因此，應(yīng)該不斷地更新和提高自己的學識。先生總是密切關(guān)注生物科學技術(shù)的最新進展。2003年，我們在編高中教材，當他談到著名遺傳學家克雷格·文特爾(Craig Venter)的人工合成生命的時候，我們都非常驚訝，他對這些最新的科技發(fā)展的了解比我們年輕人還清楚。在最近看到先生留下來的雜志，我才恍然大悟，幾十年如一日先生訂閱了著名的科普雜志，比如《科學美國人》《Newton科學世界》，還有中國科學院的《年度科技報告》，等等。他在每一本雜志上都貼了很多小條，標注了跟教科書內(nèi)容相關(guān)的一些知識。

與時俱進的另外一個方面是不脫離一線教學，向現(xiàn)實學習。即使在先生當校長的十年間，也從來沒有脫離過一線教學。他從一線退下來以后也是隨時到全國各地的中學課堂上去聽課，與一線教師、教研員交流，在聽課過程中，他總能夠敏銳地發(fā)現(xiàn)生物學課堂教學中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并能夠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且他還能通過從課堂中發(fā)現(xiàn)的這些問題來反思我們的教材編寫。

其次，先生有深厚的文學功底。他認為教育的改革既要汲取全球教育的長處，又要植根于中華民族的文化教育傳統(tǒng)，走自己的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次的精神追求，是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思想源泉，比如古詩詞、諺語、詩歌等。先生能夠把他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充分地運用到生物教材編寫中去。比如他寫的：

是重簾低垂抑或星云閃亮，

不，是腦細胞織就信息之網(wǎng)。

萬千信息在此傳輸交匯：

調(diào)節(jié)著機體的穩(wěn)態(tài)，

更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這首詩生動地概括了大腦的結(jié)構(gòu)和功能，與教材配圖相得益彰。正是朱先生的這一創(chuàng)意，開創(chuàng)了我國高中生物學教科書首頁圖配詩的先河。比如他會用諺語“清明前后，種瓜點豆”來講述種子的萌發(fā)，用“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來講述青蛙的繁殖季節(jié)，用“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來講述環(huán)境因素對生物的影響。朱先生還為初中生物教材設(shè)計了“生物學與文學”的欄目。

2017年年初，我在知乎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教科書中有哪些令你觸動的話》。文章閱讀量達到了幾百萬次，絕大多數(shù)網(wǎng)友表示，觸動他們的是在生物教材中的一些詩詞。當學生走出課堂，走向社會，他們也許忘掉了一個個生物學術(shù)語，但留下來的這些就是涵養(yǎng)他們精神的食糧。

最后，我想說，朱先生之所以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固然與他深厚的專業(yè)功底、涉獵廣泛、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是分不開的，而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具有堅定的政治信念和對教育事業(yè)無限的忠誠和熱愛，對祖國的愛、對學生的愛。以學生為主體，反映了先生的教育觀、人才觀，這是他幾十年工作中的行為規(guī)范，無形中指導著他的工作實踐，使他能夠從學生出發(fā)，設(shè)計有利于學生發(fā)展的教學。

編寫教材如此，對學生如此，對后輩的關(guān)照也是如此，朱先生留給我的滿是感動。

顧泠沅，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在上海青浦縣主持長達15年的數(shù)學教育改革實驗，并進行近十年的后續(xù)研究。組織教改實驗小組，根據(jù)農(nóng)村教育實際，有效提高中學教育教學質(zhì)量。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

2007年11月，楊玉東（右）與顧泠沅老師（中）在桂林

他每次給我的手稿都是用400頁的稿紙，寫得整整齊齊，凡是需要黑體的地方，他都用紅筆畫上下劃線，而且交給我的時候總說：“有不通的地方你盡管改。”每次他改我的稿子，都會要我詳細地講解我的想法，然后他再下筆改。他每次改完以后都會對我說：“我改得不見得對，你再琢磨琢磨，改錯的地方你多多包涵，你再改回來?！泵看稳ニ矣懻摳遄樱紩崆皽蕚浜昧闶?，提前煮好咖啡。2015年我在美國學習，中秋節(jié)那天收到了朱先生發(fā)給我的短信，寫的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故國中秋，思念故人。祝在美國一切順利，中秋節(jié)快樂！——北京老朱”這條短信我至今還留著，這就是我認識的朱先生。謝謝大家！

成尚榮：一個生物教育家自稱是老朱，很親切。我們永遠記住朱正威老師那三個本子，永遠記住朱先生那一張張的小紙條，永遠記住一個生物教育學家能夠把中華文化融入其中，永遠記住中秋節(jié)中國的文化符號在朱先生教育家的身上表現(xiàn)得如此的鮮明，我們懷念朱老師。謝謝包老師的講述，下面請楊玉東老師。

楊玉東：非常榮幸能夠和大家分享我和我的老師顧泠沅先生的一些故事。我想先給大家簡要介紹一下，我心目中的顧老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顧老師是1967年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高材生，畢業(yè)后分配到我們上海遠郊一個鄉(xiāng)村祠堂里，他做過幼兒園教師，做過小學教師、做過中學教師，當過校長，后來成為了教研員，再后來成為了縣進修學校的校長，直到1999年調(diào)入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成為我們院的副院長。

在這個過程中，顧老師身上有三種專業(yè)技術(shù)職稱——他是首批數(shù)學特級教師，他是社會科學系列的研究員，他也是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教育博士點的教授，所以在基礎(chǔ)教育界一直備受仰慕。我能夠跟隨這樣一位老師學習、在他身邊工作，真是莫大的榮幸。

我和顧老師接觸的交集時間就是他調(diào)到上海教科院工作以后，對于顧老師專業(yè)精神的理解，我想用三個詞來概括——嚴格、寬容、實在。其實這三個詞被顧老師用過。記得在2002年，顧泠沅先生在華東師范大學給我們上課。他說：“我一生有幸遇到三位老師?！钡谝晃皇翘K步青。顧先生在復旦大學讀書的時候，蘇步青先生給他上課。他從蘇步青先生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兩個字——嚴格；第二位是劉佛年校長。大概在1987年，顧泠沅先生進入華東師范大學跟隨劉佛年校長學習六年，獲得了教育學博士學位，他跟劉佛年校長學到兩個字——寬容；第三個詞是他工作期間遇到的原上海市教育局的呂型偉先生。呂先生在世時被稱作“教育界的活化石”。顧泠沅先生說，從呂型偉先生那里學到兩個字——實在。今天，我想用這三個詞來概括我對顧泠沅先生專業(yè)精神的理解。

第一個詞，嚴格。所謂的嚴格不是指的是生活或者為師方面，而是他在學術(shù)上科學、縝密、嚴謹、反復求證的態(tài)度。舉一個例子，早期青浦教改實驗有兩本書，我讀博士的時候認認真真啃了這兩本書——一本是《教學實驗論》，是顧先生的博士論文，另一本是《學會教學》。當時我非常驚嘆，迄今為止仍然印象極深，居然在教育研究中可以用到這么多的數(shù)學方法！比如，評課。每個人對于評課維度的判斷權(quán)重是不一樣的。顧老師是怎么做的呢？請三十幾位專家打分，每位專家對評課不同維度的權(quán)重不同，然后用數(shù)學上的模糊聚類分析的方法，最后得出專家層面認為合理的、科學的一個權(quán)重判斷。這個方法很多年前先生就在用了。再比如青浦學生測量的時候用到的主成分分析法、因素分析法，迄今為止在教育研究中還有很多人在用，并且公認是比較高級的方法，但是顧先生很早就在用了。把數(shù)學方法用在教育研究中，還用得這么好，至少是我當時讀過的著作文獻里面，覺得很少有人能夠超越先生當時的研究。

第二個詞，寬容。指的是學術(shù)上的民主大度，顧先生經(jīng)常會主動去聽不同人的學術(shù)觀點，他常說要“尋找中間地帶”。這不是簡單的折中，而是取各方所長，找到自己的方向。這一點對我啟發(fā)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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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點

現(xiàn)場提問

現(xiàn)場提問：我是來自于吉林省松原市寧江區(qū)實驗中學的一位普通教師。我想提的問題是：作為一線教師，如何能夠把教育專家的一些理論真正地在自己的課堂上、在教學管理上移栽、成活。

成尚榮：請楊玉東老師回答這個問題。

楊玉東：謝謝提問，我非常愿意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剛好和我剛才說的“實在”相關(guān)。剛才我舉過一個例子“除法就是分豆子”?？此茰\顯的一句話，背后其實小學數(shù)學老師的智慧，對于低年級的孩子而言，學習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這是皮亞杰的認知階段理論，變成了課堂里的操作。理論上說學生的學習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叫感知運動，第二個階段叫做直觀形象，第三個階段是符號抽象。這個理論很晦澀，但是在課堂里怎么落實呢？第一個階段感知運動，就讓學生擺一擺豆子，把豆子往盤子里分；第二階段直觀形象，眼睛看但是不能動手，眼睛看、頭腦想象——這叫表象操作，用這個辦法孩子就發(fā)展了直觀形象能力；第三個階段，不需要看，通過頭腦思考，直接列個算式出來。這樣這個理論就完全活用到課堂上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其實很難，需要老師對理論的了解，對學生的了解，需要老師在課堂上反復地實踐和思考。

第三個詞，實在。從學術(shù)角度上說，就是一種腳踏實地、踏踏實實的態(tài)度。舉個例子，在20世紀90年代做過一個“青浦實驗”，當時全區(qū)八年級學生參與了測試。2007年做了一次、2017年又做了一次。橫跨20多年連續(xù)去做學生群體的測試，這種腳踏實地的研究方式值得每一個人去學習。顧先生的實在還表現(xiàn)在他能把很多高深的東西變得通俗化，比如數(shù)學老師都知道的一個經(jīng)典例子——除法就是分豆子，在里面用實例講述了看似很深奧的從感知運動到具象操作、到符號抽象的一系列理論問題。顧先生還有很多膾炙人口的短語，比如，形容教師之間同水平反復叫“蘿卜燒蘿卜”，形容老師的專業(yè)水平發(fā)展叫做“在課堂拼搏中學會教學”。

李吉林（1938年-2019年），特級教師，著名兒童教育家、情境教育創(chuàng)始人。因在教學、教育理論研究等方面的突出貢獻，曾被國務(wù)院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勞?！薄叭珖思t旗手”“全國五一勞動獎?wù)隆钡确Q號。2014年，獲得全國首屆“基礎(chǔ)教育國家級教學成果”特等獎第一名。

最后我想引用顧泠沅先生《口述教改——地區(qū)實驗或研究紀事》這本著作里的一句話。在書中他說“教育就是明白之人使人明白”。我想“明白”二字就是我們所有的教育工作者畢生想要追求的。謝謝！

成尚榮：嚴格、寬容、實在，做明白人，這是顧老給我們的精神和品格。下面請丁偉老師。

丁偉：我的師傅是李吉林老師，一位終身從事和研究小學教育的老師，我不稱李老師為教育家，是因為李老師曾經(jīng)多次表達她的第一身份是小學老師。我就從這一點開始講講李老師的執(zhí)著專情。

李老師是1956年參加工作的，那一年她18歲。從18歲的青春年華到81歲的耄耋老人，這63年，李吉林老師始終扎根南通市二附小這一所學校，專注研究一個課題——情境教育。我記得1996年我剛剛參加工作被分配到南通二附小，就遇上了李老師的“全國情境教學——情境教育學術(shù)研討會”。學校里來了很多教育界的大咖，那時我對情境教育還談不上什么理解，但我仍然感受到情境教育的研究如朝陽般蓬勃。

我記得當時國家教委副主任柳斌同志在研討會上這樣評價情境教育，他說：“情境教育教活了教材，教會了學生?！痹谝粋€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教師的眼里，李老師和她的情境教育是那么年輕。但是沒過幾天，我卻從同事的口中得知李老師再過兩年就退休了。當時我特別震驚，一個老師都快退休了，怎么還在研究教育，而且研究得這么津津有味、孜孜不倦。退休了怎么辦？退休了繼續(xù)干。對于李老師而言，研究教育是一份終身的職業(yè)，沒有退休年齡一說。李老師是在60歲之后，從情境教學研究到情境教育，從情境教育研究到情境課程，又研究到兒童情境學習，在她79歲高齡那年，構(gòu)建了中國式兒童情境學習范式，并以此為專題召開了國際研討會。即使是在李老師病重期間，在住院前，她仍然每天到研究所上班，和我們一起研究討論情景教育的發(fā)展、兒童的發(fā)展。

李老師一生有很多身份，江蘇情境教育研究所所長、全國教書育人楷模，首屆國家級教學成果特等獎獲得者、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全國小語會副理事長，等等。在這么多身份和榮譽中，李老師最專情的也是最看重的，仍然是小學老師。小學老師對于我的師傅而言，不僅僅是一種身份，她在63年的教育生涯中，已經(jīng)把這種身份淬煉成一種榮譽。這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所以我也特別自豪，我是一名小學老師，我是一名在情境教育的沃土里成長起來的小學老師。

我?guī)煾档牡诙c特征是立足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精神。

1978年，改革春風吹滿大地。李老師正值不惑之年，但是她說經(jīng)過10年文革能夠重新無拘無束地站在講臺上，是一種重生。于是她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改革的涌浪中，成為教育改革的弄潮兒。李吉林老師的情境教育是從語文教學或者說是訓練兒童的語言開始發(fā)端的。她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兒童在封閉狹窄的空間里是寫不出豐富的作文來的。她認為作文教學的第一步是帶領(lǐng)兒童看到一個豐富的世界。于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期，她就勇敢地帶著兒童走出教室，走進自然。她帶領(lǐng)兒童在野外看柳條在春風中變得柔軟；看草地變得青翠；看蜜蜂在花叢中忙碌……開放的情境，把符號學習與周圍世界連接起來了，把課堂與思維的源泉、語言的源泉相通了。

1990年，李吉林老師在南通二附小成立了青年教師培訓中心，以此為平臺引領(lǐng)激勵青年教師成長

李老師開創(chuàng)性地把觀察和訓練兒童語言結(jié)合起來，這也成就了她人生當中的第一篇論文，那就是《把訓練語言與發(fā)展兒童智力結(jié)合起來》。在當時的基礎(chǔ)教育界，關(guān)于發(fā)展智力的論文這也是第一篇。

李老師是一個善于在實踐中不斷總結(jié)、不斷反思的人，她敏銳地感到只有走民族文化的路才有出路。她從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里讀到“意境說”，又追本溯源，找到了劉勰的《文心雕龍》，從中尋求到情境教育的理論支撐?！耙饩痴f”雖然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論，但李老師認為“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一切境界無不為我、為兒童所設(shè)”。于是她從“意境說”中概括出情境教育的四大核心元素——真、美、情、思。教育改革不斷獲得喜人的成果，這更讓李吉林老師堅定了走民族文化的路。李老師常常謙虛地說她是“摸著石頭過河”，殊不知敏銳和好學的讓她摸到了古代文論這塊“金石”,在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河流中順勢而為，把握了教育改革的脈搏。

和孩子們在一起，李吉林是“長大的兒童”

2016年，世界著名學術(shù)機構(gòu)斯普林格購買了李吉林老師“情境教育三部曲”的英文版權(quán)，并于2017年向全球發(fā)行。原創(chuàng)性是斯普林格重要的出版原則。從全世界眾多的教育學派中選擇李吉林老師的情境教育，一定是看到了情境教育的中國民族文化內(nèi)涵，看到了有別于西方教育的東方智慧，看到了其他教育學派中所沒有的教育創(chuàng)新。

最后，我想用李老師的座右銘作為總結(jié)——師德為上，真情傾注，終身樂學，方為人師。謝謝大家！

成尚榮：李老師有兩個比喻，淺近而又深刻。她說：“我是一個競走運動員，我又是一個跳高運動員。競走運動員，永遠向前走，走得又快又好，競走運動有它的規(guī)則——雙腳不能離開大地，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向前走；跳高運動員面前總有一根橫桿，橫桿不斷抬高，運動員要不斷超越自己?！睂處焷碚f，橫竿是教育理想的高度，是生命意義的高度。李吉林從小學教師中走出來的兒童教育家，是從本土走向世界的教育家，這就是中國的教育家。

訪談話題2：

在新時代的教育改革中如何踐行教育家精神的薪火相傳。

成尚榮：訪談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在新時代的教育改革中踐行教育家的薪火相傳，你們想從哪一點開始？從哪一點突破？

包春瑩：我想最主要的應(yīng)該還是學習，因為對于我們大家來講，朱正威先生的思想真的是博大而深厚的。去年朱先生去世以后，我就在整理他的遺物，包括他的著作。我在整理他的論文時發(fā)現(xiàn)，從他1956年發(fā)表第一篇論文直到他去世期間，我們目前整理了97篇論文，還有20多本專著。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有很多的思想是超前的，與現(xiàn)在提的核心素養(yǎng)是非常一致的。我們要把核心素養(yǎng)的內(nèi)容落實到教學中，對我而言就是落實到教材里。怎樣在教材中落實？比如說關(guān)于科學本質(zhì)的教育、科學思維的教育、科學探究的教育，在教材中怎么做？同樣，就像要把立德樹人根本任務(wù)落實在生物教材，這是非常難的。難在哪兒呢？難度最大的就是這類活動、欄目、材料的選擇和教學活動的設(shè)計。活動的設(shè)計就是怎樣設(shè)計一個活動可以作為教學范本。

成尚榮：從本職工作中的教材建設(shè)做起，讓核心素養(yǎng)落地，落實立德樹人要求。謝謝包老師。

蘭保民：剛才包老師談到了一個難點，就是在教材落地的時候，教學活動的設(shè)計和實施。我現(xiàn)在是在浦東教育發(fā)展研究院，主要從事語文教研和教師培訓工作。我們在日常的聽課、評課的過程之中發(fā)現(xiàn)如何在核心素養(yǎng)視野之下讓學生核心素養(yǎng)的培育真正落地，在課堂教學中就應(yīng)該尋找一種比較好的途徑，我覺得應(yīng)該是學生學習活動的設(shè)計。

我現(xiàn)在要長期面對著許多青年教師。我經(jīng)常想到魯迅先生所說的“未有天才之前先做培養(yǎng)天才的一塊土壤”。我希望做一塊能夠培育教育家的土壤，讓老師們能夠在學生活動設(shè)計這方面有所成長。教師的成長、教育家成長要一塊土壤，要有一個生態(tài)，我愿意做土壤中的一個部分。我想，這不難，只要用心、用情、用力去做就好了。

成尚榮：于漪老師曾經(jīng)對你說過的話，最深刻的是哪句話？

蘭保民：于老師說過了很多名言，都是金句。像剛才成老師在主持的時候說的一句話：“站上講臺就是用生命在歌唱！”這句話確實是道出了一位教育家的基本姿態(tài)，這也是對我們每一位教師的要求。

成尚榮：謝謝蘭保民老師牢牢記住那塊土壤，牢牢記住語文課堂，牢牢記住生命的歌唱。接下來，請問丁偉老師，如今李吉林老師不在了，情境教育還能繼續(xù)嗎？要如何發(fā)展下去呢？

丁偉：情境教育是李老師創(chuàng)立的，但是情境教育又是為了兒童的，只要學生在、兒童在，情境教育一直都會在。李老師在去世之前，南通市委市政府的領(lǐng)導說，可以送李老師到國外去治病，他們幫忙聯(lián)系，但是李老師說：“我要住在學校隔壁的一個中醫(yī)院?！彼x擇了一個病房——是看得見學校的那間病房。病床對著兒童，她說：“我要看到學校的一切，我要每天聽到兒童的聲音?！?每天學校都會有做廣播操，那邊的病人都會嫌煩。但是每天這個時候卻是李老師最興奮的時候，她有精神的時候還會在床上合著廣播操的音樂打打拍子。

李老師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還有一點可以證明。在李老師走之后，醫(yī)院從上到下，包括醫(yī)生和護士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孝順的兒女——李老師生病之后，她的兒女都在照顧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講道理的兒女。他們說，李老師真不愧為教育家！從普通人的眼里，他們不會去看李老師創(chuàng)立了什么情境教育，創(chuàng)立了多么高深的理論，但是李老師的兒女、她的弟子、她的學生卻表現(xiàn)出極高的素養(yǎng)，這也是一個教育家成功所在。

楊玉東：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想繼承顧泠沅老師“實在”的專業(yè)精神，踏踏實實地為中小學教師專業(yè)發(fā)展服務(wù)，當然現(xiàn)在也是從事這方面的工作。要繼承顧泠沅老師的“實在”，我特別想做的就是講好中國故事、確切地說是講好我們中國教師專業(yè)學習的故事——即現(xiàn)在國際上關(guān)于中國基于教研活動的“磨課”，被稱作“中式課例研究”?；诮萄谢顒拥哪フn，也就是說教育家是上課上出來的，而上課上出來要從磨課開始。這點很小、但是這點很實在。

成尚榮：非常感謝中國教育學會《未來教育家》雜志給我們搭建了今天這樣一個交流平臺。最后我想請每位嘉賓說一句話結(jié)束我們今天的訪談。

蘭保民：我想借用李政濤教授的一句話：“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教育家，但是人人都可以走向教育家?！?/p>

成尚榮：蘭老師，這次會議回去以后，你會不會去看于漪老師？

蘭保民：我肯定是要去看看她。我首先會向于老師匯報今天我們大會的盛況，我要告訴她，現(xiàn)場的1200多位教師都向她致敬。

包春瑩：我想說的也是朱先生經(jīng)常跟我說一句話：一線教師的智慧是無窮的，要隨時隨地向他們學習。

丁偉：我們現(xiàn)在提倡不忘初心，所以我想說，向教育家學習，不是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教育家，而是向教育家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好教師。

楊玉東：在追求成為教育家的過程中，或者追求成為名師的過程中要牢記：名師之名，在“明”而不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