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當一個學者開始自我感覺良好,甚至像莊子所說的粃糠皆可陶鑄堯舜,以為自己什么文字都值得別人關(guān)注時,他的學問就到頭了。一個杰出的學者會知道,真正有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庸濫的東西。當你開始滿足于自己的文字,為任何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發(fā)表而敝帚自珍,而沾沾自喜時,你離學術(shù)的墳?zāi)挂呀?jīng)不遠了。
雖然波里尼(MaurizioPolli-ni)的CD我有許多,我聽過他很多錄音,但從來也沒喜歡過他的哪個錄音。音樂界對他的定評是“演奏質(zhì)量的保證”,這意味著他是精致的。的確,他是很精致,精致得沒有雜質(zhì),同時也沒有了個人色彩,或許可稱作“精致的無個人主義”吧?我一向把他叫做玻璃泥,透明得沒有任何色彩。
因為時常出差,無法照看,不能蒔草種花,室內(nèi)只能插些絹花,裝點春色。這種絹花,雖不屑于熱愛自然的人士,但在我眼中,別具美感。姑不以佛家真幻之理置辯,就是欣賞其工藝之美,也寄托了一種愛美之意,與愛養(yǎng)花木之心無異。假花絕不是沒有意味的形式,而形式是很重要的,形式意味著一種關(guān)系,一種態(tài)度。雖然明知道日常遇到的許多笑容、祝福,并不出自真誠,但畢竟維持了某種形式上的友好。這正是古代帝王,明知百姓都滿懷“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的憤恨,卻還是樂于享受虛假頌辭的緣故。君主從來不需要臣民愛戴,只要臣民畏服。再虛假的諛頌也是畏服的表現(xiàn),一旦臣民不再畏服,“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世道也就土崩瓦解。這便是形式的象征意義。絹花于我一如諛頌之于帝王。
從影片《未來世界》開始,人們就一直以一種矛盾的心情對待機器人,一方面為每一次技術(shù)進步而鼓舞,同時又為行將被它超越、被它淘汰的預(yù)感所恐懼。可以預(yù)期,機器人的能力和素質(zhì)必將超越人類,當它成長為一個各方面都優(yōu)越于人類的種群時,它們是否還甘心服從于人類,為人類的專制所約束,為人類的愚蠢所驅(qū)使,簡直是不用討論的問題。那時候,就像科幻電影中所演示的情節(jié),人類將如何面對自己制造的優(yōu)秀產(chǎn)品呢?偶然讀到讓·波德里亞《冷記憶5》的一段話,不禁悚然:“未來若干代的人造生靈,他們必然要滅絕人類種群,依據(jù)的是人類滅絕動物種群的同樣的運動。他們將以回溯的方法把我們看成猴子,因為他們恥于做猴子的后裔。他們會發(fā)明出人類動物園,或許會保護我們,就像保護任何正在消亡的物種一樣,他們將把我們變成兒童故事里的主角?!边@一天在時刻逼近,只要我們?nèi)栽趦?yōu)化機器人技術(shù)。
古典藝術(shù)和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差別是,前者我們都能懂它們但自己做不出來,后者沒人懂它們但人人都覺得自己也做得出來。倫敦一個出租車司機送乘客到泰特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對他說:“你進去后,就會明白為什么這兒是免費的!”現(xiàn)代藝術(shù)要挑戰(zhàn)的不是我們的智力而是耐心,而我們所以能付出耐心通常只是為了證實自己也有接受藝術(shù)的能力。
我們會為失戀的故事落淚,卻經(jīng)常對爭取自由的抗爭無動于衷。人生便是如此。只有體驗的珍貴,才能讓人倍感失去的悲傷。我們都有過愛的經(jīng)歷,咀嚼過失戀的憂傷,若從來沒有享受過,也便不會感覺失去。
每個月都會收到許多贈閱的期刊和學報,瀏覽一下文學欄目的論文,實在沒有保存的價值;又時常會收到一些贈書,看不到什么新意,扔掉又覺得很可惜。母親看我為難的樣子,說:“你可以送給學生看嘛!”我說:“有人送你一盒點心,你嘗了不新鮮,你會讓我吃嗎?”母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