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波 商思佳
王羲之被尊為“書圣”,在我國書法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除了廣為人知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之外,他還留下了多幅精美的小楷及大量尺牘。初唐褚遂良輯錄的《晉右軍王羲之書目》是最早的王羲之作品存目,收太宗內(nèi)府所藏約三百帖。之后王羲之真跡逐漸散佚,主要靠叢帖才得以保存與流傳。被譽為“法帖之祖”的北宋《淳化閣帖》10 卷420帖中,王羲之作品占了逾三分之一篇幅。另有幾十種叢帖亦收錄了王羲之作品。
王羲之雖無真跡存世,但通過臨摹與刻帖的方式,其真跡的復制品大量繁衍,全國乃至世界各地許多博物館都收藏有其作品的摹本、拓本(或兩者的復制品)。王羲之的每種法帖皆有名稱,且無重名,這為學習、收藏與研究帶來了方便。但其中的大量尺牘內(nèi)容駁雜,為使名稱醒目并避免重名,名稱往往只充當代號,就像人名一樣,無實質(zhì)意義,這就給翻譯帶來了頗大阻礙。翻譯即解釋,解釋需參照具體語境。因此,本文以研究博物館法帖展品名稱英譯為目的,以蘭亭書法博物館展品為個案,在對該館譯文評析的基礎上提出參考譯文。
中國的書法作品往往被名之以某某碑或某某帖,它們逐漸發(fā)展最終形成了所謂的碑學與帖學。碑與帖的含義并不像其字面意義那么簡單,因此在探討翻譯前須搞清楚何為帖與法帖,以及如何區(qū)分碑與帖。王壯弘(2008:2)將“帖”的發(fā)展劃分為五個階段,簡述如下:“帖”從“巾”部,原意為帛書(寫在絲織品上的字跡);后又包含紙上墨跡;接著指為欣賞而收集的名家手跡;而后將這些名家書跡摹刻于石版或木板,亦稱之為帖;隨后,帖又指這些刻本的拓本及如今的印刷本。
以上描述傳達了三項重要信息:(1)碑與帖在如今雖均指書法作品,但其最初的功用是不同的:“帖原是墨跡,后世為流傳、學習而制成刻本”,“而碑最初目的不為欣賞其書法,是為追述世系、表功頌德或祭祀、紀事”(楊曉波2009);(2)由于帖在后來又指可效法的名家手跡,故又稱法帖或法書;(3)碑與帖在形制上可能是一樣的,因為帖也可摹刻上石(或木板),并制成拓片。
帖的命名較之碑更自由,與內(nèi)容的關聯(lián)度更小。因立碑均有明確目的(均為官方的或嚴肅的),因此碑名大多反映碑文內(nèi)容。非尺牘類的帖也大多內(nèi)容明確,因此名稱與內(nèi)容較有關聯(lián)。而帖的大部分為尺牘(尤其王羲之的法帖),內(nèi)容駁雜,因此命名也更隨意。以王羲之尺牘為例,其命名“主要取帖首二字,如《奉橘帖》;帖首二字不易辨識者,選取尺牘中最易識別的二字為名,如《采菊帖》;少量常見尺牘,尊重現(xiàn)有習慣命名,如《游目帖》;首二字命名出現(xiàn)重復者,其中一帖取首三字或四字,以示區(qū)分,如《謝生帖》和《謝生在此帖》;帖首為月日者,為避免混淆,命名月日取全,如《二月廿日帖》”(盧芳玉、馬成芬2019)。也就是說,尺牘的命名以避免重復為第一原則,以“易辨識”為第二原則,優(yōu)先取帖首二字,當違反上述兩個原則時便取多字或在帖中(一般盡量靠近帖首)取字。需注意的是,所謂“易辨識”是指帖名有特點,便于記誦,有時恰與內(nèi)容相關,更多時候則關聯(lián)不大甚至無關,這就給翻譯帶來了困難。以下要探討的即應對這類翻譯的策略。
法帖名稱翻譯一般有三種方法:音譯、按帖名直譯、按法帖內(nèi)容意譯。不同的翻譯方法運用于不同的翻譯目的,所起的作用也不同。名稱翻譯一般有兩種目的與作用:標記與闡釋。音譯與按帖名直譯(當帖名與內(nèi)容無關時)起的是標記作用;而按帖名直譯(當帖名與內(nèi)容相關時)與按法帖內(nèi)容意譯起的則是闡釋作用。就博物館展品而言,其名稱的翻譯是為了給參觀者提供展品的基本信息,使其對展品有初步的了解,參觀者大多為非專業(yè)人士,對展品了解不多或毫無了解。因此,博物館展品名稱翻譯應主要運用闡釋性翻譯方法,而標記性翻譯方法適用于專業(yè)性強的出版物,必要時需加注釋,其目標讀者為專業(yè)人士。
鑒于上述原因,法帖展品名稱英譯應在展牌可容納的空間內(nèi)盡量傳達法帖內(nèi)容。楊曉波(2009)和顧毅、朱楠楠(2017)都建議展覽場所帖名英譯宜采用傳達內(nèi)容的闡釋性方法。按上述法帖命名原則,蘭亭書法博物館內(nèi)的王羲之法帖可大致分為五類(該分類也適用于其他法帖)。第一類是按內(nèi)容命名的(大多非尺牘),這類法帖可按其名稱翻譯,但要注意一點,即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書法家抄錄的經(jīng)典作品,如《黃庭經(jīng)》《樂毅論》等,這時若只譯出作品名稱(蘭亭書法博物館即如此翻譯),讀者會誤以為是書法家自己的作品,因此可采用“copy of+作品名稱”的形式,以指明此乃書法家的抄錄而非創(chuàng)作。其他四類通常為尺牘,分別為在帖中取詞(大致反映內(nèi)容)、在帖中取詞(與內(nèi)容基本無關)、取首詞(大致反映內(nèi)容)及取首詞(與內(nèi)容基本無關)。這類帖名的翻譯可采用“l(fā)etter+表示內(nèi)容的修飾語”的形式。
以上五類中最難翻譯的是第三和第五類與內(nèi)容基本無關的帖名,在實際翻譯中會碰到以下兩個困難:(1)帖名常斷章取詞,易讓譯者誤以為尺牘內(nèi)容。例如,東京國立博物館、上海博物館與朝日新聞社(2006)合編的《法書至尊:中日古代書法珍品特集》雖采用“l(fā)etter+表示內(nèi)容的修飾語”的形式翻譯尺牘名稱,但有時誤從帖名揣測內(nèi)容,因此將王羲之《妹至帖》譯為Letter about sister coming,而實際上“妹至”二字取自帖句“妹至羸”,意為妹妹身體虛弱至極。蘭亭書法博物館的《一起帖》《汝不帖》《知欲帖》等譯文犯的也是此類錯誤。避免這類問題的方法只能是勤查資料,每帖必查。(2)有些尺牘包含多項內(nèi)容,或無實質(zhì)內(nèi)容或無法釋讀。第一種情況可在譯名中突出主要內(nèi)容,如《省別帖》包含了對朋友來信的感謝,對家人近況的描述,以及對妻子重病的擔憂等,但總體而言這是一封感謝朋友慰問的信,可譯為Letter Showing Gratitude for Friend’s Solicitude;第二種情況建議譯文往帖名上靠,如《得示帖》內(nèi)容駁雜,談到了對方與自己的病情、準備赴約、天氣、服藥等,譯文不妨往“得示(收到來信)”一詞上靠,譯為Reply to Friend’s Invitation;第三種情況往往是作品殘損造成的,這時譯文只需指出其為包含帖名所示文字的作品即可,如《奉對帖》現(xiàn)存九字難以釋讀,可指出這是一封包含“奉對”二字的殘信,故譯為Fragmentary Letter Containing the Phrase“Fengdui(getting along with)”。
蘭亭書法博物館位于被譽為“書法圣地”的紹興蘭亭景區(qū)內(nèi),是目前唯一一座全面介紹蘭亭文化的專題博物館。館內(nèi)共展出王羲之法帖三十余種,雖均為復制品,但探討其名稱英譯仍具有意義:一來因蘭亭景區(qū)具有很高的國際知名度,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都在此舉辦國際性的“蘭亭書法節(jié)”,蘭亭書法博物館必然在此期間承擔推廣蘭亭文化的重要使命;二來因所展出法帖均為王羲之代表作,故對其名稱英譯可舉一反三為其他法帖名稱英譯提供借鑒。為討論方便,先將這些法帖按命名方式分類列于下頁表1:
表1:蘭亭書法博物館譯文
以上譯名多數(shù)采用了直譯。直譯的極端為音譯,表1 中可見多處采用音譯(或部分音譯)的譯文,對與內(nèi)容基本無關的帖名而言尚可視情況而接受,但對大致反映內(nèi)容的帖名而言就不合適了。如上所言,在未附注釋的情況下,音譯等于未譯,在展覽場所中應盡量避免。表1 中更多的直譯是直接按帖名而非帖的內(nèi)容進行翻譯的,然而即使帖名與內(nèi)容相關,也應增加一些信息或進行一些調(diào)整。如《快雪時晴帖》《兄靈柩帖》與《秋中帖》等帖名大致反映了內(nèi)容,但原譯過于簡略,可在展牌可容納的空間內(nèi)增譯一些信息,以指明《快雪時晴帖》是雪后對朋友的問候(A Greeting Letter Written After Snow),《兄靈柩帖》表達了目睹其兄靈柩時的悲痛心情(A Letter Expressing Grief over Brother’s Coffin),《秋中帖》則告知了朋友秋雨給自己帶來的病痛(A Letter Telling about the Illness Caused by Autumn Rain)。而當帖名與內(nèi)容無關時,直譯更易誤導讀者。例如,《一起帖》的內(nèi)容非關together,“一起”指“一日一起”,意思是告知朋友自己的病情已有好轉(zhuǎn);《適得書帖》的內(nèi)容也非關get the book,而是對因病沉睡而錯過朋友造訪的致歉,且“書”指的是書信,而非book。表1 中少數(shù)帖名也采用了意譯,即不按帖名而按內(nèi)容進行翻譯,這是可取的方法,但有時提供的信息太簡略,如《奄至帖》的譯文可補充一些信息,指出是對“庾新亡妻”的mourning。還有幾個譯名似乎誤解了帖的內(nèi)容,如《奉對帖》的譯文顯然是將它錯當成了王獻之的《奉對帖》;《日月帖》并非感嘆“日月如梭(How Time Flies)”,而是悼念亡嫂并安慰其弟王劭。
最后需指出的是原譯在語言規(guī)范上的一些“硬傷”:(1)《東方朔畫贊》中“東方”是復姓,而譯文將“東”當成了姓;(2)《建安帖》的譯名誤將第二個字母“i”也大寫了;(3)《差涼帖》譯名中第二個單詞“A”應小寫;(4)《慈顏帖》譯名中kindly 修飾名詞,不應使用副詞;(5)法帖譯名不宜用斜體(英語斜體表示書名),即便用斜體也應統(tǒng)一體例,而《服食帖》《何如帖》和《奉橘帖》卻未用斜體。法帖譯名作為作品名稱可用引號,但用于博物館展品時也可不加引號(如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的書法展品名稱便未用斜體也未加引號)。
按本文設定的翻譯目的(研究博物館法帖展品名稱英譯)與目標讀者(對書法不了解或稍有了解的普通參觀者),結(jié)合上述法帖名稱翻譯策略,試將蘭亭書法博物館展出的王羲之法帖名稱翻譯如下(見表2):
表2:參考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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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法帖名稱的翻譯離不開對法帖內(nèi)容的解讀,而占法帖大部分的尺牘用詞較隨意、較有個性,因此脫離具體語境時則難以釋讀。作為業(yè)余書法愛好者,難免因手頭資料或能力有限未能完全搞清以上法帖的內(nèi)容,提供的參考譯文也有待完善,因此望書法與翻譯界的方家予以指正。最后需補充的是,蘭亭書法博物館展出的王羲之法帖均為復制品,這在每件展品后均有標注,并譯為replica。但問題是,王羲之法帖真跡早已散佚,存世者均為復制品(臨摹本或刻本),因此該館所謂的復制品,確切說乃臨摹本(written copy)或刻本拓片(rubbing)的復制品,可分別譯為replica of ancient written copy和replica of rubb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