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章學誠將方志歸入史學范疇,主張方志乃一方全史,修志應遵循“史家法度”,認為地方志一方面要為國史編修提供翔實資料,另一方面要能成為一家著述,把握好志書資料性與著述性(學術(shù)性)的關(guān)系,兼顧“記注”與“著述”,為史家修志提供方法遵循并切實提高方志的地位,使方志不但具備“藏往”功能,還能發(fā)揮“鑒今”“知來”作用。
關(guān)鍵詞:章學誠 史家法度 方志編修
章學誠是史學名家,也是方志學大家,方志理論的奠基人,其修志理論包含有一系列開創(chuàng)性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他一生不僅著有《文史通義》《史籍考》《校讎通義》等史學名作,還主修過《湖北通志》《永清縣志》《和州志》《亳州志》等四部方志,并參與過十幾部志書的修纂。從27歲一直到57歲,章學誠編修方志的活動歷經(jīng)30余年,為時之久與修志之多,在清代學者中也屬罕見。[1]他善于總結(jié)前人修志的經(jīng)驗教訓,豐富的方志編修實踐為其修志理論的形成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隨著章學誠方志理論探索的不斷深入,其修志理論也不斷完善。章學誠給后人留下了《答甄秀才論修志》《方志辯體》《修志十議》《州縣請立志科議》《記與戴東原論修志》《方志立三書議》等重要著述。章學誠方志思想中,最值得一提的無疑是他將方志列入史學范疇,認為方志乃一方之史,認為修志應遵循史家法度,強調(diào)方志編修形式上應符合史裁。要做到兼顧“記注”與“著述”,既能成為一家著述,又能為國史編修提供翔實資料。
一、 志書的屬性:方志乃一方全史
關(guān)于志書性質(zhì),這個問題歷來說法很多,如地理派認為方志系地理書,屬地理學科。地理派認為地方志源于先秦時期的地理著作《周官·職方》《山海經(jīng)》《禹貢》等,認為方志作為一方之志,從省志、市志再到村志,均以特定行政區(qū)域為對象,且志書會詳細記載該區(qū)域的地理內(nèi)容,地域性特征鮮明。地理派代表人物戴震重視對志書歷史沿革的考證,主張方志屬于篆類之書,是供著述之所取資。再比如,兩性兼有說,認為方志既不屬地理,又不屬歷史,是一種史地兩性兼而有之的學科,史地兩性代表人物黎錦熙就主張地志歷史化,歷史地志化。此外還有綜合學科說,獨立學科說等。
章學誠認為志書屬于歷史學范疇。歷史書之說可追溯至《周禮·春官·外史》提出的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章學誠認為四方之志如同諸侯國史,方志即史書。作為“歷史說”的代表人物,章學誠從史學的發(fā)展源流來論述志書的性質(zhì)。他把方志看作地方的歷史,認為志屬信史,主張“志乃史裁”,指出其性質(zhì)屬史學范疇,并且把方志作為國家編纂歷史的主要依據(jù)。章學誠以“志為史體”的視角看待春秋戰(zhàn)國時期記錄各地方諸侯的史書,認為魯之《春秋》、楚之《梼杌》、晉之《乘》等是最早的方志,地方志就是一地之歷史。章學誠對兩漢時地記、隋唐時圖經(jīng)與正式方志進行了區(qū)分,他指出宋元以后,尤其是清代,方志存在較為嚴重的缺陷,主要是編纂不符合史家法度,認為起源于古代史學的方志編修不可離開“史法”。
在闡明方志起源及演變后,章學誠進一步對方志性質(zhì)作出闡述,提出“志屬信史”的主張。在《州縣請立志科議》一文中這樣表述:“傳狀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譜牒,一家之史也;部府縣志,一國之史也;綜紀一朝,天下之史也?!保?]在《為張吉甫司馬撰大名縣志序》中再次指出:“夫家有譜,州縣有志,國有史,其義一也。”[3]認為方志與國史無本質(zhì)區(qū)別,只有范圍廣狹、層次高低之別。他認為方志的內(nèi)容體例應與“國史”無異,府州縣志都是史,他親自修撰的《和州志》《永清縣志》等志書中都運用了紀、傳、考、表諸體,方志分立三書的主張,地方志正是他在史論方面一貫倡導的撰述(或曰“著述”)與比類(或曰“記注”)的不同之處。
在章學誠以后,越來越多的學者和地方志編纂者將地方志看成歷史學科的一個分支,清代已有學者注意到史志的區(qū)別,更有學者開始在史部為方志專門設立門類,使方志的屬性和地位都得到了提升。
二、 修志應遵循“史家法度”
章學誠視方志為歷史,必然主張運用修史的原則和方法來指導修志,并將一地之“政教所施,經(jīng)要所重”在方志中反映出來,這就是修志的“史家法度”,他認為這是修志人應具備的基本素質(zhì),并對方志的指導思想、體例、義理、撰述范圍等方面都提出了較為詳盡的論斷。
章學誠對志書編纂的指導思想作了較為詳細的闡述:“志之為體,當詳于史……志乃史體,原屬天下公物,非一家墓志壽文,可以漫為浮譽,悅?cè)硕空??!保?]他提出,志書在體量上要比史書更詳細,內(nèi)容更豐富。鑒于資料收集困難,他建議州縣設立志科,設置專業(yè)且固定的機構(gòu),并配備專門人才負責收集、整理以及保管資料。同時,志書所記內(nèi)容還應蘊含崇德、向善、忠義、孝親等傳統(tǒng)價值觀念。
章學誠多次提到“志乃史體”。他在《與石首王明府論志例》說:“志為史裁,全書自有體例。志中文字,俱關(guān)史法,則全書中之命辭措字,亦必有規(guī)矩準繩,不可忽也?!保?]在這里,章學誠將志書的體裁、寫作方法及規(guī)則進行了論述,認為志書可以不拘泥于一定的體例,但必須遵循史裁,嚴守體例。
章學誠最初將方志體例分為外紀、年譜、考、傳,他在《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中說到:“竊思志為全書總名,則皇恩慶典,當錄為外紀;官師銓除,當畫為年譜;典籍法制,則為考以著之;人物名宦,則為傳以列之?!保?]很顯然,章學誠此時提出的“四體”只是一個初步的思路,并不成熟,所以他在《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二書》又進一步指出:“故前書折衷立法,以外紀、年譜、考、傳四體為主,所以避僭史之嫌,而求紀載之實也?!保?]章學誠自己也認為“四體”說并不完美,因而后來在《修志十議》中又對四體進行了更明確的界定。
在《修志十議》中,章學誠對修志人員的職掌、資料考證、志書編寫等方面作了“十議”。一議職掌,要求職權(quán)明確,志書參修人員各負其責;二議考證,要求相關(guān)資料應收盡收并進行嚴格考證;三議征信,確立入志人物的標準;四議征文,為著述入志設立條件;五議傳列,確立人物入志的范圍;六議書法,記述當詳則詳,當略則略,確立詳略依據(jù)和標準;七議援引,即文獻引用的方法;八議裁制,主要論及對引用文獻增刪改寫的辦法及注意事項;九議標題,認為要按正史的體裁劃分方志門目,反對門類繁碎。十議外編,主要論及“雜記”“叢談”內(nèi)容的收錄及體裁。要求修志者“乘二便,知三長,去五難,除八忌,而立四體以歸四要”[8]。章學誠對編修方志持嚴肅的態(tài)度,并對修志人員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認為修志人員必須具備“識、明、公”三長,主張要由具有一定史學素養(yǎng)的人來纂修志書,認為只有遵守史家法度,才能修撰達到“簡嚴核雅”標準的高品質(zhì)志書。
章學誠在《方志立三書議》中提出方志分立三書的主張。他說:“仿紀傳正史之體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體而作掌故,仿《文選》、《文苑》之體而作文征?!保?]認為三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三者當中,“志”指的是志書的著述部分,“掌故”指的是一方有關(guān)典章制度的記錄,與“志”相輔而行,“文征”則包括詩賦、金石等,“掌故”“文征”都是為了更好地保存資料而設的。方志既要成為著述,又必須為國史提供充分的資料。一方之志,要同時立“志”“掌故”“文征”,三書各為一書,同時又相輔相成。這一主張標志著章學誠方志理論的成熟。
章學誠以《易》經(jīng)中“圓而神”來解釋“著述”與“記注”的區(qū)別:“《易》曰:‘筮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g嘗竊取其義以概古今之載籍,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也?!保?0]在章學誠這里,撰述是史學著述,記注是史料類編。史學著述應見解精辟,能預知未來,而史料類編則需分類清晰,包攬萬象,他的“圓而神”說沒有簡單地將資料形式視為方志主體內(nèi)容?!皥A而神”的“著述”不是資料長編,而是可以成“一家之言”之所在,可以區(qū)分方志的“著述”與資料性的“記注”。
在章學誠看來,不懂史家法度深刻內(nèi)涵的人,是無法修出佳志來的。用史家法度衡量方志是章學誠一貫堅持的做法。他在《書〈武功志〉后》一文中,對康?!段涔h志》評價很低:“今觀其書,蕪穢特甚,蓋緣不知史家法度,文章體裁?!保?1]《武功縣志》雖只有三卷,但是體例嚴謹,言簡意賅,在明清志書中備受推崇,收錄于《四庫全書》,為后世所稱道。而章學誠認為《武功縣志》三卷二萬余字的體量,內(nèi)容過于簡陋,很難展現(xiàn)方志的性質(zhì)及特點,無法起到存史的作用,也體現(xiàn)不出史家應有的水準。章學誠史家法度之大略在于方志應當蘊含大義,修志需要嚴辯體例,著述必須嚴整心意。
三、 評述與啟示
章學誠畢生致力于史學理論與體例、方志學等新領(lǐng)域的研究與實踐,在方志史研究上作出了積極貢獻:他提出了方志的性質(zhì)是歷史而非地理;創(chuàng)立了一套較為完整的方志體例;制定了修志的原則和方法;將方志應記的內(nèi)容進行了強調(diào);主張州縣應設立志科;認為方志應具備教化和存史的作用。此外,對于方志的收集、整理、儲存工作,他也提出了合理的意見。尤其是他提出的史取裁于方志,志應詳于史,志乃史體,方志編纂應遵循“史家法度”等等,是其方志思想的精華所在。
章學誠因其所學不合時好,生前籍籍無名,后因有梁啟超等學者的大力推崇,章學誠是方志學奠基人的說法才開始深入人心,但對于章學誠是否開創(chuàng)了方志學這一學科學界有不同看法。如邱新立認為:“章學誠主要是注視了方志的社會地位,而他對方志社會地位的關(guān)注也僅僅是將其上升到‘史’的位置,并且是作為‘史之支流’。他還沒有獨立的方志學學科意識,更未明確提出‘方志學’的學科概念。”[12]此外,章學誠所倡導的“史家法度”理論,以及關(guān)于方志的撰述范圍和門類分列問題、義理問題、方志的體例問題、在志書中進行史實論斷的必要性、“著述”與“記注”的區(qū)別、對地方志文辭的要求等,其現(xiàn)實意義不可謂不大,學界對該問題的爭議和爭論也不少。
在章學誠所評論的方志中,幾乎每一部都體現(xiàn)了他以史家法度衡量方志的思想,他認為方志編纂不可違背史法。他在《文史通義》外篇六《書姑蘇志后》和《書吳郡志后》中批評范成大的《吳郡志》和王鏊的《姑蘇志》,稱其在書名上就違背了史法。的確,從千百年來修志實踐經(jīng)驗可得知,方志編修所使用的官名地號,應使用修志時的名稱并括注古代官名地號為宜。對此,倉修良、葉建華在《章學誠評傳》中評價說:章學誠用史家法度去衡量方志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志書作出評價,是很有必要的,否則“史字未曾全識,皆可奮筆妄修”,方志的地位和價值將無法得到提高。[13]
然而,章學誠過于強調(diào)方志即史的觀點也有失偏頗,他將地方志等同于地方史,認為二者毫無區(qū)別,顯然混淆了史志概念,最終導致史志不分,將方志發(fā)展的歷史割裂了。
章學誠借助“圓神論”將“著述”與“記注”區(qū)別開來,認為方志既要能提供翔實資料,又可以發(fā)揮學者的創(chuàng)造性,能夠成“一家之言”,實現(xiàn)“著述”和“記注”的完美結(jié)合,以契合史學的體裁體例。此外,章學誠對于資料收錄及保存的重要性也有深刻認識,如他認為地方文獻,如果不及時收集整理,將有可能放佚湮沒等,這些主張對后世修志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四、 結(jié)語
今天,章學誠“史家法度”觀點及方志編纂理論依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爸緦傩攀贰薄荒芷娴乩斫獾胤街臼琴Y料書,割裂它史書的屬性,在編纂中隨意切割資料,不顧歷史事實的完整性,忽視所載事件發(fā)生的前因后果等現(xiàn)象,將資料堆積變成志書。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史志的區(qū)別,志書是官職官修的官書,其組織領(lǐng)導方式與史書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研究對象、體例結(jié)構(gòu)、敘述方式等等都不相同,且志書要求橫排縱寫、述而不論、越境不書,與史書要求也大不一樣。史書是論述性的,一般按時間或者是事件為線索,縱向記述歷史事件,史論結(jié)合,詳古而略今,探索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方志是敘述性的,觀點隱于記述之中,不深入論述,側(cè)重于橫向分門別類記述現(xiàn)狀,詳今而略古,以“存史”“資治”“教化”為目的。
同時,在地方志編修過程中,我們應該避免重“資料性”、輕“著述性”(學術(shù)性)的傾向,把握好志書資料性與著述性(學術(shù)性)的關(guān)系問題,既要重視志書的“藏往”功能,也要注重方志的“著述之意”,以便更好的提升方志文獻地位,增強方志的功能和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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