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赤壁賦》中蘇軾認識到時空的無限性，并據此化解了自身的精神危機。從狄爾泰的“生命哲學”視角對《赤壁賦》中的“體驗”“表達”“理解”展開具體分析，以此探求蘇軾化解精神危機的路徑，最終揭示出蘇軾“自洽”的生命觀。

［關鍵詞］《赤壁賦》；生命哲學；文本解讀；自洽

［基金項目］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關計劃項目“中國共產黨百年中小學教材建設史料整理與研究”（編號：2023GH017）。

［作者簡介］黃千惠（1997），女，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語文教學研究；吳小鷗（1969），女，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教育學、教材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24 ［文獻標志碼］A

《赤壁賦》是蘇軾被貶黃州所作。這一次的貶謫給四十多歲的蘇軾帶來極為沉重的打擊，重壓之下他求助于儒、釋、道三家，從時空的無限性中探尋生命價值，以期得到精神解脫。對《赤壁賦》中蘇軾化解精神危機的各種解讀大多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展開分析，難以真正進入文本世界。狄爾泰的生命哲學理論打破笛卡爾式的主客二分法，認為生命的主體同時也是客體，主張通過“體驗”“表達”“理解”層層遞進，以生命個體為出發(fā)點，認識生命，復活原初經驗，聯結自身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最終用生命把握生命，認識自我?；诘覡柼┥軐W理論闡釋《赤壁賦》可以破除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時空隔閡，明晰蘇軾化解精神危機的真實路徑，理解蘇軾探尋的生命“自洽”本質。

一、“體驗”——作者視角：生命之悲、樂、喜

“體驗”是狄爾泰生命哲學的核心概念，他將體驗與時間關聯，認為體驗本身蘊含著時間結構。“體驗不僅僅是現在之物，在它對現在的意識里，已經包含了過去和未來”［1］。換言之，體驗根植于“生命關聯整體”。生命進程總是在不斷延伸與推進，但是“過去”并不喪失意義，仍然以某種力量對“現在”發(fā)生作用。因此，蘇軾泛舟游赤壁時，當下此刻的“體驗”必然受到過去社會生活經驗所影響。

（一）復活“過去”經驗——生命之悲

因“烏臺詩案”被貶至黃州是蘇軾宦海沉浮中的致命一擊，此時的蘇軾有滿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已年近半百卻在政治上始終屬于落魄者。此種過去經驗在《赤壁賦》中得以表達，深刻影響著蘇軾的當下體驗。

首先，借“美人”意象表達自己的政治之悲。“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我的心懷悠遠，想望伊人在天涯那方。自屈原作《離騷》以來，“美人”便是賢明君主的化身。在蘇軾眼中，“美人”不僅是渴望施展人生抱負的精神意象，更是實現自身理想的賢明君主的指向。被貶至黃州的蘇軾仍然心系千里之外的君主，仍然渴望能夠有所作為。

其次，借“客”之口表達自己的生命之悲。此時的蘇軾已經四十五歲，一事無成的煩苦難以排解。于是《赤壁賦》中蘇軾再難掩心中之苦，直接發(fā)問。如曹操那般的“一世之雄”終究逃不過生命的大限，更別談已年過半百卻一事無成的“漁樵于江渚之上”的小人物。人生在世，無論功成名就還是無所事事都逃不過短暫生命的束縛?！皰讹w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是無法企及的夢。那么，英雄在世同樣如普通人那般抱憾湮滅，人生還有什么價值呢？

（二）直達“此刻”體驗——生命之樂

狄爾泰認為意識在某種程度上總是指此刻的。蘇軾通過描繪月夜泛舟圖、飲酒高歌圖兩幅圖景表達出自己當下生命之“樂”的體驗。良辰美景、軼事豪情是蘇子游赤壁的原初體驗，但是這種原初體驗是蘇軾刻意為之。良辰是蘇子人為選擇的時機，俗語有云：“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蘇軾選擇在“既望”這一天游赤壁，定是奔著賞月而去，而賞月是為了排解心中苦悶，于是自然而然有了美景與軼事。然而，根據史實記載，蘇軾游覽的赤壁不過是黃州一個叫“赤鼻磯”的地方，該地方崖壁陡峭、人跡罕至，乃是荒涼之地。但是在蘇子的筆下，這荒涼之地卻是不可多得的美景，天上月、江中水、舟上人，此刻的美景與現實產生矛盾，有了飄逸逍遙之感。

“生命是結構，而結構又是活生生的連續(xù)性”［2］。因此，現在的生命意識里包含著過去與未來的生命意識。蘇軾產生此種矛盾現象，根源在于他的“過去經驗”。過去經驗如此痛苦，自己又是奔著排解痛苦而去，于是蘇軾眼中之景與現實之景產生了一定的矛盾，現實再荒涼又怎能與內心的荒涼相比？蘇子眼中天上的月亮是“徘徊”的，江上的水與空中的清風是流動的，水的流動與空中風的作用又形成了霧氣，天上月、江中水、空中風與霧構成了一幅似動非動的畫面，在這樣仿佛靜止的美景之中，蘇子短暫忘卻世俗煩惱，置身于仙境之中，心情得到緩解。“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也就順理成章，流露出超然物外之豪情。在這種豪情之下當然少不了高歌飲酒，于是手扣船舷拍打節(jié)奏，客吹簫伴奏，“我”高歌附和。然而一開始就以排遣自我為目的的賞月樂情又怎會持續(xù)不斷，蘇軾心中煩惱終究得不到根本解決，于是文章情感意脈走向由樂轉悲，客人的簫聲轉向幽怨哀傷。

（三）透視“未來”經驗——生命之喜

過去經驗是造成蘇軾心中苦悶難以消解的根源，他人文韜武略盡展其才，自身政治卑微一事無成；宇宙無窮，人生卻是須臾；理想美好昂揚，現實卻走向幻滅。一次次對比之下，人生陷入死局，不禁黯然悲咽。然而“此刻”的體驗，此時江上的“水”與“月”又給予了他靈感，深印在蘇軾腦中的儒、佛、道亦幫助蘇軾破解了此局，并影響其未來的生命體驗。議論解悲由此展開，文章情感意脈也從樂至悲轉向喜。

“以儒為體，以佛道為用，形成自己獨特思想體系。”［3］《赤壁賦》的核心思想是“變”與“不變”的論證。在這種思想下，蘇軾看到了人與天的相似之處，不僅如此，蘇軾更是受到道家“莊子”的影響。莊子在《秋水》篇中說 ：“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4］蘇軾看著這“水”與“月”，想到了水逝者如斯，月盈虛如彼總是在變化，然水未嘗往也，月卒莫消長又是不變。以變化的眼光看待萬物，萬物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以不變的眼光看待萬物，萬物與我都是無窮無盡的。人同樣會有生老病死，大抵不過百年，但是人又是代代相承的，生命自然是無窮無盡的。因此，蘇軾在人生逆旅中找到了解脫的明燈，回答了“客”人生苦短的疑問。世間萬物都是永恒的，他人功成名就、水月永在又有何羨乎？接著，蘇軾又講述了“取”與“不取”的關系，回答了追求功名利祿與自在無為相矛盾的疑問?！拔┙现屣L，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惫γ撌强坎蛔〉?，有限的，也不必追求。而我的五感體驗下，大自然的美景因我而生動，這一切又是無窮無盡的，任由我肆意取之。

言盡于此，蘇軾的心境轉變，又如最初那般飲酒作樂，不知東方既白。這里的“既白”既是新的一天的開始，也代表著蘇軾內心矛盾的轉化。此時的蘇軾已然得到精神的超脫。這種精神解脫不僅轉化了蘇軾的過去體驗，并且深刻影響著蘇軾的未來經驗。他獲得了逆境中的自由，得到了形而上的升華，達到生命的“自洽”。許慎《說文解字》 “洽”的本義是諧和?！白郧ⅰ本褪且环N自我的諧和。此時，蘇軾的生命自洽是個體對自我矛盾的融解，是理想個體對現實境遇的和解。此后的蘇軾的人生經歷也在證明，未來的旅程只會比現在更痛苦，然而未來的心境卻比現在更自由，越是逆旅越要享受生命。

二、“表達”——讀者視角：生命之哲思

“體驗的直接性并不帶來對自我的理解?！保?］單有“體驗”無法真正讓他人“理解”生命哲學的真諦，因此，狄爾泰進一步引出具有客觀精神特點的“表達”這一概念?！氨磉_”是一種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言語實踐活動，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往往選擇最為深刻的“體驗”，并以恰當的方式“表達”給外界。想要理解蘇軾在《赤壁賦》中蘊含的生命哲學，就需要將文本細化，通過對各種表達的分析，體會其藝術效果與人生哲理。

（一）語言表達

索緒爾指明：“語言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tǒng)?！保?］“是社會集團為了使個人有可能行使這機能所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規(guī)約?！保?］30然而在文學視域下，作者出于自己的美學目的，寫作意脈會對標準語言有意識地進行偏離、扭轉。此刻文學語言表達轉變成特殊的語言組織，不再遵循一定的社會規(guī)約。因此，蘇軾寫作《赤壁賦》時，忽視賦體政治性“諷諫”與固化的排比形式，運用散文句法進行個性化的抒情與說理。將賦體與散文結合、狀物與抒情結合，并運用“主客問答”的形式表達自己的生命之思是蘇軾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分析此種語言表達方式產生的原因，本質在于蘇軾獨特的生命體驗。他要表達出生命的自洽、濟世的情懷就要將說理與抒情相結合，既表達自身情感，又富含哲學之理。

（二）行為與體驗表達

在《赤壁賦》中，“我”的行為主要有“舉酒屬客、歌、誦詩、飲酒、扣舷、正襟危坐、問、枕藉乎舟中”等；“客”的行為主要是“飲酒、倚歌而和、笑、洗盞更酌、枕藉乎舟中”等；“我”的體驗有“樂甚、浩浩乎、飄飄乎、愀然、正襟危坐”等；“客”的體驗是“歌曲的聲調嗚嗚然、愁、喜”等。通過“歌、誦、倚歌而和之、樂甚”等表達，蘇軾向我們展示了美景之下人的豪情。此時，我們看到的是一位豁達的蘇子。然而這種豪情與豁達并不延續(xù)。通過“愀然、嗚嗚然、如怨如慕”等表達，蘇子借“客”之口展示了他內心壯志難酬的苦悶以及對人生苦短的疑問。此時，我們看到的是一位迷茫、哀傷的蘇子。但是文章又不止步于此，通過“喜、洗盞更酌、枕藉乎舟中”等表達，我們又看到了這位得到精神解脫的蘇子。不同的表達體現出作者不同的心境，也形成了文章曲折的意脈走向，即由“樂”至“悲”最后轉“喜”，此時，讀者才轉而明白開頭的“樂”是形式之樂，是自我安慰，結尾的“喜”才是真正之喜，是生命自洽。至此，讀者開始理解蘇軾對生命形而上的探索。

三、“理解”——作者與讀者圓融：生命在此把握生命

“理解是對個體生命體驗表現出的情感、價值等的再體驗，從而尋找到生命本質的共同意義?！保?］狄爾泰認為，理解不僅僅是對自我的理解，也是對他人的理解，通過理解他人，豐富自己的生命體驗。只有讀者的理解意識與文本的主體意識處于“共性領域”之中，才能解開文本世界的本真意義，達成文本與讀者的歷史性融合，生發(fā)共情。而共性領域則是通過“重新體驗”與“再造經驗”達成。因此，對《赤壁賦》中蘇軾“表達”出來的“體驗”進行“理解”需要基于蘇軾的“生命心理”進行理解，同時，通過“重新體驗”的方式使讀者與作者同化，理解作者的體驗。并在此基礎上“再造經驗”，超越作者的體驗，更好地理解自己，最終獲取意義。

（一）初級理解：基于“生命心理”的理解

內在“生命心理”的理解需要基于外在的“生命表現”。清風明月之下，蘇子大樂，飲酒誦詩高歌以助興，大樂之下卻因客之簫聲進入悲情。此刻，蘇軾出現“愀然”的面部表情，從一開始“飄飄乎、浩浩乎”的姿態(tài)轉為“正襟危坐”?！般溉弧敝溉萆淖兊臉幼樱鶕拔膶Α翱汀焙嵚暤拿枋?，蘇軾此時的容色應該是憂愁凄愴，客的簫聲無疑引起了蘇軾對自己痛苦經歷的記憶，蘇軾尋求的精神解脫被猛地拉回現實，而那“飄飄乎、浩浩乎”如仙人般的姿態(tài)也不過是南柯一夢。于是才有了接下來的“正襟危坐”。即使如此良辰美景之下，悲傷之情也終是難掩，原本借美酒美景意欲忘卻世俗煩惱的蘇軾終不再選擇逃避。他又怎會不知客之煩惱，不過是借客之口表達自己的痛苦。面對痛苦的傾瀉，他整理自己的衣著，嚴肅地坐著，這代表著蘇軾已經準備好揭開自己痛苦的傷疤在世人面前，在京城那些誣告自己的小人面前，他不在乎京城那些小人的譏笑，只為探求生命的本質。同時，這“正襟危坐”也為后文暢快抒發(fā)自己對生命哲學的理解蓄勢。

蓄勢以待發(fā)，在佛道思想的影響下，蘇子找到指引自己精神解脫的明燈。眾多解讀也往往止步于此，普遍認為蘇子在老莊思想的影響下獲得精神的解脫，以樂觀豁達的態(tài)度笑對人生。這實際上是對蘇軾體驗的初級理解，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早就融入蘇軾骨髓之中，以儒家為本體的蘇軾又怎會真正接受道家的無為思想，瀟灑隱匿于世俗之中。根據狄爾泰的解釋學方法，我們不妨根植于蘇軾的生命整體關聯，從“未來”的角度真正“理解”蘇軾的難能可貴之處。根據林語堂《蘇東坡傳》的記載，蘇軾一生遭遇多次貶謫，然而每到一處地方，他便根據地方特色致力于地方的發(fā)展，或是興修水利，或是開辦學堂，抑或賑濟災民，雖是被貶之身卻永遠以己微薄之力造福當地百姓。這不正是儒家積極有為的體現嗎？我們能從這種“言不由衷”看到蘇軾的人生哲學。深陷痛苦之中無濟于事，倒不如借助道家思想進行自我排解，但這種思想不深入骨髓，只是幫助自己尋求精神解脫的明燈罷了，蘇軾絕不是游離于世俗之外的人，在自身痛苦之下仍然擁有難得的濟世情懷正是蘇軾超乎常人的偉大之處。

（二）高級理解：基于“重新體驗”的理解

生命因共性而理解，“重新體驗”是為了創(chuàng)造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性領域，使得讀者與作者同化并補益自身體驗而提出。也就是“生命在此把握生命”?！爸匦麦w驗”是讀者設身處地進入作者的體驗之中，主要通過“移入”“再現”“再體驗”完成。首先是“移入”。閱讀《赤壁賦》需要了解蘇軾的過去經驗。其次是“再現”。“再現”需要創(chuàng)造情感場，打破蘇軾與讀者，現今與古代的隔閡，在人為創(chuàng)造的共同時空下理解蘇軾的感受。最后是“再體驗”?！霸袤w驗”是融己入境，超越原文本的境界，開始抒發(fā)自己的真情實意。將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灌注在此刻。每個人的生命成長歷程必然不是一帆風順，在生命的長河中會經歷許多挫折與壓力，如何釋放壓力，勇敢面對挫折成為每個人需要面對的問題，《赤壁賦》中蘊含的“自洽”生命觀為我們的“解壓”提供優(yōu)秀的范式。理解千百年前蘇軾的體驗，而后內省自身當下的體驗，解開心中的矛盾，在未來生活中能夠直面挫折、勇敢樂觀，這便是屬于我們自己生命的自洽，這是一種保持“將心比心”的鮮活。

在狄爾泰生命哲學視域下，蘇軾的“體驗”根植于生命關聯整體，遭遇貶謫的這一過去經驗直接影響月夜行舟的當下體驗，這種體驗通過主客問答的語言形式、愀然正襟的行為表現表達出來，讀者通過“移入”“再現”“再體驗”進行“理解”，以此把握生命，達到讀者與作者的圓融：以“儒”為體，“佛道”為用。儒家的濟世情懷、經世致用思想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蘇軾的為人處世風格，即使貶謫至偏遠地方，甚至遠至海南，他都能夠守住本心，造福一方。此種“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感悟便是作者的生命“自洽”觀的體現。

［參 考 文 獻］

［1］黃雨倫.以理解為方法：論狄爾泰的精神科學理論［J］.文藝研究，2022（02）.

［2］盧云昆，朱松峰.以生命把握生命——狄爾泰哲學方法論初探［J］.世界哲學，2010（04）.

［3］劉馳.《赤壁賦》思想考辨新得——兼論中國古代文學文本解讀的科學方法［J］.文學評論，2019（04）.

［4］潘雙林.望美人：《赤壁賦》的潛在意脈［J］.中學語文教學，2019（05）.

［5］（美）卡勒·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