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所載列國之“同盟”,本義是同禮與盟禮之合稱。凡霸主召集的會盟,如果在盟禮舉行之前,又有諸侯集體朝見盟主之禮,則謂之“同盟”。這在制度層面上是對周王朝會盟制度的延續(xù),也是春秋霸主權(quán)威的禮制依據(jù)與合法性來源。但霸主召集同盟全憑己意,無須請命于王室,而春秋時期真正由周王室主持的會盟卻無“同盟”之名,王室甚至還會派員參與諸侯同盟,以壯霸主聲威。由此可見,霸主“同盟”名義上比擬王官伯主導(dǎo)的“小會同”,而實質(zhì)上的政治意義卻相當(dāng)于天子的“大會同”。中原盟主以尊周為旗號,既是借王室之名,也是代天子行事。春秋末期甚至一度出現(xiàn)“周卑晉繼”的輿論,在當(dāng)時某些政客的觀念中儼然存在一個“虞、夏、商、周、晉”的政權(quán)序列,將晉視為繼周而起、代周而興的政權(quán)。對“同盟”制度的考察,可以為我們理解春秋霸主政治和盟主的歷史角色提供一個新視角。
春秋;同盟;周王朝;王官伯;盟主
K225A0583-0214(2024)11-0029-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古文獻所見周王朝會盟禮制研究”(22BZW052)。
春秋之世,列國會盟,史不絕書。會盟是春秋時期最具時代特色的社會活動和政治活動,是各諸侯國最為重要的外交手段和外交內(nèi)容,也是考察春秋政治格局發(fā)展演變的關(guān)鍵線索。故學(xué)界迄今對于上古會盟問題的研究,絕大部分是圍繞春秋時段展開的。而西周之時,會盟當(dāng)已成為一項重要的國家制度?!蹲髠鳌ふ压哪辍烦`王會諸侯于申,椒舉曰:“夏啟有鈞臺之享,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有岐陽之蒐,康有酆宮之朝,穆有涂山之會,齊桓有召陵之師,晉文有踐土之盟,君其何用?”楚王曰:“吾用齊桓?!庇谑菃枙酥Y于宋國向戌及鄭國子產(chǎn),向戌“獻公合諸侯之禮六”,子產(chǎn)“獻伯、子、男會公之禮六”【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418~4419頁。按:王朝會盟必有朝、享、誓、命之禮,又或因蒐狩而舉行,或因征伐而舉行,故所謂鈞臺之享、景亳之命、孟津之誓、岐陽之蒐、酆宮之朝、召陵之師,皆是會盟之別稱。】?!蹲髠鳌ふ压辍酚州d晉國叔向云:“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顯昭明。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498頁?!拷放e歷數(shù)夏、商、周三代會盟事跡,叔向又稱述明王會盟制度,可見會盟之禮由來已久?!吨芏Y》之中“會同”一詞共出現(xiàn)47次,又有司盟掌盟載之法及其禮儀,詛祝掌盟詛之載辭及其祝號,戎右以玉敦辟盟,大司寇蒞其盟書而登之于天府【見《周禮·春官·詛祝》《夏官·戎右》《秋官·大司寇》《秋官·司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761~1762頁;卷三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51頁;卷三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81頁;卷三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904~1905頁?!俊?梢娭芏Y固有會盟之事,王朝會盟乃是國之大典。
春秋時期周禮解構(gòu)、社會失范,處于新舊秩序交替的過渡階段。在舊制已闕、新制未立的背景下,包括會盟在內(nèi)的各種禮制往往呈現(xiàn)出變動、多元的特征,許多現(xiàn)象難以得到圓滿解釋。而西周會盟禮必然是春秋會盟禮的源頭,春秋會盟禮必然有西周會盟禮的延續(xù),若將二者參互比較,溝通映證,或可解決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本文對春秋列國“同盟”現(xiàn)象的探討便是基于這種認知而展開的。
一 《春秋》“同盟”歧解
“同盟”一詞源出《春秋》,至今仍是漢語常用詞,一般指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為了共同目標聯(lián)合起來并締結(jié)條約的行為,或泛指關(guān)系密切、相互合作的人和組織。對此人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鮮有人上溯經(jīng)典去探究“同盟”產(chǎn)生的原始語境。《春秋》對東周列國會盟記載極多,常見的句法結(jié)構(gòu)是“某會某某盟于某地”。但二百四十余年之中,有16樁會盟較為獨特,不書“會……盟”而書“會……同盟”。一字之增,意義有何變化?是否蘊含了某種筆法義例?抑或指向某種歷史事實?
對此問題,學(xué)術(shù)史上存在多種異說。如公羊家認為“同盟”是指聯(lián)盟的成員同心同欲。《公羊傳》曰:“同盟者何?同欲也?!焙涡葑ⅲ骸巴挠艘病M臑樯?,善必成;同心為惡,惡必成。故重而言同心也?!薄竞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七,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850頁?!糠Y梁家認為“同盟”是指聯(lián)盟成員以尊王攘夷為共同目標。《穀梁傳》曰:“同者,有同也,同尊周也?!薄痉秾幾?,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173頁?!坑衷疲骸巴?,有同也,同外楚也。”【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一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230頁?!孔笫霞艺J為“同盟”是指原本懷有異心的諸侯重新歸附到聯(lián)盟中來,此時盟書中必稱“同”,所以謂之“同盟”。西晉杜預(yù)云:“言同盟,服異也?!薄劲蔻啖?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845~3846、3846、3845、3846頁?!坑衷疲骸懊苏?,假神明以要不信,故載辭或稱同,以服異為言也?!薄疽娍追f達《正義》引杜預(yù)《春秋釋例》。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九,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846頁?!恳陨先腋鞒忠徽f,至唐代孔穎達等人所編《左傳正義》又融三家于一爐,《正義》云:“杜云服異者,亦是同其欲、同尊周也。書同盟者,當(dāng)盟之時,告神稱同?!雹藿袢藯畈疲骸巴耍餐喠⒚思s?!薄緱畈?、徐提:《春秋左傳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44頁?!縿t又將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義例一掃而空?,F(xiàn)代學(xué)界關(guān)于春秋會盟的研究雖多,但在“同盟”問題上并無新說。換言之,對于春秋“同盟”名義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領(lǐng)域,現(xiàn)代學(xué)界尚未將其作為一個問題提出來。
竊謂上述諸說皆未得“同盟”真諦。為方便論述,先將《春秋》16例“同盟”列表如下:
《公羊》《穀梁》二家認為《春秋》書“同盟”是為了表示參盟的成員同心同德、同欲同求,核諸事理,殊不可信。諸侯既已舉行會盟,那么至少在表面上已經(jīng)達成一致意見,在誓辭上也必然表示絕無二心,這是舉行會盟的基本前提。至于實際上會盟各方是否同心,實難懸斷。如《春秋·宣公十二年》晉、宋、衛(wèi)、曹同盟于清丘,既盟之后,宋國伐陳,衛(wèi)國救陳,《左傳》云:“于是卿不書,不實其言也?!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三,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089頁?!靠梢娝?、衛(wèi)同盟而不同心。又如《成公九年》同盟于蒲,《左傳》云:“為歸汶陽之田,故諸侯貳于晉。晉人懼,會于蒲,以尋馬陵之盟。季文子謂范文子曰:‘德則不競,尋盟何為?’”[20]可見當(dāng)時諸侯已然離心。再如《成公十五年》同盟于戚,曹伯在盟,而晉侯借機拘禁曹伯,押送京師,《左傳》云:“會于戚,討曹成公也,執(zhí)而歸諸京師。”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155頁?!控M能謂之同心同德?且春秋之世,諸侯會盟甚多,而《春秋》書“同盟”者僅僅16例,又豈能說16例之外的諸侯會盟皆不同心同欲、皆不尊周攘夷?這顯然有悖情理。
杜預(yù)“服異”之說似乎頗有根據(jù)。綜觀上表16例,《春秋》書“同盟”而《左傳》確有“服異”之事者有10例,分別是:《莊公十六年》同盟于幽,鄭服;《莊公二十七年》同盟于幽,陳、鄭服;《文公十四年》同盟于新城,從于楚者服;《成公五年》同盟于蟲牢,鄭服;《成公七年》同盟于馬陵,莒服;《襄公三年》同盟于雞澤,鄭服;《襄公九年》同盟于戲,鄭服;《襄公十一年》同盟于亳城北,鄭服;《襄公二十五年》同盟于重丘,齊服;《昭公十三年》同盟于平丘,齊服。但是剩余6例都與“服異”無關(guān),所以孔穎達《正義》不得不為杜注百般彌縫。況且,《春秋》還有“服異”而不書“同盟”之例,如《僖公二年》盟于貫,《左傳》云“服江、黃”【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889頁?!?;《僖公七年》盟于寧母,《左傳》云“鄭伯使大子華聽命于會”【③⑤ 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三,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904,3905,3906、3908頁?!浚弧顿夜四辍访擞阡?,《左傳》云“鄭伯乞盟,請服也”③;《定公四年》盟于皋鼬,《左傳正義》云“楚之屬國陳、許、頓、胡皆來會”【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633頁?!?。這都是“服異”之事,《春秋》卻不書“同盟”,可見杜預(yù)之說并非通例。
杜注、孔疏又云凡盟書之辭稱“同”,則《春秋》謂之“同盟”。對于此說,也有兩個明確的反證,《春秋·僖公九年》:“公會宰周公、齊侯、宋子、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葵丘……九月戊辰,諸侯盟于葵丘?!薄蹲髠鳌份d其盟辭云:“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雹荨洞呵铩べ夜四辍罚骸肮珪x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薄蹲髠鳌份d其盟辭云:“凡我同盟,各復(fù)舊職?!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六,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957頁;卷五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629頁?!扣`土之盟、葵丘之盟的盟書都使用了“同盟”,而《春秋》不書“同盟”,可見“同盟”書法并非依據(jù)盟書之辭。
楊伯峻跳出筆法義例的窠臼,認為“同盟”就是共同結(jié)盟,別無深意。實際上《左傳》中出現(xiàn)的“同盟”一詞確實多屬此義,如《隱公七年》云:“滕侯卒,不書名,未同盟也。凡諸侯同盟,于是稱名,故薨則赴以名?!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761頁?!窟@里用作動詞的“同盟”就是指共同結(jié)盟,用作名詞則表示同盟國、盟友,如《隱公元年》云:“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成公十三年》云:“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727頁;卷二七,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150頁?!康@種用法跟《春秋》使用“同盟”一詞的句法和語境迥異,并且也無法解釋為何《春秋》記載諸侯會盟百余例,而只有區(qū)區(qū)16例謂之“同盟”。盟禮是兩方以上的個人或組織為了締結(jié)約定而舉行祭祀,并邀請神明見證,從而保障約定效力的行為。因此,所有的會盟必然都是各方共同參與完成的。按照楊氏的說法,則見載于《春秋》經(jīng)傳的所有會盟皆當(dāng)稱為“同盟”,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綜上所論,可知《春秋》“同盟”問題尚有繼續(xù)討論的必要。其實宋儒對此術(shù)語曾經(jīng)提出過極具啟發(fā)性的解釋,注經(jīng)考史者皆未留意,本文則將引申其說,詳加論證,并進一步探討春秋列國“同盟”的本質(zhì)內(nèi)涵。
二 《春秋》“同盟”正義
宋儒劉敞云:“同盟者何?殷同之盟也。古者諸侯之于天子,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時見曰會,殷見曰同。同盟之禮,為宮方三百步,四門,壇十有二尋,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諸侯既皆聽命,因相與盟于下。方伯臨之,以顯昭明,同盟之禮也?!薄緞⒊ǎ骸洞呵飩鳌肪砣濉锻ㄖ咎媒?jīng)解》康熙十九年刻本?!克稳迦~夢得亦云:“《周官》:‘時見曰會,殷見曰同?!晡宸怀?,四方之諸侯皆在,曰會;又六年王乃時巡,有故不行,則合諸侯于王國,曰同。此非常之禮也,故朝于國門之外,為壇,設(shè)方明而盟,謂之同盟?!薄救~夢得:《春秋三傳讞·春秋左傳讞》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p>
劉、葉二氏依據(jù)《周禮》,認為“同盟”是以“殷同”之禮舉行的會盟。言下之意,“同盟”之“同”是一個禮制概念。如果諸侯在盟禮之前以殷同之禮朝覲了盟主,則稱“同盟”;如果未行殷同之禮,便直書“盟”而已。筆者認為,這種“以禮解經(jīng)”的路徑頗為平實可信,而劉、葉二人之說點到即止,未及深考,下面擬分三步加以論證:
第一,《春秋》“同盟”當(dāng)是源于周王朝的“會同盟誓”制度。
周禮固有會盟之制。前引《左傳》“周武有孟津之誓,成有岐陽之蒐,康有酆宮之朝,穆有涂山之會”即是西周四王之會盟;所謂“明王之制,使諸侯再朝而會,再會而盟”自然也包含周制?!兑葜軙ば颉吩疲骸爸苁壹葘?,八方會同,各以其職來獻,欲垂法厥后,作《王會》?!薄军S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4頁?!课髦茉缙凇短焱鲶憽吩疲骸耙液ィ跤写蠖Y,王三方?!薄緟擎?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0530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51~452頁?!繀鞘椒?、孫詒讓、孫常敘、李學(xué)勤等人皆讀為“同”,理解為周王會同三方諸侯【參見李學(xué)勤:《天亡簋試釋及有關(guān)推測》,《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4期,第5~8頁;孫常敘:《〈天亡簋?楐7〉問字疑年》,《吉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63年第1期,第27~58頁;董蓮池:《天亡簋銘的重新考察》,吉林大學(xué)古文字研究室編:《中國古文字研究》第1輯,吉林: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82~88頁;徐淵:《兩周秦漢禮典相關(guān)出土文獻考疑》,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23年版,第21頁?!俊S帧对姟ば⊙拧ぼ嚬ァ吩疲骸俺嘬澜痿?,會同有繹。”【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〇,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917頁。】毛《傳》以為是描寫周宣王會諸侯于東都。《論語·先進》云:“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一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431頁?!俊蹲髠鳌ざü哪辍吩疲骸皶y,嘖有煩言?!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634頁?!俊抖Y記·少儀》云:“喪事主哀,會同主詡。”【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三五,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283頁?!拷允瞧渥C。
《周禮》所載“會同”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會同是指“時會”和“殷同”,如《周禮·大宗伯》云:“時見曰會,殷見曰同?!薄距嵭ⅲZ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八,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638頁。】《大行人》云:“時會以發(fā)四方之禁,殷同以施天下之政。”【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七,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23頁。】鄭玄認為“時會”是因有叛亂之事,天子臨時召集諸侯于京師,在王城郊外之壇宮舉行會盟,發(fā)布禁令,與諸侯相約起兵;“殷同”是巡守之變禮,若天子因故不能出巡,則四方諸侯分四時會集京師,于王城郊外之壇宮舉行會盟,頒布政令、統(tǒng)一法度。因其人數(shù)眾多,故謂之“殷”【參見《周禮注疏》卷一八,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638頁;卷三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923頁。周禮,會同必有盟誓?!吨芏Y·司盟》云:“凡邦國有疑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及其禮儀,北面詔明神?!保ㄠ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六,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04頁)《周禮·玉府》云:“若合諸侯,則共珠盤、玉敦?!保ㄠ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460頁)“合諸侯”即是“會同”之別稱,“珠盤、玉敦”正是盟誓之禮器。既然一旦合諸侯,則玉府要供應(yīng)盟禮專用之器,足證會同之時必有盟。故《周禮·封人》“大盟,則飾其牛牲”,鄭玄云:“大盟,會同之盟?!辟Z公彥云:“諸侯時見曰會,殷見曰同,王皆為壇于國外,行盟誓之法。”(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551頁)孫詒讓云:“合諸侯、時見曰會、殷見曰同并有盟法,以王親蒞諸侯盟,故謂之大盟。其十二年巡守、殷國亦有盟法。”(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二二,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082頁)】。而廣義的“會同”一般包括“時會”“殷同”“巡守”“殷國”四種制度。殷國會同也是巡守之變禮,是指天子因故不能遠巡,則出至畿外諸侯之地,召集四方諸侯舉行會盟【可參清儒林喬蔭、金鶚之說。見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四,第1624~1625頁;金鶚:《求古錄禮說》卷一三《會同考》,清光緒二年刻本?!?。所以,廣義的“會同”涵蓋了天子與諸侯的一切大型會盟。其中時會、殷同是諸侯入見天子,巡守、殷國是天子出會諸侯。
周天子召集的會盟,在盟禮之前,諸侯必然集體朝見天子?!秲x禮·覲禮》是記諸侯朝覲天子的專篇文獻,但于篇末又附記天子、諸侯會盟之禮。其文云“饗禮,乃歸”,這是朝覲禮畢。其后又云:“諸侯覲于天子,為宮方三百步,四門,壇十有二尋,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上介皆奉其君之旗,置于宮,尚左。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旗而立。四傳擯。”【[12] 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二七,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362~2364、2363~2364頁。】既然覲禮已終,為何又筑壇以見諸侯?鄭玄云:“四時朝覲受之于廟,此謂時會、殷同也……會同而盟,明神監(jiān)之,則謂之天之司盟……王既揖五者,升壇,設(shè)擯,升諸侯以會同之禮?!盵12]意思是天子會同諸侯于郊外壇宮,須先行朝覲之禮,而后行盟誓之禮?!吨芏Y·司儀》亦云:“將合諸侯,則令為壇三成,宮,旁一門。詔王儀,南鄉(xiāng)見諸侯。”鄭玄注:“合諸侯,謂有事而會也,為壇于國外以命事?!薄距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八,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938頁?!克^“南鄉(xiāng)(向)見諸侯”即對應(yīng)《覲禮》之“諸侯覲于天子”,所謂“為壇三成”云云即對應(yīng)《覲禮》之“為宮方三百步,四門,壇十有二尋”,文義互見,此即先朝覲而后盟誓之禮。
春秋時期的列國會盟則未必皆如此。如果先行諸侯相見禮而后舉行盟禮,則屬一般的會盟,《春秋》書作“會……盟”;如果在諸侯相見之后、盟禮之前又有諸侯集體朝覲盟主之禮,則是比擬周王室會同制度,故《春秋》書作“會……同盟”。因此,春秋諸侯的“同盟”應(yīng)當(dāng)是西周會同制度的延續(xù),“同盟”的本義是會同禮和盟誓禮的合稱?!洞呵铩匪?6例“同盟”無一例外都是大規(guī)模、高級別的會盟,如果僅僅是兩國之間的特會、特盟則未見稱作“同盟”者【《左傳·襄公九年》云:“楚子伐鄭。子駟將及楚平……乃及楚平,公子罷戎入盟,同盟于中分?!保ǘ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三〇,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219頁。)這場盟誓僅有楚、鄭兩方,而《左傳》謂之“同盟”,與《春秋》用法不同,可見經(jīng)、傳對“同盟”的使用有別?!俊?/p>
第二,《春秋》“同盟”當(dāng)是源于周禮的“小會同”制度。
如果春秋列國同盟之禮是比擬王室會盟制度,是否屬于僭越行為?如果屬于僭越,為何未見當(dāng)時輿論對同盟行為的質(zhì)疑和批判?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須明白周王室的會同又有“大會同”和“小會同”之分?!吨芏Y·大祝》云:“大會同,造于廟,宜于社?!薄缎∈贰吩疲骸按筚e客、大會同、大軍旅,佐大史?!薄洞笏抉R》云:“大會同,則帥士庶子而掌其政令?!薄缎∽!吩疲骸靶〖漓?、小喪紀、小會同、小軍旅,掌事焉?!薄距嵭ⅲZ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752頁;卷二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767頁;卷二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12頁;卷二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754頁?!慷济鞔_使用了大、小會同的概念。此外還有省稱“會同”而實際是指大、小會同者,如《大宰》云“大朝覲、會同”【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399頁?!浚鋵嵤恰按蟪P、大會同”之省稱;《小司馬》云“小祭祀、會同”【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〇,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17頁?!?,其實是“小祭祀、小會同”之省稱。
清儒孫希旦認為“王官伯出會諸侯則謂之小會同”【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五〇,第2456頁?!?,言下之意,凡天子親自與諸侯會同謂之“大會同”;若天子授權(quán)王官伯與諸侯會同則謂之“小會同”。這便涉及周代政治架構(gòu)中的“伯制”問題。《禮記·王制》云:“天子百里之內(nèi)以共官,千里之內(nèi)以為御,千里之外設(shè)方伯。五國以為屬,屬有長;十國以為連,連有帥;三十國以為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國以為州,州有伯。八州,八伯、五十六正、百六十八帥、三百三十六長。八伯各以其屬屬于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為左右,曰二伯?!薄距嵭ⅲ追f達疏:《禮記正義》卷一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868頁?!俊抖Y記·曲禮》亦云:“五官之長曰伯,是職方。其擯于天子也,曰天子之吏。天子同姓謂之伯父,異姓謂之伯舅。自稱于諸侯曰天子之老,于外曰公,于其國曰君。九州之長,入天子之國曰牧,天子同姓謂之叔父,異姓謂之叔舅,于外曰侯,于其國曰君?!薄距嵭ⅲ追f達疏:《禮記正義》卷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738頁?!?/p>
根據(jù)《王制》和《曲禮》的說法,在西周的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中,周王與一般諸侯之間還存在兩級諸侯長官:一是五官之長,由天子之二老擔(dān)任,分別主管東、西方諸侯,謂之王官伯?!豆騻鳌る[公五年》云:“天子三公者何?天子之相也。天子之相則何以三?自陜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陜而西者,召公主之;一相處乎內(nèi)?!薄竞涡葑ⅲ鞆┦瑁骸洞呵锕騻髯⑹琛肪砣?,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792頁?!咳粍t天子之老、五官之長即是王朝三公,周公、召公在周初為王官二伯,分陜而治?!渡袝た低踔a》云:“太保率西方諸侯入應(yīng)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yīng)門右?!眰慰讉鳎骸岸珵槎?,各率其所掌諸侯,隨其方為位?!薄究装矅鴤鳎追f達疏:《尚書正義》卷一九,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518頁。】據(jù)《書序》云:“成王將崩,命召公、畢公率諸侯相康王?!薄究装矅鴤?,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一八,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505頁。】然則召公、畢公在成、康之際為王官二伯?!吨芏Y·典命》云:“上公九命為伯,其國家、宮室、車旗、衣服、禮儀皆以九為節(jié)?!薄距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一,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84頁。】上公八命,加一命則為“伯”,可與《王制》《曲禮》互證。
一是九州(八州)之長,由區(qū)域性大國君主擔(dān)任,分別轄制所在地區(qū)的諸侯國,謂之方伯、州伯、州牧或侯牧?!吨芏Y·大宗伯》云:“以九儀之命正邦國之位……七命賜國,八命作牧,九命作伯。”鄭注:“(八命作牧),謂侯伯有功德者,加命,得專征伐于諸侯。(九命作伯),上公有功德者,加命為二伯,得征五侯九伯者。”【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八,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43頁。】然則八命作牧即為方伯,九命作伯即為王官伯?!蹲髠鳌ぐЧ辍吩疲骸巴鹾现T侯則伯帥侯牧以見于王,伯合諸侯則侯帥子男以見于伯?!倍蓬A(yù)注:“伯,王官伯。侯牧,方伯?!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716~4717頁?!繐?jù)此,則作為區(qū)域性長官的方伯應(yīng)受王官伯的轄制。
今本《禮記》編訂于西漢初年,收錄了戰(zhàn)國至秦漢儒家后學(xué)泛論諸禮之作,其中各篇的成書先后不一,難以確指【《史記·封禪書》云:漢文帝“使博士諸生刺六經(jīng)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事”(司馬遷:《史記》卷二八,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382頁)。學(xué)者多據(jù)此以為《禮記·王制》篇成于漢文帝時。然揣摩《史記》文義,文帝博士所作《王制》必以巡狩封禪之禮為主,而《禮記·王制》泛說爵祿、封國、朝聘、征伐、喪葬、祭祀、學(xué)校、養(yǎng)老、刑罰、田畝、度量等國家制度,言及巡狩者僅一章,恐非同一篇文獻?!盾髯印芬灿小锻踔啤菲?,亦篇名偶同,其文則異。】。上引《王制》《曲禮》等文獻的記載雖不排除有構(gòu)擬的成分,但據(jù)學(xué)界對周代伯制的專門研究,西周時期存在王官伯和方伯兩種介于天子與諸侯之間的政治力量,應(yīng)當(dāng)是可信的【可參王健:《西周方伯發(fā)微》,《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5期,第42~44頁;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第二章第一節(jié),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邵蓓:《西周伯制考索》,《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3~12頁;馮時:《周初二伯考——兼論周代伯老制度》,《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第25~35頁;楊永生:《商周時期的方伯與方伯制》(博士學(xué)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9年?!俊1疚臒o意對兩種伯制作專門探討,關(guān)鍵在于,王朝上公為王官之長,亦為諸侯之長,于周王稱臣,于其國稱君,于天下為伯。王官伯既分管東、西諸侯,若諸侯有事相會而天子因故不能主持,自當(dāng)有授權(quán)方伯與諸侯會同之理,故《左傳》云:“伯合諸侯則侯帥子男以見于伯?!卑础吨芏Y·秋官·小行人》云:“朝、覲、宗、遇、會、同,君之禮也?!薄距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七,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30頁?!繉O希旦將“小會同”解釋為王官伯主持的會同,既體現(xiàn)了大、小會同的規(guī)格差別,也符合“小會同”仍然屬于“君之禮”的性質(zhì)。天子與王官伯畢竟君臣有別,所以大會同之時由大祝、大司馬佐天子,小會同之時由小祝、小司馬佐王官伯,這也與周禮尊卑等級之制契合。
而春秋之際周禮廢弛,王室式微,天子尚且無力合諸侯,遑論三公。此時的盟主既是諸侯之長,又稱“伯”稱“霸”。筆者認為,春秋列國的“同盟”正是源自周禮的“小會同”制度,但春秋霸主的身份性質(zhì)并不能與所謂王官伯、方伯簡單對應(yīng)。華夏諸侯的盟主恒為齊、晉二國,代表性人物便是齊桓、晉文,其地位比于天子三公和王官之伯,有過之無不及。齊、晉之君既非王朝三公,似乎只能“八命為牧”,不當(dāng)“九命為伯”,但事實上并非如此。邵蓓認為“西周伯制是春秋霸主政治的直接導(dǎo)源”,而“春秋霸主應(yīng)該是王官伯、方伯兩種身份權(quán)力的綜合和突破”【邵蓓:《西周伯制考索》,《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3、12頁。】,這個看法值得重視。
《左傳·莊公九年》齊桓公召集葵丘會盟,“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賜伯舅胙。’”【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三,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907頁?!吭卓资侵芄?,胙是宗廟祭祀的脤膰之肉,一般用來頒賜給同姓諸侯,異姓諸侯唯帝王之后有賜胙之禮【《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云:“宋,先代之后也,于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 (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五,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947頁)宋國為殷商之后,與姬周為主客匹敵,故周王有賜胙之禮?!?。齊侯姜姓,于周為異姓,而天子賜胙,可見是周王特為推重,待齊桓以王公之禮。周王稱齊桓公為“伯舅”,而《曲禮》云“異姓(王官伯)謂之伯舅”,可見王室已然承認齊桓公相當(dāng)于王官伯的地位。按《左傳·僖公四年》管仲稱:“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n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倍蓬A(yù)注:“五等諸侯,九州之伯,皆得征討其罪?!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890~3891頁?!磕敲待R國始封君姜太公在周初亦相當(dāng)于王官伯。齊桓公克紹祖業(yè),故周莊王又策命齊桓為王官伯。本文開篇曾引《左傳》楚靈王會盟諸侯之事,楚王明確表示要仿照齊桓公召陵之會的法度,而向戌“獻公合諸侯之禮六”,子產(chǎn)“獻伯、子、男會公之禮六”。由“公合諸侯”“諸侯會公”之表述,可見齊桓公正是以王朝三公和王官伯的身份主持了召陵會盟。
又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文公于城濮之戰(zhàn)大敗楚師,獻俘于周,“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曰:‘王謂叔父,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六,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962~3963頁?!考仍啤安呙鼤x侯為侯伯”,則晉文公作為諸侯之長的身份確切無疑。此時周王稱晉文公為“叔父”,而《曲禮》云“天子同姓(州牧)謂之叔父”,似乎王室是賜命晉文為方伯、州牧。但是《左傳》所載策命之文云:“敬服王命,以綏四國?!薄蹲髠鳌ふ压迥辍酚涊d此事亦云:“襄之二路,鉞秬鬯,彤弓虎賁,文公受之,以有南陽之田,撫征東夏?!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七,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512頁?!靠梢娭芡跏跈?quán)晉侯征伐的范圍是“四國”和“東夏”,其實相當(dāng)于周禮的王官伯。故杜預(yù)云:“以策書命晉侯為伯也?!吨芏Y》‘九命作伯’。”【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962頁?!恳舱J為周王策命晉文公為王官伯。
既然春秋霸主大抵相當(dāng)于西周王官伯,那么固然可以延續(xù)王官伯召集諸侯會同的傳統(tǒng)。我們再看《春秋》所載16場同盟,其中兩次同盟于幽是齊國主盟,同盟于新城、清丘、斷道、蟲牢、馬陵、蒲、戚、虛朾、戲、亳城北、重丘皆是晉國主盟。以上13例同盟均明確由霸主召集并主導(dǎo),其中同盟于新城是晉卿趙盾主盟【新城之盟是晉卿趙盾會宋、魯、陳、衛(wèi)、鄭、許、曹諸國之君,故《春秋》列趙盾于末,但實際是趙盾奉晉侯之命主盟?!蹲髠鳌吩疲骸巴擞谛鲁牵瑥挠诔叻?,且謀邾也。”杜預(yù)云:“從楚者,陳、鄭、宋。(謀邾),謀納捷菑?!笨梢姶嗣说闹黝}是晉國正式接納宋、陳、鄭三國歸附,并號召諸侯出兵干預(yù)邾國內(nèi)亂,故下文云:“晉趙盾以諸侯之師八百乘,納捷菑于邾?!保ǘ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九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024頁)】,同盟于清丘是晉卿原縠主盟,余皆為齊侯、晉侯親自主盟。此外,同盟于柯陵,周卿士尹武公、單襄公在會,《春秋》書尹子、單子于晉侯之前,以示尊周的立場,但實際上柯陵之會由晉侯召集。據(jù)《左傳》記載,當(dāng)時鄭國叛晉而歸附于楚,鄭大夫子駟率兵侵晉,楚公子成率兵戍鄭,故晉國召集諸侯伐鄭,同盟于柯陵,以重溫戚之盟【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八,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171頁。】。戚之盟是晉為盟主,柯陵之盟既是重溫戚之盟,可見亦是晉為盟主無疑。同盟于雞澤,周卿士單頃公在會,《春秋》書單子于晉侯之前,實際上雞澤之會亦由晉侯召集?!蹲髠鳌吩疲骸皶x為鄭服故,且欲修吳好,將合諸侯?!薄径蓬A(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190頁。】可見雞澤之會是晉為盟主。同盟于平丘,周卿士劉獻公在會,《春秋》書劉子于晉侯之前,實際上平丘之會亦由晉侯召集?!蹲髠鳌吩疲骸皶x成虒祁,諸侯朝而歸者皆有貳心……叔向曰:‘諸侯不可以不示威。’乃并征會……遂合諸侯于平丘。”又云:“晉禮主盟,懼有不治?!薄劲啖?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498、4500、4500頁?!靠梢娖角鹬艘嗍菚x為盟主。以上三例仍屬晉霸同盟,雖有王官參會,但并非盟主【春秋霸主與東周王室之間互相倚重,是春秋政治的常態(tài)。齊、晉欲借王室之名,王室欲借齊、晉之力,故春秋王官屢與諸侯會盟。杜預(yù)乃謂雞澤之盟是“周靈王新即位,使王官伯出與諸侯盟,以安王室”,又謂“春秋王世子以下會諸侯者,皆同會而不同盟”,孔疏又云“諸侯不得盟天子之臣,天子之臣不得與諸侯聚盟”(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189頁),皆不可信。】。
以上論證足以呈現(xiàn)春秋“同盟”與“霸主”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春秋時期的“同盟”行為其實是延續(xù)和模仿了周禮王官伯主持諸侯會盟的“小會同”制度。正因為這種“同盟”行為有據(jù)可依,所以當(dāng)時的諸侯對此從無異詞,這種禮制依據(jù)便是春秋盟主權(quán)威的合法性來源。
其三,春秋列國“同盟”之前確有朝覲盟主之事。
如果說《儀禮·覲禮》和《周禮·司儀》的記載可以證明天子會盟之禮是先朝覲而后盟誓的,那么要證明《春秋》“同盟”是源于周禮的會同制度,就要證明春秋諸侯“同盟”也舉行了集體朝覲霸主之禮。《左傳》中恰好記載了一個明確的例證。《春秋·昭公十三年》同盟于平丘?!蹲髠鳌吩疲?/p>
甲戌,同盟于平丘,齊服也。令諸侯日中造于除。癸酉,退朝,子產(chǎn)命外仆速張于除。子大叔止之,使待明日。及夕,子產(chǎn)聞其未張也,使速往,乃無所張矣⑧。
杜預(yù)注:“(除,)除地為壇,盟會處。(朝,)先盟朝晉。(張,)張幄幕。(無所張,)地已滿也?!雹嵋馑际窃诖_定會盟日期之后,盟主要求諸侯必須在甲戌日中午之前抵達會盟地點。在甲戌前一日癸酉退朝后,鄭國子產(chǎn)即命屬下外仆趕往會盟地點搭建營帳。子大叔認為甲戌當(dāng)日再辦也不遲,遂阻止了外仆。到了癸酉傍晚,子產(chǎn)得知外仆沒有執(zhí)行命令,命其速去,等外仆趕到之時,各國早已爭先張幕扎營,沒有多余空地了。《左傳》記載此事的本意在于體現(xiàn)子產(chǎn)為政的敏達,而“癸酉退朝”一句卻提示了一個明確的事實,即諸侯盟于平丘之前,確有共同朝覲盟主晉侯之事,這是《春秋》書作“同盟于平丘”的根本原因。
又《春秋·僖公三年》:“秋,齊侯、宋公、江人、黃人會于陽谷。”《穀梁傳》云:“陽谷之會,桓公委端搢笏而朝諸侯,諸侯皆諭乎桓公之志。”【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192頁?!俊秶Z·齊語》《管子·小匡》亦云齊桓公“大朝諸侯于陽谷”【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35頁;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25頁?!?。陽谷之會,有會而無盟,而史傳都記載桓公朝諸侯于陽谷,可見齊桓公是以盟主的身份舉行了一場“會同”之禮,《春秋》書“會”而已。如果有會、有朝又有盟,則當(dāng)書“同盟”。
總之,“同盟”是一個禮制術(shù)語。凡春秋霸主召集的會盟,如果在盟禮舉行之前,又有諸侯集體朝見盟主之禮,則謂之“同盟”。這反映的是周王室會同制度在春秋時期的延續(xù),也是春秋霸主權(quán)威的合法性來源?!洞呵铩匪姟巴恕蓖耆鞘饭贀?jù)實而書,并無隱文深意。但如果泛泛地理解為共同參加會盟,則忽略了“同”字的禮學(xué)內(nèi)涵,也忽略了“同盟”書法背后對盟主權(quán)威的尊崇。此外,《春秋》所書之“會”也是一個禮制概念:若有會同而不盟,則書曰“會于某地”;若有盟而不行會同之禮,則書曰“盟于某地”;若有會、盟而無盟主朝覲諸侯之禮,則書曰“會……盟于某地”;若有諸侯相會禮,又有諸侯集體朝見盟主禮,還有盟禮,則書曰“會……同盟于某地”。這是春秋列國會盟的基本事實與書法?!洞呵铩方?jīng)傳所見列國會盟,有時是王官主盟,有時是霸主主盟,有時是諸侯之間的一般會盟。本文認為,凡《春秋》書“同盟”者必然是霸主國所主導(dǎo)的會盟,但霸主主導(dǎo)的會盟未必皆行諸侯集體朝覲之禮,因此也不是所有霸主之盟皆有“同盟”之稱。
需要特別交待的是,本文所論周代會盟制度多引“三禮”為證,而尤以《周禮》為主。關(guān)于《周禮》的成書時代及真?zhèn)螁栴},自漢代便有紛爭。本文不便深入此等學(xué)術(shù)公案的討論,但既據(jù)《周禮》以論周制,則必須對此問題有一基本態(tài)度。關(guān)于《周禮》的成書,學(xué)界大致有成于周公說、成于西周說、成于春秋說、成于戰(zhàn)國說,成于周秦之際說、成于漢初說、成于劉歆偽造說,當(dāng)下主流意見認同戰(zhàn)國說。而戰(zhàn)國說中又有戰(zhàn)國早期說、戰(zhàn)國中期說、戰(zhàn)國晚期說;戰(zhàn)國法家說、戰(zhàn)國儒家說、戰(zhàn)國齊國說、戰(zhàn)國魏國說等,可謂眾說紛紜。諸家各陳勝意,仍不免疑點重重,迄今并無定論【有關(guān)《周禮》成書與真?zhèn)螁栴}的學(xué)術(shù)史,可參彭林:《〈周禮〉主體思想與成書年代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陳其泰、郭偉川、周少川編:《二十世紀中國禮學(xué)研究論集》,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1998年版;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通論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竊謂此書疑點雖多,然有三點不可疑:其一,《周禮》必為先秦古書無疑,決非秦漢以后偽托【清儒汪中云:“漢以前《周官》傳授源流,皆不能詳,故為眾儒所排……中考之,凡得六征。《逸周書·職方解》即《夏官·職方》職文,據(jù)序在穆王之世,云‘王化雖弛,天命方永。四夷八蠻,攸尊王政,作《職方》’,一也。《藝文志》:‘六國之君,魏文侯最為好古。孝文時,得其樂人竇公,獻其書,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樂》章也?!病!短刀Y·朝事》載《秋官·典瑞》、《大行人》、《小行人》、《司儀》四職文,三也。《禮記·燕義》,《夏官·諸子》職文,四也?!秲?nèi)則》‘食齊視春時’以下,《天官·食醫(yī)》職文;‘春行(宜)膏豚膳膏薌’以下,《庖人》職文;‘牛夜鳴則庮’以下,《內(nèi)饔》職文,五也。《詩·生民》傳‘嘗之日蒞卜來歲之芟’以下,《春官·肆師》職文,六也?!保ㄍ糁兄罱鹚尚9{:《述學(xué)校箋·內(nèi)篇二》,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77頁)按:《周禮》多用古字,學(xué)者早已指出?!睹姽视?xùn)傳》中多有對《周禮》內(nèi)容的征引,毛亨為戰(zhàn)國末趙人,作《毛詩傳》于家,授毛萇。漢初,河間獻王得其書而獻之,以毛萇為博士。既然毛亨之時已經(jīng)援引《周禮》以注《詩經(jīng)》,可見《周禮》的成書時間必然在秦漢以前?!浚黄涠?,《周禮》的編撰必然代表政府意志無疑,作者當(dāng)是官吏或政治家,決非民間私人著述【郭偉川云:“《周禮》一書涉及國家的制度和眾多的官方機構(gòu)及職官名稱,其結(jié)構(gòu)之龐大及內(nèi)容之豐富,顯示此官書的編寫,其決策及成書的過程必定是國家行為,而不可能是一般民間學(xué)者的著作。”(氏著:《〈周禮〉制度淵源與成書年代新考》,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頁)】;其三,《周禮》的內(nèi)容必有事實依據(jù)或政典參考無疑,決非憑空杜撰【楊天宇云:“《周禮》雖非西周的作品,更非周公所作,而出于戰(zhàn)國人之手,但其中確實保存有大量的西周史料,只要我們善于擇別,并證以其他先秦文獻和出土數(shù)據(jù),就可以為我們今天研究古史、特別是西周史所使用?!保ㄊ现骸多嵭慈Y注〉研究》,第115~116頁)】。因此,《周禮》即使不是西周舊典,即使未嘗真正施行過,即使摻有后人的理想建構(gòu),它仍然是考察周代歷史和禮制的重要文獻,故楊向奎作《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張亞初和劉雨作《西周金文官制研究》,皆能將《周禮》與其他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溝通映證【可參楊向奎:《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張亞初、劉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俊?jù)筆者所見,《周禮》所載禮儀、制度、名物能與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互證者極為可觀,讀者一覽孫詒讓《周禮正義》即當(dāng)明白此理,切不可因其文獻學(xué)上的“偽書”身份而蔑棄其可貴的史料價值。筆者對《儀禮》《禮記》相關(guān)記載的批判性利用也是基于上述的方法和立場。
三 “同盟”視角的春秋霸主政治
已知春秋列國“同盟”是周王朝會盟制度的延續(xù),體現(xiàn)了春秋盟主的特權(quán)和崇高地位,那么“同盟”現(xiàn)象對于我們考察春秋政治生態(tài)和霸主的歷史角色無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筆者認為,春秋霸主召集的“同盟”雖然在名義上是比擬周王朝的“小會同”制度,而實質(zhì)上的政治意義卻相當(dāng)于周王朝的“大會同”。換而言之,春秋齊、晉兩國以尊周尊王為旗號,實際上不僅是借天子之名,還屢行天子之事,扮演著真正意義上的天下共主。
首先,三公或王官伯主持諸侯會盟必然是銜天子之命,不得擅自聚盟,而春秋霸主召集諸侯會盟全憑己意,無須請命于王室。在必要的時候,王室還會派員參與諸侯同盟,以壯霸主聲威。如上文所舉柯陵、雞澤、平丘三場同盟,王室分別派遣尹武公、單襄公、單頃公、劉獻公參會,這些人雖有王官伯的地位,卻無力主盟,其目的不過是為晉國“背書”,盟主皆是晉侯。可見春秋霸主“同盟”與周禮“小會同”貌同實異,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春秋》所見16場“同盟”均由霸主召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春秋時期真正由周王室主持的會盟卻無“同盟”之名。如踐土之盟,《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云:“王子虎盟諸侯于王庭,要言曰:‘皆獎王室,無相害也?!薄劲冖撷?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六,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963、3957、3965、3965頁?!總髟啤巴踝踊⒚酥T侯”,必是王子虎主盟無疑,而《春秋》云:“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②既不列王子虎之名,亦不書“同盟”。又如翟泉之盟,《左傳·僖公二十九年》云:“公會王子虎、晉孤偃、宋公孫固、齊國歸父、陳轅濤涂、秦小子慭,盟于翟泉,尋踐土之盟,且謀伐鄭也?!薄劲?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972頁?!總髟啤皩ほ`土之盟”,亦必是王子虎主盟無疑,而《春秋》云:“會王人、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④既隱去王子虎之名,也不書“同盟”。又如皋鼬之盟,《左傳·定公四年》云:“劉文公合諸侯于召陵,謀伐楚也……及皋鼬,將長蔡于衛(wèi),衛(wèi)侯使祝佗私于萇弘曰:‘……’萇弘說,告劉子,與范獻子謀之,乃長衛(wèi)侯于盟?!薄劲?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634~4638、4633頁。】傳云“劉文公合諸侯”,又云劉子決定諸侯會盟班序,則必是劉文公主盟無疑,而《春秋》云:“公及諸侯盟于皋鼬?!雹藜葘⑽墓韧谥T侯,亦不書“同盟”。以上三例會盟均由王子或王官伯主持,固然是周王朝會同制度之實踐,而皆無“同盟”之名。也就是說,當(dāng)時諸侯僅有“同盟”于霸主之禮,絕無“同盟”于王子、王官之禮。《春秋》在書法上隱去王子之名,大概是基于尊周的立場而為王室諱恥。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春秋霸主的政治地位反映在會盟上,已超越了王太子和王官伯,直逼周天子。
最后,在晉國所主導(dǎo)的14場“同盟”中,新城之盟是晉卿趙盾主盟,清丘之盟是晉卿原縠主盟。趙盾、原縠自然是奉晉侯之命出盟列國,而以霸國之卿舉行同盟之禮,只能是比擬王官伯奉天子之命舉行“小會同”。照此邏輯,則晉侯親自主持同盟之禮而朝諸侯,豈非上比于周王朝的“大會同”?《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冬,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溫。天王狩于河陽。”《左傳》云:“會于溫,討不服也……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⑦據(jù)傳云,周襄王狩于河陽,親至溫地,晉侯率諸侯見王,參照“王合諸侯則伯帥侯牧以見于王”的成例,則溫之會似為春秋時期唯一的一場王朝“大會同”。而這場大會并非出自周王本意,直是晉侯一手安排的?!蹲髠鳌吩啤皶x侯召王”“且使王狩”,一個“召”字,一個“使”字,便將晉霸的本質(zhì)、周王的處境和會同的真相揭露無疑??鬃釉u論此事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xùn)?!雹嗥鋵嵁?dāng)時周王與晉霸之間的君臣名分已是若存若亡了。
《國語·晉語八》的兩則史料最能說明問題:
魯襄公使叔孫穆子來聘,范宣子問焉,曰:“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子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周卑,晉繼之,為范氏,其此之謂乎?”對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先大夫臧文仲,其身歿矣,其言立于后世,此之謂死而不朽?!薄劲?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22~423、437~438頁?!?/p>
鄭簡公使公孫成子來聘,平公有疾,韓宣子贊授客館??蛦柧玻瑢υ唬骸肮丫簿靡?,上下神祇無不遍諭,而無除。今夢黃熊入于寢門,不知人鬼乎,抑厲鬼邪!”子產(chǎn)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僑聞之,昔者鮌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寔為夏郊,三代舉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今周室少卑,晉實繼之,其或者未舉夏郊邪?”宣子以告,祀夏郊,董伯為尸。五日瘳,公見子產(chǎn),賜之莒鼎②。
以上兩例都提到了一個特別的觀念,即“周卑晉繼”,前者出自晉卿范宣子(士匄)之口,后者出自鄭卿公孫僑(子產(chǎn))之口。士匄認為先祖歷經(jīng)虞、夏、商、周、晉,世為封君,足以謂之“死而不朽”者,魯卿叔孫豹則認為這只能謂之世祿,不能謂之不朽。關(guān)鍵是在士匄的觀念中,存在一個“虞、夏、商、周、晉”的政權(quán)序列,晉是繼周而起、代周而興的政權(quán)。這種表述在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中極為罕見,卻也并非孤例。晉平公有疾,久治不愈,晉卿韓宣子接待前來聘問的子產(chǎn),說平公夢見黃熊入寢,不知是何厲鬼作祟。子產(chǎn)認為,夏禹之父夏鯀死后化為黃熊,是夏朝郊祀之神;夏亡之后,商、周王朝相繼祀之。如今周卑晉繼,理當(dāng)由晉國取代周朝的國家祭祀,以祀夏鯀。晉國于是祀夏郊,晉侯果然病愈。子產(chǎn)的言論更加具體,既云夏郊是夏、商、周三代之祀而晉國舉之,豈非以晉當(dāng)新王?又云鬼神“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而晉國祀之,豈非以晉霸比同于三代政權(quán)?又云“周室少卑,晉實繼之”,詳味“實”字,豈非言晉霸名義上雖是匡周,實際上業(yè)已代周!
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左傳》也記載了以上兩則故事,內(nèi)容大同小異,唯獨對《國語》中涉及周、晉關(guān)系的語句全部做了刪改。如《國語》“周卑,晉繼之,為范氏”一句,《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則云“晉主夏盟,為范氏”【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三五,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297頁?!浚弧秶Z》“今周室少卑,晉實繼之,其或者未舉夏郊邪”一句,《左傳·昭公七年》則云“晉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450頁。】;而《國語》“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云云,亦不見于《左傳》。這顯然是《左傳》的作者基于儒家的價值觀念和敘事立場,對原始史料進行潤色的結(jié)果。或許作者見到了晉國霸政的衰落,不承認歷史上存在一個“虞、夏、商、周、晉”的政權(quán)序列,終將晉霸的形象確立在“佐天子”的角色定位中。筆者認為《國語》的兩則史料所反映的思想觀念是可信的,其與本文從列國“同盟”的角度對春秋霸政的考察結(jié)果若合符契。
四 結(jié) "語
關(guān)于《春秋》所載東周列國之“同盟”,《公羊傳》《穀梁傳》以及《左傳》杜注、孔疏、楊注皆有成說,代表了學(xué)術(shù)史上的主流意見。然而核諸史料,各家說法均不足以貫通事理、廓清疑云。其實,《春秋》“同盟”的本義是會同禮和盟誓禮的合稱,直接源自周王朝的會同盟誓制度。周王朝會同之禮有時會、殷同、巡守、殷國四種形式,天子親自與諸侯會同謂之“大會同”,若天子授權(quán)王官伯與諸侯會同則謂之“小會同”。王朝會同之時,必先行朝覲之禮,而后行盟誓之禮。凡春秋霸主召集的會盟,如果在盟禮舉行之前諸侯又有集體朝見盟主之禮,則謂之“同盟”?!洞呵铩匪d“同盟”完全是史官據(jù)實而書,但“同盟”的禮學(xué)內(nèi)涵也深刻體現(xiàn)了盟主的威權(quán)。春秋列國“同盟”行為在制度層面上是對周王朝“小會同”的延續(xù),也是春秋霸主權(quán)威的禮制依據(jù)與合法性來源。
《春秋》所載16場“同盟”均由齊、晉兩國主盟,盟主即霸主、諸侯之長,其地位比之于天子三公和王官之伯,有過之而無不及。霸主召集的“同盟”雖然在名義上是比擬王官伯的“小會同”,實質(zhì)上的政治意義卻相當(dāng)于天子的“大會同”。齊、晉兩國以尊周為旗號,既是借王室之名,也是行天子之事。因為王官伯會盟諸侯須奉王命,春秋霸主召集諸侯會盟則全憑己意,無須請命于王室。連晉國卿大夫都曾僭擬“小會同”制度以盟諸侯,而春秋時期真正由周王室主持的會盟卻無“同盟”之名,王室甚至還會派員參與諸侯同盟,以壯霸主聲威。當(dāng)時晉卿士匄、鄭卿子產(chǎn)都曾提出“周卑晉繼”的口號,在他們的觀念中儼然存在一個“虞、夏、商、周、晉”的政權(quán)序列,晉是繼周而起、代周而興的政權(quán)。這說明霸主作為天下共主的角色而取代周王室,一度被當(dāng)時政治家所承認。我們從“同盟”的視角來看春秋政治,能夠?qū)Π灾髡?quán)的性質(zhì)和盟主的歷史角色有更加豐富的認知。
收稿日期 2023—10—11
作者吳柱,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山東大學(xué)中國經(jīng)學(xué)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山東,濟南,250100。
A Study of Tongmeng in Spring and Autumn Annuals:
The Hegemonic Politic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from the Ritual Perspective
Wu Zhu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Tongmeng (同盟) in Spring and Autumn Annuals is a combination of the ceremony of meeting the overlord and the ceremony of taking the oath of alliance.All the meetings convened by the overlord were called Tongmeng if there was a collective ceremony of meeting the alliance leader before the ceremony of taking the oath.This is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alliance system of the Zhou dynasty at the institutional level,and also the ritual basis and legitimacy source of the hegemonial authority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Although Tongmeng convened by the overlord is nominally similar to the dynastic Small Alliances dominated by Wang Guan Bo,its political significance is in essence equivalent to the Large Alliances of the emperor.The leader of the Central Plains Alliance held the banner of paying respect to the emperor of Zhou.He borrowed the name of the royal family and acted on behalf of the emperor.Investigating the system of Tongmeng can provide us with a new perspective to understand the hegemonic politics and the historical role of the alliance leader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Tongmeng;Zhou Dynasty;Wang Guan Bo;Alliance Leader
【責(zé)任編校 徐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