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 小 杰
(青島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淺論《玉梨魂》與“才子佳人”言情模式
佘 小 杰
(青島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才子佳人”是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形成的一種源遠流長的言情模式。在民初言情小說代表作《玉梨魂》中,一方面可以看到對這一模式的明顯的繼承痕跡,另一方面,《玉梨魂》作為新舊過渡時代的作品,對這一模式又有不少突破與改變,體現(xiàn)了《玉梨魂》與才子佳人言情模式的一種較為復(fù)雜的關(guān)系。
《玉梨魂》;才子佳人;言情模式
《玉梨魂》是民初言情小說里程碑式的代表作之一。其作者徐枕亞曾經(jīng)說過,凡屬言情之作,總不能脫離佳人才子之范圍。這句話可以說道出了民初言情小說的一個實質(zhì)性特點。民初言情小說作家多為舊式文人出身,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很深,其中就包括“才子佳人”的觀念。翻開《禮拜六》派的言情小說,幾乎都是“某生”與“某女”由于機緣遇合,一見鐘情,然后纏綿相戀,結(jié)局或喜或悲,都不脫“才子佳人”這一模式。
“才子佳人”的言情模式在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可謂源遠流長,影響深遠,并廣泛影響到一般民眾的觀念。從唐人的傳奇《鶯鶯傳》等為開端,一直到后來的通俗小說和戲曲,尤其是明清時期頗成規(guī)模的才子佳人小說,如《玉嬌梨》、《好逑傳》、《平山冷燕》等,在傳統(tǒng)的敘事文學(xué)中形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才子佳人”模式,在這一模式中,“郎才女貌、兩情相悅”取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衡量兩性關(guān)系的標準要素,這一標準對于封建正統(tǒng)婚姻觀和禮教觀念是一種進步,對于以金錢、門第為標準的世俗婚姻觀來說也更具有合理性,因而受到大眾的喜愛。而這類作品慣用的“大團圓”的結(jié)局模式,也迎合了傳統(tǒng)的民眾心理和欣賞習(xí)慣。數(shù)百年來,“才子佳人”的觀念模式深入人心,成為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一部分。直到民初的言情小說作家仍然深受影響,其特點表現(xiàn)為三點。一是一見鐘情的兩情相悅模式,一般都是男女雙方偶然相遇,一見鐘情,包括相互之間的“驚艷”之感與“憐才”之念,而且戀愛中,往往通過詩詞相和與書信傳情。其二,大部分才子佳人小說都恪守禮教、講究名節(jié),有明顯的純情傾向,《好逑傳》中的男女主人公,結(jié)婚之后都一直以禮自持,直到皇后出面證明了女主人公水冰心的冰清玉潔為止。同樣,民初的《玉梨魂》以及同類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始終發(fā)乎情、止乎禮。三,是明確的倫理觀念。才子佳人的愛情不是為戀愛而戀愛,都是與婚姻的意識緊密伴隨的,一見鐘情之后馬上就是私定終身,也就是訂下婚約,然后歷經(jīng)磨難、奉旨成婚。
民初的言情小說在以上幾點上,都能明確看出受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但是,作為二十世紀初的作品,又明顯具有這一過渡時代的特點。作為民初言情代表作的《玉梨魂》,在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何夢霞和梨娘的愛情悲劇,一方面具有明顯的才子佳人的特點,同時,又在各個方面對這一模式有著突破和超越。對于傳統(tǒng)的繼承與突破,使得《玉梨魂》的言情模式成為帶有過渡時代特點的改良后的才子佳人模式。本文將就《玉梨魂》與才子佳人模式的關(guān)系展開論述。
《玉梨魂》發(fā)表于1912年。作為新舊交替的社會劇烈變革時代的言情之作,它注定不可能完全繼承傳統(tǒng)的模式。一方面,作為正要結(jié)束的舊時代的延續(xù),它處處表現(xiàn)出了才子佳人模式的深刻影響,而作為改朝換代的新世紀的開始,它又具備了許多舊模式里未曾有的因素。首先我們來分析一下《玉梨魂》中的人物形象。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具有濃厚的才子佳人的氣息。男主人公何夢霞,出身于仕宦之家,父親為人清高,有名士風,而何夢霞自己從小有“神童”之譽,他文質(zhì)彬彬,才華出眾,而又多愁善感,喜歡吟風弄月,臨風灑淚,是一個十分典型的“才子”式的書生。作者還告訴我們,如果生在科舉時代,憑他的才學(xué)一定能夠金榜題名,可惜時代已經(jīng)變了,生在封建王朝末代的他,已經(jīng)趕不上科舉的末班車了。他只進過一兩次場,沒有考中,很快科舉制度就廢除了,他也就沒有機會做那個千百年來無數(shù)文人做過的科舉夢了。
所以,何夢霞雖然是才子,但是與傳統(tǒng)的才子們卻有所不同了。首先,他雖然參加過科舉,但是小說中告訴我們,他是瞧不起科舉的。我們知道,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故事中,“金榜題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缺少了這一環(huán)節(jié),就很難有皆大歡喜的團圓結(jié)局。因為在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中,必須先有“金榜題名”,然后才能有“奉旨成婚”,而“奉旨成婚”在才子佳人小說中,是主人公用來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重要法寶。所以,這其中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必不可少。而在《玉梨魂》中,男主人公何夢霞保留了傳統(tǒng)才子的吟風弄月、風流多情的特性,但是,金榜題名這一環(huán)節(jié)卻被抽掉了。他不再是躊躇滿志、時刻準備著“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傳統(tǒng)才子了,作為生活在封建王朝末世的中下層文人,何夢霞在科舉廢除前就已經(jīng)對它不再抱有希望,這也是自《儒林外史》以來的有識之士們的共識。
那么,作為封建王朝末世的文人,在清醒地擯棄了科舉道路以后,究竟應(yīng)該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道路?顯然,作為舊文人出身的作者徐枕亞是迷惘的,同樣,他的才子出身的主人公也是找不到出路的。清末民初,作為一個過渡時代,一部分先知先覺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在探索轉(zhuǎn)型,但更多的人是迷惘和失落。小說主人公何夢霞,空有滿腹才學(xué),但在書中只是一個落魄的小學(xué)教師。由此可知,小說中彌漫的傷感氣氛,絕不僅僅來自于愛情的悲劇。它同樣來自于男主人公的“懷才不遇”的失落心態(tài)。這種失落和痛苦,不僅僅是何夢霞一個人的苦惱。對于二十世紀初的知識分子來講,科舉的廢除,時代的變化,使得長期以來的“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生活道路、人生抱負、社會理想,都突然斷裂了?;\罩在何夢霞身上的傷感氣氛,在某種意義上,是那一代人共有的一種苦悶的時代情緒。
所以,作為世紀之交的新舊過渡時代的才子,男主人公何夢霞的氣質(zhì)和命運必然和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中的才子不同了。同樣,小說中女主人公梨娘也具有明顯的時代特點。從出身、氣質(zhì)和才貌各個方面來說,梨娘完全符合傳統(tǒng)的佳人的要求。她出身書香門第,氣質(zhì)嫻雅,能詩擅文,多愁善感,在感情問題上,發(fā)乎情止乎禮,雖然鐘情于男主人公何夢霞,但是始終以禮自持不逾矩,在小說中被贊為“情皆軌于正,語不涉于邪,如此佳人,實難多得”。所有這些,都與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佳人形象毫無二致。但是,梨娘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有一個非常致命的差別,那就是她的寡婦身份。雖然也經(jīng)常有人把“才子佳人”模式上溯至漢代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作為才子佳人的源頭,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故事里的主要因素就是“郎才女貌、以琴相挑”,確實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的特點。在《玉梨魂》中,男女主人公也屢次以相如與文君自比,而這一比擬也是他們堅定自己的愛情合法性的重要因素。但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畢竟是產(chǎn)生于漢代,相對于理學(xué)盛行的明清時代來說,漢代簡直可以稱為“前禮教時代”,所以才能容忍卓文君作為寡婦而私奔的故事成為風流佳話。縱觀明清時代所有的才子佳人故事,不論是小說、戲曲還是彈詞,成百上千的故事里,再也沒有一個是以寡婦為女主人公的了,全都是“冰清玉潔”的閨中千金。所以,《玉梨魂》中梨娘的寡婦身份,也是使《玉梨魂》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產(chǎn)生區(qū)別的重要因素?!队窭婊辍返谋瘎〗Y(jié)局和傷感氣氛,一方面來自于男主人公的“懷才不遇”,同時,也更多的來自于女主人公的這一特殊身份。在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中,才子與佳人雖然有“私定終身”這一環(huán)節(jié),但是總的來講,在大的方面還是不違背禮教精神的。應(yīng)該說,“私定終身”確實是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正,在封建時代是有相當?shù)倪M步意義的。但是,縱觀所有的才子佳人小說,對禮教的突破還是很有限的。尤其是對女性的貞節(jié)的要求,“從一而終”的觀念是牢不可破的。從這一角度,可以看出《玉梨魂》中女主人公的身份設(shè)定,對于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故事是一個很大的突破。以一個居孀之人作為言情小說的女主人公,這在明清時代的才子佳人故事中,是根本無法想象的。這一設(shè)定顯示了《玉梨魂》作為民初言情小說的時代特點。
但是,同樣我們應(yīng)該看到,《玉梨魂》的作者,對于禮教的態(tài)度還是很矛盾的。一方面,熱情地歌頌?zāi)信魅斯膼矍椋@一愛情在小說中是如此的纏綿刻骨,感天動地,既神圣又純潔。對這一愛情的神圣性的歌頌,對封建禮教當然是一個突破。但是,男女主人公的禮教觀念仍然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存在,并且是造成故事的悲劇性的重要原因。小說中,不但女主人公梨娘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名節(jié)自重”,嚴守禮教和名節(jié)的要求,絲毫不敢考慮與男主人公結(jié)合的可能性。而男主人公也同樣因為女主人公的以禮自持而更加尊重她,贊美她的恪守禮教,“冰清玉潔”。一方面,兩人跨越禮教而相愛,并以這愛情而自矜,但同時,又以遵守禮教而自豪,對恪守名節(jié)進行贊美。這一矛盾的情節(jié),正是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時期所特有的“禮”與“情”的矛盾的表現(xiàn)。作為生活在五四之前的那代人,還沒有獲得“個性解放”和“婚姻自主”這一現(xiàn)代思想武器作為行動的依據(jù),因而也就無法在思想上打破禮教長期以來的權(quán)威性。這一矛盾更多地體現(xiàn)在女主人公的心理中。她一方面陷入愛情,但同時又常常以這一愛情為罪孽。禮教的觀念給她帶來深深的罪惡感。所以導(dǎo)致小說中“李代桃僵”的情節(jié)的產(chǎn)生,并增加了小說情節(jié)的悲劇性。
《玉梨魂》中,李代桃僵的情節(jié)是全書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造成小說悲劇結(jié)局的重要因素。同樣,通過這一情節(jié),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小說中人物的婚姻和倫理觀念,更可以分析出《玉梨魂》的情節(jié)與“才子佳人”言情觀念和模式的更復(fù)雜的關(guān)系。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刻骨相愛,但是因為梨娘的身份,使得他們無法結(jié)合。作為長期受到封建禮教統(tǒng)治的禮教中人,他們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無奈之下,何夢霞發(fā)下了終身不娶的誓言。而他這一想法遭到了知情者的強烈反對。夢霞的長兄謂之“殉無謂之癡情,蔑人倫之大義”,梨娘謂之“棄幸福以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癡情,既為情場之怨鬼,復(fù)為名教之罪人”??梢哉f,他們的反應(yīng)都是很強烈的,因為,對于傳統(tǒng)中國人來講,結(jié)婚生育,傳宗接代,是宗法社會里每個人的責任和義務(wù),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書中梨娘也引經(jīng)據(jù)典地教育何夢霞:“夫婦居室,人之大倫,先哲早有明訓(xùn),大舜且嘗自專……”[1](P80)
從以上可以看出在小說中,一,梨娘作為寡婦是絕對不可以再婚的,二,何夢霞為癡情而單身,也是絕對不被允許的。由此可知。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小說主人公,仍然具有嚴格的傳統(tǒng)倫理觀。從這點可以看到,《玉梨魂》對于禮教的突破是很有限的。在接下來的情節(jié)中我們更可以看到,在內(nèi)在的倫理觀和婚姻觀上,《玉梨魂》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還具有更多的一致。小說中,梨娘為了挽救何夢霞的幸福,決心為他撮合一門婚事,具體來說,就是舉筠倩以自代。筠倩是梨娘亡夫的妹妹,18歲的少女。梨娘軟硬兼施動用了百般手段,煞費苦心地強迫另外兩人訂下了婚約。這個婚約,出自梨娘的一片苦心,但是,到頭來卻是造成梨娘與筠倩先后赴死的根由。
梨娘之所以用強硬手段為夢霞和筠倩訂下婚約,當然有她的考慮和原因。她的考慮是,一方面,這個訂婚可以逼迫自己脫身情場,免得做“名教罪人”;同時,她也認為這個婚姻可以使夢霞和筠倩都得到幸福。這樣,她也就安心了。這里就觸及到一個核心問題,那就是,《玉梨魂》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愛情模式的關(guān)系問題。我們知道,“才子佳人”模式的核心關(guān)鍵,就是“郎才女貌”。而梨娘操作“李代桃僵”這一情節(jié)的心理依據(jù),也正是這個“郎才女貌”。她認為,“以筠倩之年之貌之學(xué)問之志氣,與夢霞洵屬天然佳偶?!瓑粝嫉皿拶?,可以得償,筠倩得夢霞,亦可以無怨?!盵1](P79)再看周圍知情者的反應(yīng),也無一例外都是熱情贊成。這些情節(jié)都說明,在這些人物的心中,“郎才女貌”就是美滿婚姻的標準和條件,“才子佳人”就是天然的美滿配偶。夢霞當然是才子,筠倩則是標準的佳人,小說中曾以東風零落的梨花來比喻梨娘,而以明艷怒放的辛夷花來比喻筠倩,可見筠倩之美、之年輕,而且小說中筠倩又是卓有才學(xué)的女學(xué)生,可想而知,筠倩正是那個時代人們心目中理想的才女佳人。
不論是梨娘還是上面所說的知情者,也就是夢霞的哥哥和好友,他們都是深知夢霞與梨娘癡情相愛的事實,并且都知道夢霞對梨娘達到了非卿不娶寧可獨身的程度。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一致贊成夢霞與筠倩的婚姻,并且一致認為這個婚姻能夠幸福,這一點從小說中不論是夢霞的哥哥還是好友都曾再三祝賀他得到這樣一個美貌佳人為妻的“艷?!?,就可以看出。這說明,在他們心目中,“才子佳人、郎才女貌”這一標準,超過了其他的一切條件,能夠成為美滿婚姻的充分條件。同時也說明了,在國人心目中,才子佳人的婚姻和戀愛模式的根深蒂固。當然,這種心理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長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產(chǎn)生了很多年貌不相當、品行不相配的悲劇婚姻。在普遍的“盲婚啞嫁”的情況下,期待對方能夠“才貌相當”,已經(jīng)是很高的要求了。所以,“才子佳人、郎才女貌”這一婚姻和愛情的模式,以婚姻當事人本身的才學(xué)、相貌、年紀這些因素來作為擇偶標準,而不是以外在條件如門第、權(quán)勢、金錢等為標準,這不但是深入人心的婚姻觀念,更是傳統(tǒng)中國人的愛情理想。
正因為這種“才子佳人”觀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約定俗成,所以,小說中,這樁“李代桃僵”的婚姻的當事人雙方再不情愿,也還是無濟于事,最終無力反抗,被迫訂婚。對何夢霞來說,他始終很明確地表示只愛梨娘。應(yīng)該說,他對梨娘的感情,除了與所有的才子佳人故事中相同的愛慕對方的美麗多情之外,還因為雙方的身份,格外多了一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己之感。他們兩個,一個是封建王朝末代的斷了前途的落魄才子,一個是青春守寡打上“未亡人”印記的年輕寡婦,出于共同的悲劇性命運的聯(lián)系,兩個人必然有著惺惺相惜的天涯淪落之感。這使他們的感情,比起一般的才子佳人對于對方的“才與貌”的愛慕,更多了一層內(nèi)涵,也就是精神和心靈的溝通。從何夢霞的角度來講,他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具有了一定的現(xiàn)代性愛情的性質(zhì),也就是恩格斯所說的如果不能同特定的對象相結(jié)合,就會導(dǎo)致非常強烈的痛苦。在小說中,筠倩明明是世人眼里更合適的對象,但他卻始終不喜。但是,作為五四之前的一代人,何夢霞還沒有獲得“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的個性解放的愛情觀,和徹底反封建并且打倒禮教的思想武器,所以,他既醉心于與梨娘的愛情,但是又無力反抗禮教,既不敢奢望與梨娘結(jié)合,更沒有什么理論依據(jù)來反對梨娘給他安排的婚姻。說起來,不過幾年之隔,五四運動的潮流一來,年輕人有了個性解放的思想武器做武裝,馬上一切都不同了。但是在《玉梨魂》中,作為“前五四時代”的人物的何夢霞,面對梨娘和長兄、好友的巨大壓力,始終拿不出反對訂婚的有力依據(jù)。且看小說中的描寫:夢霞的長兄劍青力勸他答應(yīng)婚事,理由有三:“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門衰祚薄,血裔無多,父死亦應(yīng)求嗣,母老尤望抱孫。此事若諧,則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己,三亦可以自慰,一舉而三善具,亦何樂而不為哉?”[1](P87)劍青所說的這“三善”里,明確包括“自慰”,意即得娶筠倩足可令夢霞感到欣慰。而夢霞的反應(yīng)沒有讓他的哥哥失望,他的反應(yīng)是“頻點其首,默不一語”。歸根到底,是因為他自身也承認“才子佳人”的法則,既不能不承認筠倩是佳人,也就不能不承認筠倩是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最終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訂婚。
再從筠倩這面來看。筠倩在小說中,本來是一個新女性。作為一個女學(xué)生,在那個時代屬于走在時代前頭的新人物。她平素醉心于戀愛自由之說,認為自由擇偶乃現(xiàn)代青年人的人生第一吃緊事,“父母不得掣其肘,媒妁不能鼓其舌”,“不自由,毋寧死”。但是最后她也還是勉強接受了這個包辦婚姻,并沒有像五四青年那樣堅決反抗。這說明,沒有經(jīng)過五四洗禮的那一代青年人,缺少一個徹底的思想啟蒙,其思想之“新”終究還不能新得徹底。歸根結(jié)底,筠倩之所以最終接受訂婚,除了梨娘動之以親情,力數(shù)這個婚姻對整個家庭的好處,上可以告慰老父,下可以護佑幼侄這個原因外,也還由于自己思想上的不堅定。她和寄住在她家的何夢霞是認識的,對夢霞之才貌品學(xué)也略有所知,就像在大家眼里她作為佳人是夢霞的理想配偶一樣,品學(xué)兼優(yōu)的才子何夢霞也是眾人眼中的理想夫婿。作為過渡時代的青年人,她和何夢霞一樣,也沒有鏗鏘有力地反對到底的依據(jù)。這說明,當“才子佳人”的觀念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個人的反對力量就顯得那么薄弱。尤其是,當事人自己也或多或少沾染了這樣的觀念。何夢霞雖然反對訂婚,但是當兄長和朋友祝賀他既得梨娘這樣一知己,又得筠倩這樣一佳人為妻時,他也是微笑默認的。而筠倩對這個婚姻也有一定的期待,她既不能不承認夢霞是才子,是理想夫婿,并且還暗中猜測這個訂婚是由誰發(fā)起,隱隱期望是由夢霞主動的。不能不說,才子佳人的觀念對筠倩或多或少也是有一定影響的。在筠倩身上,也體現(xiàn)了新舊過渡時代的矛盾和過渡的特點。
總之,在小說中,“李代桃僵”的情節(jié)非常令人尋味,除了上面所說之外,它還體現(xiàn)了“才子佳人”模式的婚姻情結(jié)在《玉梨魂》中的影響。我們知道,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都是以“一見鐘情”為開端,經(jīng)歷一定的磨難和波折,然后以“洞房花燭”的大團圓為結(jié)局。也就是說,才子佳人故事不是單純的愛情故事,而是有情人經(jīng)歷磨難最終結(jié)婚的故事。因此,“結(jié)婚”是一切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的最終指向和歸宿,也是這一模式中的重要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說,“結(jié)婚”具有結(jié)構(gòu)方面的功能和意義。一個沒有以婚姻作為結(jié)局的愛情故事,就算不上是一個完整的才子佳人故事。梨娘自己不能和夢霞結(jié)合,就轉(zhuǎn)而把筠倩許配給夢霞,這樣,間接地完成了才子佳人故事的模式——以結(jié)婚為結(jié)局的故事模式。可以說,梨娘的這個“李代桃僵”的安排,說明了才子佳人結(jié)構(gòu)對人物的深層意識的影響。在深受才子佳人模式影響的主人公及其周圍人的心目中,才子佳人這一模式是如此頑強,潛意識里暗含著對才子佳人團圓結(jié)局的要求。于是才有了“李代桃僵”這個情節(jié),梨娘把筠倩代入進來,實際上是對她自己和何夢霞的不夠完美、不夠標準的才子佳人故事的修正和補充。它客觀上也說明了才子佳人模式在民族集體無意識中的強大的作用和生命力。
此外,這個情節(jié)還體現(xiàn)了小說中人物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一脈相承的道德倫理觀和價值觀。梨娘設(shè)計“李代桃僵”這個情節(jié)的初衷,一是自己脫身情場,免得做名教罪人,二是逼迫何夢霞結(jié)婚以挽救他的終身幸福。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梨娘的價值觀和倫理觀。簡言之,就是婚姻的地位和價值,絕對高于兒女私情。在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中,婚姻關(guān)系到社會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定和種族的延續(xù),所以是神圣的重要的。而兒女私情既然是“私情”,當然不是價值觀所正面提倡的,或者說,是與禮教精神相違背的。所以在才子佳人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在私定終身的時候,往往要以婚姻的目的來做大旗。就是說,他們追求的不是“私情”本身,而是為了解決婚姻這個終身大事,這樣,即使是“私定終身”,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谕瑯拥挠^念,何夢霞和梨娘的感情,因為梨娘的身份是不能和何夢霞結(jié)婚的,所以梨娘時常在掙扎,有著很深的負罪感。這種無法以婚姻作為歸宿的感情,被她稱之為“孽情”,所以她要設(shè)計“李代桃僵”的情節(jié),何夢霞和筠倩兩個人,一方面都是她所關(guān)心的人,一方面又是世人眼中的完美的才子佳人。讓這兩個人結(jié)婚,完成了“才子佳人”的大團圓模式,梨娘就可以擺脫“孽情”所帶來的道德上的罪惡感,獲得道德上的自我提升和完善。
我們再從寫情的角度來看一下《玉梨魂》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有什么異同。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和戲曲故事,當然也都要寫情的。男女主人公往往是一見鐘情,堅貞不渝,最后終于皆大歡喜,終成眷屬。在純情派作品里,這種感情都是很純潔很美好的。但是,如前面所說,才子佳人們的故事往往是以結(jié)婚為目的,對于感情本身的描寫,難免不夠細致深刻。故事的波折往往來自于“小人撥亂”等外力因素,而不是感情世界里愛情自身的矛盾和問題。而且這種感情的基礎(chǔ)一般都是僅僅來自于對彼此的“才”與“貌”的傾慕,很少達到更深刻的心靈層次。從這個角度來講,《玉梨魂》遠遠超過了它的前輩作品們,因為《玉梨魂》篇幅的絕大部分,都是在描寫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世界里的纏綿悱惻和矛盾痛苦。在寫情的深度上,是前輩的作品所無法比擬的。就如有的學(xué)者在論述民初言情小說的寫情特點時所說的:“他們已經(jīng)把愛情上升到了人生意義的最高點,在他們的心目中,純潔、堅貞的愛情,價值高于一切,可以為之而犧牲生命和一切現(xiàn)世的幸福?!盵2](P40)在《玉梨魂》中,作者對男女主人公感情發(fā)展的過程作了詳細的鋪敘,對其感情的纏綿做了充分的渲染,對他們在感情發(fā)展過程中伴隨著矛盾和痛苦掙扎的心理活動,做了十分深刻的描寫。與此相比,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感情描寫,未免太過于單純和直線,基本就是“一見鐘情→堅貞不渝→皆大歡喜”。而《玉梨魂》中的感情描寫,就有了更多的豐富性和深刻性,其情感的強烈程度,也更接近現(xiàn)代式愛情。另外,《玉梨魂》中的愛情還具有一個明顯的晚清民初的時代特點,那就是“兒女情”與“英雄氣”的結(jié)合。小說中讓何夢霞沒有在梨娘和筠倩去世后馬上殉情,而是先東渡日本,然后回國參加辛亥革命,英猛殺敵,為國捐軀,達到了同時“殉于情”、“殉于國”的目的。那個時代的論調(diào)就是:“無兒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氣,斯為好兒女”。[1](P173)正是基于這個時代特點,小說中臨風灑淚的才子在結(jié)尾變成了英雄志士,“卒死于革命之役,死于戰(zhàn)仍死于情也!”[1](P174)
從言情模式的結(jié)構(gòu)來看,《玉梨魂》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也有一個巨大的不同,那就是它的悲劇性。我們知道,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都是皆大歡喜的,而《玉梨魂》結(jié)尾卻是十分慘烈的,三個年輕人全都死于自殺或變相自殺。這個悲劇性的根源,歸根到底還是來自于“禮與情”的矛盾。實際上,不論是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還是民初的《玉梨魂》和其他言情小說,禮教與感情的矛盾,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但是在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中,作者往往通過“金榜題名、奉旨成婚”的情節(jié),用皇命來彌補了小兒女“私定終身”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間的矛盾。而對民初時期的《玉梨魂》來說,“奉旨成婚”已經(jīng)是過了時的“范特西”了,但是禮教仍然是十分強大的存在。既失去了皇命作為靠山,而生在五四之前又沒有五四的個性解放作為思想武器,這一代夾在新舊的夾縫里的青年人就只能十分的悲苦了。禮教的崇高威嚴,與愛情的神圣純潔,這兩者之間的矛盾是絕對無法調(diào)和的?!队窭婊辍冯m然并無對禮教有一句微詞,但小說客觀上深刻描寫了禮教給青年人帶來的巨大痛苦,暗含了青年人對于愛情和婚姻自主的呼聲。它告訴我們,時代已經(jīng)走到了五四的前夜,離五四只有一步之遙。所以,《玉梨魂》作為二十世紀初的小說,它已經(jīng)包含了現(xiàn)代性的特質(zhì),其思想價值和意義都超過了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作品和模式。
[1] 徐枕亞.玉梨魂[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2] 孔慶東.超越雅俗——抗戰(zhàn)時代的通俗小說[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8.
責任編輯:馮濟平
The “Scholar-and-Beauty” Romantic Model: a Case Study of The Death of Yuli
SHE Xiao-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00671, China)
The romance between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women was a traditional model for a long time. It’s obvious that The Death of Yuli was influenced by this model. On the other hand, it developed this model in some aspects. So, there is a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vel and the scholar-and-beauty romantic model.
The Death of Yuli; gifted scholar and beautiful woman; romantic model
I207
A
1005-7110(2010)06-0080-06
2010-09-26
佘小杰(1967-),女,山東日照人,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