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皛
摘要: 在教育決策科學化的背景下,滿足政策實踐需求的教育研究逐漸興起,政府部門、科研院所、高等院校以及社會組織等,各自發(fā)揮所長參與其中,成為該類研究的主體。教育研究參與政府決策時面臨政治因素對專業(yè)研究的潛在影響,同時,政府決策需求的緊迫程度、研究者和決策者在觀點立場和話語體系上的差異、不同主體的思維局限等因素,都制約著教育研究推動政府決策的可行性和有效性。因此,本文認為:融合不同教育研究類型,提高政策研究的科學性,建立研究的獨立品格,完善學術評價制度和科研組織形式,有助于解決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所面臨的問題,促進我國教育決策科學化。
關鍵詞:教育政策;科學決策;教育研究;高校智庫;學術評價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16)06-0035-06
在教育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訴求下,教育政策作為國家實現(xiàn)特定教育目標的工具和引導資源配置的途徑,對傳統(tǒng)教育研究提出了新要求。有效的教育政策必須以科學的研究和扎實的證據(jù)為支撐。目前,由政府、研究機構、高校等組成的專門研究隊伍正在形成,促進決策科學化的教育研究逐漸成為影響國家教育發(fā)展的重要力量。
一、圍繞政策實踐開展的教育研究
傳統(tǒng)的教育研究大多在高校專業(yè)研究機構中開展,從問題邏輯到話語表述、從求證過程到評價標準均表現(xiàn)為明顯的學術取向。政策實踐導向與學術取向的教育研究雖然彼此間存在關聯(lián)但又有很大不同。以學術職業(yè)研究為例,學術取向的研究更傾向于通過提出相關命題,運用理論思辨、實證調查、案例分析等多種研究方法,來討論學術職業(yè)的概念內涵、屬性、制度演變過程,并從中探索該職業(yè)所特有的相關規(guī)律,因此具有典型的理論建構取向。它并不直接服務于政策實踐,但是往往會為實踐提供相關的理論依據(jù),這種基礎性的研究越扎實,越有利于政策實踐方向的把握。政策實踐導向的研究與之不同,它以推動和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相關的具體政策(例如高等學校人事分配制度改革意見、大學教師聘任制度改革意見等)出臺為目標,雖然會對基礎性研究有所借鑒,但更注重將研究成果轉化為具體的決策咨詢建議,目的是促進我國高校人事制度、學術評價制度全面建構與實施,通過有針對性的研究滿足政策制定的實際需要。
(一)教育研究參與決策咨詢的背景
從上述例證中不難發(fā)現(xiàn),學術取向和政策實踐導向是教育研究的一體兩面,前者旨在促進教育學科知識生長,體現(xiàn)理論性與學術性;后者側重于針對政策設計需要而開展研究,突出應用性和實踐性。正如吉本斯所認為的,當今世界,知識生產(chǎn)已經(jīng)從追求真理的傳統(tǒng)“知識生產(chǎn)模式Ⅰ”轉向以應用為導向的“知識生產(chǎn)模式Ⅱ”[1]。一個縱貫理論研究、政策制定、應用實踐各環(huán)節(jié)間的“知識動員”[2]時代已經(jīng)來臨,學術研究越來越重視對社會生活產(chǎn)生實際的影響,更加強調服務學術之外的經(jīng)濟、社會、文化發(fā)展,教育研究的應用、綜合、跨學科等特性日益顯現(xiàn)。早在20世紀60、70年代,歐美國家已有學者對傳統(tǒng)教育研究的取向及其價值頗有微詞,認為“教育占用了越來越多的國家資源份額,教育與資源的相關研究空間非常廣闊,其對政策的影響已經(jīng)擴散并難以估量,但對政策問題的直接研究并不多見”[3]。故而,到80年代中期,面對納稅人的詰問,政府越來越強調通過科學研究合理地配置資源,引導學術界關注基于政策制定需要的教育研究。以美國為例,在過去的十多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大量的國家教育政策明顯地提高了對教育系統(tǒng)內數(shù)據(jù)和研究成果的使用,并對“基于證據(jù)的決策”(evidence-based decision making)提供了大量的經(jīng)費[4]。美國城市學會(Urban Institute)在《2015全球智庫指數(shù)報告》[5]的頂尖教育政策智庫排名中位列第一,其2014年9 254萬美元的總收入中,47.6%來自于聯(lián)邦政府[6]。
伴隨著教育政策在我國教育治理中的地位不斷提升,直接服務于政策制定,具有更強政策實踐針對性的教育研究突顯出來,形成了有特定研究主體和研究特性的教育研究隊伍。
(二)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與教育政策研究
參與具體政策研制的教育研究可以被概括為“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它與傳統(tǒng)的“教育政策研究”密切關聯(lián)但不等同。從政策行動的角度看,一個動態(tài)的政策過程通常包括:議程設定(吸引決策者的關注,促使其被提上政策議程);政策形成(設計并選擇政策);政策合法化(尋求政治支持,使政策獲得合法批準);政策執(zhí)行(通過官僚機構,安排財政支出,施行法律及相關制度來推動政策實施);政策評估(探尋政策是否有效,是否受到人們支持,評價政策實施的結果)[7]。廣義的教育政策研究覆蓋了從政府制定政策的具體行動到后續(xù)政策執(zhí)行和評價的全過程。而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通常位于該過程的初始階段,其在目的、內容、研究者的定位三個方面存在特殊性。
還以學術職業(yè)相關政策為例,教育部“關于當前深化高等學校人事分配制度改革的若干意見”(教人[1999]1號)、中組部、人事部、教育部“關于深化高等學校人事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人發(fā)[2000]5號)、國務院“關于加強教師隊伍建設的意見”(國發(fā)[2012]41號)等,這些與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相關的政策文本制定,需要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參與其中,研究者往往作為政策制定的參與者來提出具體的政策建議。而學術職業(yè)領域的教育政策研究,則是運用公共政策相關理論框架(如政策議程、團體理論、成本—收益理論、政策網(wǎng)絡等)基于理論的或實證的學術研究方法,對高校人事制度、教師聘任制度等學術職業(yè)相關政策的產(chǎn)生過程、演變路徑、文本內容等進行規(guī)范的科學研究。
由此可見,“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為具體的教育政策制定提供科學參考,以提出明確的政策建議為目標,貫穿于政策行動過程之中,特別活躍于政策形成階段,研究者作為“局內人”直接介入政策制定過程,甚至撰寫具體的政策文本。“教育政策研究”目的是觀察教育政策現(xiàn)象,分析其產(chǎn)生的前因后果,闡釋教育政策的目的指向,研究者作為一個冷峻的旁觀者以一種“局外人”的姿態(tài),運用政策研究工具,從純粹的學理角度描述、解釋、評價政府在教育領域采取政策行動的原因、過程及結果,雖然教育政策研究者也有可能提出相關政策改進甚至廢止的建議,但更多保持一種超然的立場。
二、政策實踐導向教育研究的主體及其影響力
近年來,推動政策實踐的教育研究日益受到關注,這與中央政府治理與決策模式的轉變密切相關。決策模式可以分為四種類型:內部集體決策、“一言堂”決策模式、咨詢決策模式、集思廣益決策模式。當前,集思廣益決策模式與咨詢決策模式逐漸成為中央政府決策的主要方式,“通過收集分散的信息,克服信息不對稱;通過集體決策來達成政治共識;通過廣泛協(xié)商來克服個人決策上的片面性與主觀性”[8]。其中政府官僚和外部精英是決策的核心主體,非精英群體的公眾和組織也以民意征集的方式逐漸參與其中。分散于各個部門的專業(yè)研究人員是外部精英的主要構成部分,他們在決策主體中占有的比重逐漸加大。這種趨勢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決策民主化運作方式有一定的相似性。例如,在美國,教育政策制定過程除了分散在各級政府之外,越來越多的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也加入到了政策設計和執(zhí)行的過程中,以基金會、智庫、特許管理機構為代表的非政府組織成為了教育政策領域的重要角色[9]。
(一)研究主體身份的多元化
傳統(tǒng)上,我國教育政策的制定主要依靠政府及其所屬相關事業(yè)單位的內部協(xié)商,教育行政部門中掌握專業(yè)技術知識的官員是研究和制定政策的核心主體。時至今日,憑借豐富的教育行政工作實踐經(jīng)驗開展研究的技術官僚,依舊是決策過程中的主體力量之一。但是,伴隨著決策科學化、民主化呼聲漸起,政府越來越主動地要求政府以外的教育決策咨詢機構和高等院校發(fā)揮專業(yè)優(yōu)勢,提供決策建議。
我國較早介入教育政策制定的政府外部機構主要是具有(半)官方背景的中央和地方教育科學研究院(所)、教育發(fā)展中心等教育決策咨詢機構,當然,也有部分高校研究機構或人員參與其中。各級政府主要通過課題委托的形式,邀請相關研究機構回答政策核心問題并提出政策建議,供政府部門做決策參考。例如,在有關國家五年、十年等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規(guī)劃文本的起草過程中,政府常常組織研究人員和專家學者形成規(guī)劃起草小組,聚焦主題、梳理邏輯、形成框架集中攻關完成規(guī)劃文本。但近些年來,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傳統(tǒng)上處于決策邊緣地帶的高校及其學者,逐漸成為政策實踐導向教育研究的重要主體。他們依舊重視基礎性研究,但越來越關注研究成果的轉化,并以其特有的方式,與傳統(tǒng)教育決策咨詢機構一起,共同服務于政府教育政策的制定、執(zhí)行及評估,一個多方參與的決策咨詢格局在政策過程中逐步走向制度化、常態(tài)化。
(二)不同主體對決策的影響力
在決策過程當中,政府部門、傳統(tǒng)教育決策咨詢機構、高等院校和民間機構雖然共同參與并合作,但主體間又各有分工,且形成各自的影響力。各級教育行政部門依舊是貫穿政策過程的主導力量,負責組織不同機構和人員開展課題研究、參與政策討論。在聽取并匯總各方意見后,政策文本的撰寫、發(fā)布、實施依舊由政府部門擔綱,體現(xiàn)了政府主導政策行動的權威性。
具有官方或半官方背景的教育決策咨詢機構,在長期從事決策咨詢過程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直達政策問題要點、迅速應對政策需求的工作機制,并持續(xù)積累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資料、研究工具和研究成果。他們也是與各級政府之間保持最為密切工作聯(lián)系的機構,相較于其他非政府部門,其提出的政策建議與政府部門的工作思路銜接更為順暢,在決策過程中也容易與政府達成共識。因此,在政策導向的教育研究主體日趨多元的今天,他們依舊是各級政府最為青睞的合作對象。
相對而言,高校情況比較特殊。過去,高等院校主要通過分散式、個體化的途徑參與教育政策咨詢。但是,近些年由于政府越來越強化高校研究機構的智庫功能,越來越多的部門和研究團隊借助自身在學科、團隊和學術影響力上的多方優(yōu)勢,走上了政策制定的前臺。不過,就總體而言,由于受高校傳統(tǒng)學術管理模式和評價制度等的制約,大學學者一方面需要按照學術邏輯開展研究,以滿足學術共同體的認可要求;另一方面,又要按照政策制定的流程和方式參與決策過程,兩類不同研究的并存構成了對學者的極大挑戰(zhàn)。此外,已經(jīng)習慣獨立研究的大學學者,如何能夠與政府建立相互信任的關系也是一個問題。因此,作為后起的參與者,高校及其學者對政府決策的影響力還相對有限。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在如今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中,不同主體的地位分布格局大致如下:各級政府是教育決策的主導力量,政府之外的其他機構組織介入教育政策過程的深度,則受到歷史積累、組織背景、機構影響力等因素影響而各有不同。相較而言,傳統(tǒng)教育決策咨詢機構對決策的影響力高于大學。如果透過政策制定過程來分析,又會發(fā)現(xiàn)不同主體的影響力還與其所擁有的權力類型和大小相關,政府作為決策者,其權力來自制度授權,研究者則主要承擔咨詢功能。處于決策核心層的是政府領導、政府技術官僚,長期從事決策咨詢的研究人員、大學學者對最終政策的影響力則依次遞減。
三、教育研究介入政府決策所面臨的問題
(一)研究背后隱匿的政治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我國,“依附型技術官僚”逐漸取代了“革命型精英”成為政治決策系統(tǒng)的核心力量,他們年輕、具有良好的教育經(jīng)歷和較高的專業(yè)技術水平,但政治標準依舊是干部選任的首要考量因素,業(yè)務部門的干部選任還是由組織部門所控制?!爸挥性谡螐膶訇P系相同的條件下,受過良好的教育和具有專業(yè)知識才能成為新精英挑選中勝出的有利條件”[10]。雖然嚴格把關的政治標準提高了政令上行下達的效率,但也會引發(fā)政治忠誠與專業(yè)水準之間的沖突,前者可能衍生出政治庇護,有損任人唯賢的用人原則。這難免會導致對“依附型技術官僚”決策過程中其行為動機和能力水平的誤判,進而造成政策出偏。
參與政策研究的專業(yè)研究人員與大學學者同樣面臨政治的潛在影響,默頓基于服務對象的不同,將知識分子分為兩類:“在科層組織中行使咨詢職責與技術功能的知識分子和不從屬于科層組織的知識分子”,前者直接或間接地服務于政府決策,后者則更多地是面對公眾?!蔼毩⒅R分子好比一只牛虻,是公開評論現(xiàn)行政策的問題和后果的批評家,他只能很有限地影響決策的一般趨勢”,“科層組織知識分子除了在少數(shù)情況下可以實實在在地界定政策外,主要局限于提出執(zhí)行既定決策的更有效模式,并為即將采取的行動提出不違背科層組織價值觀的可供選擇的可能性”[11]。獨立知識分子對政策的影響力更多地是在理念和公眾輿論上,科層組織知識分子雖然可以直接參與政策制定,但其專業(yè)影響力受到意識形態(tài)、組織價值觀、制度前提及可操作性等因素的影響。
尤其在我國,無論是專業(yè)研究人員還是大學學者,政策實踐導向研究的主體基本都生存在體制內,即使偶爾有體制外的知識分子參與政策研討,其決策建議是否能被采納還要看與體制的兼容度如何。因此,在政府主導的政策制定過程中,政治因素的影響力無處不在,研究的專業(yè)性、科學性以及知識分子的獨立判斷能否在教育政策中得到體現(xiàn),與政治的包容度密切相關。
(二)被時間限制的科學
教育公共問題是否會被納入政府的決策議程?政府如何通過政策解決這些問題?政策應當通過何種方式得到實現(xiàn)?諸如此類的問題,需要經(jīng)歷一個充分的科學論證過程才能回答。但在現(xiàn)實操作中政策議程的設定、政策文本的形成、政策執(zhí)行的開展難免流于草率。以高校人事制度改革為例,2002年國務院轉發(fā)人事部《關于在事業(yè)單位試行人員聘用制度的意見》(國辦發(fā)〔2002〕35號),該意見的核心是建立和推行事業(yè)單位人員聘用制度,人事管理由身份管理向崗位管理轉變,由行政任用關系向平等協(xié)商的聘用關系轉變。為推進高校用人制度改革,教育部研究起草了《教育部關于加快推進直屬高等學校教師聘任制改革的若干意見(征求意見稿)》(下稱《若干意見》)。制定《若干意見》的基本思路是:“推進教師崗位分類管理,實行教師公開招聘制度,將教師聘任管理重心下移,引入教授民主決策和學校內部制約機制,取消教師職務任職資格評審,強化崗位聘任,推進靈活多樣的彈性用人機制。”[12]在國家政策引導下,2003年北京大學迅速啟動了人事制度改革方案,其內容基本可概括為:(1)教員實行聘任制度和分級流動制;(2)學科實行“末位淘汰制”;(3)在招聘和晉升中引入外部競爭機制;(4)原則上不直接從本院系應屆畢業(yè)生中招聘新教員;(5)對教員實行分類管理;(6)招聘和晉升中引入“教授會評議制”[13]。這些改革內容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成為許多高校的常規(guī)制度,但2003年的改革之激進是對過去教師人事管理體制所保留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特征的顛覆,一時間引起學界廣泛爭議。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急功近利的“休克療法”,且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jù),為極端不合理且不合法;也有學者認為改革方案“本身就是經(jīng)濟邏輯和政治邏輯取代學術邏輯的結果”[14]。國家的政策初衷在后續(xù)倉促開展的政策實踐中出現(xiàn)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偏差,改革在引起爭議的同時還在一定程度上與學術職業(yè)的特殊性相沖突。比如考核制度不健全,難以實行真正的任期制和末位淘汰。此外,聘用合同的法律效力不強,教師的權益難以保障,學術自由的內涵得不到體現(xiàn),導致了高校教師聘任制度效率原則與合法性原則的雙重缺失。
急切的政策需求與政策實施的現(xiàn)實之間往往存在著許多難以調和的矛盾,我們可以將其歸結為:決策者對解決問題的迫切渴望無可厚非,對發(fā)展趨勢的基本判斷也沒有問題,但如果忽略了政策的語境及其時間維度——即現(xiàn)實的可接受度,則決策過程也未必科學。原本應當建立在充分研究基礎上的政策制定,一旦被簡化為受較短時間限制的工作任務,在時間的固定邊界內產(chǎn)生的政策不僅科學性難以保證,而且很可能帶來難以預測的負面后果。同時,政策過程本身涉及多方利益相關者導致共識的達成尤為艱難。有研究指出,政策制定的討論即使通過建立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Roberts Rules of Order)來形成決策,投票前的觀點提出和共識達成,以及討論參與者時間與資源的使用這樣的小問題,通常都很難解決[15]。通過有限的磋商無法達成共識,那么受政策出臺期限的制約,利益相關方的權力大小將成為最終決策的關鍵。
(三)話語體系與立場差異
研究者與決策者在價值觀、話語體系、工作方式等方面的差異,往往帶來二者合作過程中的隔閡與矛盾。大學學者偏好以獨立探究、“為知識而知識”作為自我研究的價值選擇,習慣于采用抽象的理論話語體系表達觀點,以相對封閉的獨立研究或小團隊合作方式開展工作。而身處科層化官僚組織中的政府決策者,往往以組織自身的政黨屬性和行政律條為工作的基礎和出發(fā)點,其在業(yè)務工作中基于實際問題和經(jīng)驗思考所形成的官方表述,有時不僅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而且還具有口號化、概念化、簡潔扼要的特征。當圍繞同一政策問題進行討論時,研究者和決策者的話語體系甚至立場差異就會顯現(xiàn)出來,導致政策共識難以達成。
長期浸潤于學科慣習的大學學者,在介入決策咨詢過程中,既要堅守自己的立場,又希望其研究成果為服務對象所理解和采納,通常的結果往往是自身研究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在雙方協(xié)調與磨合的過程中產(chǎn)生折損,甚至以政府的意志為準。即使在決策民主化程度較高的歐美各國,這種情況也較為普遍。參與決策的外部專家基本處在公眾監(jiān)督視線范圍外,雖然參與政策咨詢和討論,但往往不具有表決權[16]。負責組織政策討論的權力主體,可以通過篩選參與討論的外部專家來回避相反意見的出現(xiàn)[17]。因此,同為政策參與主體,政府的權力優(yōu)勢使學者在一定程度上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
如此而來的結果是:學者自主研究的觀點得不到采納,或者研究的方向、過程受政府意志的左右,就容易導致學者產(chǎn)生挫敗感,從而對政策實踐導向的研究產(chǎn)生疏離感和排斥感。
四、教育研究推動科學決策的可行路徑
(一)融合不同的教育研究類型
不同取向的教育研究,都有其存在的基礎與合理性,且相互間又存在相生相融關系。滿足知識發(fā)展、現(xiàn)實問題、政策需要的三類研究相互融合,將是今后促進教育研究事業(yè)發(fā)展的不二選擇?;谥R發(fā)展的教育研究所建構的理論體系、框架,基于解答現(xiàn)實困惑的教育研究對“真問題”的甄別以及因果推斷,毫無疑問都會有助于政策實踐導向教育研究的順利展開。決策者和研究者相互間雖然有可能存在價值沖突,甚至彼此間有所背離,但如果沒有各自基于獨立立場的判斷,反而有可能導致政策失偏。因此,政策制定者持有一種開放包容的立場尤為重要,對理論研究者通過嚴格的規(guī)范研究所提出的不同觀點,需要從善如流的風范。對于教育研究者而言,則要盡可能在一定的價值框架基礎上提出合乎邏輯的實踐建議[18]。在政策表達和學術話語的不同體系下,研究者充當了理論與應用交互、科學與政策互通的媒介。鑒于學術與政策領域間所存在的天然隔閡,為實現(xiàn)學術話語和政策表達間的流暢轉換,需要考慮搭建兩個領域間人員互動交流的“旋轉門”制度,以幫助決策者與研究者相互了解工作內容和方式。
(二)提高教育政策研究的科學性
在變動的社會中,教育發(fā)展將面臨更復雜的不確定性。任何一項教育政策的出臺,都有可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從而引起整個系統(tǒng)的紊亂甚至崩潰。決策研判失誤所造成的后果不僅僅是資源的浪費,更有可能帶來不可挽回的全局性損失。因此,科學性將是未來教育決策過程的基石。當前,行政決策已經(jīng)“從原來的政治/行政精英壟斷政策決策過程向社會精英逐步參與政策決策過程轉變”[19]。政策過程必須注重提高不同利益團體對政策的影響力,強化決策過程的協(xié)商。在多方參與中,政策研究機構和專家學者承擔了政策科學性的主要責任。為此,作為重要協(xié)調方的政府,一方面需要鼓勵不同機構利用在教育研究方面長期鉆研的優(yōu)勢,組建研究團隊,吸納更多教育領域的專家學者發(fā)揮學術優(yōu)勢服務于教育決策;另一方面,則需要在數(shù)據(jù)和信息資源開放等方面給予全面支持。
(三)建立研究的獨立品格
教育研究一向被視為是一種經(jīng)驗主義的社會科學,它在促進教育政策發(fā)展和教育實踐的同時,具有不受政策支配的獨立價值[20]。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雖然直接服務于政府決策,但其研究過程需要保持相對獨立性。獨立性是保證研究成果可靠與可信的前提,無論是何種政策咨詢機構都是運用專業(yè)知識和思想影響政策制定過程,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具有價值無涉的特性。有學者指出,智庫在美國已成為政策研究的承辦者(purveyor),但是隨著智庫數(shù)量的增加,它們變得越來越意識形態(tài)化并執(zhí)著于營銷,使它們的影響力與數(shù)量的擴張不成比例,智庫研究產(chǎn)品的集體信用逐步降低[21]。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的政策咨詢機構都面臨重塑獨立性以提高公信力的問題。當前高校智庫逐步興起,繼承大學相較于其他官方研究機構更為獨立的研究傳統(tǒng)是高校智庫保持學術獨立的天然優(yōu)勢。沃勒斯坦指出:“在當今的世界,左派和右派的分界線不是要不要發(fā)展,而是哪些政策是達成目標最有效的良方。”[22]用積極的實用主義思維超越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是政府和研究機構開展政策研究時更為可取的態(tài)度。
(四)完善高校學術評價制度和科研組織形式
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制度的效力是不同的,而制度所涉及的相關主體的變化,則是決定制度變遷的關鍵因素。社會、國家和大學自身對大學教師的期待已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大學教師所能從事的學術工作內涵也逐步從純學術領域拓展到政策實踐領域,高校學術評價制度需要逐漸強化對決策咨詢研究工作的認可及相關成果的認定,這不僅是從制度環(huán)境上為政策實踐導向的教育研究提供生長的空間,同時也能對大學教師新的角色形象做出全面評價。高校學術評價制度不僅決定了入職者的標準,也決定了他們在大學當中要按照何種邏輯生存,如果決策咨詢工作被漠視,指向政策實踐的教育研究就無法在大學中獲得立足之地。
學術評價制度改革還需要科研組織形式做配合。教育問題已經(jīng)不僅只是教育領域自身的問題,還與社會、經(jīng)濟、政治等領域的問題相互交錯。政策導向的教育研究需要打破傳統(tǒng)的“單兵作戰(zhàn)”、“書齋式”論理等研究形式,以解決教育現(xiàn)實問題為出發(fā)點,發(fā)揮高校的多學科優(yōu)勢組織團隊,充分利用基礎性學術研究成果針對政策需要開展研究。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指出“加強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建立健全決策咨詢制度”,為高校教育智庫的成長提供了政策支持。智庫作為一個“整合了學術、政治、市場、傳媒的有組織的復雜混合體”[23],既從這些領域獲取資源和權力,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是開展政策實踐導向教育研究的理想平臺。高??山璐似鯔C形成學科、人才、資源的合力,推動學術研究成果轉化為決策咨詢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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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