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戀
【摘? ?要】解讀《四季之美》時,很有必要將日本文學(xué)的“物哀美”作為文化背景。此文的最大秘妙就是情與理的錯位。抓住這一點,深入文本,才能無限接近其精神內(nèi)核。作者真正要表達的是,“最美”的并不是黎明、夜晚、黃昏、早晨這四個物理時間,心與物游、心物一體時才是“最美”的時候。
【關(guān)鍵詞】《四季之美》;文本解讀;物哀
統(tǒng)編教材五年級上冊第七單元中的《四季之美》一文選自日本作家清少納言的散文集《枕草子》。作品描述的是作者對貴族生活、感情等方面的細微感想,筆調(diào)纖細干凈。筆者以為,小學(xué)是審美教育的關(guān)鍵階段。日本文學(xué)具有精致、細膩的獨特趣味,是很有必要進入學(xué)生的閱讀視野的。
與他國的審美格調(diào)不同,日本文學(xué)一直以“物哀”作為自己的審美正宗?!拔锇А边@一文學(xué)理念,由日本江戶時代的國學(xué)大師本居宣長提出。所謂“物哀”,簡言之,就是“真情流露”。人觸景生情,感物動情,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會“真情流露”的人,便是“物哀”的人。
在這種審美理念引導(dǎo)下的日本文學(xué),呈現(xiàn)出一種細膩沉寂、幽深玄靜的審美氣象。解讀《四季之美》時,很有必要將日本文學(xué)的“物哀美”作為文化背景。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我們的個性化解讀不因多元而跨越日本文化的邊界,避免解讀淪為失去根系的浮夸誤讀。
需要提醒的是,在課后,編者設(shè)計了“聯(lián)系上下文,體會其中的動態(tài)描寫”的練習(xí),這自然是為了落實本單元的語文要素,無可厚非。但倘若將《四季之美》納入日本文學(xué)的審美視野中,就不難發(fā)現(xiàn),“物哀”這一審美氣象,并不是主要體現(xiàn)在所謂的“動態(tài)描寫”上的。恰恰相反,以“物哀”為基本格調(diào)的日本文學(xué)是以“沉寂靜美”見長的。
這篇文章的行文非常簡潔,但每一段似乎又充滿了矛盾?!按禾熳蠲朗抢杳??!薄跋奶熳蠲朗且雇?。”“秋天最美是黃昏?!薄岸熳蠲朗窃绯??!泵恳欢蔚拈_頭,作者都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每個季節(jié)都有“最美”的時段,分別在黎明、夜晚、黃昏、早晨。
很顯然,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讀者不禁要問,難道其他時段就不美了嗎?拿春天來說,朱自清筆下的春天是這樣的:“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ɡ飵е鹞秲?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jīng)滿是桃兒、杏兒、梨兒……”
什么感覺?一派欣欣向榮,一派生機盎然!這種生機,不是僅出現(xiàn)在春天的黎明時分的。難道過了黎明,到了正午,這些樹就不開花了嗎?所以,如清少納言所說“春天最美是黎明”,顯然有些霸道了,實在難以服眾。
要命的是,這樣的“霸道式斷語”貫穿四季,似乎根本沒有商量回旋的余地。作為讀者,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一天那么多時段,清少納言眼中的“最美”卻只有“黎明”“夜晚”“黃昏”“早晨”呢?
其實,這就是此文的最大秘妙——情與理的錯位。抓住這一點,深入文本,我們才能無限接近文本的精神內(nèi)核。
先看文章的第一自然段。注意幾處關(guān)鍵詞句:作者沒有直接寫“東方泛著魚肚色的天空”,而用了一個表示時間逐步流動的短語“一點兒一點兒”。這說明春天的黎明,東方的天空不是一開始就呈現(xiàn)魚肚色的,而是“一點兒一點兒”泛出來的。
王國維先生說“一切景語皆情語”。這段文字里雖然沒有出現(xiàn)人,但是文字背后卻有一雙默默觀察著這一切的眼睛。這雙眼睛觀察到天空顏色一點兒一點兒的變化。這種細微變化,不是一顆躁動的心能夠發(fā)現(xiàn)的。唯有安寧清靜的心才能感受到。
可見,雖然這一段寫的是景,但我們卻通過“一點兒一點兒”,看見了作者,看見了作者那顆如鏡子一樣平靜的心。這種安寧沉靜的心緒,還表現(xiàn)在作者觀察到春天黎明的天空并非一成不變,它在“一點兒一點兒泛著魚肚色”的同時,又漸漸地“染上微微的紅暈”?!叭尽弊值拿钐?,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滲開,如墨在水,輕柔舒緩。這種細微的變化,是對作者內(nèi)心安寧的又一次返照。
再看第二自然段。注意“明亮的月夜固然美”這句話,它很關(guān)鍵。在這一段中,它是一個非常巧妙的過渡句:“固然”說明“明亮的月夜”在很多人眼中是美的,這是不消說的,作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固然”表明了作者的態(tài)度,她承認“明亮的月色”是美的。但“固然”里還包含了句義的轉(zhuǎn)折,它預(yù)示作者接下來要提出自己的觀點——“漆黑漆黑的暗夜”“蒙蒙細雨的夜晚”同樣也是美的。
關(guān)于夏天的夜晚,南宋詞人辛棄疾曾寫下好句子:“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钡净ㄉ钐幍耐苈曂癸@了夏夜的寧靜。仔細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辛棄疾筆下的夏夜與清少納言筆下的夏夜迥異其趣。同樣寫夏夜,清少納言描述的對象不是聒噪的蛙聲,而是無聲飛舞的螢火蟲。螢火蟲出現(xiàn)的背景是“漆黑漆黑的暗夜”。連用兩個“漆黑”,說明這夜沒有一絲光,是徹底地黑。而在這無邊徹底的黑暗里,無數(shù)螢火蟲正在翩翩飛舞。這一明一暗的對比,讓黑夜不再單調(diào)。螢火雖然微弱,卻為永夜增添了一絲生動。這樣一種審美意趣,展示了日本文學(xué)典型的物哀之美。它美得沉靜,美得幽深,沒有一絲一毫的喧嘩與熱鬧。
作者還假設(shè)了另外一種夏夜,“即使是蒙蒙細雨的夜晚,也有一只兩只螢火蟲”。下雨了,卻不是滂沱大雨,而是潤物無聲的蒙蒙細雨,零星的螢火蟲在飛舞。這倒與杜牧的“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種透明的美,寂靜的美,唯有同樣透明、同樣寂靜的心才能看到。景語的背后,依然跳動著一顆易感的心。
接著看第三自然段。在這一段中,作者選取的意象是歸鴉、大雁。“點點歸鴉”,注意是“歸鴉”,烏鴉歸巢了,天色將晚,一天結(jié)束了。一天的結(jié)束,意味著時間在這個單位里走到了盡頭。這種審美取向,一樣折射出“物哀美學(xué)”的微芒。所渲染的凄美意境,與宋詞里的“寒鴉數(shù)點”是相通的?!俺扇航Y(jié)隊的大雁,在高空中比翼而飛”,作者用的是“高空”而非“天空”,將視野拉開、拉遠了。天高地闊,大雁如歸鴉一般,變成一串小小的黑點。地上的人也渺茫了。翻譯家葉渭渠先生說過:“物哀作為日本美的先驅(qū),在其發(fā)展過程中,自然地形成‘哀中所蘊含的靜寂美的特殊性格,成為‘空寂的美的底流。”此處“高空中比翼而飛”的大雁,正是這種“‘空寂的美的底流”。
最后看第四自然段?!奥溲┑脑绯慨?dāng)然美”,此處出現(xiàn)了與第二自然段中“明亮的月夜固然美”相似的句子?!爱?dāng)然”與前文的“固然”一樣,都是一種文脈的轉(zhuǎn)折,也就是說,雖然大家都覺得落雪的早晨是美的,但作者眼中最美的早晨卻不只在落雪的時候。“遍地鋪滿白霜的早晨”“無雪無霜的凜冽的清晨”在作者眼中都是美的。為什么?作者在下文第一次對自己“霸道式斷語”作了回答——因為“手捧著暖和的火盆穿過走廊時,那閑逸的心情和這寒冷的冬晨多么和諧??!”
原來,作者之所以認為“冬天最美是早晨”,并不在于冬天的早晨下不下雪,而在于“寒冷的冬晨”(物)與“閑逸的心情”(哀)和諧一致。在作者心中,閑情逸致最能在寒冷的冬晨得以安頓。所謂物哀之美,正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心物交融的空寂與靜謐。
對于美的時間節(jié)點的細膩感受,作者的描寫近乎極致。你看,冬晨漸逝,中午降臨,“寒氣漸退,火盆里的火炭,大多變成了一堆白灰,這未免令人有點兒掃興”。其實,掃興的不是火炭沒了,而是那份閑逸褪去了。心與物不再和諧、不再交融,于是,物哀之美也就蕩然無存了。
綜觀全文,敏銳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第四自然段的結(jié)構(gòu)與前三段是不一樣的。前三段只描寫了各個季節(jié)的景色,沒有任何議論與抒情。唯有第四自然段,作者在寫景之后加入了直接抒情的句子:“手捧著暖和的火盆穿過走廊時,那閑逸的心情和這寒冷的冬晨多么和諧啊!只是到了中午,寒氣漸退,火盆里的火炭,大多變成了一堆白灰,這未免令人有點兒掃興。”
這兩句話的核心詞是什么?當(dāng)然是“和諧”。正如前文所述,當(dāng)心與物和諧交融時,也就是最美之時;當(dāng)物與心相離相悖時,美也就蕩然無存了。這樣的直抒胸臆雖然只出現(xiàn)在最后一段,但是,其中的物哀思想?yún)s如一條紅線貫穿始終。
至此,關(guān)于作者那“霸道式斷語”,即“春天最美是黎明”“夏天最美是夜晚”“秋天最美是黃昏”“冬天最美是早晨”,我們找到了“可信”的依據(jù)。這依據(jù),便是第四自然段中這兩句直抒胸臆的話。
從理上看,“最美”的斷定無疑是霸道的。但是,從情上講,“最美”的感觸是屬于追求物哀之美的作者個人的。作者真正要表達的是,“最美”的并不是“黎明”“夜晚”“黃昏”“早晨”這四個物理時間,而是這四個時段的景物與作者彼時的心情“和諧”的狀態(tài)。在作者眼中,只有心與物游、心物一體時,才是“最美”的時候。
那么,這四個時段的景物都有什么特點呢?寂靜之春曉,安寧之夏夜,凄美之秋暮,閑逸之冬晨,映照出作者一樣寂靜的心,一樣安寧的心,一樣凄美的心,一樣閑逸的心。上升到整個日本文學(xué)的審美高度,不難發(fā)現(xiàn),此文正是展現(xiàn)“物哀美”的經(jīng)典之作。
都說詩的精髓在詩眼,文的意蘊在文眼。那么,有理由認定,此文的文眼就在最后一段的直抒胸臆處,倘若非要找出一個詞作為文眼的表征,那便是“和諧”。萬物一體,心物交融,便是對“和諧”最熨帖的注釋。
如果刪除這一處,四季之美的描寫就會只見其形、不見其神,流于膚淺和平淡;如果每一季都做這樣的抒情之態(tài),則文章的結(jié)構(gòu)顯得板滯,文脈的節(jié)奏缺乏靈動。最致命的是,物哀之美的幽深玄靜就失去了棲身之地。
(廣東省深圳市崗廈小學(xué)? ?5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