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巍
摘 要|對于《秋天的懷念》主題,許多一線語文教師常概之以“感恩母愛,懷念母親”。但細(xì)品《秋天的懷念》,文本清晰呈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與深度的哲學(xué)思考:從“祈”問上天拯救自我,到經(jīng)歷母親溫婉細(xì)膩、浪漫深沉的撫慰,再到以“祀”的方式膜拜生命。本文嘗試從主題、敘事、語言等方面對《秋天的懷念》的思想內(nèi)容和語言技法進(jìn)行解讀。
關(guān)鍵詞|《秋天的懷念》;文本解讀;生命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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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經(jīng)典的敘事性回憶散文,《秋天的懷念》被編入部編版語文教材七年級上冊第一單元。從主題上,許多一線教師將文章解讀為對母愛的贊美和對母親的懷念。實際上,對于職業(yè)病人史鐵生而言,他的散文魅力不僅源自其文本形式的質(zhì)樸與真情,更因其對苦難飛躍式的頓悟和對生命涅槃般的救贖,以自我生命經(jīng)歷的情感開拓與敘事展示,完成了對讀者生命的震撼與召喚,闡釋了散文對人們思想啟迪和情感愉悅的本質(zhì)功能。
因此,從主題看,《秋天的懷念》呈現(xiàn)了作者清晰的生命體驗與深度的哲學(xué)思考:從“祈”問上天拯救自我,到體悟母親溫婉、細(xì)膩、浪漫、深沉的撫慰,再到最后以“祀”的方式膜拜生命。這是作者從被動生存到主動生活、從渴望生活到熱愛生活的一段生命旅程,呈現(xiàn)個體生命自我救贖的完整體驗,也愉悅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從敘事看,讀者既能看到“母親”和“我”雙線并行的多組生活組圖;從技法看,文本用質(zhì)樸語言完成了對人物的精心描摹,并構(gòu)建了首尾呼應(yīng)的圓融結(jié)構(gòu)。
1 主題上:從“祈”到“祀”的生命膜拜
在分析《秋天的懷念》主題前,我們有必要了解“示”及與其相關(guān)動詞的含義:“示”為形聲字,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示”的本義為地神,引申義為讓人看,顯示。帶“示”偏旁且表示儀式動作的一組近義詞有祈、禱、祭、祀等。其中,“祈”表示求神者因陷入困境而向先祖求救?!岸\”是長時間地問祖神?!办搿痹凇墩f文解字》中解釋為“祀,祭無已也。”,意思是永久祭祀,即祭拜祖宗,一代一代永遠(yuǎn)傳下去。立碑祭祀、立神主牌位供奉家廟祠堂,落款常用“奉祀”;但這個詞在喪事中不能使用。喪事用“祭”,尤其用于在靈堂祭奠逝者,常用酒祭和香祭。根據(jù)《秋天懷念》的文本呈現(xiàn),我們有理由相信,史鐵生遭遇雙腿殘疾后,經(jīng)歷了從“祈”到“祀”的生命膜拜。
1972年,史鐵生21歲,在最狂妄的年齡忽地殘廢了雙腿,變得暴怒無常,郁結(jié)難舒。看雁群砸玻璃、聽音樂摔東西,捶打雙腿哭喊“我可活什么勁兒!”,常?!蔼氉宰谖葑永铩辈辉竿獬?。在文章首段里,作者用簡單的筆墨呈現(xiàn)遭遇人生劫難陷入困境者的常態(tài)。他們無法接受苦難的現(xiàn)實,向上蒼、向先祖發(fā)出呼喊,即上述的對“活著”的“祈”愿。然而,因為母親的溫婉、細(xì)膩和用心撫慰,作者終于答應(yīng)隨母親外出去北??淳?,這種心愿的轉(zhuǎn)變讓“祈”的狀態(tài)持續(xù)不長,沒有發(fā)展成更長時間的“禱”的模式。母親驟然離世后,經(jīng)歷10年的追尋與思考,作者頓悟生命的寶貴,成功地實現(xiàn)母親的遺愿,將“咱娘兒倆在一起,好好兒活,好好兒活”成功地傳到下一代,即我和妹妹一起“要好好兒活”,文末將黃色、白色和紫紅色的菊花描敘得“熱烈”“深沉”“浪漫”,這既可視作對母輩生活祈愿的完美詮釋與傳承;更毋庸置疑地可理解為熱愛生命的“花祀”。作者用近乎十年的思考,通過自我救贖,尋找生存方向,完成了從“祈”到“祀”的自我生命膜拜。用他自己的話來回答,那就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無限種命運,如果你不幸碰上的這一種困苦,你不可怨恨上帝。史鐵生不僅不恨命運,還誠摯地帶著妹妹一起“好好兒活”。縱使他走到生命的盡頭,在突發(fā)腦溢血時苦苦掙扎9個小時,只為完成將自己的肝臟捐獻(xiàn)給需求者的愿望,真正踐行將自己的生命傳遞給另一個生命、并“好好兒活”的祈愿。
2 敘事上:從生存到生活的系列畫面張力
“作為‘生命經(jīng)歷載體的散文,敘事性將成為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點”[1];《秋天的懷念》敘事性很強(qiáng),且擁有多組可視可觸的畫面。這些畫面背離感極強(qiáng),在多重矛盾中達(dá)成了敘事的最佳張力。
2.1 第一組畫面:我不愿活與愿你好好活
文章開篇雙面敘寫“我”的暴怒和母親的隱忍。面對命運的劫難,殘疾的我極度頹廢,不愿意延續(xù)生命的旅程,因此我既不愿直視“北歸的大雁”,也無法享受“甜美的歌聲”,遍嘗生活的痛感,隨時都想放棄跟上生命原有的節(jié)奏和對苦難的掙扎;因此“我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還“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墻壁”,甚至?xí)捌疵N打這兩條可恨的腿”,發(fā)出對生命絕望的呼喊,“我可活什么勁兒”。文本伊始,作者既敘述了“我”在靜閉后的暴怒,也描述了受母親邀約賞花后動態(tài)的喊叫,讀者們能透過文字感受到“我”遭受生命劫難、不愿挑戰(zhàn)命運的苦痛。母親肝疼整宿難眠,卻始終保持小心翼翼和謹(jǐn)言慎行,對“我”寸步不離;“我”摔東西,母親從不阻止,只等“我”發(fā)泄完再默默收拾;貌似悄無聲息地進(jìn)出,實則是無處不在地守望與強(qiáng)大意志下的堅忍和靜默。惟有當(dāng)“我”捶打雙腿大喊“我可活什么勁兒”時,母親才強(qiáng)忍哭聲抱住“我”,不停地祈愿彼此“好好兒活”。短短幾行文字,細(xì)致淋漓地描繪母子兩人的生活畫像:一個21歲的“我”,瞠目結(jié)舌地怒對劫難,不愿好好活;一位49歲的母親,力抗病魔,堅韌求生,熨燙兒子心靈的所有褶皺和傷痕,祈愿兒子堅強(qiáng),愿與兒子一道“好好兒活”。
2.2 第二組畫面:喜出望外地備游與心不在焉地敷衍
如果說第一組畫面可概括為:面對生活的劫難和命運的打擊,“我”暴怒逃避,母親沉著隱忍;那么第二組畫面可視為“我”嘗試振作,母親喜出望外。當(dāng)我愿意去北海賞菊時,母親喜出望外,不僅提議去“仿膳”吃豌豆黃兒,還忍不住提起“我”童年踩楊樹花的往事。而“我”呢,只是不經(jīng)意地問下時間,甚至不耐煩母親在事前做太多的準(zhǔn)備。因此,對于外出北海賞菊一事,“我”心不在焉敷衍的冷寂與母親興高采烈的熱情、“我”對未來賞菊的漫不經(jīng)心與母親對往昔的無限追憶形成鮮明對比,使散文文本的表意張力更清晰。
2.3 第三組畫面:遺憾地驟然離世與悔恨地驀然驚悟
當(dāng)“我”好不容易從焦慮苦悶的人生苦海中掙扎出來,嘗試和母親一起去北海賞菊時,驟不及防地,母親竟然毫無征兆地離“我”而去,留給世人的印象是大口大口吐出的鮮血、艱難的呼吸以及昏迷前未盡完照顧兒女“責(zé)任”的遺憾?!拔摇备静辉氲剿徊∧д勰コ赡菢樱覐泥従拥目谥械弥赣H臨終前曾“艱難地呼吸”,因此頓悟母親艱難的一生,“我”終于驀然驚悟:不僅有“來不及為母親想”和“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自責(zé)[2];有不知母親艱難且隱忍地抗擊肝癌苦痛的悔恨;還有母親一邊抗擊病魔的啃噬一邊苦苦等待我凝聚勇氣和力量的頓悟,更有難以接受的母子永別的終生遺憾。
2.4 第四組畫面:熱烈活潑地“好好兒活”與靜賞花開地含笑九泉
作者在文末描述“我”和妹妹在秋天去北海賞菊的事,以及懂得母親的掛念,并要“一塊兒”“好好兒”。熱愛生命、享受生活的困難與美好不再是母輩的心理期許,而是內(nèi)化為“我”個體心理的萌芽、發(fā)展和成熟,還由此感染了妹妹:她懂了,也愿意和我一起“好好兒活”。
作者還在末段大肆鋪張地描摹菊花,描寫各色菊花的五彩繽紛和盛開怒放,像人一般淡雅、高潔、爛漫、潑潑灑灑、熱烈而深沉、真誠而浪漫。讀者很容易想到另一個人。沒錯。曾想帶“我”賞菊的九泉之下的母親。母親熱愛養(yǎng)花,但兒子生病后她養(yǎng)的花都死了??梢赃@樣說,這些熱烈、深沉、盛放的花與其說象征“我”祭祀生命的重生,不如說是母親含笑靜賞“遺愿”勝利之花的開放。它既能稀釋母親當(dāng)年離世的遺憾,也恰到好處地傳遞了九泉之下母親靜賞花開的喜悅。
3 技法上:從精細(xì)的描摹到圓融的呼應(yīng)
上述多組敘事性的畫面,矛盾而有張力地呈現(xiàn)了“我”的生命涅槃,那么下文這些精細(xì)的人物描摹及圓融的首尾呼應(yīng)彰顯了母愛的光輝:在最黑暗的人生泥淖中,母親溫婉而細(xì)膩、浪漫而深沉撫慰著“我”,使“我”在母愛的力量支撐下獲得生活的勇氣,從殘疾與頹廢中走出來,走向?qū)ι捻敹Y膜拜和對生活的虔誠熱愛。
在動作刻畫上,母親是溫婉而隱忍。被自身病魔和兒子殘疾多層困擾糾纏,她完全可以比兒子更暴怒宣泄更呼天搶地,而她只是溫婉地“悄悄地躲出去”“偷偷地聽”“悄悄地進(jìn)來”“眼邊紅紅”“看著我”,總說“我推你出去走走”,這是細(xì)膩的母親對兒子頹廢境況的細(xì)膩入微的觀察,隨時化解“我”可能發(fā)生的險情。當(dāng)“我”發(fā)出“我可活著什么勁啊”的苦痛呼喊時,母親才“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她也完全可以和兒子一起抱頭痛哭一場,但她“忍住哭聲”,只鼓勵兒子“咱娘倆一塊兒,好好兒活。”這一系列語言動作里,既給兒子增添與命運抗?fàn)幍默F(xiàn)實力量和精神能量,同時也悄悄地為自身抗擊病魔打氣,足見母親的細(xì)膩和堅忍。為了強(qiáng)調(diào)此種情景的頻率,作者還大量使用“一直”“又”“總是”等副詞,連同前面的疊詞,足見母親沉默心魂的隱忍力度和熱愛生命的果敢熱烈。
在語言敘寫上,母親浪漫而深沉。作者首先敘述“母親喜歡花”,但“我”腿癱瘓后,她“伺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作者抓取了母親的個性化語言——對花的喜愛,如“聽說北海的花都開了,我推著你去走走”“北海的菊花開了,我推著你去看看吧?!眹@看花,作者還描摹母親的神態(tài),當(dāng)“我”總是不答應(yīng)的時候,“母親臉上現(xiàn)出央求般的神色”;當(dāng)“我”愿意和母親一起去看花時,母親“喜出望外”“高興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那就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被“我”“揶揄”后,母親陪笑著,坐在“我”身邊絮叨著看菊花去吃豌豆兒黃……一個愛花的仙女愿意將自己降落到塵埃里,只為護(hù)衛(wèi)兒子對生活的熱愛。這便是對生活的極度浪漫??上?,49歲的母親永遠(yuǎn)無法再去北??椿?,更無法陪伴兒子同去賞菊,唯有“艱難的呼吸”和“一生艱難的生活”,還有離世時的無限牽掛,牽掛那坐在輪椅里連一條謀生的路也還沒找到的兒子和才13歲的女兒。她愛花而不得,愛子女而痛苦,愛過一切,唯獨沒有愛過自己。人們常說,愛自己才是終身浪漫的開始,因此,母親的浪漫是非常短暫而深沉的,不得不熬的苦痛和孤獨使她把這短暫的浪漫隱藏得極為深沉。
在結(jié)構(gòu)上,作者構(gòu)建了圓融的呼應(yīng)。在文末,作者描寫各色菊花的綻放和浪漫,逆向?qū)Ρ任恼率锥文赣H愛花花不活。敘寫自己去北海賞花,回應(yīng)了首段母親對“我”看花的提議,以及第3段母親準(zhǔn)備帶“我”去賞花。文末“我”讀懂了母親未說完的話,呼應(yīng)文本第6段中母親未說完的話?!拔摇睕Q定和妹妹一塊兒“好好兒活”,既是卒章顯志,也將文章首末兩段形成圓融的呼應(yīng)。因此,整體而言,母親喜愛的花盛放了;母親的遺言留白被讀懂了;殘疾但沒有殘廢的“我”,在母愛的輝耀下和無聲的教育里,完成對生命膜拜的層層蛻變最終詩意地?fù)肀?,“好好兒活”,完成了對生命從“祈”到“祀”的精神之旅。因此,史鐵生對此文本的創(chuàng)作,既是完成了散文傳統(tǒng)意義上的“記事”與“記言”[3],更開鑿出一段獨特生命的厚重體驗。
《秋天的懷念》不是油滑的煽情散文,也非快餐式的應(yīng)景小品,它平靜而真誠地敘說母親的溫情和自我的思慮,極好地發(fā)揮了文學(xué)力量和人道力量的示范。它發(fā)揮著獨到的文學(xué)示范力量——獨特敘事畫面的疊加與強(qiáng)大的敘事張力、隱顯的精致描摹以及首尾圓融的呼應(yīng),在“艱難而復(fù)雜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開出震撼心靈的花朵”[4]。它還讓世人相信:縱使我曾被上帝痛吻過,我依然要放聲高歌生活;一個在痛感和苦難中掙扎的人,尚能在絕境中自我救贖、重構(gòu)從“祈”到“祀”的精神旅程,以無與倫比的真誠詮釋生命的活力與生活的厚重,那么健全幸運的人們啊,你們更應(yīng)努力地認(rèn)清生活本來的面貌,更應(yīng)該真誠地?zé)釔凵睿J(rèn)真對待生命每一天,認(rèn)真地“好好兒活”,這便是作品潛在的人道力量。
史鐵生提供的文學(xué)力量和人道力量不僅存在于《秋天的懷念》中,讀者從他的其他作品中可尋覓到同樣的人生信仰。比如在《病隙碎筆》里,史鐵生曾描述過三類神:自吹自擂說瞎話者;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者;第三類神。他認(rèn)為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和絕對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跋蛎老蛏频穆肥且粭l永遠(yuǎn)也走不完的路”。當(dāng)史鐵生自問“向哪一位神,祈禱?”他自答第三位神“才是可以信賴。他把行與路做同一種解釋,就是他保證了與你同在。路的沒有盡頭,便是他遙遙地總在前面,保佑著希望永不枯竭?!彼€解釋,神“所以不能親臨俗世,在于他要在神界恪盡職守,以展開無限時空與無限的可能,在于他要把完美解釋得不落俗套、無與倫比?!保?]
《秋天的懷念》以信仰的力量鼓勵世人懷抱希望擁抱生活,被選入部編版語文教材?!肚锾斓膽涯睢房擅銊顝V大青少年:無論人生遭遇什么,人們永遠(yuǎn)要向著真、善、美的道路前進(jìn)不息,因為行與路同在,希望永不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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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曾婷.從《我與地壇》看史鐵生的散文創(chuàng)作[J].語文建設(shè),2018(33):4.
Life Worship from Prayer to Sacrifice
—Text Interpretation of Fond Memories of Autumn
Liu W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zhou Xinhua University, Dongguan
Abstract: As for the theme of Fond Memories of Autumn, many frontline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often summarize it as grateful for maternal love or missing mother. But in the detailed review of Fond Memories of Autumn, the text clearly presents the authors unique life experience and deeply philosophical thinking: from praying to ask the heavens for saving himself to experiencing the gentle and delicate console from the romantic and profound mother, and then to worship life in a sacrificial way.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interpret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language techniques of Fond Memories of Autum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me, narrative, and language.
Key words: Fond Memories of Autumn; Text interpretation; Worship of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