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梅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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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傳》經(jīng)典地位的三維解析
周逢梅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摘要:《阿Q正傳》的經(jīng)典地位可以從思想性、文體學和藝術性三個維度進行解讀。無論從解剖社會和國民心理的思想深度,還是對現(xiàn)代中篇小說的開創(chuàng)性的文體實踐,及融通中外、獨具特色的藝術手法上來看,《阿Q正傳》都是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之作,其文學經(jīng)典地位不是一般的小說能夠輕易取代的。
關鍵詞:《阿Q正傳》;經(jīng)典;思想性;文體學;藝術性
在魯迅的作品中,《阿Q正傳》大概是人們研究和談論最多的小說。這部小說早被譯成各種文字在世界廣泛傳播,近些年來又被評為“影響世界歷史的100部名著”,甚至在許多外國百科全書和辭書中,都可以查到關于《阿Q正傳》和阿Q的條目。而國內(nèi)對《阿Q正傳》的研究和闡釋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截至2015年3月,在中國知網(wǎng)上搜索,以“阿Q”為篇名的文章已達兩千多篇。這些都足見《阿Q正傳》的文學經(jīng)典地位。然而,近來學術界也有不少質疑《阿Q正傳》藝術成就的聲音,媒體上也時有《阿Q正傳》從中學語文教材中被刪除的報道,并引起熱烈討論。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人們對這部小說的經(jīng)典地位的認識分歧。本文試圖將《阿Q正傳》放到中國小說史上,從思想性、文體學和藝術性的三重維度對其文學經(jīng)典地位作出解析。
一、思想性維度:解剖傳統(tǒng)社會和國民靈魂的杰作
中國古典小說成型較晚,一開始就不能不受到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影響。由于儒家“崇善”傾向[1]和“文以載道”的精神長期占據(jù)中國古典小說的主流,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真實性與社會真實性之間始終存在較大的距離,以致小說的虛構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國社會和國民的真實缺陷。魯迅尖銳地指出:“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瞞騙?!盵2]中國小說中的“大團圓”表面上是娛樂讀者,實則是借這種皆大歡喜的形式愚弄讀者,在整個國家民族病入膏肓的時候仍以這種形式“娛樂”讀者,則無異于讓可憐的讀者飲鴆止渴,“娛樂至死”?!栋正傳》最后一章明明寫的是阿Q糊里糊涂地被審判和執(zhí)行死刑,卻以“大團圓”為題,這種設置不僅僅是反諷,更是對傳統(tǒng)敘事文學虛偽性的徹底顛覆。
因此,深刻的批判性是《阿Q正傳》超越于傳統(tǒng)小說的一個顯著標志。不僅如此,這也是支撐其文學經(jīng)典地位的一個首要因素。在《阿Q正傳》的研究史上,大體存在兩種典型的研究模式或解釋路徑:一種是論述阿Q的苦難遭遇和他走向“革命”的必然性,認為魯迅借阿Q表達了對辛亥革命不徹底性的批評,這種模式可以稱為“革命話語模式”;另一種是以阿Q的愚昧人格作為基點,論證國民性改造的必要性,認為魯迅是在借阿Q表達改造國民劣根性的愿望,這種模式可以稱為“啟蒙話語模式”。兩種模式各執(zhí)一端,爭論不休。然而,“革命話語模式”和“啟蒙話語模式”至少在一點上是能達成共識的,那就是《阿Q正傳》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的批判指向,前者尖銳批判了封建制度和傳統(tǒng)社會精英對阿Q這一底層農(nóng)民的殘酷壓迫,后者則深刻揭示和批判了傳統(tǒng)文化統(tǒng)制下的扭曲的國民性,因此,“革命的寓言”和“啟蒙的寓言”背后隱藏著同一個寓言,即“社會歷史的寓言”,或者說,如何醫(yī)治中國社會和文化的病癥,進而拯救中國社會和中華文化。
(一)在中國小說史的思想譜系上,《阿Q正傳》首次通過阿Q這一底層農(nóng)民形象,深刻揭露了國民靈魂的丑陋。中國古典小說雖然塑造了許多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但是無論賈寶玉、林黛玉、諸葛亮,還是孫悟空、林沖、魯智深,人物形象雖十分豐滿且具有鮮明特色,但很難說哪一個能夠代表中國國民的典型性格,因而幾乎都只有個體的意義。這里的原因大概在于:第一,上述人物形象基本上不屬于純粹的底層民眾,無法代表中國最大多數(shù)的普羅大眾;第二,從“崇善”角度塑造人物形象,容易導致人物形象的高大化和完美化有余,而批判性和深刻性不足。第三,古典小說作家限于當時的條件,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缺乏中外比較意識?!栋正傳》則不同,阿Q屬于農(nóng)村中的短工,即雇農(nóng),處在中國農(nóng)村社會的最底層,物質和精神上都極端貧窮,但又積聚了中國農(nóng)民的許多負面性格:愚昧麻木、妄自尊大、自輕自賤、欺軟怕硬,等等。這樣一個底層“小人物”,沒有姓名、沒有來歷,更談不上有任何功績,魯迅竟然要鄭重其事地為他“立傳”,顯然站在同情他的立場的。但魯迅揭露出來的阿Q式的國民“精神勝利法”,則不僅指出了國人“愛面子”的民族文化心理,更一針見血地剖析了國人在“面子”觀念表象之下的種種性格畸形和怪癥。在社會落后和精神蒙昧的時代,阿Q 的“精神勝利法”意味著“人的非人化、 廢人化與草芥化, 是徹底喪失了人的尊嚴、 主體和自我的精神世界的退化與動物化”[3]。而中國傳統(tǒng)社會作為一個典型的農(nóng)業(yè)社會,農(nóng)民性格實際上代表了整個絕大多數(shù)國民的性格。阿Q形象如同一面鏡子,照見了傳統(tǒng)社會里中國國民丑陋的眾生相。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曾經(jīng)留學日本,并翻譯了大量西方文化作品,正因為他對西方文化有著較深的理解,又留學日本,“身在異國,刺激多端”[4],才能夠以比照的視角來審視中國人的國民性。這顯然是此前的古典小說無法達到的。而中外比照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比照,中國相對于西方列強的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中國傳統(tǒng)相對于現(xiàn)代的不足。由于始終秉持著清晰的中外比照意識和現(xiàn)代—傳統(tǒng)比照意識,魯迅的小說寫作就具有了濃重的思想史意義,他所有的小說歸根結底就是要“寫出一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5]。也正是由于這種清晰的中外比較意識,魯迅的小說于是具有了顯著的世界意義和時代價值。阿Q顯然是中國的,但他又不難為外國人理解,因為魯迅對阿Q負面性格的揭露原本就是以世界現(xiàn)代文明作比照的,這種性格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前現(xiàn)代社會成員的共性。這就難怪印度作家班納吉說:阿Q“用來安慰自己失敗的‘精神勝利法’,都是被奴役過的國民所共有的。阿Q只是名字是中國的,這個人物我們在印度也看到過?!盵6]
(二)在中國小說史的思想譜系上,《阿Q正傳》的批判意義還在于通過塑造未莊人的群像,從根基上揭露中國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痼疾。在中國小說史上,《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都是具有批判性的小說。相對而言,《金瓶梅》更側重社會批判,《儒林外史》更側重文化批判,《紅樓夢》則兼具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的特點,但三者的共同之處也是很明顯的,即基本上都是對中國封建上流社會和精英文化的批判,側重剖析了官商勾結、官官相護、權貴魚肉百姓的社會陰暗面以及僵化的儒家禮教和科舉制度對文化人的毒害。晚清譴責小說仍以寫官場和上流社會為主。實際上,上述小說對中國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仍不夠徹底:其一,作者主要批判的是自己更為熟悉的上層社會或文化人的生活,而對下層社會往往還是比較肯定的。例如《紅樓夢》雖批判了賈雨村、王熙鳳這樣的上流人物,對劉姥姥這樣的底層人物還是同情和肯定的。其二,作者往往還保留著對封建統(tǒng)治者的幻想,還指望著明君清官的出現(xiàn)。晚清譴責小說即是如此?!栋正傳》則聚焦到中國社會的底層,從根基上來批判和解構傳統(tǒng)社會和儒家禮教的大廈。在批判的同時,作者并未寄希望于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黨,更談不上對明君清官的指望,這就更突出了作者對病入膏肓的傳統(tǒng)社會和儒家禮教的徹底批判態(tài)度和革命立場。
從根基來批判中國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不僅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豹,通過一個小小的村莊看到大中國的弊病,更由于中國社會的弊病自上而下不斷發(fā)酵,通過對基層社會的解剖,更容易看清中國社會和文化的病根到底在哪里。例如,自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有識之士大都認同晏陽初提出的中國社會尤其是中國農(nóng)民存在貧愚弱私四大病癥,這在《阿Q正傳》中就很容易看到。阿Q窮得連房子都沒有,只能寄住在土谷祠里,到最落魄的時候棉被、氈帽、布衫全都沒有了,再后來又賣了棉襖,只剩下褲子和破夾襖。且由于沒人叫他做短工,斷了收入來源,最后只能去尼姑庵偷蘿卜。阿Q的“愚”是十分明顯的,不僅不識字,而且愚昧保守。他嘲笑城里人把“長凳”叫“條凳”,煎魚不放蔥葉反放蔥絲,他嘲笑“假洋鬼子”的老婆竟然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認為遇到了尼姑就“晦氣”,而殺革命黨則“好看”。 阿Q的“弱”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頭上有癩瘡疤,辮子發(fā)黃,廋骨伶仃,但又極為敏感,不愿聽到任何與“癩”有關的詞語,遭到欺負了只能以“精神勝利法”自欺欺人。阿Q的“私”從他對革命的想象可以看得很清楚,元寶、洋錢、洋布衫、秀才娘子的寧式床、錢家的桌椅、老婆,對小D的使喚和打嘴巴……總之,“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阿Q只是未莊農(nóng)民中弊病最深最重的一個,許多未莊人并不比他好多少。王胡、小D、吳媽都是和阿Q一樣深受貧愚弱私之苦的小人物,而愚昧和自私則幾乎是所有未莊人的通病。魯迅通過阿Q形象告訴國人,中國社會已經(jīng)貧愚弱私到了極點,要改造社會則須革命性的全盤改造,修修補補的改造已經(jīng)不可能管用了。
二、文體學維度:中國現(xiàn)代中篇小說的鼻祖
眾所周知,小說的文體分類有長篇、中篇和短篇小說。所謂中篇小說,即篇幅介于短篇和長篇之間,故事容量較大,具有鮮明的人物和較多的故事情節(jié),能夠較豐滿地反映某個具體時間段內(nèi)一定的社會生活的小說[7]。但這一分類是從西方引進的,中國古代小說并沒有按照這樣的文體規(guī)范進行創(chuàng)作的自覺。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最為典型且成就最高的當屬章回小說。章回小說分回標目、故事完整,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但由于中國古典小說由史傳、話本發(fā)展而來,難免留下這些文體的痕跡,也因此與現(xiàn)代西方小說截然不同。例如俞平伯評論道:章回小說不僅充斥著“無意味的延長”、“無限制的連綴”、“不調(diào)和的混合”,而且結構上“一塌糊涂”[8]。因此,文學革命興起后,用短篇小說取代章回小說成為五四一代文學家的志趣和使命。此時短篇小說文體的勃興,反襯出的正是這一代文學家“對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全面反叛”[9]。
然而以短篇小說來刻畫一個人物的某個典型特征或幾個性格截面,敘述一個簡單的事件則可,要以短篇小說來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反映某個具體時段的社會生活則面臨篇幅不足的問題。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短篇小說如同雨后春筍般興起,但無論評論者還是讀者都對這一西洋文學樣式并不滿足。顯然,習慣了情節(jié)曲折而完整的章回小說的中國讀者一時還不能適應片段化的現(xiàn)代短篇小說。而評論者則質問道:“中國數(shù)十年發(fā)生過很多的偉大事變?yōu)槭裁催€沒有產(chǎn)生出來一部偉大的作品”?[10]魯迅作為一個兼具思想家身份的文學家,雖為現(xiàn)實所迫常常選擇小篇幅的短篇小說作為“吶喊”的文體工具,但強烈的“為人生”的創(chuàng)作使命迫使他去塑造一個能夠呈現(xiàn)中國國民性的典型而豐滿的人物形象,這就必然要越出短篇小說的篇幅。這大概正是《阿Q正傳》成為中篇小說的緣由之一。
《阿Q正傳》是產(chǎn)生很早且成就極大的中篇小說經(jīng)典作品,可以稱得上是中國現(xiàn)代中篇小說的鼻祖。
首先,《阿Q正傳》是較早用現(xiàn)代白話創(chuàng)作且完全符合中篇小說要求的小說。《阿Q正傳》作于1921年,此時現(xiàn)代文學革命發(fā)生僅4年多,中國文學界還處于破舊立新的過渡時期,此時的小說作品主要以短篇小說為主?!栋正傳》則是當時名副其實、不可多得的中篇小說。孫犁認為,大凡中篇小說都具有如下五大特征:一、應該極力創(chuàng)造典型人物;二、要向讀者展示一個較完整的歷史面貌;三、有可能塑造較多的人物;四、有較多的情節(jié)變化;五、寫作手法單純明朗。這些特征《阿Q正傳》都是完全具備的。因此孫犁認為《阿Q正傳》是“中國中篇小說的開山鼻祖”,是研究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好范本”[11]。當然,關于中國古代有無中篇小說仍有爭議,筆者不完全贊同《阿Q正傳》是“中國中篇小說的開山鼻祖”的提法,而認為更恰當?shù)奶岱ㄊ牵骸栋正傳》是中國現(xiàn)代中篇小說的鼻祖。還有學者認為,中篇小說最首要的審美特征是故事的完整性,即以完整的故事來表達作家的審美理想[12]?!栋正傳》顯然也是符合這一標準的。小說看似散漫,寫了許多人物,但這些人物都是圍繞著阿Q而存在的。小說寫了阿Q的瑣事、生計、求愛、造反等許多事件,但中心線索很清楚,即阿Q怎樣一步步走投無路,走向革命和死亡,符合中篇小說以較為單純的線索組織起較為復雜的情節(jié)、講述一個完整故事的典型特征。
其次,《阿Q正傳》既嘗試用較長的篇幅來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又力圖跳出古典章回小說的窠臼,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中篇小說文體的突破?!栋正傳》本為《晨報副刊》“開心話”欄目的約稿,每周刊一篇,這種方式似乎可以一直寫下去,直到讀者厭煩為止。但魯迅并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了讓阿Q“及時”死亡的結局。這是古典章回小說很難達到的,體現(xiàn)了魯迅對章回小說弊病的清醒認識和有意規(guī)避。周作人認為,《阿Q正傳》的寫法實際上是“從外國短篇小說而來的,其中以俄國的果戈理與波蘭的顯克微支最為顯著”[13]。這是很敏銳的察覺。魯迅借鑒西方短篇小說的寫法來寫作《阿Q正傳》,使作品一開始就避免了章回小說無限制延長和擴展的弊?。煌瑫r,由于作者試圖講述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又使得它與短篇小說僅寫一個事件或事件片段區(qū)分開來。另外,《阿Q正傳》將“講故事”與“寫人物”緊密結合,故事為人物服務,而不是像舊小說那樣為講故事而講故事[14]。作品選取阿Q一生中幾個典型事件而非寫其整個一生,寫到高潮處突然收住的寫法,從講故事的角度看雖顯得單純,從塑造人物的角度看則可謂恰到好處、意味深長。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夏志清教授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觀點,他認為《阿Q正傳》的藝術價值“顯然受到過譽”,而“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則是張愛玲的《金鎖記》[15]。這種觀點呈現(xiàn)出來的過于看重藝術技巧、忽視思想性的偏頗是十分明顯的。筆者無意比較《阿Q正傳》與《金鎖記》在藝術技巧上的高下,如果僅從中篇小說文體的形成史來看,二者雖同樣塑造了豐滿傳神的典型形象,都只用不到三萬字的篇幅就講述了一個完整精美的故事,也同樣受到西方小說的影響(如心理描寫),都力圖突破中國舊小說任意道來、拖沓冗長的寫作套路,但前者的寫作早于后者整整20多年,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二十年代《阿Q正傳》在現(xiàn)代中篇小說文體上的突破,很難想象能有四十年代《金鎖記》的誕生。更何況《金鎖記》對人性之惡的揭露明顯受到了魯迅小說的影響[16]。
三、藝術性維度:融通中外、獨具特色的藝術典范
一個時期以來,總有人質疑《阿Q正傳》的藝術成就,認為其藝術價值被高估了。其中有代表性的是司馬長風的論點,他認為:文學革命的目標是打倒士大夫文學,建立平民文學,《阿Q正傳》卻有許多古文詞句;主人公阿Q沒有統(tǒng)一的個性,如既膽大妄為又卑怯懦弱,既狡猾又麻木,等等;作品中竟沒有一個好人,是反真實的[17]。這些論點雖然揭示了部分事實,卻是十足的偏頗。魯迅寫作《阿Q正傳》的年代正值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的過渡時期,白話文尚未完全確立,作品含有一部分文言詞句當無可厚非,況且作品中使用文言詞句很多時候是為了增強藝術效果(見下文分析),而非泥古崇古。而阿Q兩重性的性格恰是其性格復雜性的體現(xiàn),且并未沖淡其主導性的性格(精神勝利法)。例如他既膽大妄為又卑怯懦弱,其實是在弱者面前膽大妄為,在強者面前卑怯懦弱,在弱者面前取得勝利他可以獲得心理滿足,在強者面前失敗他同樣可以靠精神勝利法“轉敗為勝”, 獲得心理滿足,二者表面上矛盾,其實并不矛盾。至于作品中沒有一個“好人”,這并不能構成否定一部經(jīng)典作品的有力證據(jù)。規(guī)定一個作品中必須出現(xiàn)一個“好人”,恰恰是一種機械的文學觀。問題不在于有沒有好人,而在于作者有沒有對“好社會”和“健全的人”的價值訴求。魯迅借這樣的人物安排,正是為了揭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嚴重病癥,“引起療救的注意”,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好社會”和“健全的人”的期盼。
《阿Q正傳》雖以思想性的文學經(jīng)典名世,但其藝術性同樣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筆者僅從典型藝術和諷刺藝術的角度做一點論證。
(一)典型藝術。文學即是人學,寫出鮮活的典型人物是作家尤其是小說家的天職。塑造典型的基本方法在中西方是有共性的,既可以是在大量生活素材的基礎上塑造典型,也可以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一人物原型為基礎,汲取其他素材而塑造成典型。魯迅曾說過自己的小說往往取前一種塑造方法,即“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18]。正因為慣常使用這種方法,魯迅小說中的人物雖然從語言、行為、生活習慣上來看具有江浙一帶的特征,但從思想文化的內(nèi)在層面來看,又具有濃重的屬于全體中國人的共性。這就難怪茅盾剛讀到《阿Q正傳》時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魯迅寫出了“隱伏在中華民族骨髓里的不長進的性質”——“阿Q相”,“我們不斷的在社會的各方面遇見‘阿Q相’的人物,我們有時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帶著一些‘阿Q相’的分子”[19]。
在塑造典型的具體方法上,魯迅則融合了中西藝術中的不同方法。在敘事方面,作者延續(xù)了中國小說慣用的順敘,但避免了中國古典小說原原本本講述主人公一生的方法,而是借鑒外國小說截取人物一生的幾個片段的寫法,只寫了阿Q的生計、戀愛、革命等幾個事件。在外貌、語言描寫等方面,《阿Q正傳》大量運用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的白描法。 除了人們熟悉的趙太爺不準阿Q姓趙那一段經(jīng)典的語言描寫外,作品中白描法可謂俯拾即是。例如對阿Q的外貌,作者只用極少的幾筆,“阿Q赤著脯,懶洋洋的,瘦伶仃的”,“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于何時的癩瘡疤”,常被人揪住“黃辮子”,一個可感的形象就留在讀者腦子里了。作者只用簡單幾句語言描寫,“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就讓阿Q妄自尊大、自欺欺人的性格躍然紙上。正因為在典型塑造上魯迅用力甚勤,且巧妙地結合了中西方典型塑造的方法,才能有阿Q這一深入人心的典型形象。這大概是為什么明明是一部以思想性奠定其地位的作品,直到今天仍然讓無數(shù)讀者愛不釋手的原因吧。
(二)諷刺藝術?!栋正傳》是一部諷刺力作,這得力于作者在諷刺藝術上博采眾長,加以創(chuàng)造,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諷刺風格。對比是常用的諷刺手法,魯迅在《阿Q正傳》中多處用到了這種手法。如阿Q尚未“中興”時,與趙太爺攀本家不成,還被打了嘴巴。趙太爺呵斥他:“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而等到阿Q宣布要造反后,趙太爺則怯怯地叫他“老Q”。開始不讓阿Q姓趙,后來則禮貌地叫“老Q”,前后的鮮明對比是對趙太爺勢利、狡猾的性格的尖銳諷刺。這種通過人物的語言、行為、態(tài)度的對比進行諷刺的寫法,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并不少見,例如《儒林外史》中的胡屠夫在范進中舉前后對待范進的態(tài)度即是一種鮮明對比。但除了以上的常用對比手法外,《阿Q正傳》還獨具匠心地運用了許多新穎的對比手法。如:1.名實對比?!懊迸c“實”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兩個重要概念,尤其儒家哲學十分講究“正名”和名實相符。魯迅在《阿Q正傳》一開始就引用孔子所說的“名不正則言不順”,為讀者點出了名實問題的重要性。有趣的是,在接下來的行文中屢屢出現(xiàn)名實不符,尤其是作者為小說每一章所取的標題,大都讓人強烈地感受到這種名實不符。例如阿Q的“中興”不過是去參加了城里的盜竊團伙,“戀愛”不過是一廂情愿地想和吳媽“困覺”,“革命”不過是盲動,“大團圓”更不知道是什么意義上的大團圓,這些其實都是魯迅故意以名實的對立造成一種獨特的反諷效果。2.語體對比。即文言和白話的對比?!栋正傳》第一章寫道:“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边@里在白話語體中突然插入文言語體,其實是作者故意為之。將生平業(yè)績寫入傳記本是大人物的事情,這樣的事情用“著之竹帛”的文言語體寫出來更顯得正經(jīng)八百,但越是正經(jīng)八百,用在這里卻越顯得與阿Q的小人物身份極不相稱。3.表達方式對比。作者在客觀敘述的時候不時插入議論文字,也常常能達到諷刺效果。例如,在寫到阿Q摸了小尼姑的臉后躺在土谷祠里想入非非時,小說突然話鋒一轉,說:“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边@里作者通過表達方式的變換營造出一種“間離”效果,讓讀者跳出阿Q和未莊的狹小視界,放眼整個傳統(tǒng)中國,從而看到了整個中國與阿Q和未莊之間的同質性。這樣的議論文字放在這里,不僅沒有顯得啰嗦,反而使作者對阿Q的批判升華到國民性批判的高度。
魯迅對于純粹的幽默并無太多興趣。他說:“‘幽默’既非國產(chǎn),中國人也不是長于‘幽默’的人民,而現(xiàn)在又實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于是雖幽默也就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tǒng)的‘說笑話’和‘討便宜’”[20]。他看重的是具有社會批判意義的諷刺。他對《儒林外史》十分贊賞,認為吳敬梓能夠“秉持公心,指摘時弊”[21],沒有讓自己的諷刺之作落入個人怨憤和嘩眾取寵的俗套。而他更欣賞的則是果戈理的“含淚的微笑”,是“喜劇性的興奮”和“深刻的悲哀之感”的結合[22]?!栋正傳》就是以果戈理的方式寫作的。所以當我們讀到“大團圓”一章中阿Q臨刑前“使盡了平生的力”立志要畫一個圓的圈卻沒有做到時,雖覺得夸張和好笑,卻總感到心情沉重。
總之,無論從解剖社會和國民心理的思想深度,還是對現(xiàn)代中篇小說的開創(chuàng)性的文體實踐,及融通中外、獨具特色的藝術手法上來看,《阿Q正傳》都是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之作,其文學經(jīng)典地位不是一般的小說能夠輕易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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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志和)
收稿日期:2016-03-25
作者簡介:周逢梅,女,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1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408(2016)02-0062-06
Three-dimensional Analysis to The Classical Status of Biography of Ah Q
ZHOU Feng-mei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The classical status of Biography of Ah Q could be analyzed from three dimensions, i.e., ideological content, stylistics and artistic. No matter analyzed from the depth of thought when anatomizing the society and the psychology of the people, or the pioneering stylistic practice to the modern nouvelle, or the featured artistic writing which combined the western and Chinese styles, Biography of Ah Q is undoubtedly the classical writing and its status in classical literature will not be easily replaced by common novels
Key words:Biography of Ah Q; classical; ideological content; stylistics; artistic